女儿红 第七章
三年后
“许公子,您终于回来啦。”成德热情招呼道。
许公子爽朗回应,“成德,好久不见了。”
“是啊,许公子也离开祥龙镇三年了吧,生意做得如何?还顺利吧?”
许公子以前也是书肆的常客,最常买的是能打发时间的小说,为人客气又大方,是位好客人。
他笑得合不拢嘴。“还不错,上官老板在吗?”
“在在,请等等。”成德步入帘后将上官鸣玉请出来。
“许公子,别来无恙。”
“还不错!对了,你与傅老板应该已经成亲了吧?”许公子以为是最安全的话题,却不巧是上官鸣玉的禁忌
听见许公子提起这个禁忌,成德赶忙对他使眼色,哪知许公子不知是不是眼力退化,竟然没看见,还傻傻的等回复。
不过……怎么突然有点冷意刺骨呢?嗯,真怪。
上官鸣玉淡淡一笑,“许公子,我为何要娶傅老板?”
许公子被问得一头雾水。记得他要离开祥龙镇前,他和傅老板的关系已逐渐明朗,所有人也都抱着祝福的心态,他这趟离开那么久,本想说肯定来不及喝这个喜酒,哪知上官鸣玉会如此回答,害他顿感困惑。
成德随即拿着一本书插进两人中间。“许公子,您要找的书我帮您找到了,快来看看是不是这本?”他将许公子拖离老板面前,躲到角落去讲悄悄话。
幸亏许公子还算机灵,成德的异状立刻让他明白肯定有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公子,您太久没回来才不晓得老板与傅姑娘早就没有关系了。”自从傅姑娘的弟弟也在镇上开了间食馆后,由于两位都姓傅,同时喊“傅老板”,还得先弄清楚说得是谁,傅姑娘并不计较称谓,便让人喊弟弟傅老板,众人则改喊她傅姑娘。
既然要讲悄悄话,音量自然要放低,两人的声音几乎到耳语的地步。
“为什么?”
“这个……”成德边说边探头往老板那儿瞄去,所幸老板又进入帘后,他才放心大胆地说:“就是有一天早上,他们就不说话了,甚至连在街上巧遇,也是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好像完全不相关的陌生人,连我也一头雾水,弄不懂。总之,真相除了当事人之外没人清楚啦!”
“那岂不严重了?”难怪刚才他会突然觉得寒意袭身,果然出事了。“多久啦?”
“已经三年了。这段时间他们连一个字也没说过,您也清楚我家老板就是那个性,虽没特别表现出来,可却是好恶分明。现在我们这儿,严禁提起‘傅姑娘’这三个字。许公子您还好,因为刚回来老板才对您宽容,上回有个笨蛋自以为风趣,大刺刺地提起禁忌,就被老板请出门了。”
这两人那么相配说……“真没办法可解?”
成德一脸愁苦地说:“嗯……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吧。”
那就真的困难了。
“两位,请问说完了吗?”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们一跳,猛地回头发现是脸上笑容可掬,神情却相当冷冽的上官鸣玉。
“老板,我们说完了。”成德到底是当人伙计的,很清楚该怎么对付自家老板。“许公子,这应该是您要买的书吧?”
见上官鸣玉的神情有点骇人,许公子不敢多做停留,“是、是,就是这一本,帮我结帐。”
两人一搭一唱,等许公子结完帐,成德才放心。
“成德,许公子为何要买‘论语’?”
糟。他刚好在整理“论语”,就顺手……许公子,明天记得拿来换哪!
“上官大哥、成德,早!”
“早,邵小姐。”
“玲珑,怎么有空来找我?”玲珑这阵子对“饕餮食馆”着了迷,几乎天天往那里跑。
“饕餮食馆”的老板是傅彧,已开业三年,生意兴隆,向来对吃相当重视的邵玲珑是在前不久才发觉“饕餮”的美食,近来日日上门报到。
“上官大哥,别这么说嘛!玲珑还是有把你放在心上喔。”甜甜的笑容是她致胜的利器,除了对大哥无用外,要对付上官大哥可是绰绰有余。
“我又没责怪你天天上‘饕餮食馆’的事。今天过来有什么事?”
“上官大哥,你不是说要找什么书都难不倒你吗?”
上官鸣玉看了一眼她写满心事的脸,很清楚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说吧,要找什么书?”
“果然最了解我的就是上官大哥!我想找一本‘饕餮食谱’。”
“饕餮食谱?那不是前朝御厨所撰写后来却遭查封禁卖的书吗?这可要费点功夫了。为什么要找这本食谱?”认识玲珑的人都清楚她嗜吃,却不懂下厨,给她食谱压根没用。
“上官大哥,这秘密我只同你说,先别说出去喔……我是想找到这本食谱送给傅彧,他是厨子,一定会很高兴。”提起傅或,就想到美食,邵玲珑乐得眉开眼笑。
“怎么如此用心为他?”还记得上回霁东说玲珑对“饕餮食馆”有兴趣,看来她真是对傅彧志在必得了。
“我也不太清楚,就只是想看见他笑啊!”她没有其他意思,单纯为了讨傅或开心。
“好吧,我会帮你留心,不过不能保证找得到。”
“上官大哥肯帮忙,玲珑便很高兴了,本来还以为你会拒绝呢,总之,无论要花多少代价,我都愿意。”
“我为何要拒绝?”
“因为是傅彧啊。”见上官鸣玉仍一副不解的表情,她补充一句:“傅彧是璎珞姊的亲弟弟。”
“你的意思是我会将气出在傅彧身上吗?玲珑,上官大哥会是这种人吗?”
“当然不是,只是我怕你会为难。”
“放心,傅彧是傅彧,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成见,更何况是你要买书,至于要送谁,我也不能干涉。”原来不知不觉中,他视为妹妹的玲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而他……仍留在原地,停滞不前,如今的他,压根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自从那日和傅璎珞决裂后,他的心便没了温度。
她真的伤他太重了。若感情当真能算计,又何须付出?
唉……怎么又想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了,真是的。
上官鸣玉低头在簿子上写下邵玲珑要买的书。
“上官大哥,这次我想再跟你去……”她边说眼睛边四处瞟,赫然发现外头有抹熟悉的身影,立即道:“别看外头!”
可人都是你愈不让他做,他愈会做——上官鸣玉清楚她要阻止他看什么,偏偏他就是因为清楚才更想看。
偶尔四下无人的时候,他的视线总会不自觉地望向对门,有时捕捉到那抹身影,他便会多看几眼,然后再转头迅速敛住情绪。
他爱她至深,她亦伤他至深,在他心底有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饼了一会儿,那道粉色身影也正好看着书肆的方向,两人的视线不经意的碰上了。都已三年过去,有别于一开始还会各自别开目光,一副不想看见对方的态度,如今无声的对望,竟添几分愁怅。
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药,上官鸣玉不得不承认。
每晚折磨着他的痛苦已慢慢消褪,也许再要不了多久,便能彻底遗忘,既然他们无缘,他也不强求。
直至眸底的身影消逝在对门里,上官鸣玉又怔了片刻,方回过神来。
“上官大哥,你还喜欢着璎珞姊,对吗?”邵玲珑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嗓音冷然,他专心在纸上写着书名,头不再抬起。
“若你真的不再喜欢璎珞姊,我会鼓励她嫁给我大哥喔。”其实她已经开始进行了。
凑合她和霁东?根本不可能。
“你大哥迷恋夏府大小姐的事情,你这个做妹妹的该不会不清楚吧?”上官鸣玉提醒她。
“当然清楚,不过在没有成亲前一切都是未知数,也许哪天大哥突然发觉自己并不爱夏大小姐,这种事很难说。”
“玲珑,别乱玩,感情的事不能胡来。”
“喔,上官大哥就不胡来了吗?正所谓旁观者清,我可是看得很清楚呢。”察觉向来内敛的上官鸣玉,眼底竟泄漏一丝愁怅,邵玲珑立刻乘胜追击。“既然喜欢,为何要分开?”
“这事你不会明白的。”连他也不明白为何会招致她的愤恨?
璎珞怎会恨他恨到为了让他痛苦,连感情也能一并利用?
想到她的温柔,再想到她的无情,或许他从不曾了解过她。
“是啊,我们所有人都不明白,只有你们当事人最明白,那能解决这件事的也仅有你们两人了,对吧?”
在一旁整理书籍的成德听了猛点头,他想大概只有邵小姐才有当面跟老板说这件禁忌的勇气了。
别人感情的事真的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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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小心慢走。”
“嗯。”
上官鸣玉明日便要带邵玲珑前往松南城,因此他今天在书肆里待得比较久,交代成德一些事。
他甫关好门,便瞧见一抹纤影往右直走,那是傅璎珞每日必经的路。
罢失去她的时候,他有时也会走那条路,走着他们曾一同走过的路,望着两旁未改变的景色,如今,那条路再也不可能有他的身影。
他与她,早已走上不同的路,此生再无交集。
上官鸣玉转身,与她背道而驰。
喀啦!暗璎珞有听见落锁的声音,离开酒馆时便注意到书肆的灯未熄,她站在门槛内,脚步怎么也跨不出去。
常常她就这么站在这儿凝视对门,趁入夜后、趁书肆无人,趁无法看见那张脸之时,她才有勇气。
他恨她,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毕竟她当初所希望的便是这样的结果。
她恨他,他也恨她,这样才公平。
然而,正因为爱愈深,恨才愈深,本以为结束之后便能放下他,从此摆月兑“上官”的枷锁,殊不知却将她束缚得更牢,令她每日每夜都受到折磨。
她……是否做错了?
是否当初就该选择另一条两人都能幸福的路?
在看见对面的门缓缓打开后,傅璎珞迅速跨过门槛,与阿猛打声招呼后便往住处走去,听见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她不敢回头。回想曾有他作陪的夜里。他总配合她放慢脚步,延长两人相处的时间……
“傅姑娘,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带着威胁的语气惊得傅璎珞回过神,眼前站着五名男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她不记得曾见过,却知道麻烦上身。
“你们是谁?”
“傅姑娘,别问太多,跟我们走就是了。”
苞他们走?她又不是蠢蛋。
“要我跟你们走……”她边说,脚下边往后退。傅璎珞不清楚自己能不能跑赢这些人,却明白若不跑,便无生路。面对逼近的男人,她眉心微蹙,跟着转身拔腿就跑,心里庆幸她并非寻常的姑娘,要不根本跑不动。
她闪入小巷子里,左闪右拐,看看能不能跑回酒馆,她希望阿猛他们还没有离开,否则……
倏地,有人一手捂着她的嘴,另一手扣紧她的腰,一股蛮力将她往旁边更窄小的暗巷带。
她的心跳卜通卜通如擂鼓,紧贴着她背部的心跳却异常冷静,由钳住她的强劲力道,她得知对方亦是一名男人。
“跑掉了!”
“该死!怎么会让个女人跑掉,应爷知道了肯定不会饶过我!惫不快把人找出来?你们两个往那边找,你们跟我来。”
静谧的幽夜,只有天际的月亮映照着街景,在地上拖曳出深长的影子,直到脚步声往四周散去,她才听见本不该再听见的醇嗓。
“是我,别怕。”上官鸣玉本应往回家的路走去,但不知何故,放不下另一头的她,于是转身追上她,此刻他很庆幸自己有改变心意,否则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你怎会在这里?”两人虽已分开,她仍不至于会忘了上官府是在反方向。
“你是不是得罪应爷了?”他不答反问。
“我与他素昧平生,怎会惹到他。”酒馆开业四年,她信誉良好,也懂得做人,连客人都不曾得罪,更何况是只有听过名字的应子丹。
“那他为何要派人捉你?”
“这就要去问他了。谢谢你帮了我。”庆幸夜色浓如墨,方能掩饰她脸上的红潮以及淡淡的欣喜,她不会胡思乱想,毕竟他是个好人,假使今天不是她,他也会出手相助,她必须保持平常心,别想太多。
“不客气。”他淡淡回了句。
一个始终低着头,一个则垂下眼。两人之间的距离是这三年来最近的一次,呼吸近得喷在对方身上,鼻间满是对方的气息……无奈两颗心毫无交集。
许久未将她看个仔细,细致艳丽的五官不变,轻盈的身子不增也不减,变得是她那头如缎的发丝更长了,变得是她脸上的妆愈显素雅,变得她一身柔软的粉色,她已不穿白衣了。
尝到失去之痛的那阵子,他不仅经常恍神,连事情也做不了,全赖成德相助,他整日如一抹游魂,不知如何自处,也不知该如何将受伤的心缝补,曾经他以为自己恐怕再也振作不了。
外表再多的掩饰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若真能将她遗忘,不知该有多好?
唉!
听见他浅如呼吸的叹息,傅璎珞心底十分不好过,双手紧紧抓着裙子,头不敢抬起,就怕看见那双责备的眼神,看见他无法谅解的愤恨。以前认定是他们欠她太多,因此要一一索讨回来,如今却是她欠了他很多、很多……
假如能够真的将他自心底拔除,该有多好?
“无论如何,凡事仍要小心点,应爷不是好对付的,不可能善罢甘休。”他忍不住就是想叮咛她。
“……多谢。夜深了,你也赶快回去府休息吧,他们应该走远了,我不会有事。”他的温柔总能轻易侵入她的防备,让她弃械投降。
许是受到静谧夜色的影响,两人察觉彼此间的氛围有些不同,在难以抗拒的情况下,上官鸣玉渴望能再与她多相处一些时候。
“我不放心,还是让我送你。”
“真的不用了,上官老板,我自己可以走。”怕愈陷愈深,她必须拉开两人的距离。“你赶快回去吧,应爷这件事,我明天就会去处理,不会有事的。”仿佛怕他不相信似的,她保证道。
上官鸣玉伫立原地,动也未动。
风轻轻吹过,吹起了她耳畔的发丝,她抬手欲整理,他却早她一步,将她的发轻轻拨到耳后,并借着月光凝视那张朝思暮想的娇颜。
这三年来,他心头挂念着她,纵然娘亲与姊姊们不断催他成亲,他的心却平静无波,再也不能掀起一圈涟漪。只因心底满是她。
白色的倩影缭绕脑际,并未随着时间而模糊。
戒不掉、忘不了,只能任由思念蔓延,深入骨体,百般折腾,即使梦里也都是她。
他不爱她,他不爱她、他不爱她、他不爱她、他不爱她……即便心底默念上千回,仍是惦记着、想念着她,谁能教教他,究竟该怎么遗忘?
“为何……”
为何我会如此爱你?明明你伤透我的心,我心底却仍有你的身影,究竟是为什么?
未竟的话语伴随秋风而去,进不了她的耳,她仅能迎向他的视线,只见他的目光炽热地锁住她,看得她揪心,他俩明明已经没有关系,他为何要这样看她?难道他不知道他的目光能再次撩动她?
她要避开,非避开不可,无奈心头愈是想,便愈不能回避,只能一寸寸任他掠夺。直到这一刻方才明白,她爱他,爱得太深,忘也忘不了,只能在这份已经结束的爱情中沉溺。
上官鸣玉意识到自己差点又着迷于她的瞳眸,轻扣她下颚的手旋即收回,敛住所有不该滋生的情绪。“我明日要与玲珑前往松南城。”
“你……你告诉我做什么?”
是啊,告诉她做什么,他俩再无关系了不是吗?
他嗤笑。“是啊,我告诉你做什么。既然你不需要我送,自己小心点。”说完,转身不再停留。
既然不属于便不该强求,傅璎珞没有多看他一眼,转身欲走,哪知才走没几步,便察觉自己的左脚踝疼得厉害,本想忍痛走回去,方踏出一步便忍不住低吟一声,原以为如猫叫的音量不会被听见,谁知随即身后便有一股力量撑住她。
“受伤了?”
她垂眸颔首。
“只剩两条街而已,我扶你。”这次他不容她拒绝,双手迳自搀扶着她。
她乖乖的由他扶着走,似是怕加深她的伤势,上官鸣玉的脚步放得极慢,在月色下慢步而走,只闻轻浅的脚步声、风声,以及彼此的呼吸,其余的再也没了,他们没有说话,就怕会破坏难得的宁静。
他不禁回想起很久之前,她也是脚受了伤,不愿走路,他则是认命地抱起她,比起现在,那时的关系似乎还更融洽也甜蜜……实在不该再回想从前,他俩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退不得,只有继续往前。
两人沉默的走着,直至来到她住处门前。
“谢谢你。”
“这没什么,你脚伤还好吧?”
“应该没什么大碍,谢谢……”她再次朝他道谢。
“不客气,好好休息。”
“那个……你明天要与玲珑出门,凡事小心点。”说完,傅璎珞在前来应门的小别搀扶下,走进屋里。
上官鸣玉本欲离去,却发觉小别以目光暗示他等一下,他便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小别匆匆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白纸交给他。
“这是什么?”
“上官老板看了就会明白了,不过看完之后记得要还我,千万不能弄丢,就这样了,明儿见。”话一说完,小别轻轻关上门。
上官鸣玉看了看手上的纸,才轻轻打开。那是一张捐款的收据,捐款日期是三年前,捐款人是他的名字,而捐款金额——
一万两。
就是这个数字让他心痛很久好不容易才稍稍复原,为何现在还要再挑动他的伤口?这代表什么意思?
是否代表她对他是有心的?
他与她之间……究竟要何时才能有个了结?
上官鸣玉又看了好一会儿,才将那张纸折好收入怀里,正要回转上官府时,念头一转,他遂往反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