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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的婢女 第二章

作者:光泽

清晨月落日未升,夜后尚是天地万物的主宰。

在第一道曙光来临前最墨黑的时刻,龙族学堂后方,师傅一家人起居院落的厨房里,却已经有抹清丽的身影,正压低声音、舞东弄西地调理着各色料理。

直到将刚炊好的饭移进木桶,收入竹篮,阿尘方揩揩汗,水眸却没闲着地确认该带上山的干净衣裳、饮食酒水样样不缺,不打算多作休息,娇俏的人儿便模黑走出了学堂。

要入冬了,白日里一样炎热,但夜里的雾却浓了些。

虽然今晨和每一天早晨没两样,但距离方元开口说话,已经过了三个月。

原以为方元的响应是个契机,可是阿尘却大错特错。从那次之后,他鲜少开口,大半时候还是无动于衷,表情像被冰雪冻住。

踩着熟惯的湿滑山路,阿尘开心地哼着小曲,小路崎岖,可她左拐右弯半步不差,矫健地走着。

她不会去猜测他在想什么,男人的心思正如山色一样难以辨析,但总有一天,她会像闭着眼也能在山中行走一样地了解他,只要他的心不将她阻隔在千里之外就好。

而且当她要离开之时,他眼眸中总是闪过几不可察的失望,于是,她更早起身、更晚离去,长时间停留在牢底,待在他的身旁。那也是她的心愿。

斑着从族人那里听来的曲子,揣着三折宣纸,阿尘喘吁吁地走着,今儿个多准备了族人回港带来的北方苹果,竹篮比往常沉重了些,不过她还是充满喜悦。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甜滋滋的脆爽口感,她昨儿第一回尝,爱得不得了,便决定要带几颗给他。

这是对门的岳大爷为了思乡的妻子特地带回来的。

据岳大嫂子讲,北方佳果有平安的意思,是给珍而重之的人祝贺食用的,婴孩满月、婚嫁喜事,连远行病痛都少不了此物。虽然囚在井牢里人我不侵,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够平安颐利。

至少,能够不要忧愁。

在阿尘不经意之间,日头早已高升,而她也从蔚蓝海边来到浓荫山林,顺手采了几朵大红朱槿,想念的强烈感觉推着她的脚儿,又加快了脚步。

饼了一个时辰,她已来到井牢的上方,看着两道机关,她还是闭着眼睛狠心拉下,待一切恢复平常方打开眼睛。

没有变化的一日跳过一日,方元还是有些改变,他近来已经不再怒吼了。

不知是接受了龙海儿不会过来的事实,还是别有原因,总而言之,他不再常动大气。

只是他的静默并没有削弱她的左右为难,因为她每次一打开机关,让他被绞紧在石墙上,她还是心痛难耐。

特别是她知道他仅是在忍耐,并非真能接受不得自由一事。

不论是倭寇还是龙族之人,海民最重要的就是自由,无拘无束去追随或被追随,坚强而又勇敢,最是尊贵崇高的自由。

龙族之人虽有名分上的主子,但无论是跟从海龙王、龙海儿或是各船队的首舵,那都是经过自由意志决定的。

而她早就选择侍奉方元,这样的体悟,让她痛心于他如此被对待。

就算她是龙族的司狱也一样,她是属于他的。

阿尘启动了第二道机关,飞快地跳上升降轿,随着缓缓下降,果不其然,她看见方元正和她凝眸对望,明亮之中有着淡淡的哀伤。

“方公子……”阿尘忘情呢喃着。

方元定定看着来人,没有表情。

阿尘不施脂粉,大好清丽面容更是动人,衣裙朴实无华,让人更是清楚她匀称的身段。

长年相处,他还是觉得此姝只应天上有,而她不加修饰的温柔,更使他无法抵挡。

但是他得抵挡,若不那么做,被感情漩涡吞噬的他,就会真的忘记一门血债和几百条死不瞑目的冤魂。

他不该忘却,也不能忘却。

柄关一停,阿尘迫不及待跳下,莲移碎步至方元面前福身。

“方公子,阿尘今儿个帮您带了藏果。”放下竹篮,阿尘掏出了个红艳的果实,开心地说着。

虽然气氛不坏,他心情看起来也好,但过了许久,见方元没有表示,阿尘——地收回手,正要强打起微笑,他却开口了。

“谢谢。”方元用又低又沉,能让地面鸣动的声音道谢,让阿窿旋即扬起灿烂的笑脸。

“我削给您吃,好不好?啊!”顿了下,阿尘想起什么似地嚷了一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细声说道:“我忘了,我的手没法子削东西……”

方元一直注视着阿尘,她小小的鼻头有点泛红,她第一次这么难过。

在他印象中,她总是很有精神,一个人自说自乐,连在一旁偷听的他,都能感受到她的喜悦。果然,她还是在意手残的事情。

为什么要为了他的事,而让自己难过呢?

“不用削了,我直接啃。”方元月兑口说道,希望能阻止阿尘再去想己身的缺憾。

正在感伤的阿尘一听,突地抬起精致的杏脸。

面前方元仍是冷冷的表情,但她刚才无疑听见他的体贴,脊骨被蕴含力量的低音震动,仍持续不断酥麻着。

咦?那可是真实的?

“公子,您刚说什么?”怀疑自己听错,阿尘又再问道。

这一次,方元没有再开口,于是阿尘真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子刚才可能什么都没说吧?阿尘误会了,阿尘去帮公子收拾屋子……”说到后来,阿尘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好心情烟消云散。她是否永远得不到他的响应?

“放着就好,不用削了。”方元淡淡说道。

“真的吗?”

“……”

“真的吗?您愿意就这样尝吗?”

“……”

“方公子,刚才您说的话是真的吗?”

“对,把苹果放着,我晚些吃。”

方元看了一眼该死的坚固钢炼,再看了一眼阿尘颠待得快要滴下感动泪水的清灵眼眸,不由得放柔了语气,轻轻说道。

大丈夫弄哭一个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若不是怕她掉泪,他今天并不想和她说话,加上一看到大红色的苹果,好似前世的回忆便不由自主地启动,一幕幕像皮偶戏上演着。”

他想起生于山东的娘亲,最拿手的甜品便是拔丝苹果,儿时,他总缠着娘做,连夏天也不放过,娘疼他,不得已只好试遍夏季水果,总不若那甜蜜的口味和清脆的口感,直至死前还在研究……

不料阿尘一听,却开心地举起手上的苹果。

洞穴中的风不安地扰动,方元和阿尘靠得极近,却因为不同的心思而表情大异其趣。

“这是在干什么?”看着阿尘的动作,方元冷冷问道。

“让阿尘喂您吃吧!这苹果昨儿到的,水果要趁新鲜吃……”早已习惯男人冰冷的态度,阿尘含笑兴奋说道。

“想都别想。”听见阿尘的疯狂念头,方元想也不想地拒绝。

怎料阿尘并不死心,步步逼近,除了苹果的清甜香气,还有她身上的幽香,都如若她的执念浓烈地贴近他的身体。

“方公子,苹果好甜好甜……”

“我是个成年男人,不是五岁的娃儿,不用别人来喂我。”

“可是阿尘想看着您吃呀!昨儿阿尘吃过了,真的很香甜,如果这一颗不甜,那阿尘明天再换过一颗;要不然就要拖到后天,才能让公子吃到好吃的苹果……”阿尘软软地说着。

这苹果是平安之意,她想让方元吃了满满的平安,虽然她干选万挑,但若这颗苹果品质不佳,那她可以明天再挑一个过来。

闻言,方元眸光一闪。“那就把我给放了,我马上吃给-看,两全其美。”

阿尘歉疚地低下头。“唯独此事,恕阿尘不能从命。”

“那就不必再多言,方某今年冬至就满二十五,堂堂一个大男人,绝不吃别人喂我的食物!”

“原来方公子是冬至生的呀!那阿尘会记得带长生面和红蛋来……但是,阿尘很清楚公子是个男子汉呀!阿尘绝不是以喂娃儿的心情来……”

“这个行为就是在喂娃儿。”

“公子所言差矣,阿尘只是把苹果递在公子唇边,公子只要试一口就好了,又不是拿着匙箸撬开公子的嘴……”

从未和她交谈,方元没想到单纯的阿尘口才不差,思绪虽然简单但是清晰,一应一答之际,直让他想要吐血而死!

她该不会想以喂娃儿喝粥那套对付他吧?

“-要敢那么对我,我就咬舌自尽,宁死也不受辱。”打断阿尘的请求,方元绝决地说道。

看着他说出这么严重的话语,再也说不下去的阿尘,原本欢天喜地的心情倏地冻结。她是一片好意,没有半分歹念,为什么他不能了解呢?

“阿尘不敢侮辱公子,阿尘也不那么想,只是……呜……”说着说着,阿尘清澈的泪水便似白瀑流下。

希望响应和被拒于门外的感觉,让阿尘第一次感到方元在她心中的分量是那么重。他误解她了,对她说了一句重话,她便不知所措,连帮自己辩白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还是哭了?看着答答落泪、咬唇不语的阿尘强忍着委屈,虚软的手还是举着,但已渐渐滑落,方元只觉后悔万分。

不过就是颗苹果,他何必和她争执?不过就是咬一口……

懊吧!不是她在喂他,而是他低头咬了一口放在她手心的苹果……

无法用无力的左手抹泪,阿尘只能努力不要哭出声,突然,白女敕的指尖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头顶也响起“卡嚓”一声,多汁的果浆便沿着手指滑落到她的掌心。

不明了发生了什么事情,阿尘呆呆地看着方元,而偏过脸去的男人丰润的唇紧闭,牙关如慢动作一样上下摇动着。

大大的红苹果上,出现了一个鹅黄色的齿痕。

“好吃吗?”阿尘问道。

那少女开怀的目光让方元有些不知所措,过了许久,方才生硬地开口。“很美味。”他不自在地说。

阿尘拚命点头,春花被春风一吹,当然破涕为笑。

整理完方元的木屋,将酒菜陈放在桌上,又将该带回去清洗的衣裳收进竹篮里,忙碌完之后,阿尘坐在水潭边,低着头,手上拿着发钗,不知道在地上画些什么,嘴里哼哼唱唱的,看起来非常愉快。

方元顺着阿尘手上的笔画,在心中排列了一下,不难发现她写的是个“尘”字。

那个似字非字的图腾歪歪扭扭,活像鬼画符,而阿尘也如未曾握过笔,像拔萝卜一样抓着发钗。

看她专心一志、老僧入定的模样,被当成空气的他,竟有种闷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写得真丑。”方元无法控制地低声月兑口而出。

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阿尘仅是缩了下肩、甩了甩头,便又继续无视他而写了起来。

“阿尘不识字,当然不好看,可是总有一天,我能写得漂亮!无论如何,我都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阿尘不气馁地说。

懊不容易知道名字怎么写,此处不会有别人,她可以安心地在这里学写宇,方元识宇,当然无法体会她的心情。

可是她不会放弃的!

看着少女头也不抬地一个劲儿写着,粉女敕女敕的小手因为过于用力不停下垂,说是写字,还不如说是握拳在地上磨。真是个一点也不利落的姑娘!

“啧!写得真难看,不要丢人现眼了!饼来一点,我教-写。”方元又说道。

阿尘一听,瞬间抬起脸来,但表情马上又暗去。

“我知道怎么写,我有字帖。”阿尘可怜地说道。

“那就拿过来给我看看。”也不多想,方元立刻说道。

般不清自个儿到底那根筋接错了,虽然理智要他别再看阿尘一眼,可他从今早开口后,便停不下来了。

想再多听一下她讲话,不是请求伺候那类话语,而是像今早她神采飞扬、巧笑倩兮的谈吐。

阿尘听方元要她呈上字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温顺地递在他的眼前。

方元低头一看,那东西哪叫字帖?不过是个比阿尘写得再好一点的字迹,写着一阙词。若是临摹这种东西,保管她一辈子不会写字!

“这是什么?”方元明知故问。

打从被发现在写字就开始羞红的脸更加烫红,阿尘咬了下唇,还是决定据实以告。

“对门的岳嫂子也不识字,最近正在学,她抄了首听说在江南十分风行的小曲,我听她唱,发现里头有我的名字,我知道我的名字是“凡尘”、“红尘”的“尘”字,于是便央她教我……”

若不是以学曲为名目,而对象又是心思单纯的岳大嫂子,她怎么拿得到这张纸?龙族之人俱知她的父母不愿让她识字。

未等阿尘说完,方元剑眉一挑。“唱。”他命令道。

“咦”了一声,阿尘吃惊地望着方元,他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她忙摇头,他便偏过脸去不再理会她。

有求于人,而且她想追随的人态度丕变,阿尘忙清了清嗓子。

“可能不太好听,请方公子见谅。”

阿尘展开大部分的字都不认得的宣纸,凭着记忆中的曲调和词句,启了唇齿吟唱起来。

阿尘的嗓音又轻又柔,丝绸一般滑过耳际,吹抚着碧绿深邃的水潭,在黑色的山谷中回响。

三生石前旧精魂,千百年前入俗尘,早月兑人世纷纷乱,何必论,石前缘深。

多少爱与恨,多少愁与乐,都付渡津前,一杯茶,一滴眼泪,一泊水无痕。

当她朗声吟唱的时候,彷佛连时空都静止下来,她不经意的眼神流转,让方元守了三魂,但掉了七魄。

纯洁若稚子的阿尘,却具有天魔之音,可惜她的手残了,若她能舞,必能勾魂摄魄。

阿尘提心吊胆地唱完了曲,当最后一个音消散在风中之后,方元忙回过神来。

“公子……”阿尘轻轻唤道,倒不是想说什么,而是唱完了曲,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沉重的空气让她有些难受,像胃里长满了毛不吐不快。

不过就是唱曲儿,为何胸中满是忐忑不安?

“-可明白曲中的意思?”方元眸子一暗问道。

这一问让阿尘直摇头,有些幽远而又难懂的表情,首度出现在她总是无忧无虑的脸上。

不是哀伤,只是缺少了什么。

“阿尘有记忆之后,便从未离开泷港,也未听过戏曲,不识字自然不能读书,这词曲虽然好听,但阿尘并不明白其中含意。”她认分地说道。

方元听了状似合情合理的解释,心底却好生疑惑。

龙族习俗异于汉民,并不尚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风情,龙族的女子打小当成男儿养,也从无女子不得登船的禁忌,她身在龙族之中,如何会从未离开此处?

应该是她身在奴籍,故既不识字、也不得离开吧?

他还以为龙族人人平等,没想到龙巽风和龙海儿这对叛臣贼子,居然使人为奴,婬逼年轻姑娘做仆役。

方元思索了一阵,不舍得再度伤害阿尘,于是未将所想说出,但脸色却转为柔和。“不如,我说给-听?”

阿尘一听大喜过望,像只小狈张大了双眼,只差没有摇尾乞怜!

“公子愿意讲给阿尘明白?”

“就从第一句讲起。”

“好好好,就从第一句讲起……”

从此之后,阿尘日日起得更早,夜夜归得更晚,只为了在井牢里花上更多时间。

而方元不但讲解诗词给阿尘明了,还教她如何写字,看着她开心的表情,心头不禁也开了些。

阿尘是个很好的学生,她十分勤快地练习,更让人惊叹的是她记性和悟性亦远超常人,那首小曲的意思讲了一遍,她便能举一反三。

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只要一闪过哪个字词和词曲中提到的有关,就会在心里反复记颂,隔天诚心请教他;若不小心忘了,他便能整天看到她疾首蹙额、努力思索的可爱模样。

见她如此有兴趣,方元将记忆中他爹使他启蒙,用来习字背颂的诗词,一句一句地教给她。

虽不能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但阿尘听着他的指示,照着他写在地上的文字描写,慢慢模索倒也进步得很快。

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不消半年,虽花了更多功夫,她已全部牢记在心,字也都认得了。

这段期间过上了方元的生日,阿尘不只拿来了长生面和鸡蛋,因为知道他原籍浙江海宁,还特地煮了道家乡红烧羊肉,说是当成拜师之礼。

重温文章,习字讲授,日子十分平静。优沃的童年、悲惨的少年、血腥的青年都已不再,现在的他只是个夫子,以教导美丽的阿尘为乐。

虽然夜里无端会被恶梦惊醒,但只要一见到她天人般的面容,听着她轻声朗读着诗句,便能重拾平静。

有时一想到阿尘,便不愿意再想起过去一切,那太疯癫、太不堪回首。

就当那是前世,而今生的方元是个被炼在井牢的男人,只为了阿尘而活,恩恩怨怨他无力再扛,也不想再以杀人为他的志愿。等日后下了十八层地狱,他再向一族的人赔罪。

他爱上阿尘,如天仙神妃一样的阿尘,阿尘是他的光,虽然他不能说出口,但他真真切切地爱着温柔的她。

爱上她的一颦一笑,爱她在顾盼之间的娇憨,只因为她是阿尘,不需要任何理由。

阿尘也是一样,无法自拔地被方元深深吸引,他是她的王、是她的皇、是她的主子。

初次的爱恋情感愈涨愈大,她尚不明白,这种能为他义无反顾的情愫,其实便是男女情爱。

两人暗中互相倾心,但却从没发现对方用着一样的心情看着自己。

一个隐藏得太好,一个则是懵懵懂懂,就像不同国度的人,用着不同语言表明心弦,却是徒劳无功。

而当方元淡出过往的生活,已经是永乐十六年的八月,他在井牢里待了足足三年。

此时,在平淡却丰足的日子里,方元和阿尘都没料到,有一件大事即将要反转他们两人的命运,将他们推入更大的爱恨情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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