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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蝙蝠 第十章

作者:倪匡

他真的很高兴,因为他不但知道康王被囚禁在何处,而且,又知道了对方的密谋,更因为他已想到了将康王救出来的妙法!

镑人都在笑着,小蝠子最先停住了笑声,他皱着眉,道:“这位仁兄,当真和康王一模一样?这事,着实令人难以相信!”

列天红正在高兴头上,而且小蝠子既已杀了鲍廷天,列天红对他再不疑心,立时道:

“你若是不信,自己可以下去看看。”

小蝠子道:“倒是要见识见识!”

他一面说,一面已向暗门之中,走了进去,列天红,于彩和假康王三人,跟在他的后面。小蝠子走下了石级,走过了甬道,来到了铁字的铁门之前,从那个小方孔中,望了进去。

他看到了康王,康王背负双手,双眉深锁,对住铁壁站着,一动也不动。

牢中的康王,和牢外的康王,在乍看之下,的确是一模一样的!

但是如果仔细看去,却可以分辨出他们眼神之间,大有不同之处,在牢中的那个忧郁、沈着,而在牢外的那个,却是虚浮、狡猾!

但是这一点些微的差别,有谁会注意得到呢?

小蝠子看了一会,就转过身来,笑道:“不是眼见,真难相信!”

于彩和列天红两人,一边一个搭住了小蝠子的肩头,笑着走了出去,假康王仍然留在贼牢之外。

当晚,于彩和列天红两人,又接到了两处地方,截击武林中人,大获全胜的捷报,两他们又自然为收服了小蝠子,是以兴高彩烈,大摆筵席。这一席酒,几乎吃到天明,小蝠子已是酪酊大醉,由人扶着他,到了他的房中,倒头便睡,鼾声大作。

列天红和于彩两人,也有了几分醉意,各自也斜着脚步,回房去了。小蝠子的鼾声,听来均匀而又有节奏,那全是一个人在沈睡中发出来的鼾声。

可是,他的鼾声却突然停止了。

他一面在打鼾,一面在仔细倾听着他房间四周围的动静,直到他肯定他房间四周围已一个人也没有了,他才停止了轩声,一翻身,跃了起来。

他没有醉,也没有睡着!

阳光灿烂,那是一个很好的晴天,小蝠子站了起来之后,闪到了门边,将门拉开了一道缝,等他看到门外没有人时,他就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么多江湖上的英雄豪杰死了,鲍廷天也死了,但是,当他们终于知道康王殿下已被救出去之际,他们在九泉之下,是不是会感到安慰?

小蝠子对这个问题,其实也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鲍廷天是不是会原谅自己杀了他?

鲍廷天那种充满了愤怒、鄙夷的目光,是小蝠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但是,如果他不下手,他们两个人都得死,而且救不出康王来!

鲍廷天是不是会原谅他,他当然不得而知,但是小蝠子自己是原谅自己的,他绝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一面想,一面已来到了列天红的密室之前。

在迈向密室的门口,有八个高手,一字排开守着,小蝠子自然可以出其不意地制服他们,然而他却并不出手,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绕了过去。

他绕到了屋后,背靠墙站着,等到看清楚四周围没有人了,他身形略矮,接着一挺身,身子就像是一缕烟一样,直上了屋顶。

一到屋顶上,他立时像猫一样,伏了下来。

他在屋顶上伏了片刻,打着滚,滚到了屋脊下,轻轻掀开了几片瓦,使屋顶上现出一个尺许见方的洞,落进了屋子中,那是列天红的密室,小蝠子的身子落下来,恰好落在那张石桌之上。

他再一纵身,下了那张石桌,双臂抱着那张石桌,用力转动起来。石桌十分沈重,小蝠子咬着牙,用力地转着,好不容易,石桌才转动了一寸,而在转动了第一寸之后,就容易得多了。

暗门现出来,小蝠子抹了抹汗,来到了暗门之前,一闪身,走了进去,只听得下面,假康王高声道:“可是送饭来了么?”

小蝠子略怔一怔才从容答道:“不是,是我!”

他已然下了铁梯,到了甬道中,假康王也迎上来,一见是小蝠子,假康王便笑.“原来是你!”小蝠子也笑道:“可不是我么?”

假康王刚想开口,问小蝠子来干什么,小蝠子那一句话才出口,突然一横肘,“砰”

地一声,已撞在假康王的胸前。他还以为假康王的武功,一定不低,是以出手又快又重,却不料假康王竟是一点武功也不会,一被小蝠子撞中,身子立时软瘫在地,翻着眼,几乎昏了过去。

小蝠子一看到这等情形,连忙伸手一提,将假康王提了起来,顺手点了他的哑穴,假康王眼睛乱眨,显是怕已经知道情形不对头了,可是他一上来便被制住,如今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蝠子拖着假康王,直来到了铁牢之前,铁牢的门口,有一柄老大的锁锁着。

小蝠子拿起锁来,端详了一会,取出了一根铁签子来,刺了几下,“啪”地一声,那柄锁已被他弄开了来,小蝠子一推,门便“轧轧”地开了,小蝠子拖着假康王,走了进去。

只见牢中,康王背对着门,昂首,背负双手而立,进来的他根本不看是谁,只是冷冷地道:“背信弃义,可是来杀我了?”他的声音,十分镇定,绝没有一点因为死到临头,而慌乱不堪的样子。

小蝠子吸了一口气道:“不,我来救你的。”

康王倏地转过身来,在他的险上,充满了惊诧的神色。他先是定定地望住了小幅子,然后,他的目光,又移到了被小蝠子拖进来的假康王身上。

当他看到了假康王的时候,他神色更加惊讶了,他问道:“你是谁?这人是……”

小蝠子忙道:“你快和他换衣服,我会一面将经过告诉你的,他们准备用这人冒充你,又叫我刺杀当今皇帝,好让这个假冒你的接皇帝位!”

康王陡地抽了一口凉气,他也明白,他迅速地将身上的衣服月兑了下来,小蝠子则月兑着假康王的衣服,不一会,两人的衣服已经对调好了,小蝠子将假康王拖到了榻上,点了他的穴道由得他躺着。

他和康王一起出了铁门,仍然加上了锁,低声道:“至多后天,我们就会离开,在这两天之内,你可要小心应付,不能露出马脚来。”

康王将手加在小蝠子的肩头上,好半晌后说不出话来,小蝠子身子一闪,已闪过了甬道,出了暗门,将石桌转向原位,掠上了屋顶,盖好了瓦片,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房中。

这一次,他真的倒头就呼呼睡着了!

第三天一清早,小蝠子还在睡梦中,就被“呜呜”的号角声惊醒了。

一听得那号角声,他也知道,那是金太子来了。他连忙一骨碌翻起身来,披衣走了出去。

在这两天中,他曾和列天红、于彩两人,一起进入地牢三次,但是列天红和于彩两人,根本没有发现真假康王已在铁牢内被调转了。

那假康王穴道一直未解,这两天,他就一直躺在榻上,康王冒充假康王,显然冒充得十分成功,只要可以瞒过金太子,那就是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小蝠子赶到了巨宅门口,列天红、于彩等一干高手,也已经在了,金太子在护卫簇拥之下,驰上山来,在宅前下马,小蝠子随着众人拜见,列天红忙替金太子引见,着实将小蝠子的轻功,吹嘘了一番。金太子笑嘻嘻地道:“你已全知道了?事成之后,你要做什么官,只管向他开口好了!”

金太子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假康王而言的了,小蝠子道:“自然是大将军了。”

金太子呵呵笑着,一行人走进了列天红的密室之中,金太子道:“沿途已准备妥善,现在立时启程,一有人来追康王,铁壮士,你就要独自到长安去,你以暗号到王府求见,他自然会见你的。”

小蝠子对金太子应道:“是!”

列天红已转动了石桌,暗门打开,列天红扬声叫了一声,道:“太子殿下来了!”

只听得暗门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康王便自暗中走了出来。

康王一自暗门中走了出来,金太子抬头向他一看,只见金太子的神色陡地一呆,但是他随即失笑道:“嘿,我几乎以为你是真的赵构了!”

小蝠子一听,心头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

康王则笑着,道:“这两天来,我学了他不少动作,看我走几步,可像是天王贵胄?”

他一面说,一面又向前走了几步。

金太子揉着眼,然后又瞪大了眼,过了好一会,才“哈”地一声,道:“我几乎不能相信!你这次回去,一定可以瞒过任何人了!”

康王笑了一下,道:“但愿如此!”

金太子一扬顿,同列天红道!“将赵构杀了,免留后患,快去!”

列天红答应一声,连忙向暗门走了进去,小蝠子道:“一发让我下手,岂不是好?”

他一面说,一面也跟着列天红,走进了暗门,一起来到了铁牢之中,一进了铁牢,小蝠子抢前一步,一伸手,便握住了假康王的咽喉,将他自床上提了起来,同时膝头一顶,便已解开了他穴道。

假康王的穴道一被解开,双手乱舞,身子用力挣扎着,但小蝠子一上来就抓住了他的咽喉,假康王喉际发出一阵咕咕的声响,却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小蝠子回过头来,道:“你看,他也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不知他想说些什么?”

列天红道:“谁还听他罗唆!”

小蝠子手用力一抖,五指一紧,只听得“喀”地一响,已将假康王的喉骨,生生扭断,假康王额上的汗珠,比豆还大,滚滚而下,小蝠子虽然松开了手,假康王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只是向着列天红,翻着眼,不断地做着手势。

但是列天红怎知道其间已经有了那么大的变化,他踏前了两步,假康王自地上爬起来,双手张开,拖住了列天红的左腿。

就在那时,列天红的一掌,已倏然击下!

那一掌,“哇”地一声,正击在假康王的头顶之上,自假康王的口中,发出了一下闷哼声,列天红抬腿一踢,假康王的身子,“砰”地跌下,早已七窍流血,死在铁牢之中了!

小蝠子笑道:“列大哥,你这个功劳不少!”

列天红笑道:“铁朋友,我们在临安,大家都是大将军,在临安朝上相见了!”

小蝠子笑道:“自然,多亏列大哥提拔!”

列天红呵呵笑着,和小蝠子一起走出了暗室,到了密室中,只见于彩,金太子和康王,正在笑着,康王还在走来走去,看得金太子赞不绝口。

小蝠子出来,就道:“好了,我们该走了,我到王府来见你的暗号是什么?”

康王笑着道:“就说一切太平,万事如意!”

小蝠子点着头,金太子道:“马已备好,你们这就可以启程了!”

康王伸手,握住了小蝠子的手,一起走了出去,到了巨宅之外,已有两匹骏马准备着,金太子也上了马,十几个侍从,尽皆上马,号角响起,一行人顺着山路,向山下疾驰了下去。

列天红和于彩两人,望着渐渐远去的马影,都踌躇满志她笑了起来。

康王回到了朝中,阖朝上下,更是欢欣鼓舞,没有几天,康王就任天下兵马大元帅。

康王月兑险,天下轰动。

列天红和于彩,以及一干黑道中人,还在那所巨宅中,饮酒作乐,假康王死在列天红的掌下之后,列天红轻松了许多,他的责任已经完了,接下来的,只是等着接受说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号角声又响了起来,于彩放下酒杯、道:“太子殿下来了,一定有好消息了!”

列天红笑道:“这半个月来,也未曾下山,莫非铁蝙蝠已得手了么?”

于彩一拍大腿,道:“敢情定!”

号角声越来越近,这一次,号角声听来似乎更加急骤,而且,马蹄声也格外嘈杂,于彩、列天红忙迎了出去,当他们来到了巨宅门口时,不禁怔了一怔,一直,金太手只是带十来个随从上山来的,但是这次,跟着上山来的,竟有百余名士兵。

列天红和于彩两人,在金营中久了,都知道那些金兵,全是百里挑一的健汉,是金太子亲率的精兵,全队上山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了!

列天红和于彩两人,正在疑惑,已看到金太子驰到近前。

金太子的面色铁青,像是罩着一层寒霜一样,列天红和于彩两人,互望了一下,刚躬去请安,已听得金太子发出了霹雳也似一声呼喝,道:“拿了!”

列天红和于彩两人,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间,已有十几个人,扑了上来,那十几个人,显然全是相扑的能手,一冲了上来,有的抱头,有的拉手,有的拖胸。

列天红和于彩两人,纵有一身武功,但是根本未会想到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是以他们只是呆了一呆,便已被按倒在地,接着,有人已抖起了铁链,将列天红和于彩两人,锁了起来,两个武士,一足踏住了两人的腰,一手拖着列天红和于彩两人的头发,将他们两人的脸,拉得硬向上仰了起来。

列天红首先怪声叫了起来,道:“殿下,可是过了河要拆桥么?”

饼河拆桥,这本是列天红这样的黑道中人常干的事,是以他会有此一问。

金太子一声怒喝,道:“我问你们,你们是怎样串通了来破我奇谋妙计的?”

于彩一听,首先叫起屈来,道!“殿下,这话……这话是从何说起?”

金太子怒得连扬了起来的手,都在发着抖,一声大喝,道:“将他们两人,活活打死,用军棍,快!”

七八个武士各自挥起军棍,没头没脑,就向列天红和于彩两人,打了下去,两人怪声呼叫了起来,可是金太子既然认定是他们串通了的,自然不容他们解释,十七八棍下去,列天红和于彩两人,已经连申吟声也渐渐低微了!

金太子的恼怒,不是没有道理的,康王一受职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时,他心中还十分欢喜,但是等到几次仗打下来,他就知道事情不对头了!

而且,他早派进王府中的细作,全都无缘无故失了踪,铁蝙蝠踪影全无,金太子也是聪明人,自然可以想得到,走了真的康王,而不是他安排好的假康王!

任何人到了这时侯,都会将列天红和于彩两人拿来出气的,何况是骄奢惯了的金太子!

小蝠子回到了兴隆镇,集古轩精致的陈设上,都已经蒙上了一重尘。

康王曾坚邀他同赴临安,但是小蝠子没有去。

康王已经救出来,他要做的事情也做完了,他在集古轩中,坐了一回,又慢慢踱到了一条巷子中,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鲍廷天的地方。

那时,他中了飞刀于彩的毒刀,是鲍廷天教了他的。当时的情况,彷佛还历历在目。

当时,他毒已渐发,有天旋地转的感觉,而现在,他站在原来的地方,靠墙站着,一样感到天旋地转。

鲍廷天死了,小蝠子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鲍廷天那种血肉模糊的样子,和鲍廷天眼中,那种充满了愤怒、鄙夷的目光。

小蝠子感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他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捏着手。就在这时,他听得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小蝠子并不睁开眼,直到就在他的面前,忽然向起一声大喝,道:“就是他!”那一声大喝,虽然只有三个字,但是在这三个字之中,却充满了怨毒之极的愤恨!

小蝠子吃了一惊,睁开眼来,他看到有五六个人,站在面前,那五六个人,全是雄纠纠,气昂昂,一望而知,是武林中的豪杰之一。

其中一个,正伸手指着他,指着他的手,在剧烈的发着抖,那人的脸上,全是伤痕,有的还未曾结痂,他在一再地说:“就是他!就是他!”

小蝠子定了定神,道:“阁下认识我么?”

那人的声音发着颤,厉声道:“你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你,石牢中是你下手杀死了鲍廷天!”

小蝠子陡地一震,另外那几个人,神色也自大变,一时之间,听得“铮铮”,“锵锵”之声,不绝于耳,各人都掣了兵刃出手。

小蝠子的嘴唇,也在发着抖道:“我和鲍大哥一起去救康王,现在总算将康王……

救出来了!”

那人发出一声大喝,道:“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还敢狡辩?”

在那人身后的两个人,“刷刷”两剑,已向小幅子当胸刺了过来,小蝠子身形一闪,避开了那两剑,急叫道:“你们听着,你们那么多人,一筹莫展,我不是那样做,怎救得出康王来?”

那几个人中,有一个看来比较老成的,疾声喝道:“是你杀了鲍廷天,是不是?”

小蝠子只觉得心头一阵剧痛,道:“是!”

那人一声怒吼,“呼”地一声,一枚流星,已然向小幅子的胸口撞了过来。

小幅子大叫道:“且听我说!”

那人一扬手,令各人暂不要动手,小幅子嘴唇发着抖,他想将心中的话说出来。然而,当他抬起头来,望到了那几个江湖豪杰脸上的那种神情和他们的目光时,他感到自己不论怎样说都是枉然的了!

他并没有出声,只是闭上眼睛,在他还能思想的那一刹间,他在想:我错了么?我究一竟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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