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乖 第八章
店里进了新兰花,花朵宝蓝色,花心银黄。花朵很迷你,只有拇指大。
莫燕甄问阿文:“这款兰花叫什么名字?”应该是新品种,她不认得。
阿文蹲在地上,调整盆子角度,不理她。
莫燕甄忍耐,低声下气再问:“请问兰花的名字?”阿文略挪动身子,更是背对她,很明显,是故意不理会。
“李阿文!我问你这兰花叫什么名字!”莫燕甄大声怒吼,顿时店内鸦雀无声。
阿文终于转过脸来,面对她。“你说什么?”这是欺人太甚!“我问什么?很好,很好。”莫燕甄将笔记本刷刷刷打开,拿笔出来。“既然你耳朵烂,我们以后干脆笔谈,我也懒得跟你这个王八蛋讲话!”
“你在做什么?!”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莫燕甄回头,看见谭真明铁青着脸,她心中一震,但想想自己没错,挺身反击:“请问我怎么了?”
“是谁允许你对我的员工咆哮?”谭真明脸色很难看。
“我不知道你的员工都很烂。”莫燕甄脸色更难看。
谭真明扬起一眉。“请问他们哪里做不好?让你有这种偏见?”
“这些人不爽我,拒绝跟我沟通,公私不分,这还不够烂?每次问公事都要问个三、五遍才回应,因为我很闲吗?瞧不起我吗?”
“你说阿文吗?阿文不是那种人。”
“响,好极了,没错,他不是那种人,这全是我的幻觉就对了,是我莫燕甄乱发神经是不是?!是不是?!”
“莫燕甄,”谭真明低声道:“阿文是聋哑人士,他重听,你问他事情要多点耐心。”
什么?莫燕甄愣住。“……重……听?”
“没人告诉你吗?宝仪?”他喊店长过来。“你应该跟她说明。”李宝仪尴尬地笑。“嘿,老板,别怪我,像我们这种人,最不想提的就是自己的障碍嘛。”像我们这种人?什么意思?莫燕甄瞪住李宝仪。
李宝仪叹息,摘下两耳耳垂边的红石,秀给她看:“这个,是我的助听器,没有这个,你就算拿大声公在我耳边吼,我也听不见。阿文因为皮肤敏感,没办法戴助听器,所以和他讲话要面对他的脸,大声点,不然他是听不到的。”所以,李宝仪也是听障人士?!
莫燕甄震惊,环顾四周员工们,阿文一脸歉意,还有那些他她他们,有几个也摘下配戴的耳机型助听器,或耳珠型迷你助听器,或拉拉耳朵,跟她展示里边的微型助听器。
“我……不知道。”莫燕甄脸色赤红,呆立原地,又糗又难堪,很惭愧。
谭真明看她窘得快飙泪了,缓了脸色说:“你跟我来。”他们到后院讲话。
莫燕甄沮丧,低头无语,站在一株茄苳树旁。
知道她尴尬又内疚,谭真明只是笑看她。
她回避他视线,一直往树干后藏。
他只好走近,绕过树干,问她:“怎么不说话?”
“我无话可说。”她惭愧,无地自容。
“刚刚不是吼得很大声?我的员工都很烂?嗯?”
“我不知道阿文重听……不知道他们都是……”谭真明发现她真的很窘,连脖子都红了。“算了,是我不对,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庚明苑雇用很多聋哑人士。但是我以为只要你多留意,就会发现他们全配戴助听器,有时他们彼此会用手语沟通,你没看到?”有,她常看到。
但是,她以为他们比手画脚是故意排挤她,恶意地在揶揄她。
她很震撼,忘记自己从几时起,不注意身旁人事物,也不关心周遭环境。她讨厌人,讨厌这个世界,根本懒得花时间去看着自己以外的人事物。要不是最近气谭真明,气到爆,以她这几年的修练,她不会跟阿文失控发飙,顶多冷冷地不理他。
莫燕甄将脸埋向树干,闷闷地说:“我真想死。”他呵呵笑,觉得她好可爱。
因为她孩子气地一直把脸往树身藏,那画面让他心软,差点动手去揉那颗小脑袋。他只听说面壁思过,可没听过面树思过的。他又很想,把这家伙像小猫那样拎进怀里哄一哄,尤其当她这样颓丧时……他被这股热切的冲动搅乱心神,又来了,他又开始心神恍惚,情绪混乱了,而且浑身灼热原来就算彼此不往来,她的影响还是在。可悲。
“你的网站……写得很好。”
“呵、我以为你永不会说。”她嗅着树皮清凉气味,背脊却麻又热,因为感觉到他的视线,耳畔听他柔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希罕我的赞美。早知道你在意,我应该早点称赞你。”现在,莫燕甄连耳根都红了。“我不喜欢跟你讲话。”这话很像三岁孩子跟人吵架。
他哈哈笑,手很痒,又是那种想将她按进怀里揉弄的冲动。
“为了奖励你的表现,我带奖品来给你。”
“我不需要奖品,折现好了。”他大笑。“真机车,喂,跟老板讲话应该把脸转过来吧?小心蚂蚁爬进你鼻孔……”她立刻弹开,捂着鼻子,转身瞪他。
但这是错误,因为对上他帅气的脸,还有温柔的目光,让她更窘。因为,阳光下他帅毙了,白衬衫,卡其休闲裤,高大英挺。她脸红了一阵又一阵,她开始语无伦次。
“好吧好吧,老板要给我什么奖品?我都OK了。”
“这给你。”他从裤子口袋拿出一迭券子。
莫燕甄踮起脚尖,凑近瞧。“这什么?餐券?”
“附近好吃的餐厅,这些够你吃好几天。”他仍惦着她吃过期面包。现在这里是各家餐厅的餐券,他买齐了,一套二十张,共五家店,她可以吃到撑。另外,还有一家面包店的五千元抵用券。
谭真明不想背着女友带她吃饭,又对她吃过期食物耿耿于怀。
莫燕甄笑了,心头一阵暖。“响,我是饿死鬼吗?”
“就当是吧,”将那把餐券敲敲她的头。“不要再买过期面包吃,我希望你活久一点,帮庚明苑赚更多钱……”餐券塞进她的外套口袋,鼓成一团,她心沈甸甸,被某种情绪压住。是什么?她在感动,眼眶湿热。
她呆站着,还来不及说谢,也来不及跟他抬杠,什么反应都来不及,他说了再见就走了。
结果她愣在那里,鼓着上衣口袋,傻傻看他离去。
罢刚她不愿意面对他的脸,现在却又拚命看他的背影。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愿意大方感谢,或表现欢喜,但他离开了却又一遍遍回想他的每句话代表的意思。
特地送这么多餐券,担心她吃过期的东西吃坏肚子,为什么对她这么体贴?明明好一阵子对她不理会不闻问,怎么突然又……“那这到底算什么啦……”莫燕甄恍恍惚惚地晃回房里,失魂落魄坐下,面对桌上那盆心兰。
“你说呢?我这样是不是好白痴?”将餐券掏出来,数了数,中西餐都有,看来都很高档。其实她不去餐厅,很久都不去,以前打工打怕了,后来是没兴致享受外食,又不舍得花钱,更不和人约会,一个人面包随便吃吃算了,随便活下去,管它有没有生活质量。
可这会儿,她的心情没办法随便掉。
那暖呼呼的感动梗在胸口,不知该拿它怎么办。
她自言自语,想喊醒自己:“我不能对他心动,他有女朋友。”又捧来心兰,问:
“光明,光明啊,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我不能喜欢他啊,我不要吃苦头,我以前够苦了,难道以后还要吃单恋的苦?那我还不如干脆种苦瓜天天吃苦吃过瘾。”自言自语一阵又啜泣起来。“我真没用,我有什么资格说苦?外面那些人也很苦啊……”他们都是听障人士,之前还被她骂过,想到刚认识李宝仪时,还骂她“讲话干么那么大声,我又不是聋子”。
现在回想,真想咬掉自己舌头。
她因为充满敌意,眼里尽是批判,看不见阿文的障碍,还以为人家敌视她。因为曾被出卖,不想和人来往,对人冷漠,才看不见别人的苦。原来店长也是听障人士,工作时却很专业,完全看不出缺陷。
这些有缺陷的人,为什么活得比她积极快乐?明知道理如此,也很惭愧,但她还是无法振作。
她立刻灿笑着挺胸挺腰,跳跃着脚步哼着歌并大声说:“我爱你们,我爱这世界,喔我爱我自己……”但是,至少麻木很久的心肠,渐渐软化。
稍晚,她拿谭真明的餐券分送同事们。
“拿去,算我对不起你们。”莫燕甄尴尬,硬着头皮说。
“响,你这样可爱多了。”李宝仪收下餐券,分送大家。“算了算了,之前的事一笔勾消,打烊后我们一起拿餐券去吃,这家的热炒很赞喔。”李宝仪一释怀,立刻对燕甄热情。
“你们去就行了……”她抗拒着。
李宝仪骂:“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前辈找你吃饭,你说“是、谢谢、感动”,这不就好了吗?嗟!罢想喜欢你,又恨不得掐死你。”莫燕甄笑了,同事们也都笑了。
阿文中肯道:“难相处没有关系,文章写得好就好了。”他不记仇。
蚌然同事们围着莫燕甄,称赞她。
“看不出来你对兰花这么了解。”
“难怪老板重用你。”李宝仪又说:“我服你啦,谁叫我文笔烂,之前老板要我写,我写得快吐血了,结果大半年过去老板死都不发表……”众人大笑。
莫燕甄微笑,心头一阵暖。原来他们都有注意她的文章,虽然,她还是不习惯和大家太热络,可是,心己经慢慢靠近。
咳咳!
她在心里更正之前胡乱写的那几句网文。
必房后,在笔记本里随手写了几行字——庚明苑是个充满爱的园地,因为主人有爱心,雇用聋哑人士,发生事业危机不辞掉员工,自己默默扛起重责。买这里的兰花,不只是买花,买回的更是一份美善的心情……从此我明白,为何谭真明的兰花,特别芬芳娇美……
旧伤口,己经好了吗?
懊像是……现在,莫燕甄每逃诩好开心,满脑子都是关于兰花的各种事,她卸下敌意,和大家和平相处。同事开始会主动给她新进兰花数据,店长态度更好。
莫燕甄跟阿文学了很多照顾兰花的知识。兰花怕湿,几时浇水、怎么给肥、阿文毫不藏私地告诉她。
自从上回跟阿文大冲突后,现在她跟阿文最有话聊,他们常聚在角落,蹲着讨论兰花,检查花器,远看像一对恋人。这情形越来越频繁,李宝仪跟其它同事们都在猜,有没有可能他们变成一对恋人?
这天,他们又窝在一起整理花器。
阿文说:“有机会的话,要是你到我们阿里山的催花场,你一定会爱上那里,老板在那里有一栋别墅,常招待员工去住。对了……我听说你要跟老板学育种,老板答应了没?”
“我们打赌,我赢了他才会教我。”
“赌什么?”
“赌一株老是不开花的心兰。”
“我知道……”阿文笑了。“我看过它,老板摆在新店房子的书桌上,老板非常爱它。”莫燕甄微笑,想到“光明”曾被那么珍惜过,虽然跟谭真明无缘,心里却一阵轻飘飘地。
阿文奇怪道:“心兰是老板自己研发的品种,偏偏那一株不开花。”
“老板为什么雇用这么多听障人士?”
“老板说像我们这种人其实专注力比一般人好,工作更认真,老板很照顾我们,就跟他女朋友一样超好心的,你见过老板女朋友吗?”
“没有……”燕甄紧张,她想听。
阿文今日兴致很好,讲了很多。“之前老板招待大家到山上度假,我们有见到她。她叫郭雪贞,人超美的,又很会打扮,不管什么时候看到她,都是那么优雅高贵,友善亲切,气质超好,难怪老板爱她。人美就算了,心地还善良,听说在爱儿基金会工作,照顾可怜的孩子,真有爱心啊。她跟老板真是绝配,俊男美女站在一起简直像电影里的男女主角了,帅呆了。对了,下礼拜兰花展,说不定也会看见她,她都会带小朋友来参观兰花。”
“喔……”最好是真的有人那么完美啦!
莫燕甄心里嘀嘀咕咕。
人美?哼,靠化妆品画出来的吧?她如果很闲,她也可以每天很美。很会打扮?哼哼哼,那有什么?有钱就可以办到,衣服直接买整套,会打扮有什么了不起?不管什么时候看到都优雅高贵?!拜托一点,阿文你嘛帮帮忙,有没有这么夸张?难道她不用吃喝拉撒睡?起床没有眼屎口臭?每一分钟都优雅高贵是装出来的吧?心地好?人善良?这更不用说了,让这美女过过她之前被朋友骗让未婚夫抛弃,同时负债累累,一天三份差忙着打工赚钱的滋味,看她还有没有爱心,能不能善良?!
“莫燕甄?莫燕甄?!”阿文喊。
莫燕甄愣住,忙回神,看阿文一脸莫名其妙,她问:“怎么了?”
“是你怎么了吧?你忽然不说话,表情看起来很凶。”阿文的话,如当头棒喝。
莫燕甄警觉到,自己竟心胸狭隘的在批判不曾见过面的女子,而且卑鄙地见不得别人好。
莫燕甄苦笑,眼眶刺痛,真是够悲哀了。
“我累了,要去休息一会。”莫燕甄回房里,躺在床上,只是一遍遍想着阿文提起那女人时,那种彷佛在讨论什么仙女的崇拜表情。
那女人如此完美,教莫燕甄心情沉重。
她怎么有脸跟人比?怪不得那次去抱谭真明,他急着拉开距离。有那么好的女朋友,谁舍得变心?
冰雪贞,听起来像一株讨人喜欢的雪白兰花,散发清香。
自己呢?相比下,莫燕甄觉得自己更黑暗丑陋,心胸狭窄,行为乖张,惹人讨厌。想到那次自己竟不要脸的去抱他,一定把他吓坏了。
莫燕甄满月复苦楚,又无人诉苦。
晚上,她一个人去吃晚餐,拿着谭真明送的餐券,吃西餐厅昂贵的明虾大餐。餐厅里人们结伴成群,吃得律律有昧;她一个人,吃得意兴阑珊。东西好吃,可是她心情恶劣,吃得懒懒散散,右手拿叉子戳着虾子,左手撑着下巴,心思飘到老远他们交往多久?会结婚吗?应该会吧?
“在想什么?”忽然有人说话,吓得莫燕甄差点把叉子掉地上。
她抬头,正想着的人竟在眼前。“你……是你,是你。”她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啊炳,第一次看你这么慌张。”谭真明笑了。
服务生过来了,帮他拉开椅子。
谭真明说:“我跟她一样,女乃油明虾。”他坐下。
“你要吃?坐这里?”莫燕甄惊讶。
“我很饿,怎么,不能坐这里?不高兴的话我去别桌……”他起身,衣角被拉住。
“我又没赶你。”莫燕甄红着脸说。
“哦?我可以坐下喽?”
“干么故意这么客气?明明餐券是你给的。”他呵呵笑。“你还懂得感恩啊?”莫燕甄微笑,晕飘飘的,内在有股喜悦一直涌上,压不住。只是这样和他共进晚餐,她竟喜悦得像坐在云端,又像在梦里,不知不觉,满脸笑意。
谭真明被她笑盈盈的表情迷惑,轻声问:“现在倒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可是刚刚在外面看你吃得愁眉苦脸,让厨师看到一定会哭……”莫燕甄僵住,原来自己开心得那么明显。
她敛住笑容。“我有吗?是你的错觉。”
“你撑着下巴,一直戳虾子,像这样……好像跟虾子有仇。”他表演给她看,拿走她的叉子,托着脸,快哭的表情,还一直戳虾子。
莫燕甄恼羞成怒。“喂,我就爱这样吃东西,我有这点自由吧?老板?!”他微笑。“可是我看了很伤心。”
“伤心什么?”她瞪他。
“替这只虾子伤心,死了还要让吃的人一直戳来戳去的,你说牛也伤不伤心?”
“是是是你还真是悲天悯人啊,连虾子的心情都照顾到。”莫燕甄笑了,玩心一起,叉住虾子凑在嘴边亲又亲,深情款款地对虾说话:“亲爱的,我对不起你,虾老兄。我现在好好地吃你,开开心心地吃你……请原谅我,爱你喔。”说着她大口咀嚼,狠狠吞下,又狠狠插住另一尾虾子。“宝贝……”她情长地喊:
“喔虾宝贝……瞧你香的,让我非常的渴望你,来……我们合而为一吧!”又大口咀嚼,通通吞下肚子。
谭真明哈哈笑,被她的淘气逗得大笑不止。
莫燕甄放下叉子,眸光晶亮地看着他。“哇,老板,笑得这么开心,我要收娱乐费喔。”他喝一口水,收敛笑意。这么开心又忽然悲哀。怎么从没和任何一位女友,在进餐时吃得这样欢喜?可是这一想,又觉得自己卑鄙,不该做比较。
在柔和的水晶灯下,谭真明无限惆怅。
他忽然情愿变作一尾单纯的虾子,真诚地躺着,没有道德良心的观念,无思无想,也无分别心,只是单纯自然,任她宰割,任她咀嚼,任她亲吻,任她吃进肚里,和她温存……做人为什么这么复杂?
他矛盾挣扎,烦恼痛苦,这些都是因为心在改变……可是他不是虾子,他不能放纵自己的情感,肆意伤人。
可是他怅然若失,可是他虚伪得很累。
“怎么了?”莫燕甄问,他本来笑着,忽然却一脸忧郁。
“没事。”他回避她视线,又喝了好几口水,镇定心神。
他的明虾餐送上来了,还冒着热气,女乃油浓郁的香气烘着。
那一直强烈吸引他的视线,挑惹他心魂的女人就在对面坐着。
这些却教他感觉更孤独更寂寞,每次都这样,见到她时,总是欢喜跟悲伤并存。因为她而开心大笑时,脑子里就会有另一个声音骂他不应该这么开心。
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监牢与束缚,是不能真实自然地做自己。
他沉默进食,忽然很严肃。
她的笑容淡去,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他要因为她冒犯虾子而愤怒?可是他刚刚也很开心啊!
气氛尴尬,莫燕甄也不知要说什么,餐又吃完了,实在没理由继续坐下去。
“我吃完了……我回去了。”她起身。
“急什么,我又没赶你走。”他说,没抬头看她。
“喔……”往常她会顶嘴反击,附赠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但这次,她被谭真明严肃的模样吓到,不敢造次,乖乖坐好。
谭真明自顾自地埋头吃。
莫燕甄坐立难安,一下拿纸巾抹嘴,一下啜冰水。
现在是怎样?!冷气很强,但她狂流汗。
“那株心兰怎样了?花梗结苞了吗?”他终于开口。
“没有,花梗光秃秃地,没动静。”
“找到不结苞的原因没?”他冷冷地说。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真失望,原来你能力就这样。”
“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本来就不应该对你寄望太高……”
“注意一点,讲话很毒喔。”她的尖刺根根长回来。
“我在学你……”
“什么?”吃完了,他拿纸巾抹抹嘴,微笑看她。“学你讲话机车,还满难的。”莫燕甄愣住,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被我传染了噢,我是喜欢讲话机车,但我可不喜欢别人机车我。”
“是是是,”他哈哈笑。“虽然常常很机车,有时又满可爱的,我发现我其实不了解嫁。”
“正常……人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讲得对极了。”
“难得一起吃饭,不如聊聊彼此吧。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写你的职员表,特别是经历那一栏。”
“很简单啊,你就写这个女人很机车,二十七岁负债累累,所以机车有理。”
“很幽默……你究竟欠了多少钱?”
“你为什么有兴趣知道?要帮我还啊?没有就闭嘴。”他一直笑,奇怪不管她讲得多势利,他直觉她不是那种人。“说不定我可以贷款给嫁,赚一点利息钱。”
“算啦,我心领了,我不想欠你人情,以后你变成我的恩人,大家关系多别扭,要机车你,会机车得很心虚。”
“就当大家是好朋友,朋友有通财之义。”
“好朋友?”她冷笑,指着旁边一堆虾壳。“看看这个,往往将你扒几层皮吃光抹净的就是好朋友,误信好友,下场正是如此。”
“哦,又来了,又开始愤世嫉俗了,我以为你成天跟店里兰花混,可怡情养性,陶冶性情。”
“因为我有忘不了的旧伤口。”
“我没看到你在流血,伤口己经不存在。”
“但我有幻肢现象,无法摆月兑。”莫燕甄苦涩道:“幻肢,你知道吧?记得是费城一位神经科医生从1872年开始使用的词,截肢患者会在被截去的部位经验幻肢现象,模不到了但觉得它还在,神经都切除了,还是会有疼痛感。甚至是切除掉的、牙齿、眼睛、鼻舌脸,甚至月复腔的子宫、阑尾,也会经历同样幻肢痛的现象”莫燕甄垂下眼眸,悲伤道:“是,己经没有流血,是,看起来都好了,但我就是会痛,就是会恨。睡觉想到往事像躺在钉床上,吃饭想到往事再美味也食不下咽。只要和人互动热切一些就感到恐惧,不知道几时要在背后让人插上一刀。”莫燕甄抬头,凝视他。“后来我看到你,你受过打击,一定也很痛苦过,但你依然积极乐观,甩月兑过去阴影。所以我想,我一定是很自恋的人,才会对自己失去那些无法忘怀,一直经历幻肢痛的现象。”谭真明听着,似乎能感觉到她巨大的痛楚,他很想为她分担一些,很想拥抱她、哄哄她,可是他只能挣扎着坐在位子上。
他想,那一定是个很惨烈的伤口。
他温柔道:“你己经好了……”他直视她,声音温柔坚定像有催眠的魔力。“莫燕甄,在我眼中,你聪明美丽,很有才华。你己经康复了,是你抓住伤口不放,放掉它吧……”莫燕甄低头,想隐藏湿润的眼睛。他温柔的嗓音,害她想哭。
他说:“如果仇恨能让你活得更好,你当然要紧抓不放。如果不行,你抓着是为什么?你才二十几岁,难道要这样愤世嫉俗到老死?然后才怨叹浪费了你的人生?”莫燕甄沉默。
“这家店的提拉米苏很好吃,要不要来一块?”他哄道,她低头不语。他继续说:
“真的很好吃喔!入口即化,口感松软,顶级的松露巧克力制作……”
“要再多一杯咖啡我才要吃。”她小小声说。
“那当然。”他慷慨道,招服务生过来。“请给我们提拉米苏,还有,给这位美丽的小姐最顶级现煮的咖啡。”莫燕甄笑了。
唉,她被彻底融化了。
就算他不爱她,就算他将来跟女友结婚生子,她想,她永远无法忘记这个人,他将她的尖刺哄成芬芳柔软的花瓣。
当心情重新体验动情的滋味,提拉米苏吃进嘴里,舌头便尝出了久违的甜润好滋味,她重新体验到食物带来的幸福……而或许是因为心先柔软了,才有感动的空间。
莫燕甄含着汤匙对他笑。
他扬眉,问:“好吃吧?”她点头,她不会跟他讲,也不会影响他的情感。
她只在心里,默默爱上他。
自这天起,莫燕甄有转变。不再愤世,白天积极参与同事们的工作,主动协助店长,不再用敌意的斜眼看人,也不再自虐地餐餐只啃廉价过期面包。她胖回三公斤,气色大好,脸部线条变柔和,笑容也多起来,还回爸妈家一趟,将以前在出版社上班穿的洋装,又一件件穿回来,而非暗色的宽T恤牛仔裤。
莫燕甄变得明亮动人。
同事惊艳,他们发现莫燕甄打扮起来,原来是个清秀大美女,真吓坏大家了。
“你恋爱了吗?”李宝仪问。
莫燕甄微笑不语。
李宝仪跟同事们窃窃私语。
“莫燕甄肯定是恋爱了,错不了。”李宝仪以过来人的口气说:“这是逃不过我法眼的,女人只有在恋爱时才会转变这么大。”
“欸。”阿文叹息。
大家看向他,李宝仪问:“你干么叹气?”
“没想到莫燕甄爱上我了……”这壮硕青年突然文艺腔。“可是我家乡己有未婚妻,我怕我最后会伤了莫小姐的心……都怪我……”嗟,大家拿东西扔他,投以白眼。阿文如此恍惚好一阵,患得患失,一见到莫燕甄就心神不宁,词不达意,只是用一对乌黑的盈满忧郁的眼睛瞅着她。
懊事的同事跑去问莫燕甄。“你是不是爱上阿文了?他说他家乡有未婚妻,怕最后会伤了你的心,阿文因为这样很烦恼……”莫燕甄笑到眼泪流下来。
“我知道了,”她敛住笑意,故作惋惜地揉揉眼角,好似在哭。“真可惜,阿文是个好人,唉,我的感情路真苦。请嫁转告阿文,请他善待未婚妻,放心,我们永远会是好朋友。”这次,莫燕甄卖面子给阿文。无妨,别人误会她,她委屈点,无所谓,能让阿文在同事面前虚荣一阵,很好啊。
莫燕甄发现,她似乎又找回过去那为人着想的自己。
靶觉很好,很舒服,也许这才是最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