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娶 第六章
当他们一前一后踏入谈家大宅,下人们迎接而来的不是惊喜万分或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而是一张张脸上明显的惶恐畏惧不安。
“你们见鬼了不成?”谈璎珞月兑口而出,顿时寒毛全竖了起来。
懊该该……该不会那天她闯了鬼屋,真把鬼给放出来了吧?
“大小姐……不是的……”一名老仆人结结巴巴地道,“是老爷们在吵架。”
“呼,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呃,我是说吵架有什么?”她吁了一口气,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爹爹和叔叔们最近特别爱吵,谁不知道?对了,那他们现在在哪儿?”反正肯定又是为了生意上的事。
“在德厅里。”老仆人见她抬脚就要走,忙鼓起勇气拦住。“大小姐,还、还是不要吧?大老爷真的真的很生气——”
“放心,我爹见了我就开心了。”谈璎珞自信满满地道,一个劲儿便往前冲。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蓦地攫住了她的手肘,硬生生将她脚步拖停下来。
“你……”她回头愕然地望着堂烬。
“我陪你去。”他语气温和坚定。
“可这是我们谈家的家务事……”她一愣,理所当然道:“跟你没有干系,你犯不着淌这浑水。”
“我陪你去。”他再次重复,语气坚决而不容撼动。
她脑子乱糟糟,心下却没来由一暖,仓卒间,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直到进了德厅,听到里头传来乒乒乓乓的巨大声响,谈璎珞脸上闪过一抹恐惧,有那么一刹那,她万分感激有他的陪伴。
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强作镇定,不忘对他炫耀道:“听见那一声脆响了没?我们谈家人连发脾气时砸的都是上好青花瓷,三百两银子一只的那种。”
“府上的水准没话说。”他微笑附和。
“那可不?”谈璎珞噗地一声,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也多亏了他,她纷乱心思顿时镇静了不少,深吸一口气,对厅里暴跳如雷的身影唤道:“爹。”
气喘吁吁,举止几近疯狂的谈礼复霍地回头,双眼血红愤怒,犹如困兽般怨恨可怕。
她心下打了个突,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谈二爷和谈四爷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只是在瞥见堂烬的瞬间,三人脸色陡然僵住,迅速交换了一个警觉的眼神。
“珞珞,你怎么来了?”谈礼复神色复杂,随即想起自己那一日对她的失态大吼,还有那一记掌掴,眼底顿时盛满了悔傀和心疼,伸手想模模她的头。“对不起,那天爹爹是怕你出事,这才急疯了,失手打了你……还疼不疼?你还生爹爹的气吗?”
谈璎珞心头一热.鼻头顿时酸楚了起来,“爹爹……”
“好孩子,爹爹就知道你是最体谅爹爹的。”谈礼复喉头发紧,眼眶红红。
“爹爹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凶你了。”
“以后珞珞会乖,一定听爹爹的话,不再随便乱闯祸了。”她拼命点头。
堂烬静静伫立一旁,眼神温柔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丙然还是个小丫头,连允诺都是那么孩子气。
谈礼复吸吸鼻子,瞥见堂烬时,不禁有些尴尬。“贤侄,坐坐坐,呃,方才教你见笑了吧?我们兄弟几个就是这样,一讨论起正事来,谁也不让准,非得争得面河邡赤不可。”
“未曾先递名帖求见,就这么贸然闯进来,是晚辈失礼了,还请三位叔怕见涼。”他拱手笑道。
“好说好说。”
“爹,二叔叔,四叔叔,你们为什么又吵架了?是因为咱们家里的生意又出问题了吗?”谈璎珞心急地冲口问出,“还是那个商家又找我们麻烦了?”
谈礼复脸色剧变,惊惶又懊恼地瞥向堂烬,极力维持声线平稳。“傻孩子,你瞎说什么?咱们谈家生意很好,哪有什么问题?还有,又是谁对你胡乱嚼舌商家的事儿?商家跟咱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又哪里会找我们麻烦?”
“可我明明就听见你们说……”
“商场上的事儿你女孩子家不懂,就快别瞎搅和了。”谈四爷不安地睨着堂烬,清了清喉咙,板起脸道。
“我也是这家中的一分子,为什么我不能知道发生什么事?”她激动地嚷嚷。
“丫头,没听见你四叔叔说的吗?”谈礼复又烦躁了起来,低斥,“没你的事儿,回你屋里去!”
她脸色一白,泪珠儿在眼眶里打滾,可依然倔强地拼命忍住。
堂烬不着痕迹地跨步挺身挡在她跟前,沉静开口:“璎珞姑娘也是出自关怀长辈之心,这才把话稍稍说急了些,还请诸位莫再严词责怪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一愣。
“三位爷心焦,是为了原本答允商借八十万两银子予谈家前去贩茶的芜湖蒋家,突然改变心意,临行抽手…事吧?”他眸光坦率而不带丝毫批判,对于他们三人脸上浮现的难堪与慌乱彷若无睹,只是平静地就事论事。
谈家三人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片刻后,谈礼复咳了一声,强自镇定道:“没错,芜湖蒋家的确曾主动提议质借八十万两银子,不过老夫没答应。想我谈家相与知交遍布全徽州,不过区区八十万两,也还轮不到他蒋家来献殷勤。”
堂烬若有所思地微笑。
谈家确是相与故交满徽州,而谈家,的确也是不把八十万两银子看在眼里。
但,那已是去年之前的谈家了。
现在的谈家,庞大产业与势力在内忧外患的纷扰侵袭之下,除却这所谈家大宅与那七、八处因商路络绎而获利丰厚的酒楼外,其他的粮行、茶庄尽落入他人之手,就连原先祖业根基的武夷茶山,也因苛扣茶农,以至于契作相与了百年的茶农人家纷纷转而投入凤徽号商家之下。
商岐凤素有南方商业霸主之名,挟带天下独掌一门的庞大船队、马队及雄厚惊人的巨大财富,近年来势力版图扩展至更大更广,除却货运的主业外,还轻易插旗丝、茶、酒等,谈家妄想和商岐凤角力,无异螳臂挡车。
他心里一晒,曾听父执辈们感慨,昔日商业奇才谈三爷一死,谈家就再无真正的商人了。如今想来,确是如此。
“贤侄放心,那些没商德道义的,想看我们谈家山穷水尽,还早着呢!”谈礼复阴沉着老脸,抿唇冷笑。
老二卖了七处茶庄所得的银子五十万两,买下西凉超过八成马匹是绰绰有余了,待消息回返,还有兵部那笔可观的大订单下来,依照昔年经验,一转手便能有翻三倍的价差,算算,保守估计利润起码不少于八、九十万两白银。
如此一来,谈家立刻就能谷底翻身,一吐这些年来被凤徽号压着打趴的那口恶气!
虽然谈礼复并不愿去想,西凉马那笔生意会有可能出什么岔子,但为了分散风险,也为了能多点儿翻本的筹码,早已经营数十年的茶砖事业自然更加不能放手。
买办的茶商已经不只一次来信催赶,若四个月内未能再将新茶交货上去,日期一到,合同自动作废,他们便有权向其他人买茶。
谈礼复没察觉到自己正咬牙切齿,死死握紧拳头,回想起自年来经历的连番重创——
可恶!上次被凤徽号半路杀出吃下的茶砖生意,以及老二、老四与人争作珍珠黍霸盘失败,还有其他胡乱赔失的银子,一次次害得谈家元气大伤。
认真数算起来,光是这几年来,谈家损失的已不止三、四百万两银子了。
所以这次的两笔买卖,谈家是再也禁不起任何闪失!
“如果谈伯父不弃,那八十万两银子就由晚辈来出资如何?”堂烬察言观色,略略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
谈家人齐齐愕然地望向他,其中尤以谈璎珞为最。
“贤侄如此有心,照说我是没理由推拒好意。”谈礼复率先回过神来,心下虽是惊喜万分,略一深思,还是先以退为进。“只是你堂家善办丝绸营生,我谈家做的是米粮酒茶生意。正所谓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贤侄若想借此插旗茶砖买卖,日后再与谈家争食这方大饼,伯伯虽是资金一时青黄不接,却也没有白白将生意拱手让出的道理。”
“爹,”谈璎珞一时急了,“我想堂老板不是那个意思——”
“爹爹不是在问你。”谈礼复睨了女儿一眼,皱眉道。
“谈姑娘,不妨事的。”堂烬给了她一抹温柔的眼光,随即坦荡地迎视谈礼复,笑了笑。“谈伯父,倘若晚辈真有那等心机谋略,此时此刻,您最先该提防的人也不是我,而是凤徽号的商岐凤吧?”
谈礼复一震,神情有一丝不安。“你——知道了些什么?”
“我知道,无论是行运河或走陆路,南北货运,都是凤徽号的天下。”
谈礼复神情一黯,随即咬牙。
自己何尝不知以商府之势,谈家纵然倾尽全力也难以一斗?
“晚辈虽不知,谈家因何缘故得罪了凤徽号之主,可如今商场上人人皆知,只要是谈家的货,风徽号便拒绝承运。”堂烬语气平静,眸光却锐利深刻。
谈礼复脸色一阵白一阵红,谈二爷和谈四爷也尴尬地对望了一眼。
没想到,谈家窘境已沦为商场上的一大笑话。
“如此一来,谈家欲贩的货物不沦大小,势必得委请其他小抱运送,几经辗转波折打通关,旷日费时,耗去更多成本。到最后,真正结算到谈家手中的利润怕也所剩无几了。”
一提起这个,谈四爷忍不住气愤道:“就是那天杀的商岐凤偏与我们作对!”
他说得咬牙切齿,“老子一无刨了他商岐凤家的老坟,二没挡了他商岐凤的财蹣,他凭什么处处针对我谈家?”
“若非商家掣肘,我们谈家又伺至于此?”谈二爷也愤慨道。
谈礼复警告地睨了两个失态的弟弟一眼,轻咳一声,强自镇定地看着堂烬。
“贤侄对我们谈家处境了然于胸,想必有所见教?”
“见教不敢。”堂烬瞥见谈璎珞若有所盼的目光,眼神一暖,朗声温言道:“如若谈伯父信得及的话,晚辈愿代谈家出面处理这笔茶砖买卖,并接洽为万缎庄运丝的相熟船行,走轻舟入水道,避开凤徽号势力范围的运河,想来商岐凤想拦也无从拦起。”
“哎呀!老夫怎么从没想过有此法?”谈礼复欣喜万分,忘形地一拍大腿。
“谈家如今正在浪头刀尖上,行事自然有所不便。”他微微一笑,“可不知晚辈这个提议还行否?”
“好,太好了。”谈礼复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热切地摇了摇。“堂贤侄此计甚妙,既然你都这么出面挺我这老头子了,我再推却就显得不近情理了。”
“好说。”堂烬好脾气地笑着,“谈堂两家本就是故交,日后同在徽州,彼此多个照应,亦是晚辈的好福气.”
“话说回来,贤侄此次就这么白白出力,难道对老夫没有什么其他要求吗?”
谈礼复意有所指地问。
“实不相瞒,晚辈确有私心。”他若有所思地浅浅一笑。“不知伯父可否拨冗片刻,和晚辈一叙?”
谈礼复微微一笑,苍眉略挑。“贤侄既有此心,伯伯又怎好推拒于你呢?来来来,我让下人送些好酒好菜来,咱们爷俩不如好好尽兴聊聊。”
谈璎珞有些迷惑的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忍不住月兑口而出:“我也要!”
“谁都不许打扰。”谈礼复笑瞅着女儿,“我和我这好侄儿可是有正事要谈的。”
“可是……”
谈二爷笑呵呵地上前模模她的头,“好珞珞,二叔叔屋里有老信轩的核桃糕,好吃极了,你跟二叔叔回去拿好不?”
谈四爷也凑兴道:“你四婶婶昨儿买了只玳瑁猫,可爱极了,你要喜欢,四叔叔便作主送了你。”
“那——好吧!”种种礼物相诱,终于成功转移了谈璎珞的注意力。
可临走前,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再偷偷望了堂烬一眼。
三日后,谈璎珞终于知道他们那天谈的是什么了。
“爹,您……您说什么?”她的下巴瞬间掉了下来。“提、提亲?”
谈礼复笑吟吟地看着迅速脸红的宝贝女儿,又是欢喜又是有些感伤。“唉,爹爹虽舍不得你,但是女孩子家大了,总是得寻个好婆家的。堂烬那孩子温文儒雅又才华洋溢,行事是极聪明有魄力的,性情又好,你要嫁了过去,爹爹也就放心了。”
“爹,您是怎么了?我又没说要嫁,您、您扯那么远做什么去了?”她脸蛋热烫得惊人,又羞又慌又窘又急地啐道:“而且……而且说不定人家真正要提亲的对象,不是我,是翠姐姐呢!”
“可人家明明指定要求亲的,就是你谈大小姐璎珞姑娘。”谈礼复瞅着女儿,“话说回来,这又关老二家的翠环丫头什么事儿?”
“那、那是因为……因为……”她心跳得好急好快,脑子成了坨煮沸的浆糊似的,好半晌才勉强拾回了早八百年前的红娘念头,却又说得吞吞吐吐、结结巴巴,“翠姐姐和他年纪相当,我、我还这么小……哎呀,总之,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那、那都跟我没关系啦!”
谈礼复看着破天荒腼腆尴尬得语无伦次的女儿,不由得哈哈大笑。“傻丫头太小看爹爹了,我又怎么会瞧不出你女儿家真正的心事呢?你呀,其实也是喜欢人家的吧?”
“爹——”羞得猛跺脚,面上挂不住,不禁恼了。
谈礼复深知自家女儿的倔强性子,当真急了,说不定还真执拗得偏生不嫁,那他如何借由两家合亲,攀上堂家的势力?
思及此,他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丫头,若是你真的讨厌他,说什么都不愿嫁,爹爹这么疼你,自然也不会逼你非嫁入他堂家不可。”
“呃……”谈璎珞一怔,有些莫名的怅然若失。
“想来是咱们谈家百年运势也终究走到了尽头,当败则败,就算有擎天之力也势难挽回……罢了。”他眼眶红红,笑得有些勉强。“你就当爹爹今儿什么都没对你提过,是爹在说浑话。说的也是,我的宝贝珞珞将来要嫁,当然是得选蚌自己合意喜欢的夫婿才行,对不?”
“爹!”她心下一揪疼,再也无法故作漠视,紧紧抓住案亲的手。“您别这么说,咱们谈家是不会败的,女儿不许您自暴自弃!我就不信,这世上什么天大的事儿不能解决?”
谈礼复瞥见女儿心疼的眸光,鼻头倏地一酸,再也抑不住满月复的悲愤焦急难过,老泪纵横了起来。
“珞珞……咱们家、咱们家就要撑不下去了……”
“爹——”她心痛地望着父亲,喉头也哽住了。
“我万万没想到谈家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想起近年来种种恶运,谈礼复不禁哽咽难言。“家里头如今越发艰难,好不容易集结最后的资金把宝全押在茶砖和贩马买卖上,可若没有个人护持主掌,外头敌人虎视耽耽,根本就不可能让我们谈家有再喘息翻身的机会。爹爹真的很怕,万一再度失败,咱们谈家就真完了。”
“爹,不会的,堂……堂大哥他不是答应了要帮忙吗?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珞珞相信他一定会帮我们的!”她急切地安慰父亲。
“我自然是信得过他,可他毕竟是个外人,若没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对内他如何服众?对外,他又怎么替咱们谈家合理争取、出头?”
他的每一句话都让谈璎珞哑口无言。
是啊,如果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他愿意挺身而出为谈家担下这一切?
那么外人不就更加会去揣度他的心机,甚至曲解他的好意了吗?
一想到像他那样温润如玉的君子,却被外头人们恶意怀疑批评得满身臭名,她就义愤填膺,忿忿不快了起来。
“所以……我当真要这样冒险嫁进他堂家门吗?”她喃喃自问。
谈璎珞有一刹那的失神与惴惴不安,或者她心底深处真正想问的是——
他为什么这么坚持娶她进门,甚至不惜奋力一搏,也要出头担下她家这个着了火的事业?
难道……或许……
她一张脸瞬间红成了五月榴火,一颗心差点自嘴边跳了出来。
“他真的是爱惨我了?”她双眼发光,兴奋万分,自信满满。
一定是!肯定是!
哎呀,这么迷恋人家,早说嘛……谈璎珞笑得合不拢嘴。
“好!”她抬起头,掩不住心里的乐不可支。“我答应下嫁他堂烬就是了!”
“你、你真答应了?”谈礼复顿时大喜过望,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太好了,太好了,爹马上就跟堂家商量婚事去!”
谈家,终于有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