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钱账房 第二十四章
喧闹的人潮经过了,店里的人继续招呼的招呼,购衣的购衣,没人再提起方才看到的情景。可惜云织坊老板想息事宁人的愿望终究落空,县令突然带着几个捕快上了门。
老板急忙挨过去,陪笑地道:“县太爷何事光临?要买衣还是制衣?”
“走开,我们不是要找你!”其中一名捕快将老板给推开,又对店内其他人吆喝。“全都离开,大人有事要办……”
“够了!”储孟孙突然冷冷地开口,所有人都为之噤声,包含身上还穿着官服的县太爷。“老板,这群人是来找我的,能否辟间内室让我们详谈?”
“当然、当然!”老板冷汗都飙了出来,连忙叫伙计清了房间,把这群人给送了进去。
储孟孙和县令一进门,其他人立刻退了出去在外头等。
原本站得直挺,一脸刚正不阿的县令突然哈腰,一脸尴尬地笑道:“大当家,方才捕快告诉我看到你在云织坊里,我案子都还来不及办,就先赶来找您了。”
不发一语,储孟孙人是淡淡地盯着他,让县令的冷汗更是直流。
“实是因为……因为……当初捕头到商行去提人的那桩事,真是我对不起您啊!这……那名捕头是新来的,搞不清楚状况,随随便便就听见了储仲孙的话,才会发生那种事。如今那名捕头已补我革职了!希望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没多理会他的道歉,因为储孟孙早对情况了如指掌,他在京城甚至各道建立的情报网,可是出乎任何人想象的严密。“储仲孙被你们抓了,他犯了什么事?”
不知道他是明知故问,县令急忙回道:“他在青楼里和人发生冲突,因为对方不和他做生意,结果打死人了,而那人还是望族之后……唉,商行还是得由大当家您来主持才行……”
“够了。”储孟孙制止他继续给他戴高帽。“他会被判什么刑?”
“偯照律例,杀人者偿命……”
“即使他是储家的二少爷?”
“啊?”县令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但若是情有可原,或许可以判个流放之刑,这刑期……二十年您说如何?”
“县太爷办案自是秉公处理,何须问我这升斗小民。”储孟孙微微一笑。
他估计储府马上就会有人来找他了,放过储仲孙一条命,是看在过世父亲的份上,否则储仲孙伤了他心爱的女人,该是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谢罪。
县令又寒暄了几句,便急忙赶回县衙去处理储仲孙的案子,而储孟孙一回到店里,才发现秋声早已换好新衣等在那儿。
他眼带欣赏地小了过去。“很漂亮,很适合你……”
“少来!”她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你刚才应该又『忙』了不少事吧?我怀疑你带我回京城,根本是另有目的,而不是特意为了替我添置新衣。”
“秋声,我发觉你越来越聪明了。”储孟孙失笑,“我方才,可是替你报了大仇,还完成了你的心愿。”
“什么仇?什么心愿?”她觉得自己又被他推入五里雾中。
才这么想着,外头又有马车停下的声音,在秋声瞪大的双眼和储孟孙笃定的冷笑中,储老夫人和锦绣下了马车。
女乃女乃一向很注重仪态,六十多年纪仍保养得如五十许,然而他注意到女乃女乃原本染得墨黑的发丝几乎在几天之内变得斑白,脸上皱纹遍布,呈现出他从没见过的憔悴老态。
他的冷笑慢慢收起来了,眉间也越来越拧,心中浮起一股难以解释的窒闷。
没多说废话,储老夫人笔直走到他面前,先是深深地看了秋声一眼,接着长叹了口气,用着沙哑无力的嗓音道:“孟孙,我答应你所有的条件,你回来吧!”
储孟孙回到储氏商行后,短短十天,先前不愿在储仲孙手下做事的管事及伙计们纷纷归位,商行流失的生意,也慢慢地回笼。
至于秋家,也从咸阳的乡间搬回昭国坊里,原本秋声并不想再和储孟孙以外的储家人打交道,但为了拿回她遗失在储府的雪白貂皮围脖,她还是只身来到储府。
储老夫人也打量着她,经历了这么多事,虽然对秋声称不上多喜欢,然而也存不了什么恶感,毕竟因为自己的疏忽,让她在储府受了许多苦,而她却没有图挠孟孙回来。
“你……”示意锦绣将貂皮还给秋声后,她才若有所思道:“挺有勇气的。毕竟这里给了你那么惨痛的阴影,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踏进储府了。”
“其实,我还是很怕。”她老实地回答,“但我还是要来。因为这围脖是孟孙送我的第一样东西,我不想失去它。何况,这里是孟孙出生、成长的地方,我想和他一辈子在一起,就要试着接受,总不能永远害怕。”
储老夫人苦涩地一笑。“那孩子送过我午百种贵重礼物,比起来,你那件貂皮算不得最贵重,但相较之下,你却比我这个老太婆更懂得珍惜他的心意,是我对他们母子的错待,让他彻底对我这个女乃女乃失望!”
一直到了今一灰她才想通一些事,她也知道若不是孟孙施了些力,仲孙恐怕不只流放,而是要被拖到午门斩首了。
“今天如果孟孙送我的是颗石头,我一样会来,我在意的,从来不是貂皮的价值。”秋声强调。她虽然爱钱,却也知道金钱并非万能,真心更是拿钱也买不到。
“我过去讲求门当户对,并非真的那么嫌贫爱富,只是怕财势不能匹配的人,看中的是储家的财势……”储老夫人有感而发。
“但山西黄家那么有钱,还不是暗中陷害孟孙和商行?所以穷有穷的志节,富有富的不肖,不能以贫富一概而论的。”
这番话说得有些直接和失礼,但秋声只是单纯地想说出自己的心声。
“我喜欢的,从来只有孟孙这个人,不管他今天是什么地位。其实,和他在咸阳乡间那一段生活,是我最向往喜欢的,但我不能让他为我折断羽翼,他该是凌空飞翔的大鹰,所以就算他最后仍选择回到储氏商行大展拳脚,我依然会陪着他。”
听到这番出自肺腑的话,储老夫人沉默下来。想当年,她嫁进储府,双方都不是富贵人家。陪着丈夫胼手胝足建立储氏商行那段日子,她也是无怨无悔,是以秋声这番话引起了她很大的共鸣。
不忍见老人家神情黯然,秋声不禁语重心长地道:“老夫人,我知道当初将我关在储府里时,日夜施虐伤害我,是储仲孙的意思,你也被他蒙在鼓里。”
有些讶异她会提起这个话题,储老夫人抬眼直视着她。
“我逃出去之后,也想了很久。”她笃定地回视。事实上,她接下来要说的,也是她有勇气在没有人保护的情状下,敢只身回到储府的原因。“锦绣朝夕陪在老夫人身边,不可能离开太久老夫人还不知道,当初她帮着我爹救我出去,其实是老夫人默许的,对吧?”
没有摇头,没有出声,储老夫人默认了秋声的猜测。当初她听到锦绣转述秋声被仲孙凌虐的惨状时,就开始后悔让他抓人回来,然而错已铸成,她又不可能揭发孙子的恶行,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让锦绣去把人放了。
想不到秋声居然机灵到连这点都猜到了?她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能接受这样一个孙媳妇。
只是……孟孙虽然回来接掌储氏商行了,但他还会认她这个女乃女乃吗?
“老夫人,如果我猜对了,我只能说,您包庇储仲孙虽然情有可原,却显得太过偏心。孟孙一样是您的孙子,您为什么不能多疼爱他一些呢?”秋声忍不住替储孟孙抱屈。
储老夫人长叹了口气,“经历这一切之后,难道我还看不透吗?现在是孟孙那孩子不接受我,就算我试着想亲近他,也太晚了。是我自己不明事理,让仲孙给蒙蔽,又太名着嫡出庶出的差别。”
“现在想想,不都是自己孙子吗?他们会有今天不和的情况,仲孙会弄到被流放,其实都是我的愚昧和错误造成的。我猦后悔,秋声,我真的很后悔……”
说着说着,她眼眶都红了,在那头斑白头发的衬托下,落下的泪显得更凄凉、更心酸。
秋声沉默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老夫人,因为解铃还须系铃人,令老夫人后悔的是难以修补的祖孙情,自然必须由孟孙来解套,但依孟孙的硬脾气,恐怕他真的会恨老夫人一辈子。
偏厅内几人相对无言,储老夫人静静地让锦绣拭着眼泪。此时,偏厅的门突然无声地被推开,储孟孙大步走了进来。
所有人的眼光都望向他,只见他走到秋声身旁,看都没看自己祖母一眼。
“怎么到储府也没告诉我?走了,该回去用膳了,伯父在等着呢!”他口中的伯父自是她的父亲秋老了。
秋声还看着储老夫人,手却已被他牵起,整个人踉踉跄跄地被拖着走。
在两人就要走出门外时,储孟孙突然停步,头也不回的淡道:“女乃女乃,储仲孙被流放,你剩下的唯一嫡孙,我已经在商行替他安排了适合的位置,能不能做好就看他自己了。”
储老夫人的眼中突然冒出一丝光亮,但这绝不是因为嫡孙有了出路,而是她感受到长孙若有似无的善意。
“另外……”储孟孙带着秋声离去前,又轻轻地撂下一句,“您有空的话,改天一块用个膳吧,储府太冷清了。”
小两口走远了,在这外表宏伟古朴的储府里,一个悲喜交加的老人家和丫鬟,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