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堡 第 十 章 结 盟
半炷香光景过去,施师爷缓步踱入后院卧室,推开房门,他见那个自称独目叟,史姓眇目驼背老人正坐在书桌前支颐沉思。
眇目老人见他进房,也未起身迎接,仅点点头,示意他在床沿坐下。
施师爷坐定,好奇地朝老人望着。
眇目老人下唇微咬,低头又想了一下,突然抬脸向施师爷问道:“施大侠,我说个人,您可认得?”
“谁?”
“施力!”
“谁?”
“施力!”
“啊,啊!”
“怎么啦?施大侠!”
“他在哪里?”
“施大侠想见他么?”
“想,想极了!史前辈,您老是怎生认识他的?”
“老朽认得那位小兄弟,敢说比谁都早。”
“那位小弟兄的身世您老清楚么?”
“比谁都清楚。”
“施天青有幸与闻一二否?”
“今天晚上,施大侠将会知道得和我一样多!”
施师爷惊喜得猛然跳身而起,一把抓住眇目老人的双手,不住地摇撼着,激动地喊道:“史老前辈,我,我施天青,实在,太,太感激您了。”
施师爷由于兴奋过度,他忽略了他现在抓着的一双手也在颤抖。
施师爷将眇目老人的双手紧握了好一会儿,最后兴高采烈地问道:“史前辈,您老怎知施某认识他的?”
眇目老人低头哑声道:“他惦念着您……就跟您惦念着他一样呢!”
“是他告诉您的?”
“是的!”眇目老人头更低了,声调也更低了:“是他告诉我的。”
施师爷突然松开眇目老人的双手,诧然道:“您的手在抖,您,您老怎么啦?”
眇目老人抬起脸,仅有的一只右眼中,泪光晶莹。
施师爷大吃一惊。
眇目老人用衣袖拭去眼中泪水,朝施师爷强笑道:“施大侠,您看这多可笑,我居然哭了。”
施师爷的脸色遽然大变,语不成调地急切问道:“什么,他,他有意外?”
眇目老人摇摇头道:“没有,他很好。”
施师爷深深吸进一口大气,然后长长地嘘了出来。
“您老是施小兄弟的至亲?”
眇目老人淡然一笑道:“至亲?唔,是的,没人比我和他再亲了。”
“他人呢?”
“快来了。”
“今晚?”
“马上。”
眇目老人说毕;缓缓立起身来,伸手解开衣钮,反手月兑去那件蓝布施,将背对向施师爷。
“啊,您老的驼背是伪装的?”
眇目老人又伸手在左眼上取下一块人皮胶。
“啊!您老并不是一目失明?”
眇目老人拿起桌上一条含有药品的湿面巾,狠力地在眼上擦了几遍。
施师爷猛然跳了起来。
“施力,是你?……天哪。”
四只手,紧握着。两双泪眼,相视无言。
良久良久之后,施师爷这才喃喃地道:“真想不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你,施力,你的武功长进了,你应变的机智也老练了不少,这是可喜的现象,不过,施师爷也给你愚弄得够惨的了。”
司徒烈突然摔开施师爷的手,转身到床底下拿出了一只细瓷绿碗,碗内放着两只小酒杯,两只酒杯中撂着一根长约三寸的银针。施师爷以一种茫然不解的眼光望着。司徒烈将绿碗放在书桌上,然后朝施师爷正容道:“施大侠,我们刺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可好?”
施师爷高兴地笑道:“好极了。”
司徒烈正容又道:“施大哥,你今天已是名震武林的一代高手,小弟在武林中,尚是学步阶段,小弟此举,并非有意高攀,总之,不用多久,大哥即将知道,小弟此次欲与大哥结盟,实在另有含意,决非一般武林人物因对彼此之武功惺惺相惜,相互朋党可比。”
施师爷快活地笑道:“别说啦,兄弟,我知道,这样做只不过是一种表示慎重的仪式,我们俩,不早就亲着兄弟了么?”
司徒烈不再说什么,又从床下拿出一壶酒,一副香烛,点好香烛,在瓷碗内倒了半碗酒,然后拿起银针,。在手臂上划了一道血口,在碗内滴了鲜血,滴完,将银针交给施师爷,施师爷照做了。
二人对着供在香烛前的血碗分别一拜,然后由施师爷将血酒调匀,分注两杯,各取其一,施师爷首先举杯道:“而今而后,永如手足,有背血盟,天诛地灭。”
“而今而后,永如手足,有背血盟,天诛地灭。”
司徒烈举杯照样虔诵一遍,然后相互仰杯一饮而干。
二人结盟毕事,司徒烈到前面吩咐店家沏来两壶好茶,二人在书桌两边坐下。
司徒烈首先建议道:“大哥,我们来个通宵畅谈如何?”
施天青点头笑道:“大哥亦有此意。”
司徒烈又道:“大哥,我得先告诉你,我的姓名并不叫做施力,施力这个名字,是恩师游龙老人在七星堡隔牢为我取的。本来,我应该立即告诉大哥我的真名姓,但是,这里面有个特殊原因令我必须在大哥回答了我某些问题之后才说。现在,即请大哥告诉我,大哥与武林三奇之一的剑圣司徒望,究竟是何渊源?”
施天青微微一愕道:“咦,你,你怎知道的?”
司徒烈微笑道:“大哥在宝剑方面,表现的实在太多了。”
“表现的太多?”
“第一次在嵩山野狼坪,你以一根枯树枝逼平了以剑术著名于武林的青城迷娘。
第二次是两天前,在蓝关附近鬼脸婆要你使用武器,你向迷娘借剑前后所一再显露的可怕微笑,它说明你在剑术上的成就,不但有自信,而且相当自负!凭了这些,难道还不够证明你和剑圣有着深厚渊源?”
“兄弟,假如你是我的敌人,你真可怕。”
“假如是兄弟呢?”
“令人又爱又敬。”
施天青想了一下又道:“兄弟,既然你已疑心及此,大哥欲以宝剑斗一斗鬼脸婆,岂不是一个证实你猜想的大好良机?你为什么不在一旁袖手静观,反而要冒险挺身而出,究竟是何道理呢?”
“你用剑,不是很勉强么?”
“是的,我是迫不得已。”
“因为你怕泄露你的师承是不是?”
“是的。”
“那么,大哥想想看,我不在场则已,既然一切都已瞧在我的眼中,我怎肯让你左右为难?”
“啊,原来如此,兄弟,大哥谢谢你了。”
“自家兄弟,有什么谢不谢的?大哥,说出你跟剑圣的关系吧,在你说完之后,你将发觉,小弟这样一再追问,实在另有重要原因,并不纯粹是为了好奇心。”
“好的,兄弟,告诉你了,施天青实在就是剑圣司徒望的惟一传人!”施天青微喟着开始述说道:“剑圣有我这个徒弟,武林中,包括三奇三老,各大名派的高手和掌门人在内,没有一人知道!家师的意思,是他老人家要维持‘剑圣’的崇高荣誉,除非我剑术上的成就已和他老人家相等,甚至比他老人家更高,此事决不向外界宣布。唉唉,也差幸有此一着,不然的话,我施天青今天混得这样糟,如何向他老人家交代?
以前,我在七星堡中,已将我的身世约略为你说过一遍,我所说的‘武林奇人’,就是指的‘剑圣’,假如你将前后各节加以融会贯通,有关我的一切,至少有一半你是已经明白了的。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所不晓得的另一部分。
我是姓施,但原名并不叫天青,我叫施剑,天青是我后来化的名。不过,施天青这个名字也不错,而且你也习惯了,以后,你还是喊我天青这个名字吧,提起原名,会令我感到很难受。
兄弟,在你知道了这些之后,藏在你心中的一个迫不及待的问题也许是:你为什么要恋栈于七星堡!
大哥猜得错不错,兄弟?司徒烈肃容点点头。
“我记得我好像说过,”施天青眼望虚空,沉重地追忆着道:“四年前,在我心灰意懒,对人生感到乏味的那个时候,七星堡主自外间带回一个消息,因了那个消息,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继续活下去,继续活在七星堡中,直到我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我当时是不是这样说的,兄弟?”
“是的,大哥。”
“兄弟,在这里我可以再说一遍,那个原则,至今未变:我必须继续括下去,继续活在七星堡中!不过,我们两个今天的关系业已和在七星堡时大不相同,我知道的,我就能告诉你!
七星堡主究竟带回了什么消息呢?
他说:剑圣司徒望一家的生命财产,据说在川陕交界的黄金谷附近给一把无名火毁得干干净净。他又说:这是自关外几个极有名的黑道魔星那儿听来的,那些魔星,他则却有指名道姓。最后他向堡中人交代:这个消息尚待证实,决不许任何人外泄,违者杀无赦。
兄弟,你替你大哥想想看吧,大哥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该多难过?
当时,我听得这个消息之后,也曾一度猜疑不定,因为家师剑圣的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说得自负一点,他老人家的武功决不在七星堡主和游龙老人之下,当今之世,能和他老人家相提并论的人,屈指算来,三二人而已,有谁有此通天本领?要说毁了他的家财,那是无法防范的,若说同时毁了他老人家的命,实在难以令人置信。
不过,七星堡主人虽凶残暴戾,但他在武林中的地位实在不低,他没有理由来向他的手下造此天大谎言,他这样说,一定有他的根据!
所以,思虑再三,我相信了。
兄弟,剑圣既然只有我施天青一个徒弟,他老人家全家遭遇了意外,假如你换在我的地位,你该怎样做?
兄弟,这就是我之所以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那么,你也许又要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七星堡呢?
兄弟,请你相信我,我决非为的七星七娇散花仙子,虽然她也是个苦命人,而且她今天的丧名失节全是为了我,此事外人不易了解,我现无暇细说此事,有机会将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现在,听大哥说下去:我并不是个笨人,那种惊人消息给我的刺激固然深,但我的步骤并未因此紊乱,经我日夜熟思之后。我认为,剑圣遭火的事,武林中并未轰传,这事始终只听七星堡主一人说过,如欲明白事件真相,只有在七星堡主身上继续刺探!
而这,只是我必须继续留在七星堡的一半理由。
老实说,这事我很疑心就是七星堡主本人干的,即使他本人没有动手,那些动手的人,也必受了他的唆使。七星堡主一生最重视的,就是那个‘武林第一人’的美称!当今之世,有资格夺取他这个名位的人物并不多,虽然他和游龙老人以及剑圣并无私人恩怨,但这两人都是三奇之一,而且名声比他好,在他心目中,始终是两团阴影。所以,我认为他的嫌疑相当大,他是我假想中的第一个仇人!
武人报仇,离不了武功。
我一方面积极寻找证据,另一方面我在想尽方法让自己的武功增长。七星堡主的一套‘颠倒阴阳乾坤手’以及‘阴阳罡气’,威力之惊人,实为武林百年来所仅见。假如有一天我发现了他就是害师仇人,而我的武功又不如他,那怎办呢?
这便是我必须继续留在七星堡中的另一半理由了。
七星堡主有一本武学秘籍,我想得到它,家师的仇人,无论是哪一个,我也不担心我的师仇报不了。
听到这里,司徒烈不禁插口道:“大哥这么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它的名称,但我知道七星堡是有这么一本武学秘籍。”
“你怎知道的?”
“当小弟二次陷入七星堡时,大哥可记得七星堡主曾经含含混混地说过这样的话:‘游龙老儿虽说是武圣潜龙子的五世玄孙,但他并不能和老夫相比,因为,他没有得到……总之,你如果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倔强,总有一天你会发觉,你将来的成就不但会在老夫之上,而且更能超越当年的武圣之上,因为……这个……这一点还没有到你应该知道的时候。”
大哥,记得这一段话吗?
七星堡主虽然说得很含混,如今回想起来,他说游龙老人没有得到,而他却得到了的那件东西,不是一本武学秘籍,还会是什么?”
“是的,兄弟,就是它。”
“它叫什么名称?”
“一元经!”
“一元经?”
“是的,一元经出现于武圣潜龙子那个时代,距今大约两百多年。”
“我知道,大哥。”
“这一点你也知道?”施天青好不惊讶:“是不是游龙老人告诉你的?”
司徒烈摇摇头,微笑道:“两百五十年前,湘南九疑山,曾经举行过一次‘一元经武林大会’,结果,一元经为当时武林申一代圣手‘三白老人’的爱徒‘武圣潜龙子赵玄龙’所得,武圣其后还成了三白老人的孙婿,武圣晚年出家,一元经便自此失去下落。……经过是不是这样的,大哥?”(详见拙著“英雄泪”。)
“哦?”
“这些都是洛阳草桥每年摆设‘文武双擂’的孙氏兄弟,老大铁掌孙伯虎告诉我的。”
“孙伯虎是何出身?”
“他是少林俗家弟子。”
“那就怪不得了。”
“孙伯虎有没有说错?”
施天青点点头道:“孙伯虎没有说错,但他知道的还不够详细。那时候,因为武圣的德威兼重,武林中平静了很久。武圣知道,一元经中的‘一元神功’虽然是旷世绝学,但限于资质,并不是人人可望有所成就。他既已将经中的掌法参考天下各家掌法合成‘游龙三式’,成为赵家祖传之学,只要子孙中代有人才,永远武林领袖,已是无甚疑问的了。
所以,圣武出家之后,一元经并不是失落,而是给武圣带到九宫佛寺。武圣圆寂之后,武圣出家的那家寺庙里有个行为卑劣,野心雄大的小和尚,趁人不备之际,将一元经偷出来,并还了俗……一元经就是这样失去了下落的。
后来,足有一百多年,不但一元经的下落不明,甚至经中所载之各种武功,也没有一人练成,在武林中出现,足证当初窃经的那个和尚,雄心虽有,胆量却是不够,他深知一旦消息走漏,立有生命之虞。
当年那个偷经还俗的和尚,虽然没有练成绝世武功,但要他将一元经转赠别人,也是绝不可能的事。就像那些拥有百万家财的富翁一样,本身的享受有限,或许根本没有享受,但要想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去移动他们的财富,势比登天还难。所以,那是不难想象得到的,那个窃经还俗的和尚,一定是可怜而又可笑地,战战兢兢地守着一元经,一如守财奴守着他们的财富一般,渡过了担惊受怕的一生!
二百多年,经过不止一代,他害了自己不算,可能连他的儿子,孙子,也遭受了相同样的命运!
老弟,你看,一个德能不足而怀有至宝的人,他的报应,该多残酷?……啊啊,兄弟,我这一扯,扯到哪儿去了呀!是的,说得简单点,有一天,那是我进七星堡的第三年,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当年那个自九宫山窃经还俗的和尚,他一定姓冷!”
“那就是说,”司徒烈双眼瞪得大大的道:“他是七星堡主冷敬秋的祖先?”
“是的!”
“大哥如何发现的呢?”
魔魔儒侠施天青,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兄弟,记得么?当你二次陷身七星堡,我们在七星塔顶下棋,我为你说起七星堡主元配白夫人白玉-的身世及死法时,曾约略提及白夫人的致死之因是她‘扬言要公布堡主一项秘密’?”
“是的,大哥,我记得。”
“老实说,当年我听到这种传说,也和一般人一样,只知道七星堡主一定有一个不愿为外人知的秘密,但并不清楚那个秘密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直到我进了七星堡之后的第三年某天,七星堡主将我唤至堡中的练武场,表演了一手‘阴阳罡气’的功夫给我看,我这才恍然大悟!”
“这话怎说?”
“兄弟,别急,听我慢慢说下去!”施天青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下去道:“那天七星堡主的‘阴阳罡气’是这样表演的:他命人拿来两块一尺见方的青石,先立掌在一块青石上横劈横砍,那块青石直如一块刀口下的豆腐,应手而裂,断口处,齐齐整整,垫在青石底下的那块黑绒布上,不沾一丝石屑。跟着,他将那块黑绒布覆上另一块青石,坐马平掌往绒布上轻轻一按,掌心离绒布尚有四五寸之远,便已撤掌起身。起身之后,他命我自己掀开绒布查看。我当时小心地先检查了一遍绒布,看出绒布毫无异状,方将绒布掀开。绒布掀开之后,我怔住了。奇怪啊,我当时想,那块青石不还是好端端的么,这是一种什么功夫呢?……我的天哪,我施天青做梦也想不到我由于阅历不够而发出的一怔竟然救了我自己一命!噢,不,它不但救了我一命,而且更赢得了七星堡主对我的信任……原来,七星堡主始终在怀疑我的出身,我却一直蒙在鼓里,满以为他被我三言两语含混交代过去呢。
兄弟,你说这多危险?
而那一天,我结果明白了,因为秘密从七星堡主自己的嘴巴中泄露出来。
当时,他看到我发怔,不禁从旁笑道:‘天青,你还不明白这是一手什么功夫么?”
我赧然答道:‘不知道,堡主,求您多多指点。”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这样说来,你师父的武学杂而不精,也就无怪乎其然了。”
我赧然又道:‘是的,堡主。”
七星堡主摇摇头,感慨系之地道:‘你那宝贝师父,能教出你这样的徒弟,反而增加了他本人的光彩,这倒真是他的福气。”
这时,我已渐渐明白。
于是,我福至心灵地,故作诚恳地道:‘堡主,您老人家这手武功的奥妙何在,可否能点天青见识见识?”
七星堡主向青石睥睨一笑:‘去搬起石头来看看下面。”
我信以为真,真个伸手去捧青石,讵知双手合处,竟然捞空,再看两手,只落得双手都是青石碎粉。
我心头一震,满脸同时飞红。七星堡主却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当时不禁由衷地喃喃出声赞道:‘这种武功真是骇世惊俗!”
我还以为我这样说了,七星堡主一定颇为受用,可能显得更高兴,笑得更响,谁知道事情大出意料之外!”
司徒烈不禁大讶道:“大出意料之外?发生了什么事?”
“嘿,嘿,你猜怎么样了?……我低头喃喃赞毕,突然发觉七星堡主的笑声中断了。我抬起头,令我唬了一跳。我看到七星堡主当时的脸色异常难看,他正怔怔地凝望着七星塔顶,仿佛在思索一件大事,而那件思索中的大事,显然令他很不愉快。
我是深知那个魔头脾气的人,当时静立一旁,一声不敢声张。
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缓缓放下脸,毫无表情地朝我问道:‘天青,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功夫么?”
我小心地答道:‘天青实在不知道,堡主。”
七星堡主仍是毫无表情地道:‘这就是我冷敬秋仗以成名的“阴阳罡气”!”
我故意啊了两声,表示惊叹。
‘天青,你以为老夫这两手已经很了不起了是不是?’他冷笑着,好像在说给我听:‘嘿嘿,天青,你可知道老夫这一手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别说天山游龙老儿和剑圣司徒望能够做得到,就是你们死去的那位白夫人,也一样能做到十之八九!
虽然他们几个的功力不一定有老夫这样精纯,但他们有能力紧步老夫后尘,嘿嘿,这就不能算是绝学了,唉!”
老魔说完,竟然深深叹了一口大气。
我没有开口,但心底下却暗忖:这魔头好胜之心好强!
七星堡主见我没有开口,朝我望了几眼,又道:‘天青,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吓了一跳。
‘你一定会奇怪,老夫怎会如此难于满足是不是?’尚幸他接下去这样说:
‘唉,天青!’他又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在你,最高的愿望,可能只想哪一天能达到了老夫目前这样的功力,我想,天青,你一定满足了。可是,孩子你知道在今天武林中,老夫是处在何种地位?如果说今天武林中同时有好几个人跟我功力相近,老夫怎能安心?”
事后想来也很奇怪,我在当时竟毫不考虑地冒出那样两句话:
‘那有什么办法呢,堡主?能练到您老这种地步,在一般武人来说,已是不可思议的了,这是人类天赋的极限啊!”
‘天赋的极限?’他几乎叫了起来:‘唉唉,你真是个井底之蛙,你可知道老夫的功夫本可以增加一倍甚至更多?”
我不禁大奇道:‘那么堡主为什么不想法尽量增加呢。”
七星堡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七星堡主大笑了好一阵,突然又好像给什么一下刺痛了似的骤然止住笑脸,喃喃自语道:‘一元大法最忌的是色、破了身的人,最多只能练至五成火候,何况尚要先行坐关三年,唉唉,老夫业已这么大把年纪,三年之关,如何忍受得了?”
从此,我知道了这个秘密。
七星堡主有一本一元经,一元经就在七星堡中。
当时,我为了避讳,假装并未听清他的自语,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地安慰了老魔几句,说天山游龙老人和剑圣的武功一定都比他老人家差得很远,不然的话,大家都是三奇之一,他老人家被武林中尊为武林第一人,他俩为什么不敢表示异词?
老魔经此一岔,也就转愁为喜。
这一来,我也明白了白夫人所要公布的秘密是什么。
老实说,在听到家师遭遇不幸之前,我对一元经一事,并未起过什么杂念,我施天青的为人,你兄弟是最为清楚不过的,非分之想,永远不会在我们这种人心中生根。可是,自老魔带回那个不幸的讯息之后,大哥我的想法改变了,无论如何,我施天青一定要得到那本武学秘笈!”
司徒烈皱眉道:“大哥可知道那本一元经放在堡中何处?”
施天青苦笑道:“兄弟,你这话问得有道理么?假如大哥知道它的藏放之处,以大哥今天在七星堡中的权力和地位,只要趁着堡主不在家,岂不如探囊取物,哪还会一熬就是这么多年?”
这时,天时已近三更。
那时候,繁荣冲要如华阴那样的重镇,任何客店,均是通宵有人看守,有人伺候,随时接应夜半投宿的客人,以及接受已落店的客人使唤。
司徒烈先走到客店前面,在两把茶壶内加了茶叶和滚水,并带了一点点心,送进房,然后悄悄上房在各处巡视了一遍,确定无甚异状,这才重新回到房中。
司徒烈二次回房,施天青抬脸向他笑道:“兄弟,你现在看起来很像个大人呢。”
司徒烈也笑道:“将有很多大人做的事等我去做,不失学做大人怎行?”
施天青微微一怔。
这句话,似乎启发了他的思绪,不禁笑道:“兄弟,下半夜到了,轮到你啦。”
司徒烈笑道:“先吃点心。”
施天青笑道:“你怕大哥听了你的身世之后连点心也吃不下去?”
司徒烈笑笑没有开口。
二人慢慢地将点心吃完。
吃完点心,施天青催促道:“说呀,兄弟。”
司徒烈眼圈立时一红,强笑道:“大哥,别催了,准备着镇定你自己吧,我所要告诉你的,全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些事。”
施天青情不自禁地挺直了上身。
“首先,大哥,我得告诉你,白夫人没有死!”
“啊,天哪,好兄弟,你说什么?”
“白夫人不但没有死,而且,救我出七星堡的,就是她老人家!”
“啊啊,天哪。”
“救我出堡的是她老人家,带走七星堡主独生女冷小秋的,也是她老人家!”
“天哪,天哪。”
一代魔魔儒侠,连受三重击,双手十指,深深插入坚实无比的桧木桌面之内而不自知,神情激动得有如陷于一个可怕的梦魇。
司徒烈看了他一眼,怨道:“大哥,你再这样不能自持,我可不说下去了。”
魔魔儒侠,深深地嘘出一口大气,闭上眼皮,不住地摇头,什么话也不说,是的,他倒过头来听司徒烈的吩咐了,他在尽量镇定自己。片刻之后,他睁开那双精光闪射的双目,注定司徒烈之面,恳切地道:“兄弟,我好了,你说吧。”
“她老人家活得很好。”
“不,兄弟让我先问一句,你在七星堡曾说过这样的话,你说:‘我自有办法出堡’!你又说:‘一点不错,我正等待着那位曾从七星堡主手上带走冷小秋的异人前来带走我’!难道,兄弟,你早在陷入七星堡之前就认识了白夫人?”
“是的,见过一次,在长安杏园,但那时我尚不知她就是白夫人。”
司徒烈又将在杏园中遇见哀娘母女的经过说了一遍。
施天青不禁奇怪道:“凭什么你能由‘哀娘’猜到‘白夫人’?”
“凭你!”
“凭我?”
“不错,凭你魔魔侠施天青,施大哥。”
“别取笑,兄弟,做正经说吧。”
司徒烈正色地道:“大哥,不是开玩笑,事实的确如此。当时,在杏园中见过哀娘之后,因见她留字问候家师游龙老人的语气那样平淡亲切,我就异常纳闷不解,我想:哀娘既能和武林三奇平辈论交,她一定是个不平凡的女子!不过,我当时对哀娘除了好奇之外,其他的,根本一无所知,哪里会知道什么白夫人?
后来,二进七星堡,你为我详述白夫人身世,说她是三白老人之后,系当年武圣移继给白家的一支,我因早知家师游龙老人为武圣五世玄孙,略加推算,便猜想到,那位哀娘。可能便是和家师游龙老人有着血亲的白夫人!
而且,大哥将堡主女儿冷小秋的失踪描述得那样神秘0白夫人死得那样离奇
自己奔向后退无路的落魂崖我就想到,白夫人如果有意今七星堡主上当,那么,在杏园所见的那位十三四岁,模样跟哀娘一样的小泵娘,很可能就是冷小秋了。
后来我知道,白夫人如不冒此奇险,决难令机诈多智,手狠心辣的七星堡主死心。
当时,我听大哥说完有关白夫人的一切,我就告诉自己道:有希望了,除了白夫人,谁也不能带我走出七星堡,以她和家师游龙老人的渊源,她老人家一定会来,而且来得很快。
大哥,经过这一解释,你大概完全明白了吧。”
施天青尽量装得平静地点点头。
但他仍然禁不住问道:“既然这只是你一人的片面推断,你和白夫人之间并无联络,你又怎知道她会在堡主回来的那一夜入堡救你的呢?”
司徒烈又将那夜因内急如厕时,遇见一个作十三鹰装束的人传递‘今夜注意’的条子,后来知道那人即为白夫人所扮的一段始末,详细地说了一遍。
施天青感激地道:“因此你巧妙地要求堡主令人代替我那夜的总巡之职?”
司徒烈微笑道:“我能由你步上‘神手飞猿’的后尘么?”
施天青默默地咬了一下下唇。
司徒烈问道:“那一夜,我走了,代你总巡的魔心弥陀有无受到处分?”
施天青摇摇头道:“没有。第一,掌毙神手飞猿之事,事后堡主异常懊悔,他知道错不出在总巡身上,如总巡之人该死,他自己又该如何?不过,堡主个性极强,做错了不肯认错罢了。第二,他以为处罚了魔心弥陀,实在不够公平,因为,那一夜轮到的不是他。当然,魔心弥陀对堡主的忠心也不无关系。……兄弟,你的身世,现在可以告诉大哥了么?”
司徒烈注视着施天青之面,目不转睛地道:“首先,我要告诉大哥的,我的真名叫做司徒烈。”
“司徒烈?”
“司徒烈!”
“司徒,复姓,像,像……家师的一样?”
“是的,烈就是轰轰烈烈的烈!”
“太巧了,”施天青不禁喃喃地道:“真是太巧了。”
“太巧了?还有更巧的事呢,大哥。”
“你,你说什么?”
“大哥,你到现在尚未明白?”
“难道?”
“是的,大哥!”司徒烈静静地道:“现在跟你大哥说话的,正是剑圣司徒望的儿子!”
“天哪!”
施天青惊叫一声,扑地向司徒烈跪倒,双手紧抱着司徒烈的双膝,像一个孩子似地,埋脸哭泣起来。
司徒烈陪着流了好一阵眼泪。
好半晌之后,司徒烈先擦于了自己的眼泪,然后双手扶起施天青,安慰地道:
“大哥,别伤心,也许一切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般可伯呢。”
“弟弟,大哥实在太高兴了!弟弟你今年多大?”
“十八。”
“对了,弟弟是大哥离开以后出生的。”
“我因为没留意你说你离开师父的时间,故当你说到你师父无儿无女的一节,一直是个疑团,而现在,我想到了,你说你是十八年前离开你师父的,可能我是在大哥离开不久出的世s”
“弟弟,你是怎生逃得出来的?”
司徒烈将大火之夜的逃亡情形述说了一遍。
“那么,”施天青道:“那一夜放火的,不是一个人喽?”
“很多,很多。”
“弟弟可曾听到师父他老人家一点消息?”
“没有!不过恩师游龙老人和白夫人那一致判定家父尚在人间。他们认为,当今之世,谁也没有通天本领能取得剑圣司徒望的命”
施天青啼嘘着道:“我这个劣徒将来有何面目再见他老人家?”
“大哥,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弟弟,这只是你偏爱大哥的看法。”
司徒烈慨然地道:“大哥,假如家父还信任他的独子。他老人家就得信任他的爱徒!弟弟为你大哥解释清楚。大哥今天不顾本身名节,忍辱偷生,其志全在誓报师仇,大哥,到圣何人?他有了你这样的徒弟,他还不该引以为荣么?”
施天青低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道:“这样说来,那夜在逍遥村,也是我们两个了?”
“除了我们两个还会有谁?”
“看样子,我对鬼脸婆是误会了。”
“就是担心你们之间的误会愈来愈深!我才冒险出头的啊。”
“那么,全是我自己在疑心生暗鬼了,我一直以为七星堡主对我起了疑。”
“所以你在逍遥村责骂‘老贼’?”
施天青微微一笑道:“还用问得?”
司徒烈道:“大哥,我还有几个问题不明白,你能为我解释么?”
“你说吧。”
“你跟家父习艺之事,为什么武林中无人知道?”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
“噢,对了。”
“恩师他老人家对我的期望相当高,在我武功没有赶上他老人家十之八九以前,他老人家不希望有人知道他有徒弟。他老人家的意思是,一旦向武林公布出来,他就希望我能在任何场合中都不会丢他老人家的脸!”
“家父的一套剑术何名?”
“一元剑。
“一元剑?”
“弟弟是不是觉得一元剑三字和一元经有点牵连?”
“是啊!”
“弟弟没有猎错。”
“一元剑渊源何来?”
施天青为难地道:“弟弟,这话说起来,也真像笑话,你是司徒望之子,我是司徒望之徒,而我,司徒望的徒弟,竟不能将他师父的武功源流告诉他师父的儿子,弟弟,你说这事笑话不笑话?”
“其故安在?”
“师父他老人家曾在告诉了我本门武功渊源之后,慎重地再三告诫,此事绝不可说与任何第三者知悉。我当时还曾追问了一句,我道;‘师父,任何人面前都说不得么?’师父他老人家声色俱厉地道:‘是的,任何人!’弟弟,你一定要知道么?”
司徒烈忙道:“大哥,不必了,我尊敬守信的人。”
“那么谢谢弟弟的成全了。”
司徒烈道:“我尊敬家父,就必须尊敬他老人家的每“项命令,你我情形相同,何谢之有?”
“弟弟将来总会知道的,假如弟弟急于知道,尽可先向游龙老人或白夫人打听,他俩也许知道,他们不受誓言约束,自然会告诉你的。”
“我想那定是徒劳无功。”
“为什么?”
“这很简单,家父行事,很多地方非常人所及。你看,大哥你跟他老人家习艺多年,他不希望有人知道,结果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而现在,他约束你守密,一定是此事只有你和他两人知道,才有此举,不然的话,你不说别人也会说,他老人家单单约束你一个,又有何用?”
施天青不胜叹服地道:“有弟弟如你,此生可以无憾了。”
司徒烈道:“大哥,现在我问你第二个问题。”
“说吧,弟弟。”
“当今武林,以何派剑术最为有名?”
“除了一元剑,便数华山派的‘金龙剑法’和青城派的‘风云九式’!”
“迷娘在剑术上的成就如何?”
“为青城派百年来仅见的人材。”
“鬼脸婆所说的‘青城糊涂叟’是何许人?”
“是青城派自九派除名后,最出色的一名剑手。”
“迷娘是他什么人?”
“不是后裔,便可能是嫡系传人。”
“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青城糊涂叟’的姓氏无人能知。”
“迷娘在剑术上的成就既然如此之高,你怎敢和她比剑的?”
“在弦之箭,不得不发尔。……什么?那夜你也在?”
司徒烈点点头,笑着又道:“你不怕她识破你的真正身份?”
“我并没有使用整套一元剑法。”
“如此怎能保持不败?”
“我完全在模仿她的招术。”
“高手相持,全在一先,你既失去先机,又是拿的一段树枝,大哥,难道你自信在剑术上高出迷娘很多?”
施天有含笑道:“起初以为如此,动手后方发觉估计错误。”
“最后是什么解的围?”
“迷娘的自尊心。”
二人相对,会心地一笑。
这时,天已四鼓有零,司徒烈又将巧遇神机怪乞,夜得迷娘示警,途逢比剑的经过说了一遍。司徒烈在叙述这些经过的时候,施天青一直停留在一种沉思状态之中,等司徒烈说完,他道:“弟弟,明天以后,你准备到哪儿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
“天亮了是三月廿五。”
“这儿赶到洛阳要几天?”
“最快也要十天。”
“大哥,你到哪儿去?”
“回七星堡会。”
临别,施天青执着司徒烈双手,含泪叮咛道:“弟弟,一个人的成就,随天赋而定。以弟弟你的资质,及一元剑法之奇绝,一年之内,必有小成,若干年后,剑圣之荣誉,将不出司徒氏之门,一切均望吾弟好自为之。大哥限于天赋,可能已经到此为止,并不足弟弟取法。
另外,大哥尚有两事交代:第一、大哥的身世,请弟弟暂时守密,直到恩师重现武林为止。第二、弟弟可向游龙老人及白夫人探听武圣当年使用的那柄盘龙剑的下落,如能将盘龙剑得到手,弟弟便可立执剑术方面之牛耳了。假使游龙老人和白夫人问起你从何处习得一元剑法,你可以老实告诉他俩,就说传授之人不愿他人知道,以他们两老之旷达,一定不以为怪。
好了,弟弟,珍重了,后会有期。
司徒烈失眠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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