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第三章
这片绿洲位于沙漠边缘,再往东走十里路就是城镇,并非有利于沙匪作为根据地的好地方。
但绿洲有个别名——生命之源,因为这里不只有珍贵的清水,还出产一种白色矿石,盐。
不管是人或动物,都必须定时食用盐巴,三天不吃盐,走路都发慌。
所以沙匪们每年都要来这里一趟,不只补充淡水,还要囤积食盐。
沙匪们在绿洲边扎营,畅快地饮水、烧烤,顺道讨论那笔从逃邙降的财富。
为了确保杨豆蔻与小手会毫发无伤地被送到铸剑山庄,沙匪们特意空出一顶帐篷给两人休息,还派专人守护。毕竟,他们也怕自己人黑吃黑,沙匪与沙匪之间是没有信任的。
从进帐篷后,小手就不停地咒骂曲问情,什么卑鄙、无耻、下流、龌龊、不要脸……反正怎么难听,他怎么骂。
豆蔻没有跟着加入,也没有哭。她只是很无力,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灵魂离开了躯壳。
小手骂到辞穷,忍不住又朝她抱怨一句:“我早说过他不可信,偏你当他是好人。”
豆蔻的脑袋轰轰作响,她也不明白,被出卖了那么多次,她怎么还敢相信别人?
可曲问情也是千真万确救了他们,一路上供吃供喝,是真的对他们不错。
而且,她也不是全然相信他,还是保有戒心的,从不跟他多说话,惹得他反反覆覆跟驴子抱怨。
她已经这么小心了,哪知道还是被骗得这么惨……
她呆呆地看着帐篷顶,回想爹娘在世时一家子快快乐乐,邻里亲和、友朋欢好,她其实很爱热闹的。
但现在,她见到人就怕。
她认知的世界完全颠覆了。
为什么会这样?好讨厌,她只想离开,离开……
“喂!”小手看她面色惨白,知道自己说错话,赶紧拉起她的手。“对不起,我不是在骂你,我只是……”太害怕了,所以忍不住生气。
她眨眨眼,轻轻摇头,说不出话来。
小手红着眼,轻拍她的肩。“豆蔻姊,没事的,之前我们都逃出来了,这次也可以……”
逃了又如何?反正还是会被捉,已经没有希望了。
小手伸出手圈住她的脖子,虽然只有一只手臂,很瘦小,却很有力。
“再则……爹要的是我,万不得已……我回去,你不会有事的……”
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是想过放弃,但她没想过要抛下小手。
“不能回去,你会死的。”
“我本来就该死,既然逃不过,就不要连累你了。”
“我不觉得被连累。”
“那是你人好,豆蔻姊姊,你太容易相信人了,这样很吃亏……”逃亡半年多以来,他每逃诩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小,如果他是个大人,就不必她费心照看,还反过来能保护她。
“不要!”她下意识捉紧小手,不要他去送死。
他也不想死,可是……“我知道你对我好,再也不会有人像你这样疼我了,所以我更不想害你……”
“别说了,我会想到办法的。”她咬着唇,红了眼睛。这个孩子才七岁啊!他怎能如此体贴?
她舍不得小手,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已经是最亲密的人。
“小手别怕,别怕……我能救你的……”她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安定下来。
“你……”小手哭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在想,我会想出好办法来的……”
“让我来想怎么样?”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豆蔻吓得抱起小手,躲到帐篷角落。
她喘得很厉害,眼里充满了惊恐。
“别紧张,是我。”曲问情看她这样,好生心疼。“我不是叫你相信我吗?我不会出卖你们的,所以我回来救你们了……”
但他越说,杨豆蔻和小手就越紧张。
曲问情很想哭,他有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我真的没有恶意,相信我,你们别叫,不要惊动外头的人,好吗?”一旦惊动沙匪,到时大家只会一起完蛋。
幸好豆蔻和小手有先前大半年逃亡的经验,遇到事情,首重冷静,绝对不要浪费时间叫唤,那只会死得更快。
现在帐篷里除了曲问情刻意压低的声音外,再无其他动静。
豆蔻戒备地抱着小手,连连闪避曲问情的靠近。
三人绕着帐篷转了半圈,曲问情苦着脸说?“别这样,白天的事……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有其他选择,我不会那样做的。”
“我们不相信你。”小手恨声说。
豆蔻没开口,但她愁怨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曲问情解释。
豆蔻和小手不再理会他,他的信用破产了。
“你们要我怎么说才肯信我……”曲问情头疼,他们不信任他,不配合他的行动,他很难救他们出去啊!
豆蔻和小手沿着帐篷边缘走,宁可跟沙匪扎营,也比和出尔反尔的小人同处一地安全。
“喂,别走啊,听我说……”他一闪身,拉住豆蔻的手。
她吓一跳,下意识张开嘴。
他匆忙一弹指,封住她的穴道。“别叫别叫,招来沙匪,我们都完蛋。”
“你干什么……唔!”小手想骂人,也被点了穴。
“听我说,我白天是为了救老爷,不得已才让你们受委屈,现在我把老爷藏好了,不是立刻来救你们了吗?”曲问情说。
如果他觉得驴子比人命重要,他现在就该带着驴子逃之夭夭,还回来做什么?他的话前后矛盾,豆蔻和小手都不相信。
“我是说真的。白天那种状况,你们也看到了,沙匪人这么多,我就算能打败他们,也护不了你们和老爷的安全,若有万一……你们也不想吧?”这番话还是说服不了豆蔻和小手。
“你们……好,算你们狠。”他决定豁出去,说出实情,赌上毕生最大名誉。“其实我不能没有老爷,我……你们就没想过,在沙漠里,人人都骑骆驼,为什么我要驾驴车?因为老爷认得路,只有它活着,才能带我们走出沙漠!”丢死人了,他把脸埋在双掌里,没脸见人了。
杨豆蔻和小手同时圆睁双眸,有些呆滞。
曲问情自怜自叹了半晌,才道:“好了,现在你们明白我的苦衷了,我解开你们的穴道,说好,不许叫喔!”
杨豆蔻和小手想点头,却无能为力。
“你们若同意,就转转眼珠子……”他道。
两人同时瞪他,曲问情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解了他们的穴。
小手一得回发言权,立刻问道:“你是路痴?”
“我只是方向感与多数人有些差异,不是路痴。”曲问情咬牙。
豆蔻和小手都不明白他的话。
曲问情脸色青红黑转了几回。“在我看来,东南西北一个样。”
“那就是路痴。”小手道。
“我不是路痴!”至少在这座绿洲里,他不会找不到路。但范围大一点……天下路,千百条,谁能记得全?“不许这么叫我。”
男人无谓的自尊心。
杨豆蔻和小手同时无力地翻白眼,不想理他,这可把曲问情恼得不停跳脚。
“我真的不是路痴!”
杨豆蔻觉得曲问情很孩子气,为了争论是不是路痴,竟认真地跟一个孩子呕气呕了半晌。
但当小手改口叫他“路盲”后,他又马上心情大好,兴致勃勃地从腰间的皮袋里掏出一堆食物,让大家一起享用。
问题是,路痴跟路盲有什么区别?她觉得一样。
但曲问情很明显比较喜欢“路盲”这个词。
“多吃一点,等过了三更,我们就准备离开这儿。”
“沙匪守着呢!怎么离开?”小手问。
“进来之前,我把煮过娇美人的水混进潭里了,只要沙匪们喝一口潭水,保证睡三天。”至于守在帐篷外那两个,被他一指点翻了,塞进树丛中,至少明日午时前不会来捣乱。
“娇美人是什么?”豆蔻听不懂。
曲问情指着刚才他拿出来的食物,其中一堆白色的肉,像极了一只只肥美的虾子,咬起来甘甜又有嚼劲。
“这不是虾子吗?”小手很疑惑。
“沙模里哪来的虾子?”曲问情从怀里掏出一管竹筒,拔出塞子,敲两下管身,几条黑黝黝、有很多只脚、活似蜈蚣的东西爬了出来。“这就是娇美人,被它咬一口,整个人都会麻痹,所以煮过娇美人的水就是最好的迷药……”
“恶——”豆蔻和小手没等他说完,就跑到一边干呕去了,即使是草根、树皮,也没娇美人恶心。
“喂喂喂,你们这是什么反应?娇美人煮过后,肉是无毒的。”靠,刚才还跟他抢着吃呢,现在居然想吐出来,糟蹋粮食。
“那分明是蜈蚣,你骗我们。”小手吐得脸发青,更惨的是,还吐不出来。
“蜈蚣会毒死人,娇美人顶多迷晕人,而且三天后自解,两者岂能相提并论?”
“它们长得一模一样。”豆蔻也吐到快虚月兑,脸上有抹病态潮红。
“我跟小手也生得很像,你觉得我们是同一个人,还是父子、兄弟?”
他话一落,豆蔻和小手都不吐了,只用一种“见到鬼”的眼神看他。
“呸,谁跟你长得像?”小手可不认同,他才没那么倒媚,长一双下垂眼,笑起来眼睛眯得都看不见了。
“明明就很像。”曲问情把脸凑到豆蔻面前。“你仔细看,我们五官像不像?”
豆蔻撇开头,不忍心伤害他。
“什么反应?你再看一下,真的很像。”尤其是嘴巴和鼻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知道你羡慕我的长相,但这是天生的,不能勉强。”小手亏他。“下垂眼。”
“你说什么?”曲问情气鼓了双颊。
豆蔻拉拉小手,要他收敛点。
“臭不要脸。”小手撇撇嘴,不甘心地再嘟嚷一声,径自走到角落睡觉去。
曲问情挽起袖子。“死小表,有种单挑。”
豆蔻赶紧拉住他。“小手是无心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小阿子就是要教训,否则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那你就知道?我们大人都不晓得的事,何苦为难孩子?”
“我知道,天有两个高。”
“啊?”她傻眼。
“你没听说过吗?一个蹶得半天高。”他一脸正经。“所以天有两个高。这样我可以教训他了吧?”
豆蔻翻了个白眼,嗔骂道:“无赖。”
“怎么连你也骂我?”
她不理他,跑去跟小手一起歇下,在三更这重要时刻来临前,他们得养足精神。
曲问情还在那边碎碎念。“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娘的,真是太有道理的!我就是做人太老实,才总被欺负……”
豆蔻叹了一声,自顾自地睡觉去。但没过多久,她又忍不住张开一条眼缝偷看他。
他正在把剩下的食物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嘟嘟嚷嚷:“又不理我了,又不理我了!败了不起吗?咬死你们,我咬、我用力咬,谁叫你们目中无人!无视我的存在!……
她唇角不自觉拉起一弯弧,因为太久没做这动作,有点僵硬,但仍能看出来,那是一抹欣慰的笑。
他的突然出现,她真的好高兴。
她和小手不必再孤军奋战了,在不停地被出卖、背叛后,她终于也信对了一个人。
三更时分,曲问情摇醒了豆蔻和小手。
“准备好了吗?我们得走了。”
他二人立刻起身,迅速而无声地打理自己,一点都没有有大姑娘、小阿子的娇气。
“相信我,我会保护你们的。”离开之前,曲问情低声地再度重申。
豆蔻猛然抬头,看见他认真的神情,心里一震。
他迎向她的目光,脸上浮现一抹红。
结果,豆蔻也莫名尴尬起来。
两个人各自转开头,胸口烫烫热热的。
“我好了。”小手说。
豆蔻吓一跳,赶紧也整理一下自己。“我也好了。”
“噢……那……稍等。”曲问情像阵烟一样飘出去,一会儿又回来,给他们一人一根木棍。“待会儿看见沙匪,别客气,用力打下去。”
“你不是说沙匪们都晕了,干么还打他们?”豆蔻问。
“怕有人水喝不够多,晕得不彻底,多补一棍,安心一点。”
“如果他们睡得好好的,却被我们一棍打醒,怎么办?”小手知道自己灵活有余,但力气不足,打不晕人的。
“所以叫你打大力一点嘛!”
“可是……”小手不想承认自己力气小,好丢人。
“我跟小手一组吧!这样也比较安全。”豆蔻替小手解决了麻烦。“曲公子一个人没问题吧?”
“嗯……”曲问情怔愣,她第一次叫他“曲公子”,那绵甜的语调,听得人莫名舒畅。“没问题,都照你说的办,嘿嘿嘿……”他笑得忘形了。
小手哼一声,径自拉着豆蔻往外走。
他不开心,豆蔻姊可是他的人,从他们在铸剑山庄认识、到一路相携逃亡,他早下定决心,将来非她不娶。
曲问情如果想打豆蔻姊的坏主意,哼哼,他一定会叫他尝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苦头!
三个人一走出帐篷,就左右分向,沿着绿洲扫荡过去。
豆蔻和小手运气好,他们这一路的沙匪都睡晕过去了,再被补上两棍子,保证三天内造不了反。
至于曲问情,他遇上了一点麻烦。
有个沙匪居然是女扮男装,估计是沐浴时药效发作,连衣服都顾不得穿,便拖着一身水,摇摇蔽晃地四处找人救命。
她向曲问情走过来,也许迷糊间,把他当成自己人了。曲问情吓一跳,忙闭眼,一棍下去,竟没把人打晕,反让她痛得清醒,哇哇叫着扑向他。
这样的敌人其实一点威胁性也没有,但是……
“哇!”曲问情转身就跑,非礼勿视啊!“靠,你穿上衣服再来追好不好?”
但女沙匪根本不在乎,她追不上曲问情,就直接扑过去。
“呃!”曲问情的衣摆被捉住,急得跳脚。“他女乃女乃的,你放手,放手啊……”
咚!豆蔻甩出手中的棍子,正中女沙匪后脑。
女沙匪翻个白眼,这下终于昏了。
她倒下去的时候,连带地将曲问情也拖下水。
“噢!”他倒吸口气,差点撞得毁容。
他想推开女沙匪,可记起对方光着身子,伸出去的手赶紧缩回来,不敢动了。
“救我啊!”他向杨豆蔻求救。
但她早转过身子,不好意思看这羞人的一幕。
“大!”小手看他与女沙匪纠缠不清,骂道。
“老子要,就直接动手了,会缩在这里当肉垫吗?”曲问情大吼。
豆蔻这才知道,这人满嘴乱七八糟,其实很害羞。
她胀红着脸走过去,推了半天才把女沙匪从他身上弄下去。
“你还好吧?”她对他伸出手。
他拉着她的手,本想借她的力道站起来,一瞬间却好像被电到一样,又栽回了地面。
他倒下去的时候还拉着她的手,所以把她也拖倒了。
豆蔻趴在他身上,俏目与他对个正着。
这样靠近看他,那挺鼻、那薄唇,竟恍恍惚惚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曲问情咽口唾沫,他从来没有觉得哪个女人这么美过,像他最喜欢吃的油条沾豆浆……嗯,她的脸又白又滑,尝起来肯定比豆浆可口。
他忍不住包用力将她拉进怀里。
“你这个大想干什么?”突然,小手一脚踢在他肩膀。
“还不松开你的狼爪?混蛋!”小手踢了一脚不过瘾,又连踢了好几脚。
这时,豆蔻匆忙回神,满面通红地从曲问情身上起来。
她离开他之后,他心里的失落像刚煮好一碗豆浆,却一个不小心打翻了。看着漫流的香滑汁液,他心痛啊!
“喂,死小表,你踢够了没?”他火大地跳起来。
“当然没有。”小手指着他骂。“你再敢碰豆蔻姊姊一根汗毛,我踢死你,混蛋!”
“又骂我,好好好!”曲问情一巴掌把他扇去跟女沙匪滚一团。“现在是我色?还是你色啊?”
“你怎么这样对待一个小阿?”豆蔻手忙脚乱地扶起小手。
小手的脸红通通的,嘴角有些肿,刚才撞到了某样东西。
曲问情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痞样,任豆蔻骂。
豆蔻见他这样,也说不下去了,转而替小手做检查,幸好没受伤。
然后,她招呼小手离开绿洲。虽然沙匪们都晕了,但谁能保证他们之间没有谁武功特别高强,万一其中一个提早清醒……还是早走早安全。
但小手却呆呆地,一动也不动。
曲问情跑过去,点点他的肩。“嘿,味道怎么样?”
小手恨恨瞪他一眼。
“得了便宜还卖乖啊?”曲问情亏他。“她眼力不好,可我看得很清楚,你一嘴撞到人家唇上了,说不定是她的初吻,就这么被你夺走……”
“被夺走初吻的是我好不好?”小手咬牙,扑上去跟曲问情扭打成一团。
他最气的就是这一点,呜呜呜,初吻是要留给豆蔻姊姊的。
懊死的曲问情,都是他害的,把他的初吻赔来!
曲问情也不倚仗功夫欺负他,嘻嘻哈哈跟他闹着。
小手毕竟还小,与他纠缠一下便气喘吁吁。“有种你别跑。”
曲问情给他一个鬼脸。“有种你别追。”
豆蔻看着他们,忍不住摇头,她明明只带了一个孩子出来,这下怎么变两个了?
“够了。”她一手揪住一人的耳朵,拉着他们离开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