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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好合 第八章

作者:杜默雨

一年半后,初春,迟来的东风依然吹不入重重迭进的衙门。

“薛齐呀,你这郎中位置坐几年了?”

“回尚书大人,七年。”

“七年,是该转个职了。”刑部尚书今天唤了薛齐过来,好整以暇地告知消息。“吏部那边有话,准备将你调个知州或是按察佥事,我想你也该去地方历练历练,如何?”

“薛齐但凭朝廷派遣。”这是薛齐唯一的回答。

看似征询他的意愿,实则无从拒绝或异议。

通常京官外放皆会往上升,如今他熬了七年的五品郎中,却是平调五品的地方知州或佥事,贬谪意味已是不言而明。

看来是去年查了洪知府的案子,得罪太多人了。

他审阅洪知府送上刑部的案卷,一眼便看出其中有很大的破绽,但有太多人过来“关心”,要他记得洪知府是翟太师的人,或要他记得疑犯当官的爹是某某郡王的大舅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之就是要他乖乖掩上案卷,维持原判。

他这回没有“帮”所谓的陈党,他只是秉公处理,一一罗列洪知府判案的误谬之处,卷子往上呈,侍郎批个“退”要他重写,他坚持不肯,后来不知怎么,他的卷子不见了,先是落得玩忽职守的训诫,后来尚书索性就将案子转给其它同僚。

他这么“不听话”,早就是诸多人的眼中钉,这两年上头也不再派他外出查案,少了一份差旅补贴不说,其实也是刻意削减他的职权。

走到这个地步,意料中事。

“你在刑部这么多年,也是很有贡献啦。”尚书大人不知是讥讽还是真心。“你写了三部律政释义、律政释疑、律政释例,几几乎是我刑部的传世宝典,足可做为官员的参考范书了。”

“卑职职责所在,尽力而为。”这是他还值得自傲的事迹。

“我记得有几处江苏还是河北的知州缺,地点都不错,你想去的话,该走动的还是得去走动。”尚书似乎是良心发现,提点他门路。

他该去找翟太师吗?找太师也没用了,他已经彻底黑了。

懊有的礼数,他全尽到了。生日,过年,娶媳,添孙,加封,他皆登门拜贺--可光有一颗诚心还不够,人家送的是贵重厚礼,拿出来可以让太师赞赏有加,抚须而笑,他带上的宜城名产算什么!

既不够听话,又不会做官,唉,他还有什么前途呢?

***

一道长长的厚门帘隔开大厅通往后面屋子的通道,在昏暗不明的暮色里,琬玉静悄悄地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帘后偷听。

虽说偷听有失她身为薛家主母的身分,可是她实在太担忧薛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傍晚,自婚后就不曾再踏进薛府的父亲突然来了,还带来一位表情严肃的长须人物;她先请他们在厅里坐着,后来薛齐下值回家,喊了一声陈大人,她才惊觉那位长胡子客人竟然就是陈党首脑人物陈继棠。

薛齐吩咐送上茶,掩了门,三个人闭门谈事,她也溜到后边来。

玮儿和怯邬跟着摄手摄脚过来,她原想要他们离开,一见那稚气的瞳眸里有着超龄的忧心,她顿感窝心。都八、九岁了,念了书,明白了事理,已经懂得察觉大人一举一动的变化,关心起双眉紧锁的父亲了。

她向他们比个噤声手势,要他们蹲在她身边,母子三个大气不敢吭上一声,眼睛盯向长帘下的光影,竖起耳朵倾听。

“薛齐啊,你可知姓洪的那厮参你一本,是陈大人帮忙驳回折子的?”卢衡带着教训的口气道。

“多谢陈大人爱护。”薛齐向陈继棠拜个揖。“洪知府的指控子虚乌有,薛齐自认坦荡,就算都察院派御史查我,我也不怕。”

“就是多少子虚乌有的事,也会被编派成事实!”卢衡还是很不客气地道:“你自己得小心啊,不要连我也一起牵累下去!”

“岳父请放心,我本无过错,绝不连累您。”薛齐再次强调。

“没过错?!你的郎中已经坐不住了,外调知府没份儿,还降格去选知州!”卢衡还是很激动。“我听到消息,吏部那边肥缺早排定了,你就等着给派到海南、漠南那些鸟不生蛋的地方吧!”

“苏东坡也去过海南啊……”薛齐喟然一声。

“空有文名有什么用?!大江东去,一个大浪来就打死了!”卢衡今天火气忒大,彻头彻尾教训这个他好不容易才挑中的笨女婿。

“薛齐,你哪里也不去。”一直不说话的陈继棠开口了。“我力保你到大理寺,那儿右少卿出缺,皇上向来爱才,有我的保荐,没有理由见你这般精通刑律的人才,他会勾选你去做个偏远地方的小知州。”

“陈大人,千万拜托您,就请您美言几句了。”卢衡转为礼貌好口气,再向薛齐斥道:“如今陈大人大力帮忙,还不快道谢?”

琬玉在帘后听清楚来龙去脉,虽为薛齐的仕途担忧,心里却升起了另一种盼望。

她明白,丈夫这些年来遭到刻意打压,有时不免闷闷不乐,唯一让他觉得当官还有所成就可夸口的,正是他写就的几部刑律大书。

看他的意思,若能待在刑部,继续给他钻研刑律,不升官也没关系:可如今他有了是非,而陈继棠最近晋为太子少保入阁襄赞政务,严重影响到翟天襄的地位,一场斗争势必再起;父亲又从翟党倒向陈党,甚至还要拉他过去,这样一来,岂不让他真正卷入党争,添惹更多是非?

他是坦荡没错,可是宦海浮沉,惊涛骇浪会将他打往哪个方向,他完全不能自主。

如今若能外放,即便是个小知州,但能到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山,有海,离开了权力斗争,勤政闲暇之余,照样可以搬了他最爱的律令书籍,研读写文,这样何尝不是另一条更坦荡、更无负担的官途!

大厅里也有片刻的安静,黑夜降临,吞噬了窗外最后一抹晚霞。

“多谢陈大人厚爱,多谢岳父关心。”薛齐沉吟片刻,缓缓道来:“薛齐以为,自进士及第后,始终充任京宫,即便有查案经验,但毕竟不是地方父母官,无法深入民间,广知民瘼;另外,也从未熟悉我朝的粮税和漕运政事,不如有机会的话,就去地方看看,这也才能完整我的仕宦资历。”

“说得倒好听!”卢衡气道。

“你顾虑翟太师?”陈继棠冷冷地问道。

“你还当翟天襄是你恩师?”卢衡拚命出他的恶气。“他要看重你,会眼睁睁放你在郎中位置霉烂?!又拚命找我工部的麻烦,想拔了我的尚书!他利用你写完几本刑书,就一脚将你踢开了,你怎地执迷不悟啊!”

“我谁也不顾虑。”薛齐平静地回答问题:“我只顾虑我的家人。”

“啊?!你说什么?顾虑谁?!”卢衡不可思议地再问。

“岳父,我顾虑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儿女。”

“你你你……薛齐啊!当官的是你!不是仰赖你吃穿的妻孥啊。”

“顾虑家人是很好。”陈继棠的声调始终不高不低,不带任何情绪。“可你得想想,你的儿子会看、会想,人家的爹当官是一路亨通往上爬,怎么自家的爹就当个小辟,还被贬到偏远州县,过上迁调流离的困苦生活?”

“就是啊,你得给儿子做个榜样,起码也要给他们安定的生活。”卢衡帮腔道。

“我行得正,坐得直,这就是榜样。”

“这是什么榜样们?!”卢衡又恼了。“反正我女儿那两个娃已经有一个没榜样的爹,也不差你--”

“岳父!”薛齐严正地道:“怯邬和珣儿的爹,是我。”

“是你就是你啦,家务事也别拿出来让陈大人见笑了。”

懊过分的爹!那人怎能和薛齐相提并论!琬玉不觉握紧了拳头。

两个孩子当然也听出了端倪,又发现偎着的娘有些激动,不约而同对看一眼,再一起抬头望向娘亲。

琬玉一惊!怯邬渐渐大了,似乎已经知道薛齐并非他亲生父亲,但她也不会跟他提起那个没资格当他父亲的人,可如今爹这么一说……

她镇定地朝小兄弟扯出微笑,摇了摇头,心头仍然很不踏实,怕怯邬稍后要来问爷爷的话是什么意思。

“薛齐,上回朝会你也看到了。”陈继棠打破沉默。“翟太师接连两个提案皆被皇上以理由搁置再议,看来皇上是再也不那么信任翟太师了。此人失势,指日可期。”

“哇,陈大人好神算,我从皇上征你入阁就明白了。”卢衡欢欣鼓舞地道:“女婿啊,你就听陈大人的……”

“夫人,夫人。”阿金提了一盏油灯,跑到琬玉身边,小小声地道:“家兴来了,要妳那边说话。”

家兴是宜城薛家的家仆,常常往来宜城和京城送东西、递消息。

“哦?”琬玉起了身,有些疑惑,事先没听说他要来呀。

“夫人啊……”家兴一见她就哭了。

“家兴,怎么了?”琬玉好声安慰,压低声音道:“老爷前头有客人,你有事慢慢说。”

“咱薛家的老太爷、老太爷……,呜啊!”家兴才不管有没有客人,说着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道“呜呜,老太爷升天了!”

***

薛齐得知父亲过世,悲急如焚,隔日一早便递呈丁忧,上头立即准他离职,返家奔丧,依制守孝三年。

马车一路急赶,往往赶到最后一个可以留宿的客栈,这才会停下来歇宿,几天下来,孩子们全累坏了。

大炕上,四个孩子排排睡,珏儿和珣见已经闭眼熟睡,琬玉爱怜地轻抚珏儿稚女敕的小脸,才三岁的女圭女圭,从没行过这么远的路,晕了两天车,也吐了两天,总算今天情况好多了,恢复元气些了。

必想那年呀,怯邬也是三岁,珣儿更小,才一岁,母子三个也是如此一路仓皇赶路,漫天大雪,茫茫不见前路,赶了又赶,赶得累病不堪,仍不知要赶往何处去。

这些天赶路,她偶尔会浮现起当时的感觉;但她明白,如今是赶回宜城奔丧,身边有丈夫孩子,一家人团聚一起,完全没有害怕的理由。

也许,她怕的是……,即将回去她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宜城吧。

她转过身子,还有四只亮晶晶的大眼瞅着她看。

“娘,爹不睡吗?”怯邬稍微支起头,望向站在窗边的爹。

“爹等会儿就来睡了。”琬玉模模他的额头,又望向他身边的玮儿道:“你们先睡,别让爹担心。”

“好。”玮儿转身跟怯邬道“我们睡了,爹才会睡。”

“玮儿当大哥最懂事了。”琬玉再为这对兄弟拉整被子。

确定兄弟都已阖眼,她这才起身,走到薛齐的身边。

虽然薛老太爷是寿终正寝,安详离世,但骤失老父,他的哀伤和震惊仍是难以平复;自接到消息以来,他很少言语,更多时候是失神呆坐,无心整理的髭须已爬了满脸,更显他的憔悴忧伤。

而她能做的,就是照料好四个孩子,照料好他。

“齐?”她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

“琬玉妳瞧,桃花开得多好啊。”他声音也轻轻地,目光凝定在暗黝的窗外,那边植了几株桃树,房里的烛火映出星星点点的桃花。

“是很好。”

“六岁那年,桃花开了,爹带我去看田地新插的秧苗,指着好大片好大片看不到尽头的水田说,这以后都是你的了,回家就跟爹学算帐吧,我说,我不想学算帐,我想念书。”

琬玉红了眼眶,仍是握紧了他的手,倾听他的心情。

“爹说,你想念书,那就念,爹供你念;于是我念呀念,竟然念到了金榜题名,他好高兴,接到了消息,还在宜城放了半个时辰的鞭炮。”

“我记得了,那年我十四、五岁吧,即使住在城外都听到了。”

“想想我这辈子呀,爹一直在帮我、成就我……”

夜风幽幽吹过,拂下了瓣瓣桃花,零零落落,回归大地。

“爹是我的福星啊,他帮我……,让我娶了妳。这回,他离开了,还不忘帮我,让我及时从政争中月兑身……唉,唉呀。”

那重重两声长叹址痛了琬玉的心,她咬紧下唇,用力忍住泪水。

“齐,你累了,上炕睡吧。”她试图拉他。

“我睡不着。”

“那坐下来,别老站着。”

她拉他不动,便去搬来椅凳,硬是按他坐下,再紧紧地抱住他。

没有任何言语能抚慰他的丧父之痛,她能做的,只是陪伴他,轻轻柔柔地抚模他的头发,让他安歇在她的怀里。

她不会害怕回去宜城了。虽然那里曾是她不堪回首的伤心地,却也是夫妻俩出生长大的地方。两人同看一座青山,共饮一条河水,而他曾经走过的绿油油稻田,她也曾经走过,还伫足惊奇于那垂下的饱满稻穗。

宜城是他们的故乡。

大炕上,两兄弟悄悄地缩回偷看的目光,拉被过头,将整个人蒙了起来,也把交谈声音藏进了被窝里头。

“大哥,我想……,”怯邬抓捏被子。“那件事……,我不问了。”

“也对。”玮儿回道:“爷爷过世,爹很伤心,以后再说。”

“那我还是你弟弟吗?”

“怯邬,你当然是我的弟弟。”玮儿伸手过去,握住了怯邬的手。

“呵。”怯邬也用力回握大哥的手,安心入睡。

跋路暂居的房间里,终至沉静无声;星空下,有桃花瓣吹落地,也有藏在枝头的新生花苞,即将绽放出更美丽的花朵来。

***

薛老太爷百日后,宜城的薛家大宅恢复平静日子。

夏末,薛齐带着玮儿和怯邬再赴京城一趟,将当时来不及收拾的书籍衣物整理妥当,运回宜城,并将宅子托付给阿金夫妻看管。

另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将阿蕊迁回宜城的薛家祖坟。

捡骨告一段落,薛齐坐在棚下等待师傅整理坟地。

“带大娘回家了。”怯邬坐在他身边,看着新封好的青玉骨瓮。

“怯邬这次来,大娘一定很高兴。”薛齐欣慰地微笑道。

原先琬玉还想一起过来,是他说服她留在宜城照顾孩子,以免再受奔波之苦,由他带上玮儿即可,她这才打消念头,但仍要求怯邬同行祭拜,以尽一个同父异母弟弟的孝敬之意。

“爹,大哥的亲娘是大娘,所以他不是娘生下来的?”怯邬又问。

“是的。”薛齐不意外他的问题,孩子八岁了,终于长大了。

“爹和娘成亲前,已经有我,所以,我不是爹亲生的?”

“没错。”

“大哥的亲娘在这里。”怯邬又转头看了一眼青玉骨瓮,再望向爹,大眼里尽是疑惑。“我的亲生爹在哪里?像大娘一样死了吗?”

在那双急欲解答的孩子瞳眸里,薛齐明白,该来的总是来了,孩子已非懵懂,而是有自己的心思和感觉了。

玮儿看完师傅填土,也走过来棚下,坐在父亲身边的小凳。

“玮儿也一起听吧。”他说出了萦绕心底多年的想法:“怯邬的亲生爹……,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啊!惫活着?”怯邬好惊讶。

“他在哪里?怎没来找怯邬?”玮儿帮忙问。

“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暂时不会回来。”

“他为什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两兄弟几乎异口同声。

“来,玮儿,怯邬,爹先问你们一件事,你们喜欢爹吗?”

“喜欢!”又是异口同声。

“爹也很喜欢你们两个好儿子。”薛齐伸出双臂,拍拍身边的两个小肩头。“而爹,也很喜欢我的爹,也就是你们的宜城爷爷。这回他过世了,爹很伤心,你们都看到了?”

两兄弟点点头。

“怯邬的亲生爹,他也是这样。他很爱他的爹,他的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怕他爹年老没人照顾,所以陪着老人家一起去,这样就能服侍生活起居了。”

“他跟另一个爷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怯邬试图弄清真相。

“正是。”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玮儿仍有疑问。“爪哇?暹罗?锡兰?天方?”

“你“西洋番国志”都看过了?”薛齐露出赞许的眼光,笑道:“天方在哪里,爹也不知道,但怯邬的亲生爹应该没跑那么远。”

“没跑那么远,那跑哪儿去了?”玮儿还是不满意爹的解答。

“爹不知道。”

“不回来了?”怯邬也问道。

“爹刚说了,是尚未回来。”

“以后他会回来找我吗?”

“爹不知道。”

“我跟珣儿,是同一个亲爹?”

“是的。”

“爹你见过那个爹吗?”

“没有。”

小兄弟习惯性地对看一眼。爹这么有学问,总是有问必答,而且还能滔滔不绝,答得比他们问的还多,可如今……,竟然一问三不知!

薛齐亦是汗流浃背,简直是在应付比科考还艰难的考题!

他这辈子以来,说话向来条理清晰,绝不模棱两可,更不会说谎,可孩子尚且年幼,他除了尽量语带保留且婉转,又要如何将江家和那个爹的事情说得明白?况且琬玉从来不愿提起这件事,万一孩子……

“对了,你们可别拿这事去问娘。”眼见两兄弟又要问为什么,他赶紧接下去道:“她觉得现在还不是跟怯邬说这事的好时机,先别问。”

“为什么?我懂事了呀。”

“是懂事了。”他微笑模模怯邬的头。“玮儿怯邬,爹问你们,你们正在学诗经,有时候翻到后头,没有夫子解说,是不是看不懂?”

两兄弟猛点头。

“很多事情也是一样的道理。现在来看,可能很难理解,但过了几年,年纪大一点了,有了学问,也有了长进,再来看事情,便明白了。”

两兄弟越听越迷糊,不就问那个“爹”在哪里,怎么变成读书了?

“珣儿、珏儿也还小,等过几年了,你们都大了,娘她会再找个适当的时候,找你们一起说。”

薛齐暗自一叹。唉,这样可以搪塞过去了吧。

“在那之前,你们也不能跟珣儿珏儿说,更不能跟娘说。我们才回宜城,娘她很忙碌,要照顾你们和妹妹弟弟,又要认识咱薛家一大家子的叔叔婶婶堂哥堂姊的,还得打理宅子里里外外的事情,你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不要再让娘烦心,好不好?”

“好。”兄弟俩乖巧地应允,他们最听爹和娘的话了。

“玮儿,怯邬,你们绝不能说这事。”他再次强调,语气坚定。“这是我们男子汉之间的约定。”

“哇!”小兄弟听到男子汉三个字,眼睛都亮了。

“咱爷儿击掌为誓。”他伸出手掌。

“来了!”怯邬立刻将他的手心迭上去?啪的一声好响亮。

“我也来。”玮见也迭上他的手。

“好儿子!”父亲的大手掌紧紧握住两只与他立誓的小手。

白云悠悠,原野辽阔,总有一天,孩子会长大,到了那时,眼界开了,心思宽了,今天说不清的事情,再一一道来吧。

***

待所有的事情忙完了,宜城已下过今年的第一场雪。

饼年前,薛齐心情轻松,带了妻子儿女,准备好好逛上十几年没走过的宜城大街。

琬玉跟孩子们一样期待,雀跃不已,一方面得拉住兴奋乱跑的孩子,一方面也得克制自己别像个小泵娘开心地跟着跑了起来。

“好香!”薛齐走在街上,鼻子嗅了嗅。

“是程实油坊。”琬玉遥遥望见了屋前的牌匾。“宜城百姓几乎都是吃他家的油长大的,听说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哎!”薛齐一叹。“我托家兴带程实油坊的好油上京城,拿去送人,却不受青睐。”

“那是他们不识货。”琬玉笑道:“还有你,也是宜城的特产,脾气忒硬,个性忒倔,人家的油是香的,你是臭的。”

“哈哈!”被老婆调侃,薛齐倒是乐得大笑。

油坊门口堵了一群婆婆妈妈,打完了油还不走,围着一个素衣姑娘聊起天来;大门右边不挡路处,一个少年公子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上,后头站着八个雄壮威武的随从,好似戏台摆开阵势似地准备唱戏,俊美公子则是笑容可掬,悠哉游哉地摇着扇子让人看笑话。

“人好多。”琬玉伸长脖子瞧了下,自付挤不进去。“对了,没带油瓶出来,怎么打油呀。”

“就算妳带出来了,还要逛街呢,怕拎着油瓶太重。”薛齐笑道:“回头再叫家人过来打油吧。”

一家人继续往前走,孩子们许久没出来走动,一路在前头兴奋跑跳,夫妻俩倒也安心让他们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因为玮儿会牵住珏儿,怯邬则和珣儿手拉手,看到新奇有趣的事物,便回头喊爹娘过来看。

“这边有一家布庄,我正想剪块布缝新衣。”琬玉一边踏进布庄,一边吩咐薛齐:“你叫孩子过来。”

台面上摊开了几匹大花布,两个买布的女客似有意见,那伙计头一转,往后面扯开喉咙喊道:“长寿!长寿!你顺便拿一匹印报红绸出来,在左边柜子最上边!”

“来了!”布帘后头传来了高声回应。“马上拿出去了!”

琬玉心头大震,完全不愿再去理解她听到了什么,立刻退出门外。

“怎么出来了?”薛齐都还来不及叫上孩子,就见她出来了。

“这边的花色我不喜欢。”

“看一眼就知道?”

“好啦,往前逛吧。”她轻推了他。

“孩子在看画糖。”薛齐笑指围在画糖小贩摊子旁的孩子们,也走了过去。“去看看人家的手艺。”

琬玉跟在他身后,趁空将在布庄里憋住的那口惊慌吐了出来。

抬起眼,便看到大街尽头的一户大宅,透过冬日略带雾茫的阳光,依稀是昔日的宏伟大门、飞詹琉瓦……,不,那不是雾气,而是陈旧了,蒙尘了,全然是一栋死气沉沉的荒废宅子。

懊几年前,她坐在喜轿里,沿着这条大街,在喧天锣鼓声中给抬进了那座大宅;然后,她在其中一座院落生活了两年,再逃了出来……

她收回视线,按住心口,将不安的心跳用力压了下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各自奔波走路,就是没有人会看那宅子一眼,彷佛昔日的江家大宅早就不存在了,是生,是灭,皆不干他们的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赶上丈夫和孩子,薛齐已经为孩子们买了画糖,一个个舌忝得津津有味。

她露出微笑,继续逛街,见到对面另有一间布庄,心情又跃动起来。

“玮儿,带弟弟妹妹来,娘给你们挑花色,画糖可别拿进来喔。”

“爹!”珣儿立刻将画糖递了出去,其它三个也纷纷递给爹。

“爹,这大马儿是我的糖。”小珏儿特别交代,大大的黑眼睛盯紧自己的画糖。“你不可以吃喔。”

“哈!爹不吃。”薛齐手中一下子就接了四支画糖,笑道:“爹帮你们保管就是了,去!去找娘。”

拿了四支画糖,他一抬眼,看到对面书肆店招,只能徒呼负负。

琬玉也知他不爱逛布庄。在京城逛街时,就她带孩子们看布、看有趣的玩意儿,他则去逛书肆或画铺,可现今他手里拿了四支画糖,琬玉怕画糖沾了新布,他也怕去翻书给沾上了,惹店主生气呀。

无奈何,只得站在布庄外面等候,欣赏一下宜城街景吧。

大街摊商迤逦拉开,热热闹闹的,可越往尽头的那间大宅,越是人少车稀,往往逛街的人还走不到那儿,就折了回来。

年少时,他常常出来逛大街,买个纸笔,吃碗点心,而越往大街尽头的江家大宅走去,越是热闹;那时江老大人声望如日中天,即使人在京城为宫,宜城老家的大宅仍是门庭若市,各式人物往来络绎不绝,连带附近商家也沾了不少光,生意好得不得了。

如今,何止是门前寥落,根本是没人愿意靠近那荒废的宅子。听说官府没入后,卖不出去,只得年复一年贴着封条,日子久了,门前参天的梧桐树无人修整,粗大树枝胡乱窜生,连闹鬼的传闻都出来了。

罢才,琬玉必然是瞧见了,不知她是否因此影响了心情?可即便她有任何想法,还是藏在心底,不会让他知道的。

一个老伯走过去,眼角瞄到了他,又倒退两步走回来,抬起头,瞇起眼睛上上下下将他从头看到脚。

“咦!”老伯惊喜叫道:“这不是薛家的齐哥儿吗?!”

“锺大伯,您老康健。”薛齐认出他来了,微笑问候。

“哎呀!你还记得我?!”锺大伯乐得手舞足蹈。“齐哥儿……,不不!鞍错了,薛大人呀!早听说您回来了,今日才见到你!打从你考上进士后,就没见过你了,教我好想你呀。”

“我也十几年没吃上锺大伯做的烧饼,很想念呢。”

“你在京城当大官,我锺老儿年纪大了,还不知有没有福气再见你,唉,是老太爷过去了……”锺大伯发现自己提起伤心事,忙用力摇头,咧嘴笑道:“我烧饼现在传给儿子做了,来来来!摊子还在前头老地方。”

锺大伯乐得大嚷,引起路人注意,人人惊喜不已,原来这位看起来既儒雅又稳重的书生就是薛大人啊,可……,大人手上怎么拿了四支画糖?

“锺大伯,等一下就过去,我还在等我的妻子和孩儿。”

薛齐微笑指了指布庄,众人恍然大悟,堂堂薛大人竟然被夫人给晾在外头枯站,还帮孩子拿吃一半的画糖!

“爹!爹!”玮儿和怯邬各抱了一卷布,兴匆匆地跑出来。“娘买了布,要给爹做衣裳!”

琬玉牵着珣儿和珏儿出来,一见到外头围了那么多人,吓了一跳,不安地望向丈夫。

“都是宜城的乡亲。”薛齐以目示意,要她安心。

琬玉靠近薛齐一步,再露出微笑,跟乡亲们点头为礼。

“大家的画糖拿回去,别吃错了,这布我来。”薛齐递出画糖,让孩子们一一“认领”回去,再拿过玮儿怯邬的两卷布,以左手挟紧在身侧,然后伸出右手握住琬玉微凉的手掌,柔声道“我们前头买烧饼。”

“哇!懊个薛大人!”众人惊呼连连。“牵手了!”

“薛大人,薛夫人,三位公子和小姐!”锺大伯热烈地招呼道:“这边走,我锺老儿请客!”

“你这死鬼!”已经有女人开始教训身边的男人。“每回出来就自个儿走得不见人影,老婆丢了都不知道,学学人家薛大人啊!”

“人家是大人,我是小人,我不学!”男人死也不肯牵女人的手。

惫有好事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三个男娃儿,哪一个是江四少爷的儿子?”

“最大的那个看起来小大人似地,像薛大人;最小的那个,不可能啦,江家都倒几年了,整整七年了耶,这娃儿才几岁?应该是次大的那个吧,吓!那对眼睛眉毛有像喔。”

“难得薛大人将江小少爷一块儿疼爱,卢家小姐也是苦尽笆来了,还跟薛大人生了一女一男,一大家子看起来挺幸福的。”

“万一江四少爷回来呢?”

“回来就回来呗!难不成他敢去抢回卢家小姐?恐怕就先让薛大人抓起来打喽。”

“他不会回来啦!就算他没死,犯了死罪的人家哪有脸回来。”

年复一年,宜城外的青山由绿转红,再由枯黄变为白雪,大街依然热闹,街底大宅依然萧索,而仍在他乡流浪的那个人,是回,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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