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吟 第一章
天上悬着一颗白淡淡的冬阳,地面残雪将融未融,湿滑泥泞。
一个小丫头双脚踩在泥水坑里,拿着比她还高的扫帚,卖力地扫掉石板道上的脏污泥水,发出单调刺耳的竹枝刷地声音。
屋廊下,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翘首盼望,不住地拉整衣裳头发。
“唉。”丁香哀怨地道:“少爷年纪愈大,愈不爱待在房里了,总老爱往外头跑。”
“哟,妳还当少爷不长进吗!”身边的银荷白了她一眼,带着教训的口吻道:“少爷跟着老爷学做生意,这是极好的。偏偏呀,唉!我都不想说了,就是有不明事理的丫鬟想勾引少爷,想害少爷变成那种成天只跟丫鬟厮混玩乐的公子啊。”
“哎哟,我说银荷啊,这里还轮得到妳说话吗?”丁香扠了腰、撇了嘴。“妳仔细瞧瞧,谁是少爷房里的大丫鬟?妳才来两年,只配帮少爷提壶、扫地罢了。去,回去擦柜子,这儿轮不到妳来等少爷。”
“呵。”银荷文风不动,笑吟吟地道:“没错啦,丁香姐妳是少爷房里的大丫鬟,可我听说,妳今年十八岁了?”
丁香脸如死灰,口气仍强硬地道:“十八又怎样?”
银荷皮笑肉不笑地道:“咱家老爷夫人心肠仁善,要是丫鬟到了十八还没婚配,或是没有家人领回去,就会帮她配个小厮,放她出去相夫教子。嘿!惫不知老爷夫人要将丁香姐配给哪个马夫还是长工呢。”
丁香咬牙切齿,不甘愿又不屑地道:“哼哼,妳别作春秋大梦了。妳以为少爷会看上妳这只伶牙利嘴、尖酸刻薄、成天只会卖弄风骚的不要脸小蹄子吗!”
“那可不一定。我才十六,少爷应该是喜欢年纪小的。”银荷脸上泛起一抹艳红,志得意满地道:“我真是替丁香姐可惜,也不知是妳脾气不好呢,还是太老了,爬了这么多年,还是爬不上少爷的床啊。”
丁香正要发作,这时两名随从抬了一把雕工精细的黄花梨木圈椅,一路喊着进了院落。“少爷回来了!”
“哎呀!快!”丁香赶忙呼喝道:“喂!那个新来的,快滚开!别站在那边碍眼挡路!”她一边骂,一边还不忘扶了扶头上珠花。
扫地的小丫头看到院子外头来了一群大阵仗,立刻缩到一边去。
“少爷,地上湿滑,请小心脚步。”两名随从走在前头,为侯家最宝贝的独生子大少爷开路。
“你们也走好啊。”侯观云握着一柄折扇,望着前面四个、后面四个随从,笑意俊朗。“呵呵,你们八个好比是八卦里的干、坤、震、巽、坎、离、艮、兑,改天我来布个八卦阵玩玩。”
“那少爷不就是坐在阵中指挥的孔明军师了?”随从笑问道。
“哈哈!不敢不敢。孔明是何等人物!”侯观云张开折扇,明明天气冷得冻人,他还是搧了搧,学那羽扇纶巾的风流模样,摇头晃脑地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少爷!”屋内又蹦出六名娇艳的丫鬟,连同丁香和银荷,八仙女一个个面带娇笑,丽如春花,手指战战兢兢地提了裙襬,足踏莲花似地,一点一蹬地走在新扫干净的石板道上,赶着去迎接她们的少爷归来。远远看去,还真像是仙女下凡,跳着曼妙的霓裳羽衣舞。
“哎,大家别急,慢慢走呀。”侯观云忙唤道。
“呜,少爷最体贴我们了。”八仙女感动极了。
“我这就进屋了,妳们老急着出来迎我,呵!笔帝老子也没这个排场吧。”侯观云立定原地,瞇眼微笑,又拿着折扇轻轻搧着。
十六岁的他,已是一表人才,折扇轻摇,意态悠闲,端的是风采翩翩、俊逸非凡;那天生俊俏的脸蛋总是挂着一抹微笑,教年纪大的女人想捏一把他的细皮女敕肉,教年纪小的姑娘见了他就脸红心跳。
“少爷,”太俊美了!丁香看得痴了,双眼迷蒙地道:“丁香帮您煮了茶,外头天冷,您在外头冻坏了,先喝口茶暖身。”
“少爷,您累了。”银荷将丁香挤到旁边去,堆起无辜的笑靥。“我帮少爷熨了干净的巾子,给您擦擦汗。”
邦观云拿过巾子,往俊脸上随意抹着,一脸余悸犹存地道:“天气这么冷,今天竟流了不少汗。我搞砸了一笔生意,让爹叨念了一顿……”
“快,快去烧热水!可别让少爷着凉了。”丁香一扭,又将银荷顶走,搔首弄姿地分派任务。“妳去准备少爷的衣裳,妳去拿花瓣和香露,还有妳,去关窗拉帘子,别让风吹进屋。”
“做生意难啊。”侯观云还在长吁短叹,拿扇柄将脑袋敲得咚咚响。“我一看到帐簿就头昏了。听爹谈生意,一下子往北方送货,一下子又从南方找什么赚钱的勾当,办事的人那么多,要做的事那么杂,我怎么记得住?我这下子将皮裘运到海南,货都送出去了,爹还叫人追回来,这么一来一往,不是损失更多没必要的运费吗?”
“南方天气也会变冷,哪天下雪了也说不定,这是少爷想得长远。”银荷不甘示弱地挤回丁香身边,露出崇拜的目光。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爹却说会赔钱。可书上不是说,货通有无吗?就是这边有的送到那边没有的地方卖,这道理没错啊。”
邦观云往屋里走去,嘴里念念有词,突然头一偏,眼睛一亮,眉开眼笑地道:“我侯家这么有钱,我烦啥呀?白白害我头痛!反正生意上的事有爹撑着,让管事们去烦吧,待会儿妳们谁陪我下棋……咦!”
看到少爷慢慢聚拢的眉头,原欲兴奋嚷声的丫鬟们都噤口了。
“这春联是谁拿来的?”侯观云盯住门边的大红春联,语气不悦。
“少爷,是夫人差人拿来的。”丁香惶恐地回答。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侯观云语声扬了起来,一径地猛摇头。“就算是我娘送的,妳们也得瞧瞧上头的文字。这种到处都看得到的俗气门联也拿来贴,还上下联贴反了?”
“可是……夫人说,要过年了,嘱咐我们……”
“撕了。”侯观云放眼看去,脸色大变,苦恼地伸出指头道:“还有那几张招财进宝、金玉满堂,春啊埃的,全撕了,俗得我都想吐了……老天!六畜兴旺也贴上来了快撕快撕!”
“是。”丁香立刻伸手去撕,随即想到这不该是她做的粗活,忙朝下边唤道:“妳,过来!”
扫完院子的小丫头怯生生地来到廊下,将潮湿的小手往衣衫擦了擦,抬起头,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开口就问道:“这红纸贴着好看,少爷为什么要撕呢?”
八仙女全惊呆了眼。少爷还在这边,小丫头竟敢质疑少爷的决定?
“我们乡下过年,一定要买几张春联贴在门上,讨个吉利。”小丫头还是不知死活,走到门边,拿小指头将门联没有贴牢的一角捺平。
“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小丫头?”侯观云拿扇子扺住下巴,颇感兴味地瞧着这一团小泥球。
矮小的个儿,蜜色的肌肤,沾了泥污的圆圆脸蛋,明亮的眼眸,灰褐的衣衫,扎起来像一颗颗圆大葡萄的辫子眼儿,长裤上溅满了泥巴,一双快破掉的布鞋更成了泥巴鞋,活月兑就像是烂泥堆里走出来的泥女圭女圭。
“少爷,她是新来的。”丁香本想拉开不懂事的小丫头,又怕弄脏自己的玉手,忙站到小丫头前面,急道:“我这就赶她走了。去!脏鞋子月兑了,别弄脏少爷的走廊。”
小丫头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泥脚印,于是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将一双沾了烂泥的鞋子给踩了下来。
邦观云望着清朗干净的院子,这几天天气变化无常,一会儿日出雪融,一会儿雨雪飘飞,反反复覆,搞得地上泥泞不堪,扫不胜扫;记得出门时,他是坐在椅子上让随从抬了出去,十六双靴子踩在雪泥上的闷响犹在耳际,怎么这一会儿,院子的残雪已扫到墙边去了?
他视线转到小泥球光溜溜的小脚丫子,问道:“院子是妳扫的?”
“是。”小丫头抬起头,嗓音稚女敕而清脆。
“娃儿倒是不怕生。很好。”侯观云露出赞赏的笑容,又问道:“妳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沟儿。今年十二岁。”
“什么?妳说妳叫什么?”侯观云挖了挖耳朵,是银钩的钩吧?
“我叫柳沟儿。我爹说我家的祖先是大柳树,所以姓柳;我娘不小心跌到山沟,把我从肚子里给蹦了出来,爹娘就喊我沟儿。”
“有趣!”侯观云拿扇子猛拍手掌,笑意明朗如日,又问道:“那妳家还有什么有趣的名字,说来听听。”
“我娘砍柴时,生下我妹妹,我大妹妹叫柴儿;我爹打到一只鹿,回家看到我娘生了二妹妹,就喊她鹿儿。”她一边比着指头,一边数着。“还有盘儿,星儿,叶儿,稻儿,瓶儿,桂儿。”
“妳家里都是女儿?”
“我有八个妹妹。”
难怪了!邦观云不免慨叹。若是好人家的女儿,又怎会将她送来这儿当丫头吃苦呢,而且都十二岁了,还长得这么瘦小。
瞧她口齿清晰,对答如流,还会提问,应该是个聪明的女娃儿吧。
他模模她的头顶,笑道:“我们侯家从来不亏待下人,妳既然进了侯府,就安心干活儿。不过沟儿嘛……”他微皱眉头,不太满意地道:“这名字土味太重了。”
“是呀,这名字好土!”丁香嫉妒得快发狂了,少爷竟然模那个脏丫头!她们盼都盼不到啊。她气呼呼地道:“我都不想喊她了,就是怕沾了她乡下的呛俗味儿。少爷,您若不喜欢她,我请李管家……”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侯观云看着院中大榆树,又是摇头晃脑地吟哦,微蹲了身子,望着那双黑眸,笑咪咪地道:“少爷帮妳改个名字,好不好?”
“可我爹娘喊我沟儿──”她感受到来自八仙女飞刀也似的锐利目光,忙止住了话头;她叫什么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先活下来。
“嗯,妳既姓柳,就叫依依。柳依依,好听吧?”
“杨柳依依……”她覆述着刚才听到的诗句,听起来满悦耳的,像是唱着歌儿似地,她脸上绽开了笑容。“真好听!谢谢少爷。”
“少爷,什么一一啊?”丁香强撑着天真无邪的笑脸。“那再来一个丫头,您不就喊她二二还是三三?”
“就说妳们不爱读书!”侯观云哈哈大笑,踏进了屋里。“不过这倒好,一一二二三三四四,省得我费心记丫鬟的名字。”
“人家要服侍少爷,哪有时间读书识字。”丁香噘了嘴,匆忙跟着少爷进屋,还不忘回头瞪视小丫头,恶狠狠地道:“妳没将这几张红纸撕干净,我回头撕了妳的皮。”
棒,好冷!有了新名字的柳依依低着头,拿冰冷的左脚掌踏上右脚背,轻轻摩挲了两下,随即踩着苍白而不稳的小脚步,搬来垫脚的凳子,攀爬上去,撕起门联来。
“还是要撕啊?”她小嘴嘟哝着,唯恐撕破般地小心翼翼揭着。“少爷不要,给我好了,拿回去贴在床边,给爹娘讨个大吉大利……”
大红颜色在她眼里晕染了开来,她立刻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热。
这是她第一回在外头独自过新年,她不能哭,也没空难过;这里的丫鬟姐姐一个比一个凶,她一定要坚强,努力赚钱,学得本事。
她眨眨眼,盯住墨汁淋漓的字迹,仔细瞧着上头的一笔一划。
“春满乾坤福满门。”她轻声念着刚才听到的字句,再伸长脖子望向窗上的福字,眼眸绽出亮光。“福!原来这字就是福气的福啊。”
她开心地揭完右边,再跳下来搬凳子,去揭左边的联子,依然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看,慢慢揭,慢慢念。
“天增岁月人……”
“喂!别偷懒!动作快点!”拔尖的娇嗓从身边传来。“可恶的丁香,存心作践我!做什么叫我帮一个小丫头送水”
银荷杏眼圆睁,一脸不甘,“碰”一声,将一碗热茶放在地上,又扔下两只皮手套,压低声音吼道:“这热茶是少爷要妳喝的!惫有,少爷要我们找鞋子给妳穿,哼,我们哪来的小人鞋子!这是少爷不要的旧手套,反正要扔了,就施舍给妳吧。哼!看不出妳小小年纪,心机这么重,才刚来就会找少爷说话!什么盘子瓶子的,想讨好少爷啊”
银荷越说越气,对丁香的怨气无处发泄,干脆伸手用力一掐,硬是在柳依依细瘦的手臂上拧转了一圈,这才趾高气扬地转回屋子里。
懊痛!柳依依咬紧唇瓣,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她赶忙扶住墙壁,抓紧撕下的春联,慢慢地爬了下来。
吧嘛捏人?她又没做错事;本想捏回去以示抗议,但她忍住了。
她好不容易得来这份活儿,李管家警告她,要她尊重老爷夫人少爷,听丫鬟姐姐的话,否则他们一个不高兴,赶她出府,她就得回乡下了。
她蹲子,愣愣地望了那碗茶半晌,眼里的氤氲和茶水热气挥邙为一,朦朦胧胧的,她眼睫用力一眨,将所有的水雾都眨不见了。
她捧起茶水,慢慢啜饮,温热的茶水很快暖和了她的身子;她放下杯子,拿着从没看过的皮手套,试着将自己的脚套了进去。
少爷的手大,她的脚小,她整只脚掌完全包覆在柔软的皮手套里面,冰凉的脚板慢慢回复了温度。
谢谢少爷。她冻得红咚咚的圆脸蛋绽出小小的梨涡,立刻忘记刚才还漫溢在心头的孤寂感。
啪啪啪,踩着皮手套,再搬过凳子,爬上窗边,又开始撕红纸。
她还记得少爷看到这边时,那很不高兴的声音所说出来的四个字。
“六畜兴旺。”她小声地念了出来,一字一字认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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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的大丫鬟走了,新的大丫鬟升上来,两年过去了。
十四岁的柳依依还是少爷屋里的粗活丫鬟,每日就是忙着扫院子、提水、浇花、擦门廊、随时供八仙女使唤跑腿,以及目送少爷来来去去。
两年来,她几乎没再跟少爷说上一句话,八仙女顽强地巩固地位,不让她有任何机会靠近少爷。
扒!人活着就要有志气,得不到少爷关爱的眼神也不会少一块肉,想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她才不攀附少爷呢。
柳依依坐在大榆树下,抱着一篓字纸,兴奋地翻看里面的纸团。
夏日午后,日头炎炎,正是好眠,少爷难得在家午睡,想也知道,八仙女歪在大厅上,痴心等着少爷随时传唤,等得无聊了,一个个打起盹来,全部见周公去了,说不定还会梦见少爷,流下滴滴晶莹的口水呢。
柳依依捞着字纸,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除了微风轻拂树叶的声音外,悄无人声,连蝉鸣都静止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忙”着。
太好了,大家都睡了,没人会唤她,她可得好好利用时间。
“观自在……嗯,下面这是什么字?”她抓着一张纸,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名堂,决定先搁到一边去。
“观云兄台雅鉴,谨订于六月十五日午时,假万花楼邀宴赏玩奇石……”她又揪起一张纸,一边念着,一边却是猛摇头,还没念完就扔下纸,嘀咕道:“又是找少爷吃饭的请柬,我都会背了。少爷这样不行啦,都十八岁了,还成日吃喝玩乐的,不长进喔。”
“看来我是恶名昭彰了。”
咦!懊熟的声音。柳依依仰起头,眼前站着一个好高的人,颀长身子拉下一团肥短的黑影子,一半在耀眼的日光里,一半没入了树荫下,她顺着那袭薄丝衣袍往上看,瞧见了一对带着笑意的黑眸。
“少爷!”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慌乱地捡拾丢了一地的字纸。
“妳别忙了。”侯观云蹲了下来,笑咪咪地问道:“妳拿了我写废的纸,躲在这里玩什么?”
“我不是玩,我正要去烧这些字纸。”
“舍不得烧吧?”侯观云指着树荫处,笑容比日头还亮眼。“妳往里头挪挪位置,我这身白肉才不会晒黑了。”
少爷有令,当丫鬟的总得听话,她只得依言往树边移了过去,很不自在地看着少爷悠哉游哉地摇着折扇,盘腿坐到她的身边。
大院子空荡荡的,八仙女兀自昏睡发春梦,殊不知她们梦中的少爷此刻正在外面和小丫头凉快呢。
“观自在菩萨。”搧风的人凉凉地冒出了一句。
“咦!”他念什么?她赶紧望向身边的纸头,眼眸发亮,高兴地道:“菩萨?这两个字是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侯观云也不回答,又念了一句。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柳依依喜形于色,立刻拿指头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果然配合她已认得的字,串成了这一个句子。
“照见五……皆空。”她抢先念了出来,中间那个字她不认得,念不出来,她抬起眼,眨巴眨巴地望向少爷。
“嘿,妳认得不少字嘛。”侯观云不念了,歪着头看她。“有好几次,老见妳捧了我的字纸篓,好像寻宝似地。”
原来早就让少爷瞧见了。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柳依依神采飞扬地道:“我天天在少爷的院子扫地,扫了两年,扫地的功力还是跟我六岁时一样厉害,我不能到了十八岁出去时,还是只会六岁的本事。”
“所以妳有空就偷学字了?”
“字在这边,光明正大让我学。”柳依依指着纸张,不畏少爷的“指责”,圆睁明亮的眼眸,又道:“满屋子的牌匾、对联挂在那儿不动,也像是招呼着我去认它呢。”
邦观云扬起浓眉,对她的说词颇感兴趣,扇子轻轻地摇呀摇。
“没人教妳,妳怎么认?”
“我指着对联或是少爷写丢了的文字,直接问人家那是什么字,不必多问,一次问一个字就好。”免得让人家觉得她这个丫鬟别有目的。
“呵!妳认字做什么?”
“我以后要做生意,赚大钱,养爹娘、妹妹和弟弟。”
“很有志气。”他点点头,眼里满是笑意,瞧她人小志不小,说话的口气也忒大。“可我记得妳有八个妹妹,没有弟弟。”
“去年又添了一对双生弟弟,叫左儿、右儿。左儿弟弟是左边有一块胎记,右儿弟弟什么都没有,反正一个左,另一个就是右了。”
“哈哈!”侯观云大笑出声,忙又用扇子掩了嘴,瞄着安静的大屋子。“妳家真好玩,一大家子一定很热闹了。”
“是呀。”柳依依想起从前,笑出了两颗深深的梨涡。“我会帮娘烧饭,后面还背着最小的桂儿,她好爱哭,总流了我一身口水,可我只要哼起曲儿,她就不哭了。等我烧好饭,朝田里一喊,爹娘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儿回来;他们在门前的水缸舀水,唤来四处玩耍的妹妹,一个个洗洗脸,洗洗手,洗洗脚,柴儿她们洗好了,就过来帮我摆碗筷……”
她说得兴高采烈,突然喀啦一声,原来风势稍大,枝叶交错拍击,掠下了一片青翠翠的叶子。
叶片飘落,她戛然止住卑头。会不会跟少爷说太多了?
她不怕被其他丫鬟看到她和少爷坐在一起说话,从而嫉妒排挤她,反正她的皮够厚,再掐她几下也不怕疼;而是,她和少爷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构不上他那富贵的边儿,也没有必要和他亲近拉关系。
也许,镇日无所事事、只爱闲晃的少爷是在跟她闲扯淡罢了。
“少爷,我去忙了。”她又开始捡拾字纸。
“银荷要嫁人了,我屋里空出一个缺儿,你想进来吗?”
柳依依心念乍动,她早就觊觎少爷的书房很久了。
但任谁都知道,少爷的八位贴身丫鬟是极美的肥缺。不单单是工钱多,做着轻松的活儿,最重要的是少爷年纪渐长,不免血气方刚,若能因此怀上一个孩子,纵使没有资格坐上正位少夫人的宝座,但能在富甲一方的侯家挣得小妾席位,也不枉她们千方百计进入侯府当丫鬟了。
少爷的丫鬟一向由侯夫人亲自挑选,然而初步选定丫鬟的却是李管家;也因此,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无一点点本钱私相授受,就算再美丽、再有能力的姑娘也无缘进入管家的名单中。
柳依依明白这一切,即使她目标不在少爷,但也只能放弃了。
“少爷,我不待你的房里了,我想去帐房。”她说出她最实际的下一步,还是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想趁扫地端茶时,偷看人家怎么做生意、记帐?”侯观云摇摇头,合起折扇,微笑道:“那里是侯府机关重地,只用待在侯府十年以上、嫁给侯家家丁的仆妇,你再等等吧。”
这样呀……柳依依好生失望,总不成再继续扫四年的院子吧?
“那我去厨房,我会烧水煮饭。”她绝不轻言放弃,斗志昂扬,很快便找到下一个目标。
“想跟着里头的大厨子学得两手功夫,然后去外头开饭馆?”
“少爷猜对了。”柳依依直想鼓掌叫好,但她还是得纠正一下。“我不是开饭馆,是开一间很大很大、供人吃饭睡觉的大客栈。”
她张开双手,特地强调了“大”字,明亮的眼眸也睁得特别大,里头映出了一片大好夏日天光。
邦观云在她眼里看到了朗朗丽日,不觉抬眼望向了天际。
炎夏日头已渐渐移向西边,对小泵娘来说,仍是盛夏正午,前途无可限量,但对侯家而言,却是一步步地落向西山……
啪!他又打开折扇,扇去了心底的暗云,笑道:“你呀,小小人儿,志气倒不小。不过,你哪来的本钱?”
“本钱存了就有。”
“我房里丫鬟的工钱比厨娘多上好几倍吧。”
“这……”大概差了五倍不止吧。
“你有本钱,自然请得起作菜的厨子,想做什么都能做了。”
“这我也明白,可是……”
“到我房里来吧,我需要一个不会洒香粉的丫鬟帮我整理书房。”
“洒香粉?我才不洒呢,花钱买那个粉来呛鼻子作啥呀。”柳依依明亮的神色变得黯淡,捏着衣角道:“我就是没钱嘛……”但她的沮丧只维持一个眨眼的功夫,又抬起头,振振有辞地道:“少爷,天下哪有这种道理?想赚钱,还得先拿出一大笔钱打通关节?”
“天下就是有这种道理,你还小,不明白的。”
“我就是不明白。”柳依依用力摇头,小嘴微微嘟了起来。
小丫头不明白的事情还多得很呢,侯观云轻摇折扇。看来她聪明认真,心性单纯,且志不在他,面对这样的丫鬟,他应该会省心些吧。
“好。”他合起折扇,拿扇柄指向另一个院落的方向。“我的丫鬟一定得由我娘点头才行,我自己作不了主,但我可以帮你指出一条明路。”
柳依依循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里一样是高墙重瓦,层层叠叠,难以靠近。
“那里没有路哇?”她疑惑地道。
“佛堂啦。”
佛堂?大户人家有间像庙一样的佛堂不稀奇,夫人每隔一段时间,还会请师父进来念佛,上回就办了一场盛大的斋僧法会,所有的家丁丫鬟都被叫去给高僧灌顶呢。
柳依依目光流转,从远处的屋檐移回手上的纸张。
既然夫人是以挑选小妾的标准为少爷拣选丫鬟,那么除了美貌之外,总希望多多少少能有匹配侯家门面的内涵吧……
“少爷,我会念阿弥陀佛,我去念给夫人听。”她兴奋地道。
“任谁都会念阿弥陀佛,你得念点不一样的。”侯观云有无意地瞄向她一直拿在手里的纸张。“譬如是一篇佛经……”
“佛经?”柳依依想到了刚才念到的“菩萨”,顿时眸光一亮,双手合掌,着急地拜求道:“少爷,你都指我明路了,再教我念吧,我以后进到你房里,一定将你的书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帮你洗笔墨,出大太阳帮你晒书,你看书累了,我给你送点心……”
“这些事还怕没人做吗?”他好像已经看到热心小丫鬟正在勤快地干活儿了,不禁扬起唇角,笑道:“背心经可得花点时间。三天,你得赶快背完,否则李管家一旦挑好人选,你就没机会了。”
“我可以马上背好。”
“小丫头很自大喔。”侯观云摇摇头,带着戏谑好笑的目光,拿扇柄轻敲那颗小头颅。
“我才不敢自大呢。”柳依依忙模上微痒的头皮,有些惊讶少爷竟然跟她玩了起来,也就开心地笑道:“要是我表现得很能干,故意让少爷注意,我早被银荷姐她们给逐出这院子了,哪有机会学认字,或是站在窗外听夫子给少爷讲课?”
“聪明!”侯观云惊喜极了,小丫头想得很多喔。“不过,能不能背得起来,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少爷你快教啦。”
小丫头催人了。侯观云再度摇起折扇,他念一句,她跟着覆述一句,也不解说内容,很快地,不算太长的心经就念过一遍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柳依依盯着天上云朵,一字一字地背诵了出来。
邦观云瞠大了眼,不敢置信竟然有人可以听过一遍就记了起来,而且还是一个没念过书的乡下小丫头!听听!她甚至连拗口嚼舌的梵文都念得像是唱曲儿似地,听得他心思都轻盈起来了。
“少爷,我背得对不对?”柳依依念完,神情紧张地望着他。
“对,对极了!”简直是大开眼界了,但他得再考考她。“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夫人每日清晨都会去佛堂拜佛,我就此夫人还早到,跪在外面背心经,她自然会听到了。”
“一个小丫鬟莫名其妙跪在那边念经,不会很奇怪吗?”
“才不奇怪。我会跟夫人说,我想家,想为爹娘弟妹祈福。然后夫人会问我是哪边的丫鬟,我就说是少爷屋子外头扫地的。”柳依依有些迟疑。“可是少爷,这样夫人就会用我吗?”
“我若没把握,何必辛辛苦苦教你背经?”
“反正我还可以去厨房学厨艺。”柳依依不在乎地道。
哎!竟然有丫鬟不把他放在眼里,真是令他颜面扫地呀。
邦观云笑得眼眯眯的,又拿扇柄敲敲那颗小头颅。
“那么,依依,我等你来了。”
“少爷,为什么想用我?”她按捺不住,问了出来。
“这个嘛……哈!”侯观云哈哈大笑,随即掩了口,又指了指屋子,站起身子,意兴阑珊地道:“我累了。”
苞她说了这会儿的话,就累了?果然娇生惯养,身子骨太虚了吧?
柳依依不解地望着少爷那不怎么虚弱的俊朗笑容,眼见他都站起来了,她也不能坐着,忙以手撑地,想要站起。
“起来吧。”侯观云使力拉起她,指了指她手上的纸张,大摇其头。“这年头啊,各人得各凭本事,自求多福,抄经无用啦,不过求个心安罢了,又度得了什么苦厄?”
有抄总比没抄好嘛,既然要她自求多福,那她能求就求喽。
低下头,望着少爷龙飞凤舞的字迹,嘿!她既然会背了,认字就不难,好希望将来她也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喔。
再抬头,少爷已经走回屋子,掀起袍摆,回头朝她露出一个顽皮的大笑容,挤了挤眼睛,脚一抬,翻窗子进房了。
柳依依看得目瞪口呆。哇!累了还能像猴子一样灵活爬窗户?要是给八仙女瞧见了,一定害怕尖叫得屋顶都掀起来了。
她也朝着屋子笑,再将手上的心经仔细折好,收藏到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