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 第七章
莫离青回到窦家窑三天了,再怎么不愿相信,也得接受事实。
只要有了意念,想去哪就去哪,所以他可以在成为鬼的那一夜见到云霓,也可以为她去找美人草,然后,又回到了最想念的窦家窑。
但,他能去见云霓吗?他又要以什么身分和姿态去找她?现在的他只是一缕游魂,没人见得到他,甚至还从他身体穿梭而过。他们没有感觉,他也没有知觉,不冷,不热,不痛,下痒……
可为何他的心还是会痛呢?
“天球,我离青啊,你真看不见我?”他企图再问。
唐天球正将放了瓷碗胚的匣钵送进窑里,完全没听到他的问话,而是边忙边问道:“高足,你跟宝月的婚事谈得如阿?”
“两家爹娘本想五月办喜事,可小姐这样,宝月也没心情成亲,她说要多陪陪小姐,所以暂时搁下了。”高足推来一个匣钵,说罢叹了口气。
“小姐是想莫少爷想到疯了。”唐天球也轻叹一声。
云霓怎样了?莫离青一急,瞬间便来到云霓的作坊屋前。
“大娘,这泥女圭女圭你喜欢就拿去呀。”屋里传来云霓平日谈笑的软腻嗓音,他顿时放下心,但他不敢从窗子看进去,怕云霓看得到他。
“这小沙弥,还有这小老虎……我可以拿?”
“娘,小姐要给你,我帮你收起来,再多拿几个回去给弟弟玩。”
“哎呀,吟春,别拿了,小姐又没说可以拿。哎哟!惫拿!”
原来是吟春的娘来看女儿了。里头的人说说笑笑,气氛热络愉快。
他站在墙外,听着云霓的笑声,便觉安心。
就在这里守候她吧。如今黑无终和黑白无常不再找他,他能多守得一时便是一时。
“大娘,别担心。”窦云霓送了大娘出来,笑道:“这就叫吟春带您在窦家窑转一圈,您中意哪一个哥儿,尽避来说,我帮吟春说媒去。”
“小姐啊!”吟春胀红了脸。
“大娘,我就不送了。宝月,你再去厨房拿条火腿给大娘带回家。”
“小姐,我去去就回。”宝月神色稍显紧张。
“顺便再提一壶热茶回来。”窦云霓笑着嘱咐。
送走大娘,难得吟春和宝月不在身边,始终洋溢笑容的她望向日头,圆眸却是映不上亮丽的阳光,嘴角也缓缓地垂了下来。
大家刻意让她忙,让她笑,她都明白,也全力配合,不愿让爹娘和所有关心她的人担心;但一旦独处,那股挥之不去的孤寂便会再度袭来。
春天就快来了,离青哥哥也同她一起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吗?
她低了头,轻步踅回屋内,却教一袭熟悉的青衫给攫住了目光。
“离青哥哥?!”她满心狂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离青僵立原地,既喜且忧,她果然看得见他!
他原是趁她们离开作坊,便藏进了屋内,再来也是想知道云霓最近在忙些什么,可一看到小桌上站满了离青女圭女圭,他便无法移开目光了。
一桌的他,当她细细捏塑出他的容貌时,是倾注了多少思念啊。
此刻,他无可躲藏,更不能平空穿墙而出,只能迎向她的注视。
“关上门。”他怕突然有人进来,会撞见云霓自言自语。
窦云霓红了眼眶,依言转身关上大门。
“关窗。”他又道。
她双手抖动,脚步出几乎不稳,啪地一声阖上窗扇后,再也抑遏不住地冲上前用力抱住他,泪流不止。
“离青哥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啊!”
“嘘,云霓,别哭啊……”他怕惊动大家,忙低声哄着。
“他们说我作梦了,我也以为我作梦了,可你告诉我,那是真的,那天晚上你真的来了,而且你跟我说你要娶我……”
“云霓,不哭,不要哭啊……”他心痛难抑,感觉自己也流下了眼泪。千不该、万不该,竟不知自己已死,还跟她表明了心意。
背里的人儿哭得颤动不止,他是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心跳、呼吸和热度,他怎可能是不具形体的鬼魂呢?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说不定自始至终只是他被鬼蒙了而已。
“云霓,好乖,听话,不哭了。”他轻抬起她的下巴,再次柔声哄劝。“听离青哥哥的话,不哭了。”
“好,我不哭。离青哥哥,你平安便好……”她抽噎着,一双泪眸紧紧凝视不放。“那晚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坏人要追你?”
“我好担心……”珠泪又滴滴落下。“你不会再走了吧?”
泪水温热,濡湿了他的指头,他不禁伸指为她拭泪。如她年幼时,只要她一哭,他便想尽办法哄她,直到她安睡了,或是重绽笑颜,他才能逸出安心的微笑,再温柔地模模她的头脸。
岁月流转,不知不觉中,她的哭,她的笑,都已是他的一部分。
云霓长大了,一双水盈盈的圆瞳还是月兑不了稚气,可那深切凝望的眸子里,满溢着不容忽视的坚定,那是她对他从未改变的情意。
不舍她略显消瘦的苍白脸蛋,他手掌轻抚而过,一再摩挲,感受着她的温软美好,再将她的脸颊完全包覆在手心里,轻柔捧起。
一朵微笑轻轻在他掌边绽开,彷佛春风吹来,沉睡的花木全苏醒了。
他想吻上那朵笑,却见她突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一惊,他在做什么?人鬼殊途,因着他的执着,一再出现,使得云霓心存希望,无法放下,甚至让他人以为她发疯,他这是害她啊。
他倏忽放开了手,推离她的拥抱,退开一步。
“我的手很冷,是吗?”
“不,不冷。”她即便惊讶于他异于平常的冰冷身体,但她只想珍惜他的抚触,所以强自忍住,此时更急忙扯紧他的衣袖。“离青哥哥,我一点都不冷,你冷的话,你先披着我的大氅。”
“我自离开吴山镇后,今天还是第一次回来。”
“怎……怎么可能?”
“你说那天晚上我来了,没有这回事,你一定是作梦了。”
“可是……明明还有坏人……”
“我在家乡订亲了。”
“什么?!”她松开了他的衣袖,脸色已是白了又白。
“我在家乡遇上合意的女子,经家族长辈撮合,已经订亲,今天我特地回吴山镇,就是亲自跟你说一声,然后马上走。”
“不会的……”
她太过震惊,反而哭不出来,泪水像是瞬间被最严寒的冰封住。
她原以为他要她关门窗,就是想在屋子里好好拥抱她、亲吻她,怎知就在他几乎要吻她时,竟丢给她这个难以置信的晴天霹雳。
她想开口,可要问什么?难道要问那是怎样的一个好姑娘吗?
屋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紧掩的门窗透不进阳光,更显阴暗。
“小姐!小姐在里面吗?”门板传来叩叩声。
窦云霓吸吸鼻子,抹掉泪痕,看了神色沉郁的他一眼,便打开了门。
“唐师傅,有事?”
“我给小姐看这只碗,今早窑里出来的,你看阿四的画工如何?”唐山踩拿着一只青花饭碗,转着给她看。“可以给他当画匠了?”
“用色均匀,线条稳定,进步很多了。唐师傅,这事你决定就好。”
她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宝月那丫头不放心暂时离开她,半路逮了唐师傅,要他故意找件小事来看她。
她没事,她本来就神识清楚,没有相思成疾产生幻觉,正待回头进屋,抬眼却看到唐师傅身后跟着一个浑身脏污的乞丐。
“给我碗!呜,给我碗啊!”那乞丐不住地朝唐山踩喊着。
“唐师傅,你后面怎来了一个叫化子呀?”她疑道。
“什么叫化子?”唐山踩回头一看,只见空旷的泥土地冒出新生的绿草,更远处才有人。“没有哇!那边走过去的是阿松。”
“不是阿松,就在你后面两步。”窦云霓不解唐师傅的神色,直接喊那个乞丐。“喂!你要做什么?”
“呜,我要碗,他答应给我一只新碗。”乞丐哀怨地道。
“小姐?!”唐山踩惊异莫名,又往后看小姐到底在跟谁说话。
“唐师傅,你什么时候答应给人家一只新碗?现在他讨着要了。”
“什么新碗?”唐山踩觉得不是小姐疯了,就是自己疯了,握着手里的新碗,蓦然惊觉。“啊!我记起来了。半个月前我去县城找表弟,路上舍了一个叫化子几文钱,看他破碗快裂了,便跟他说,回头给你一只新碗讨钱,后来我从表弟家拿了一个碗去找他,却见他让人盖了草席,听说是天气太冷发了心疾死掉,我碗没送出去,便还给了表弟。”
他越说,神色越是惊恐,窦云霓亦是听到全身寒毛倒竖。
“他死掉了?!他就在这里呀!”她明明看得到。
莫离青从门缝里看到这一切,已然明白自己的回来,重启云霓过去在地府的阴气底子,不只看得见他,也一样能见到其他的鬼。
乞丐对碗的执着,等同他对云霓的执着,皆让他们滞留尘世,不愿离开他们所执守不放的人事物,却也给人带来困扰。
摆无终说得对,执着这玩意,一定得烧坏掉。
来,为了云霓;去,也是为了云霓。是时候离开了。
“云霓你不要回头,不要跟唐师傅说我回来。”他来到她身后道:“你跟他说,叫他找一只新碗,烧炷香供上,请那位叫化子拿去。再不放心的话,就上觉净寺请师父做一场超渡法会,那个叫化子就会走。”
“这……”窦云霓还是回了头,不知所措地看他。
“听我话,快跟唐师傅说。”
窦云霓只得转述,唐山踩频频往后看去,吓得喷出老泪。
“呜呜哇!这只碗可以吧?才刚烧出来的吴山好瓷,又新又牢靠,画的是公鸡报晓。呜!傍你讨个吉利啊。”唐山踩捧牢新碗,朝后头空地说了一堆话,两腿簌簌发抖,差点跌倒。
“唐师傅小心。”窦云霓赶紧上前扶他。
“小姐,我这就去觉净寺。”唐山踩连滚带爬地走了。
扁天化日下,窦云霓看那乞丐亦步亦趋,尾随唐师傅离去,犹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的是人还是鬼,扶住门框的手轻轻地颤抖了。
“唐师傅怎么了?”宝月正好提了一壶茶回来,不解地问道。
“我……我也不明白。我来问离青哥哥。”
“莫少爷回来了?”宝月惊喜道。
“宝月你先倒杯热茶,再去找天球哥,叫他陪他爹上觉净寺。”
“好!”宝月一脚跨进了门,却是愣住不动了。“小姐!”
窦云霓也是回身进门,同时想到离青哥哥订亲之事,一颗心陡地沉落,竟不知如何再去面对他,听到宝月唤她,这才抬起头来。
空无一人。
她刚才站在门边,窗户仍是关着,就这么一间屋子,有桌,有椅,有柜子,有木架,他既没出去,里头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不见了!她浑身颤抖,跟上回一样,离青哥哥就这样……不见了!
窦云霓急急奔进窦府大厅,宝月和吟春跟在后头追着。
“云霓你不在房里休息,怎跑来了?”窦我陶见到她,担忧地道。
“爹,我很好。”窦云霓转向今天来的客人,急道:“白颢然,离青哥哥有一件瓷器给我?”
“你怎会知道?!”白颢然惊讶极了,他才刚问候完窦老爷,坐下来还没喝上茶,什么话都没说。
“他亲口跟我说的。”
“云霓啊!”窦我陶还是一脸忧愁。
“爹,我确定,离青哥哥回来过,而且有两次。”窦云霓口气笃定,微微喘着气。“一次是二月五日半夜,再一次就是前逃邺月十二。”
“他既然回来过,窦家窑怎没人见到他?也不见他出来见人?”窦我陶这话已经说了又说,未了直接命令道:“宝月,吟春,你们扶小姐回房去。”
“他回来过?怎么可能?”白颢然却是越听越惊奇,作手势请两位丫环稍等,问道:“云霓姑娘,一月下旬北方下了大雪,寸步难行,我也因此耽搁了回家的行程,莫兄不可能二月五日就回来。”
“他说,他晚你们车队一天出发,赶了水路回来。”
“我算算日期……”白颢然想了一下,点头道:“若水路赶得快,应该能避过大雪,可再怎么快,约莫也要二月七、八日才回得到吴山镇。”
“所以,云霓你五日半夜是作梦了。”窦我陶赶紧道:“还喊抓贼?我叫人将整个窦家窑翻过一遍,连个贼影也没有。”
“就算我五日作梦,我十二日还是见到离青哥哥啊。”
“好,见到他又如何?!”窦我陶见女儿执迷不悟,又恼又急。“他跑来跟你说他在家乡订了亲,说完就走人,摆明了就是不想再跟你、再跟窦家窑有任何牵扯,他这般绝情,你又何必天天惦记着他!”
窦云霓失去血色,一双大眼垂了下来,变得黯淡。
“你还吓唬唐师傅有鬼跟着他,我看不是他撞鬼,是你撞邪了!”窦我陶硬着心肠继续数落。
“不可能!”白颢然突然站起来。“窦老爷,绝无可能!莫离青根本就没有回去家乡,何来订亲之说!”
“他没回乡?”窦我陶惊问。
“不瞒窦老爷,上回过来拜访,见到莫兄送云霓姑娘的好瓷,一时好奇,便去问了托送的商家,一路查回去,发现他最早是十月底从京城寄送。白家商行京城的人查过了,他哪儿都没去,早在十月上旬便已在京城租了一间小屋,成日找瓷,陶瓷大街那里的人都认得他了。”
“他找瓷,是我要他去找的……”窦云霓恍惚自语着,蓦地记起了最重的事,着急问道:“他给我的瓷呢?”
“在这里。”白颢然指向桌上一个青布扎起的盒子。
窦云霓走过去,细抚小小的布结,再抬起头来,向父亲轻露微笑。
“如果我说,离青哥哥跟我说,这是一件青瓷,那么爹,你信不信他真的来过了?”
“青瓷到处都有,你八成会猜对。”
“豆青、粉青、冬青、梅子青、仿汝釉、仿官釉……”她一一道来青瓷的颜色,同时解开了巾子。“爹见过许多青瓷,古董、仿占、现今成品,各种颜色都有,可这件青瓷颜色爹一定没见过。”
窦我陶又感到害怕了。虽说一切如他所愿,终于赶走莫离青那小子,可却害得女儿闹相思,成天说着见到那小子的鬼话,他可该怎么办啊。
唉,果真他的顽固害惨了云霓。
窦云霓打开木盒盖子,只见里头塞满了棉布、棉絮、干草,以防止瓷器遭受震动而破裂。她小心揭去了,不只窦我陶和白颢然屏息以待,连宝月、吟春、窦府家仆、白颢然的随从也伸长脖子看去。
“啊!”
在一堆棉絮和白布里,出现了一方小小的蓝天,好似拨开云朵,见到亮丽的天空,顿时让所有的人眼睛一亮。
窦云霓小心捧起,她要十指紧紧扣牢笔洗,才能稳住手势。
真的是雨过天青!
懊美!懊美!她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颜色。那蓝,干净稳重,好似离青哥哥凝视她的眼神;那青,清透明亮,又似离青哥哥的笑容。在这似蓝带青的美丽颜色里,她只看到最想念的他。
一滴泪水掉进笔洗里,滴溜溜地打个转,雨未止,那青也黯了。
“老爷!”一个家丁跑进来。“外头有一个小憋子说是要给小姐送美人草。”
“夫人不是才订了十篓?有人知道我们想买,来骗钱的吧,赶他走!”窦我陶不耐烦地道。
“呃……他说是莫少爷托他送的。”
“快叫他进来!”窦云霓慌忙抹去泪水,再将笔洗放回盒子里。
一会儿,空气中飘来清新的药草气味,一个少年背着竹篓走进大厅。
“窦老爷您好,我是葫芦山裴家药庄的裴家一,主人裴迁是我爹。”裴家一放下了竹篓,说明来意:“前不久莫大哥到我们山里,请我送一篓新摘的美人草给贵府窦小姐。”
“他在哪里?”宝云霓急问道。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裴家一回答。
“请教裴小扮。”白显然问道:“裴家药庄的美人草远近驰名,向来交由江汉城的石家制作、贩运,怎会由你送来了?”
“是这样的。我舅舅会按时遣人来收美人草,运回江汉烘晒,制成可以长久贮藏的干药材。可众人所不知的是,新摘的美人草可以入菜,清炒川烫煮汤皆可,或是和入面团做成馒头,吃丁气血畅通,健脾养肝,男女老少皆宜,我这美人草还带有泥土,可以多撑几天。
“莫兄怎会跑去葫芦山买美人草了?”
“我跟离青哥哥说过,我吃美人草。”窦云霓神色黯然。
“吓!”窦我陶碰地坐上椅子。他胡涂了,难道那小子真来过?
“不对,日期不对。”白颢然脑筋转得快。“除非他有一日千里的本事,否则以云霓姑娘五日才见到莫兄,怎有可能七日之内来回葫芦山和吴山镇?那葫芦山可是江汉再过去几十里的深山,光拉马车就得费上一天,更别说吴山镇到江汉城的路程了。裴小扮,你是哪天见到莫兄?”
“呃……”裴家一突然红了脸,搔搔头。“我忘了。”
“你确定他姓莫?”
“是啊,他叫莫离青,莫大哥这么高。”裴家一往头顶比上去。“穿青色袍子,长相跟这位大哥一样英俊,可他斯文些,你就……”
“一脸奸诈相?”白颢然一笑,却见大家没有跟着笑,忙回到正题。“不对不对!就算莫兄直接从京城到江汉,日期还是兜不来。”
“还是……”窦云霓没有心情去算日朝,一心只担忧着离青哥哥的去向,无助地道:“他偷偷出家去了?”
“不会。”白颢然一口否定。“凭我行商练就的察言观色本领,莫兄一听到云霓姑娘生病,那神情简直是想立刻飞回来。”
“是的,是你跟他说我从腊月病到过年,他担心了。”
“我是这样说没错。”说到这里,相互印证,白颢然瞠大眼,彻底相信了。“他真的来过!可现在人呢?说不见就不见了?”
“爹,离青哥哥会不会出事了?”窦云霓慌了。
“他那么大个人会照顾好自己,不会出事的。”窦我陶道。
“三泰你回京城去。”白颢然转头吩咐他的两个随从。“去他住处问他哪里去了,再去商行找人手,循着他的路线找下来。六顺你从吴山镇的水路往北找,一路问个仔细。”
“是的,少爷!”两个忠心随从立即离去。
“爹!”窦云霓又急道:“白颢然都在帮我们找离青哥哥了,你怎还不叫人去找呢?”
“你要我去哪里找人?”窦我陶苦恼地按住额头。
“阿贵哥,请你召集所有家丁。”窦云霓不理会父亲了,直接喊人,镇定地道:“请大家分头到吴山镇四处找莫少爷,码头、觉净寺、翠池也要去,窑里那边暂时没事的,也请他们帮忙。”
“好,我这就去!”阿贵得令,急忙去了。
窦我陶瞠目结舌,他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女儿,那一瞬间从无助变成坚定的面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本事,也有她自己所喜爱的男子……
兵荒马乱中,裴家一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好不容易等到大厅终于安静下来,他才呐呐地开了口:“请问,窦姐姐要美人草吗?”
窦家小姐的院子里,裴家一栽妥七株美人草,拢好土堆,轻泼点水,再拿指头压实泥土。
“窦姐姐,”他站起来说明:“美人草不需多水,像我刚才拿手掌泼水在根部就行,等长到一尺来高,便可采来吃。”
“不需多水?下大雨怎么办?”窦云霓问道。
“美人草原是野生草种,根茎强韧,本就不怕风雨,雨水多了,流到泥土里,它也不会去吸取,一切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窦云霓蹲了下来,凝望重新舒展叶片的美人草。
“哇,小姐,这叶子带点紫色呢,不像拿来泡茶的是枯的。”宝月和吟春也蹲下来,随时陪她聊天说话。
榜脸皮跟进院子的白颢然站在一边,看着裴家一洗好手。
“裴弟弟啊,我听说美人草就葫芦山原产地的最好,即使有人试着在江汉城栽种,那气味和药效就差了一截,这应是土壤水质的关系,你今天种在吴山镇,恐怕也种不出效果吧?”
“白大哥懂好多事。”裴家一满佩服这个“一脸奸诈相”的商人。“就是顺其自然,种下去,它就会活了;如果窦姐姐想要有药效的,便从江汉我舅舅那边买来,这儿长出来的可以观赏,也可以拿来炒菜。”
“顺其自然,真是好说法。”白颢然微笑道:“可你之所以会来吴山镇,一点都不自然。”
“呃……”山里长大的老实孩子词穷了。
“你好像知道一些事?”
“我不知道。”
裴家一直冒冷汗。他这回到来,不知是否多事了。
那天瞧莫大哥那么心急于找美人草,他后来还是偷偷告诉爹此事,爹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于是他瞒着娘,背起一篓新摘的美人草,半夜出门,一路来到莫大哥心所执着的吴山镇窦家窑。
唉,谁教他爹曾是铲奸除恶的正义大侠,娘曾是终日行善做功德的狐仙,他也就遗传了他们那么一点侠义心肠、一点爱管闲事的天性。
但,他无法逆天行事,莫大哥的生死只能让老天去“顺其自然”。
“啊,难得到吴山镇,我想四处看看。”他打算出去走一走,说不定有机会碰到莫大哥,顺便逃离好似会看穿他的白大哥。
“吴山镇我很熟了,且让我识途老马带你一游。”白颢然笑咪咪的。
“家一,谢谢你。”窦云霓起身,淡淡笑道:“留下来多玩几天。白颢然,家人都忙去了,不好意思请你招待客人。”
“哪儿的话。裴家一是石大爷认的干甥儿,我当然要打点好关系了。”白颢然说着便勾肩搭背过去,搂紧逃不掉的少年。“裴弟弟啊,晚上我也留在这里作客,咱俩正好可以秉烛夜谈。”
“呃,这个白大哥,我在家排行老大,不习惯人家叫我弟弟……”裴家一被挟持住,只好跟着他走了。
“嘻。”吟春见状笑道:“裴小扮好像很怕白少爷会吃了他。”
“糟!白少爷会不会追不到咱小姐,转而喜欢男色?”宝月也惊呼。
窦云霓仍挂着那抹浅笑,随两个丫环去乱猜说笑。
其实她还想问裴家一,有关离青哥哥去葫芦山的事,但裴家一翻来覆去的回答只有:他给了银子,说送给吴山镇窦家窑的小姐,就走了。
再问下去,徒然让裴小扮见笑了。她又想到种种不合常理的情事,更是思绪紊乱、焦急难耐,可偏偏家人才出去寻人,她只能静心等候。
“我们去娘那儿,跟菩萨求离青哥哥平安。”
“小姐!”一个家丁跑进院子。“老爷请你过去大厅。”
是有离青哥哥的消息了吗?窦云霓急忙奔去,进到大厅,原来是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大爷,身后还跟了两个随从。
“云霓。”窦老爷介绍道:“这位是京城来的张同张大爷,他拿一套瓷来鉴定是否为吴山瓷。张大爷,这就是小女。”
“张大爷您好……”
窦云霓一句问候还没说完,忽地全身僵冷,目光死死盯住桌上的盒子,盒盖已打开,露出来的正是那套她亲手做的“吃饭的家伙”!
白瓷依旧莹润,却折出了森白的清光,令她眼睛刺痛不已。
“怎会……”她跑上前,再看一次,声音已然颤抖。
“云霓,这真是你做的?”窦我陶走过来。“难怪我瞧着像是你的手工,可我没见过。”
“爹,这是……”窦云霓颤声道:“这是我特地烧给离青哥哥的,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在京城跟一位莫公子买来的。”张同说道。
“他卖给你?!”窦云霓极力抑住眼泪,原先的极度担忧转为直落谷底的失望。“他为什么卖给你?”
“没有为什么,他拿去市集叫卖,让我八十两买下了。”
“八十两?”窦云霓拿手紧紧掩住嘴,这才不会痛哭失声。
石大爷出五百两他不肯卖,如今八十两就贱卖了?
他离开后,她去寻了他的房间,发现他带走了“吃饭的家伙”,那时她便存着希望,毕竟他是顾念旧情才会带上她做的瓷;而后来他又回来告诉她,他每天用“吃饭的家伙”,她听了更是欢喜。
卖掉了,这意味着什么?真正断绝他和她的关系?!
如果现在摆在眼前的“吃饭的家伙”是真的,那么,那夜说要娶她为妻的离青哥哥就是作梦了?一切都是她平空构筑出来的?
窦我陶见女儿神色激动,忙示意丫环过来,自己也赶忙招呼客人。
“张爷,这边坐,这套确是吴山瓷,错不了了。”
“原来我买到了上等货色。”张同神色甚是满意。“莫公子是府上的人?我瞧他很懂瓷,也在瓷市买了不少好货。”
“你知道他哪里去了吗?”窦云霓急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四处行商,只在京城跟他有一面之缘。原先我还怕是假货,刚好路过洪城,顺道过来吴山镇瞧瞧,求个鉴定。”
“他绝不会卖人假货!”窦云霓好矛盾,既不舍他卖了这套瓷,却又为他辩解。
“是,小姐说的对。”张同点头道:“我看莫兄是正人君子,又是行家,看来是他帮窦家窑到京城搜集名瓷了?”
“呵呵。”窦我陶干笑带过。
窦云霓呆愣站着,目光无神,仍是胶着在那套“吃饭的家伙”上。
“小姐,既然没事了。”宝月和吟春见老爷拚命使眼色,早已扶在两侧。“我们看是要回去赏美人草,还是去忙活儿?”
张同目送窦云霓离去,勾起了半边嘴角,眼睛冷冷看着,再转回头,又是一张做生意的热络笑脸。
“窦老爷,如今鉴定是窦家窑的真品,我一定是要好好收藏了。既然都来这一趟,又见识到知名的吴山瓷,我想跟你们进一批货。”
窦我陶打起精神。“来,张爷请,我们过去作坊那边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