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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红 第二十八章 各逞心机

作者:慕容美

傍晚时分,到达阳平关。

他们歇的是后街一家,名叫吉祥的客栈,春凳娘向店家包下一座偏厢。两婢合住一间房,朱元峰独住一间,婬妇春凳娘则另外再住一间。这种分配法,使得朱元峰及两婢均为大惑不解。

春凳娘不理两婢之迷惑,却对朱元峰偷偷笑道:“今夜,我们是两隔壁,壁板很薄,等会儿起更以后,请屏息凝听,包你小冤家会大饱眼福……”

朱元峰因婬妇春凳娘尚在月信期间,故根本没有想到其他方面去,张目讶然道:“今夜有人要来行刺?”

春凳娘以袖掩口,点头道:“情形差不多,‘行刺’两字,用得恰当之至。不过这根‘刺’大概也只能‘行’这么一下子了!”

朱元峰仍未听懂,同时,内心深感不安。兵家云:敌之敌,即我友!那位或那些——

为魔方制造骷髅的不明人物,多少使他关怀,听婬妇春凳娘此刻口气,岂非故布陷饼,在等对方入伏?

所以,他忍不住又问道:“你怎知道对方一定会来?”

春凳娘掩口咯咯笑道:“当然知道。”

朱元峰接着道:“到时你准备如何应付?”

春凳娘低笑道:“不可言传!”

四全客苦笑了一声,低低说道:“算了吧!我的好大姐。你知道的,我……唉……这会儿别说动手连走几步路的气力,都快没有了!”

春凳娘怒道:“那你难道就在这里等死不成?”

四全客哀求似的道:“大姐慈悲!”

春凳娘冷笑道:“刚才那股牛劲儿,都到哪里去了?”

四全客嚎喘着道:“就因为刚才饥不择食,猛过了头……唉唉,不谈那个了……这次,只要大姐,苟某人说话算数,将来,我这个第一副帮主的席位,一定让给你大姐,皇天在上,鬼神共鉴,我苟步青如果口不应口,准遭雷打火烧!”

春凳娘低声斥责道:“你就不会跑去窗子口,跟他虚声周旋一番么?你看看我,蓬头散发,连鞋子都没有穿一只;这样跑出去,成何体统?”

庭院中那位不速之客,这时又复大笑着说道:“两位如此般难解难分,是不是像四条腿的朋友一样给粘在一起,硬是拉不开来了?”

春凳娘怒催道:“快去,快去!”

四全客长长叹了一口气,万般无奈地向窗口走去;接着于窗口有气无力地向外喝问道:

“来的可是百花谷的洪瞎子?”

洪瞎子哈哈大笑道:“这不是一句废话么?除了一个百花谷的洪瞎子,谁会真的有眼无珠,敢来打扰两位的好事?”

“百花谷的洪瞎子”?啊!朱元峰想起来了:“无相叟”洪天笑!

他曾听师父赌王,不止一次提到这位武林怪杰的有趣往事。

据说这位“无相叟”原与“移山叟”、“长短叟”、“驭雷叟”,被武林中合起来称为“四残”“盲,驼、跛、聋”。

但是,结果为这位无相叟所拒绝。

这位无相叟,他坚称自己不是一个残废人。他的理由很简单:目下江湖上,有脚有手,五官俱全,而比他洪某人差劲的,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他比别人强,尚称“残废”,那些不如他的人,又算什么东西?

所以,他认为,五官四肢之欠缺,不算什么;只有那些不能自立需仗他人扶持,才能活下去的人,才是真正的“残料废货”。

那么,这位无相叟洪瞎子,他又怎会是百花谷的人呢?

百花谷,自“百花谷主”金翠凤,至“百花仙姬”黎香君,以迄“金钗”、‘玉簪”、“紫佩”、“绛环”、“蓝-”等花谷五仙女,不是从来不准任何男人进入谷中的么?

是的,这位洪瞎子虽然被称为百花谷的人,但他并没有破坏百花谷此一禁例。

他住比外。在百花谷人谷处,有一排小茅舍,便是这位无相叟的住所,所以这瞎子被称作“百花守护神”。

这位‘无相叟”,与驼、跛、聋等三残为同辈人,一身武功虽不致超过老主人百花谷主金翠凤,但比第二代的百花仙君黎香君,却相去不可以道里计。那么,以这么一位前辈高人,他又怎会始终只是百花谷的一名守护者?

这段故事,得由“三残闹九龙,六逸醉芙蓉,君山一品红”

中的一句“六逸醉芙蓉”说起。

“醉芙蓉”,如所诸知,便是当年之“百花谷主”金翠凤!在当年,当六逸等人均为这朵醉芙蓉逗得如醉如痴之际,这位无相叟双目尚未失明,他当时虽比六逸等人稍长数岁,然亦不过三旬上下,可也当得上一句:“翩翩年少,英姿勃发”之美誉。

同时,武林中人人知道,这位在当时尚被称为“锦衣公子”

的洪天笑洪大侠,他对这位醉芙蓉,亦属有心人!

不过,这位洪大侠与六逸诸人追求手法与心境,均不一样,六逸等人,各炫才华,拼命想引起醉芙蓉金翠凤之注意;而这位锦衣公子洪天笑却于此时“易弁而钗”,化装成一名老妇人,自动投效花谷,愿为花谷主人照顾谷中那些奇花异草!这位锦衣公子如此做,是否怀有“不良企图”?绝无此意!

因为,事实上,那时的醉芙蓉金翠凤,人比花娇,武功出众,是武林中,继君山一品红之后,风靡一时之风头人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根本难得在花谷中住上一月半月。后者当时所终日厮伴着的,不过是那些看似有情却无情的花草林木而已。

结果,醉芙蓉金翠凤因心仪一品红当日在武学方面之成就,奋修过当,走火人魔,终至一病不起!

在醉芙蓉卧病花谷期间,六逸深知伊人沉病难起,此生已无再亲芳泽之望,于是一个个佯狂沦落,出家的出家,退隐的退隐,这段期间,病榻旁伺汤奉药的,便只有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婆子”锦衣公子也就是今天的这位“无相叟”洪天笑洪瞎子!

医经有言:辛香之气,不利于目。最后,醉芙蓉金翠凤固终归于玉殒香消,而这位锦衣公子洪天笑亦因常年与各种花谷为伍,以及伺奉汤药期间,内心那股难以言宣之郁悒,而终告双目失明。

那时,百花仙姬黎香君刚为醉芙蓉所收养,尚在垂髫之年,由“锦衣公子”改号“无相叟”的洪天笑,仔肩难卸,只好于谷外结庐而居,一方面为醉芙蓉伴灵守坟,一方面教养百花仙姬。

所以后来的百花仙姬黎香君,在名义上虽为百花谷主醉芙蓉之门人,实则一身武功却多半出于无相叟之指点。

百花仙姬黎香君被九龙门下谋害,九龙现为四海帮之护法,基于此一渊源,元相叟如今之与四海帮中人为敌,自然不足为异。

不过,有一件事,朱元峰仍然难以明白。

就是这位无相叟在武学方面之造诣,虽说与“三残”相伯仲,可能要比“九龙”稍胜一筹,但是,说什么也绝不会强过如“春凳娘”、“四全客”这一类的特号大魔头。那那么,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位无相叟竟敢深入魔帮势力范围之内,公然面对该帮两名副帮主放肆叫阵,其所倚仗的,又是什么?

他前此已经衡量过,那些骨牌骷髅,绝不可能是他师父赌王之杰作;如今,他平心思想,造成此一局面,即连这位无相叟,也似乎有所不能。

那么,今天在暗中与魔帮为敌的,究有多少人?都是哪些人,就更使人如坠五里雾中了。

另外,还有一点,也使朱元峰甚感奇怪。

那便是强敌压境处,此存亡一息之际,婬妇春凳娘明知四全客已无应战能力,为什么还要坚持整衣梳头之后方肯出面?

这婬妇面临强敌,一向都是如此从容不迫”

必于最后这道谜团,迅即获得分晓。

就在朱元峰念转未已之际,只见板壁上于发出一阵轻响之后,忽然露出两尺见方一道洞孔。

春凳娘有如蝙蝠般悄然窜来这边卧室中。什么叫梳头?什么叫整衣?原来是一道兼有“月兑壳”意味的“缓兵之计”!

春凳娘走来床边,掠了掠发丝道:“起来,好人儿。今夜如想安渡这一关,大概是非仗你这位好人儿护驾不可了!”

朱元峰摇摇头道:“你猜错了。”

春凳娘注目道:“为什么?”

朱元峰答道:“我跟这位洪瞎子,根本没有见过面;说什么他也不会以我朱元峰之安全为念。”

春凳娘侧脸道:“你出身赌王胡必中门下,对么?”

朱元峰反问道:“是又怎样?”

春凳娘点点头:“等下你就知道了!”

棒壁房中,四全客显已发觉春凳娘业经舍他而去,心中一慌,本来中气就欠充沛的嗓音,这时益发透着软弱而颤抖起来。

他向窗外色厉内荏地喝道:“姓洪的!你……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你究竟欲待怎样?”

洪瞎子嘻嘻一笑道:“朋友,请听我瞎子好言奉劝一句:现在,你朋友肾腑空虚,跟产中之妇人一样,四肢百骇,五官七窍,哪一方面劳动,哪一方面就得受损;视久丧明,出力手颤,大声呼叫则有暗哑之虞!”

语音微微一顿,又笑道:“俗语说得好:久病成良医,我瞎子一度缠绵病榻,因而得近医经药典,现在所说的,可谓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不知你朋友信也未信?”

四全客的声音果然越来越低微,勉强又喝道:“这些不关你的事,我只问你……”

洪瞎子笑着拦住道:“问什么?”

四全客艰涩地道:“问你洪朋友……到底想怎样?”

洪瞎子哈哈大笑道:“刚才我瞎子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放你一马,快叫那老骚货出来!”

四全客将信将疑道:“你瞎子少耍花招!”

洪瞎子朗声大笑道:“这有什么花招好耍的?你姓苟的,从今之后,已成银样腊枪头一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至于男女间的风流阵仗,更是谈也不用谈,留你在世上,已不足为害,让你受受活罪,才是公道。如果现在宰了你,对你,将无异于一种成全和解月兑;抱歉得很,我瞎子的心肠尚不够那样慈悲!”

四全客扭头问道:“席大姐……你……你准备好了没有?”

春凳娘冷冷回答道:“他说的全是实情,这里的事,已与你无关,阁下先行请便可也!”

四全客周身一震,张目道:“他……他……说……的……全……是……实……情?

你……你刚才……不……不还在说……叫我别……别听他的么?”

春凳娘淡淡说道:“刚才因为处身太近,那时你也许尚有孤注一掷之能,自然得敷衍你一下。”

四全客气得打抖道:“现在呢?”

春凳娘嘿了一声道:“现在!嘿嘿,问你自己好了!”

四全客切齿骂道:“贱人……你……你好狠!”

春凳娘冷笑道:“这便是欲令智昏,损人不利己的报应!你以为我春凳娘真的这样容易便屈服在第一副帮主的权势之下?”

四全客一张面孔,映着窗口射入的月色,看来好不可怕。

但是,从那双失神的眼光,以及那种上气不接下气,有如风箱拉的喘气急促的神情看来,这位四全客无疑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春凳娘冷冷接着道:“阁下一身武功,除架式之外,至此业己全部缴还师门;假如是个通权达变的就该马上去找一个山明水秀之所,尽摒往事杂念,力求清静无为,只要能把持得住,或还不难再活上个十年八年。”

洪瞎子在院中抚掌大笑道:“果然是一夜夫妻百日恩!”

四全客恨恨不已地切齿说道:“你贱人听听吧!人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是你贱人说的:损人不利己。底下就看你贱人如何应付吧。”

说着,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勇气,身子一转,竟向房外昂然走了出去。

洪瞎子果然说话算数,身躯一偏,侧挪三四步,丝毫不加留难。四全客一路出了院门,眨眼于前厅中消失不见。

洪瞎子转向屋中叫道:“老骚货,你出来啊,你骚货知道的,我瞎子一向是‘目中无人’、‘六亲不认’。你纵然抛尽媚眼,扭折柳腰,我瞎子也是‘眼不见,心不烦’。最好是干干脆脆,痛痛快快,让瞎子见识见识你那套百石煞!”

春凳娘毫不受激,静静向外问道:“姓洪的,老娘可否在出屋之前,先行向你请教一件事?”

洪瞎子哈哈大笑道:“当然可以!不说说废话,何以遣此漫漫长夜?只望你春凳大娘别在闲聊时乱灌迷汤,把我瞎子灌得浑陶陶的,等会儿办不了正事就行了!”

春凳娘冷冷接着道:“你瞎子真的以为会是我席娇娇的对手么?”

洪瞎子大笑道:“好,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果然姜是老的辣,狐狸不老不成精——

刺探军情的来了!”

春凳娘沉声追问道:“何不正面回答?”

洪瞎子高声笑道:“你骚货已成瓮中之鳖,告诉了你,谅亦无妨:今夜,伏兵藏田,本来是为了活捉四全客,最后,追来此地,苟步青那厮先甜后苦,乐极生悲,问题算是无形解决。如今,人马现成,撤走可惜,只好转而用来对你春凳大娘身上。这样说明了没有,并不是我洪瞎子道行有多高,都缘后台硬扎,有恃无恐而已。”

春凳娘明显地吃了一惊,但声调却仍然镇定如常。

她冷笑了一声,接口道:“以你无相叟洪大侠在江湖上之崇高声望,难道不怕朋友们笑话,今夜竟想来个倚多为胜不成?”

洪瞎子大笑道:“算是被你春凳大娘不幸而言中!”

春凳娘嘿嘿道:“皮老颜厚!”

洪瞎子益发为之大笑不已道:“这还用说?我瞎子要像你春凳娘这般知耻识羞,刚才第一个就不该偷听于窗下……”

春凳娘眸珠一滚,忽然高声问道:“你瞎子带来多少人?”

洪瞎子笑了笑,答道:“不止一两个就是了!”

春凳娘紧接着又问道:“都是哪些朋友?”

洪瞎子又笑了一下道:“你走出来不就知道了?”

春凳娘含蓄地道:“席娇娇多年未在江湖走动,有些朋友,成名未久,到时候招呼不出,岂非失仪之至?”

洪瞎子大笑着:“这请放心,包你全是些老得不能再老的朋友!”

春凳娘又是一惊,佯哦道:“好极了,他们几位都是谁和谁?”

洪瞎子带笑反问道:“真想知道么?”

春凳娘忙接道:“既然都是老朋友,自有问问清楚的必要!”

洪瞎子笑了笑道:“弄清了等在外面的几位老朋友都是谁和谁,你大娘要是益发绣步难移,叫我瞎子其将如何?”

春凳娘哼了一声道:“能赖上一辈子么?”

洪瞎子大笑道:“有道理!”

接着,转向一边,高声笑道:“喂,那边的老朋友听到没有?

先由你老儿向人家春凳大娘问候一下怎么样?”

南面屋顶上一个粗暴浑雄的声音道:“老夫没有这等好兴致!”

春凳娘微微一震,失声低呼道:“‘移山叟’驼鬼任远?”

洪瞎子高声向屋内问道:“如何?”

春凳娘平静地道:“很好,继续引见下去!”

洪瞎子大声接着道:“喂喂这边的老朋友很好是的是的行不行?”

春吴娘又是一震道:“什么?他在打手势?”

接着,北面屋顶上有人开腔道:“那臭婆娘不肯出来是不是?

放火熏他女乃女乃的!”

声浪奇大,震人耳鼓。

春凳娘月兑口低呼道:“‘驭雷叟’!”

洪瞎子又向屋内问道:“知道这位老朋友是谁了吧?”

春凳娘冷冷地道:“还有没有?”

洪瞎子又喂了一声道:“西厢上的老朋友,轮到你哥子了!”

朱元峰也是一愣,忖道:“长短叟也来了?”

苞着响起的,果然是长短叟的声音。

只听长短叟在西厢展面上缓缓说道:“你们真是一对低级货!

她在借故拖延时间,尚可说是出于不得已,你瞎子居然有兴趣一路陪到底!嘿。”

洪瞎子怪叫道:“喂,瘸子,你嘴里干净一点好不好?”

春凳娘喃喃道:“真没有想到,驼、跛、聋、盲,居然到齐了,全是那个臭马脸害人不浅!”

洪瞎子于屋外高嚷道:“为了你老骚货,害我瞎子挨了一顿好骂,你若是再不出来,我瞎子可真要放火烧人了!”

春凳娘扣着朱元峰左腕,走去窗前沉声说道:“赌王胡必中,来了没有?”

院心中的洪瞎子似乎呆了一下,抬头问道:“你这婆娘问这做甚?”

春凳娘阴恻恻地道:“回答了再问!”

洪瞎子迟疑了一下道:“没有……不过,你婆娘若是有什么话要说,跟我瞎子说了也是一样,我们四个,说来跟那老儿多少都还算有点交情。”

春凳娘冷冷一笑道:“有交情最好!”

洪瞎子听出语气有点不对,连忙问道:“此话怎讲?”

春凳娘冷笑着说道:“这就是说,老娘要出去了,请你们让开些!”

洪瞎子迟疑地道:“凭什么……”

春凳娘冷然说道:“因为老娘手上正挽着一名年轻小伙子,诸位假如追得大近,对这位小老弟也许不尽有利!”

洪瞎子怪叫道:“真是怪事。你春凳娘身边带着年轻小伙子,可说是家常便饭,这跟我瞎子有何关系?”

春凳娘嘿嘿一笑道:“那是因为阁下尚不知道这位小老弟的姓名之故。”

洪瞎子忙问道:“他叫什么?”

春凳娘答道:“朱元峰!”

洪瞎子一嗯道:“朱元峰?唔,是的,这名字熟得很,好像听人提过,可是我瞎子仍然不懂……”

春凳娘冷笑道:“问问另外的那几位,看他们之中有懂的没有?”

洪瞎子微带怒意道:“你说了也一样!”

春凳娘得意地道:“怎么样?赌王胡必中传人不多,老娘叫诸位让开点,没有说错吧?”

洪瞎子叹了口气道:“事非得己,看来只好对不起我们那位胡老儿了!”

春凳娘再度大吃一惊。

朱元峰低声苦笑道:“我说如何?”

春凳娘向外沉声问道:“你们已决定牺牲这小子是不是?”

洪瞎子淡淡说道:“小子如真的已获十绝真传绝艺,就不该在你骚狐之下,如今你们走在一起,显出小子之自愿,年纪轻轻的,如此不知自爱,天赋再好,也属枉然,相信胡老儿将来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有甚话说!”

春凳娘忙加辩正道:“你瞎子少瞎说!”

洪瞎子一哦道:“怎么呢?”

春凳娘答道:“他是”语音倏而一下顿住。羞耻之心,人皆有之,饶得老婬妇冶荡成性,显然也无法亲口说出勾引男人之经过。

洪瞎子咦了一声道:“说下去啊!”

西厢上的长短叟忽然叫道:“慢一点,洪瞎子!要是如你瞎子所说,这小子是自甘堕落,我跛子自然不会多事,但现在从这婆娘口风中可以听出,小子显然是出于胁迫,这样,情形就不同多了。瞎子,我们让步,你同她讲和吧!”

洪瞎子喃喃道:“发号加司令,就像你跛子成了龙头老大似的!”

春凳娘轻轻吁出一口气,宽心大放。

洪瞎子接着向屋中叫道:“你婆娘听到没有?”

春凳娘故作矜持地答道:“听到了!现在即请提供具体之安全保证!”

洪瞎子怒叫道:“要提什么保证?你放出那小子,让我们检看过了,然后我们带小子离开不就完事了么?”

春凳娘静静反问道:“老娘放了人,你们如果食言,老娘将向谁去讨公道?”

洪瞎子跺足大吼道:“气死老夫也!”

春凳娘重重一哼道:“你瞎子少来这一套!绑下适才业已亲口说过,你姓洪的并不是什么君子!”

长短叟于西厢上高叫道:“依了你婆娘,又待如何?”

春凳娘从容回答道:“由老娘将人质带至安全地带再放手!”

洪瞎子勃然大怒道:“就你婆娘信得过!”

春凳娘淡淡接着道:“所以说,一个主意想出来,应该力求公平可信。因为我们之间,大家谁也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洪瞎于恨声道:“那我们就耗着瞧好了!”

春凳娘冷笑道:“不反对!”

洪瞎子怒道:“不论耗多久,你臭婆娘终究难逃一死!”

春凳娘淡淡然道:“合你们四人之力,我春凳娘本来没有上风可占,只要你们放得开手,随时欢迎攻过来!”

长短叟高声嚷道:“朱家那小子死了么?怎么始终役听他小子说过一句话?”

朱元峰望向春凳娘道:“可以跟他们谈谈么?”

春凳娘点点头,表示可以,接着两人双双走来窗前。

朱元峰打开窗户,探首窗外问道:“平老前辈何在?”

对面厢屋上有人用鼻音道:“在这里!”

朱元峰仰脸问道:“前辈希望小子说什么!”

他口里搪塞着,一面以眼角朝院心中迅速打量过去。

月色之下,只见那位有着百花守护神之称的无相叟洪瞎子,年约五十七八,一身蓝布衣裤,体躯伟岸,仪表堂堂,如果仅就外貌观察,真不容易使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

朱元峰正自暗暗称奇,那边厢屋上,长短叟已然传来一声吼喝道:“帮着想想办法啊!”

朱元峰苦笑了一下,说道:“办法并非没有,只是……不晓得……会不会被采纳而已。”

洪瞎子抢着道:“说来听听看!”

朱元峰转向春凳娘问道:“副帮主意下如何?”

婬妇点了点头,说道:“提出来做个参考,总不妨事。”

于是,朱元峰再度转向院心,提高声音说道:“依在下之意,拟请高处的三位前辈一起下屋,与院心中的洪前辈并立一处,在下则仍已站立在此刻站立的地方,然后,请席副帮主在室后辟开一道门户。这样席副帮主可以从窗户中看清院心一切,如果四位前辈不守信约,只要稍微动一动,席副帮主即可采取报复,以暗器制在下于死命。否则,席副帮主将不难凭藉两下里这段距离,从容退去!”

朱元峰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屋里与屋外,由于幽明异势,室内之人,于退去时,固能兼顾院中之一动一静,院中之人,却不一定能够清楚室内人离开之时刻,所以,相反的,要是席副帮主违背协定在月兑身之际,仍想对在下有所不利,届时,在下只须出声一喊,相信席副帮主也必难如愿以偿。”

春凳娘连连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朱元峰忙向院心问道:“怎么样?在下这项建议,这边业已为席副帮主所接受,四位前辈有无其他意见?”

西厢一片沉默。这至少表示,除了一位“驭雷叟”,其他“跛、驼、盲”三叟,均认为此策可行。

接着,洪瞎子比出一个手势,口中同时说道:“那么,大家下来吧!”

飕!飕!飕!

三条身形,先后飞降院心!

“三残”之中,除了一个“长短叟”平鼎,另外的那位“移山叟”任远,以及那位“驭雷叟”许福祥,朱元峰这都还是第一次见到。

驼子任远,是四人中惟一留着长须的一个,加上手中那支龙头拐杖,看来甚似传说中的南极星翁。

聋子许福祥,矮矮胖胖,头发一片雪白,脸色红润异常,看上去像尊不倒翁,头部不住地左右转来转去,两道眼神,锐利如电,与无相叟洪瞎子之停岳峙,恰好成为强烈之对照!

三残挨着洪瞎子,依序一字而立。

当朱元峰向院中打量时,春凳娘走去床后,开始以内家阴柔之劲,凿向那道灰刷泥墙。

婬妇经验老到,她在破墙时,不带一丝声息,同时眼光经常望向窗户这一边,惟恐为四个武林老怪物所暗算。

朱元峰这时之心情,几与婬妇春凳娘同样紧张。

为什么呢?

因为四个老家伙之中,他只认识一个长短叟,其余三人之性格,均欠充分了解。三人之中,只要有一个沉不住气,他的一条小命,就算报销定了!

所以,在春凳娘凿墙期间,他亦目注院中,不暇一瞬;内心则希望四个老家伙千万不要侥幸行险!

这样,过去了约莫一盏热茶光景。

长短叟似乎忍不住了,抬头道:“还要等多久?小子。”

朱元峰应声转过脸去,目光所至,不禁月兑口轻轻一啊!

洪瞎子一怔道:“什么事?”

说快可真够快!洪瞎子一声疑问刚刚出口,长短叟与移山叟,已然双双如箭腾空而起。

驭雷叟目光一瞥,由洪瞎子的嘴唇动作,到驼跛两叟之起步,其问仅是毫厘之差,点足,振臂,刷的一声,跟着追踪扑出。

朱元峰见状大急,忙叫道:“不要误会!没……没……有……什么,我……好好的,我……只是说那婆娘已经溜了而已!”

可是,他一身穴道受制;心与力无法配合,口中喊着,人却不能同时穿窗飞出!

结果,洪瞎子是听清楚了,另外的驼跛聋三残却已去得踪影不见。

朱元峰走出房门,来到院中,搓手接着道:“这怎么办?”

洪瞎子笑道:“没有关系,他们追不着,自然会回头。”

追不着?朱元峰口虽不言,心底却在暗暗奇怪:这位无相叟怎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朱元峰思忖着,忽然想起阿芳和阿秀那两个丫头,连忙接着道:“前辈请在这里等一等……”

洪瞎子扬脸问道:“你要去哪里?”

朱元峰匆匆说道:“找两个丫头……”

洪瞎子笑了笑道:“想去找回那尊十绝金佛,以及那面金星武士牌是不是?”

朱元峰猛然一呆,讷讷道:“前辈何以知道?”

洪瞎子手一摆,笑道:“不必麻烦了,两件宝贝,均已代你收好,要不是那两个丫头,我们今夜也不会来到这里耍宝了!”

朱元峰又是一呆道:“‘耍宝’?”

洪瞎子忽然一扬手道:“且慢!他们几个好像回头了。”

朱元峰转过身去,东厢屋顶上果然适时出现三条身形,正是驼、跛、聋三残去而复返!

洪瞎子问道:“是不是他们三个?”

朱元峰答道:“是的。前辈这份听觉,真是惊人!”

洪瞎子苦笑了一下道:“双目已盲,听觉如再不济,岂不成了大废物一个?”

话说之间,三残先后飘身落地。

长短叟大叫道:“追不着!”

移山叟一咦道:“这小子……”不知何故,忽然一下住口。

洪瞎子笑了笑,说道:“他没有什么,都怪你们沉不住气罢了。”

朱元峰连忙转过身去,分朝驼、聋两残,施了一礼道:“晚辈朱元峰,见过任、许两位前辈!”

移山叟任远,手拄拐杖,注目含笑不语。

驭雷叟许福祥以手掩口,应声一咳道:“乖……”

朱元峰听了,不禁一呆。论目下彼此之辈分,他比这四个老怪物,可说只高不低。他之所以自称一声晚辈,纯系依始业恩师,赌王门人之身份进见。聋子这一声乖,算是什么名堂?

只听洪瞎子笑喝道:“丫头不许胡来!”

什么?丫头?朱元峰不禁又是一呆。

“驭雷叟”嘻嘻一笑,解开外衣,抽掉腰间一根细绳,两只棉布套应手落地。接着,自下巴往上一掀,揭去面具,露出一张俏丽娇憨的面庞,什么“驭雷叟”?原来是花谷五仙女之老么“蓝-”上官玲!

朱元峰怔怔然旋身指着长短叟和移山叟道:“那么,这两位另外两位,不待吩咐,业己同时回复本来面目。

所谓“移山叟”和“长短叟”,正是“紫佩”紫梅,和“绛环”列屏贞所分别串饰。

朱元峰大为惊奇道:“三位小妹怎会装扮得如此惟妙椎肖?”

洪瞎子淡淡一笑道:“说来一言难尽,到屋子里面去,慢慢再谈吧!”

朱元峰低声问道:“这家栈房有没有问题?”

洪瞎子反问道:“什么问题?”

朱元峰道:“据婬妇春凳娘透露,四海帮徒,平常出入时,似乎十之八九,都以此栈为落脚之点……”

洪瞎子摇摇头,笑道:“不用担心!”

朱元峰追问道:“为什么?”

洪瞎子笑道“这儿的栈东,过去也是道中人,为了他自己的营业、身家。和财产,包管他会懂得什么叫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朱元峰笑了笑,未再说什么,一行进入西厢,掩好门,点上灯,屋角,阿秀和阿芳两个丫头,痴痴地倚墙坐着,显然都已点上穴道。

人屋后,紫梅首先指着那两个丫头问道:“这两个呆丫头如何处置?”

朱元峰道:“这两个丫头,就是笨了点,心地尚不太坏,给她们一点银子,由她们自己去吧!”

放走了两个丫头,大家落座,洪瞎子问道:“香君遇害一节,老弟大概已经听说过了吧?”

朱元峰黯然点头道:“是的。”

洪瞎子叹了口气道:“那天正碰着瞎子下山买办杂物……幸好这几个娃儿,那天都不在谷中……唉,毒龙萧百庭,罪孽够重的了!”

朱元峰忙问道:“还有黄始凤黄姑娘,和白蕊华白姑娘,怎么没有来?”

洪瞎子点点头道:“另外有事去了,明后天会在摩天岭某处地方会面。”

语音略顿,又道:“自从遭遇此一重大变故之后,瞎子便日夕训练她们三个模拟三残的音容笑貌,直到完全酷似,方带她们下山。你老弟知道,她们五姐妹,年纪都轻,身手亦极有限,以我瞎子一人之力,实在无法兼顾。假如说在行动上都有所不便,试问还谈什么报仇不报仇?”

朱元峰道:“那么,黄胜关附近那些骨牌骷髅,都是洪前辈跟五位小妹留下的了?”

洪瞎子摇摇头道:“瞎子哪有这等大能力!”

朱元峰颇感意外道:“不是”

洪瞎子接着道:“最近的那个玉龙古振华,倒是死于我跟这几个娃儿之手,因为上次长安西门外,书棋山庄的那一段,几个娃儿一直耿耿于心,一定要先找这条玉龙出气。结果,经我瞎子苦心安排,总算达到目的,至于在这条玉龙尸身上留下一对天牌,不过是我瞎子一时好玩,仿前人手法,东施效颦而已!”

朱元峰喃喃道:“奇怪,那么……那些……又会是谁的杰作呢?”

洪瞎子接下去说道:“昨天傍晚,瞎子带她们三个娃儿来歇此栈,阿梅和阿贞,都是一身男装,只有阿玲顽皮,她说四人中,应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才不碍眼,因而坚持要着女装,结果,丫头的一副耳环,引起刚才那两个丫头的景羡……阿玲,底下的经过……你为朱少侠再说一遍!”

上官玲笑了笑,说道:“一个丫头跑过来,向我悄悄问道:‘你这种耳环,哪里有得卖?’当时,我见那丫头傻得可爱,便故意逗她道:“你有银子么?’丫头忙应道:“有,有!’手掌一展,果于桌子下面托出三两多碎银。我知道这丫头醉心过甚,只说价格贵,也许难她不倒,于是笑道:“这是普通银子,不行!’那丫头呆了一下道:“那么,得……什么样的银子……才能买?’”

小妮子说至此处,又笑了一下,这才接下去说道:“我当时因系信口胡诌,被丫头一问,倒给难住了。当下只好继续乱扯道:“要么……咳……要一种很特别的银子!”

丫头想了一下,抬头问道:“一种红头鸟的银子行不行?”

旁边的紫梅和列屏贞,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上官玲也拿手背遮上嘴唇,忍着笑接道:“银子居然有叫‘红头鸟的’?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于是,我问道:“你那种红头鸟的银子在那里?拿来看看,说不定可以。’那丫头兴冲冲回去后院,拿来了三只‘红头鸟’。我接过一看,不禁暗呼一声:我的老天!

这不是君山一品红,金老前辈的独门暗器丹鹤镖么?”

上官玲望了两位师姐一眼,笑道:“于是,我跟那丫头完成了交易,以一副耳环换来三支丹鹤镖。接着,我将经过告诉了梅姐和贞姐,由梅姐和贞姐去后院察看动静,我则赶快出栈找买用品的洪爷爷,报告一切。”

洪瞎子接着说道:“我听了玲丫头的报告,知道内中定然大有文章,一品红的丹鹤镖,岂会轻落他人之手?”

洪瞎子顿了一下,又道:“因此,我便命三个丫头移去另一家客栈,尽快换上三残面目。等到天黑瞎子先制住两个丫头,问明原委,收回金佛和武士牌,然后退出来,叫三个丫头分伏南北西三厢底下的事,你都知道,自然用不着再说了。”

接着,洪瞎子吩咐紫梅取来那尊十绝金佛,以及一面金星武士牌和三支丹鹤镖,朱元峰称谢收下。

苞着朱元峰也将这次失算遭擒的始未说了一遍。

洪瞎子讶然道:“那么,你被点之穴道,岂非仍未解开?”

朱元峰点点头道:“是的,婬妇手法特别,内渗百阴柔煞,一个化解不当,极易岔气残废,所以晚辈未敢随便劳动前辈出手相助。”

洪瞎子着急道:“那怎么办?”

朱元峰沉吟道:“办法有好几种,只是有的太缓,有的不易办到,有的行起来,则又太危险……”

洪瞎子道:“你且分别说来听听看!”

朱元峰道:“最稳妥的方法,便是每天夜半,当一元复始之际,一面行功调息,一面由一功力深厚之人,遍拍周身穴道,连续七七四十九日,不可或辍。”

洪瞎子皱眉道:“太缓了!”

朱元峰接着道:“其次便是以‘何首’、‘绵盲’、‘长白参’、‘王龙骨’,等四味药,加进十全大补汤,服后待元阳亢升时,以纯阳指力,连点肾经所属‘俞府’、‘神封’、‘横骨’、‘涌泉’等二十六穴!”

洪瞎子摇头道:“这种偏僻地方,连一帖十全大补汤,都不一定抓得全,哪里去找绵青和王龙骨这两味罕见奇药?”

朱元峰又道:“再不然就是以适量砒霜和酒狂饮,待七孔滴血时,以伏虎功,疾点肝经所属的‘期门’、‘章门’、‘中封’、‘大敦’等十二大穴!”

洪瞎子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这种以毒攻毒的方法太危险了!什么叫‘适量’?

万一‘过量’又怎么办?”

朱元峰苦笑道:“晚辈不是说过了?三种方法,无一可取!”

洪瞎子蹙额道:“真的再无其他方法了么?”

朱元峰思索了片刻道:“还有一法……”

洪瞎子迫不及待地道:“快说,快说!还有什么方法?”

朱元峰双颊飞霞,讷讷道:“这最后一法,晚辈……一时……记不全了……容晚辈再想一想……等想全了……再说吧!”

洪瞎子翻了翻那双全是白仁的眼球,似乎想说什么,忽又忍住,最后点了点头,说道:

“离天亮大概还有一个更次,你们几个娃,统统休息一下,瞎子睡意毫无,正好为你们守夜!”

朱元峰道:晚辈陪您老出去走走,这几天晚辈甚少劳动,除了吃,便是睡,精神始终很旺盛。”

洪瞎子点头道:“也好,我们去院子里散散步!”

走来院中,洪瞎子低声说道:“所谓最后一法,现在该可以说了吧?”

朱元峰红脸笑了笑道:“前辈好厉害!”

洪瞎子轻轻一嘿道:“你以为我瞎子好欺侮是不是?”

接着,朱元峰于洪瞎子耳边,不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洪瞎子听了,抬头一咦道:

“这个还不简单?”

朱元峰满脸通红,向地下啐了一口道:“前辈说简单,能否先行示范一番?”

洪瞎子正容说道:“这跟吃药无异,有何难行之处!”

天亮后,洪瞎子吩咐紫梅、列屏贞、上官玲三女恢复了三残面目,搬去昨天改住的那家客栈。

然后,他向朱元峰挥挥手道:“那你就出去看看吧,万一凑巧,或能买到何首、绵眷、长白参、王龙骨等几味也不一定。”

上官玲诧异道:“他就以本来面目,这样走出去?”

洪瞎子道:“有何不可?知道驼、跛、聋三残,外加一个洪瞎子,刻下都在这座阳平关,有谁敢来持虎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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