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采花贼 第八章
仙童失魂落魄的走在热闹的大街上。
她是出来想法子的,因为待在“一品回春院”里,根本就被铺天盖地而来的内疚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凡是看到的每一双热情的眼、灿烂的笑脸,都让她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做偷鸡模狗的事。
“仙童,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还想拖多久?”她痛恨自己的心软和无能。
想当好人当不成,要做坏人又坏不下去,她就这样卡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简直是里外不是人。
尽避时时催眠自己,她即将要做的是迟来的正义,一点错都没有。但是她的良心可不这么认为。
就在仙童心神震荡恍惚间,蓦地,一个重力撞得她差点跌倒,总算及时稳住身形。
“哎哟,姑娘,对不起!”一个脸孔脏兮兮的少年心慌地频频向她道歉。“我刚刚没注意到你。”
“不要紧,没什么的。”她连忙摇头,微笑着安慰他。“你自己呢?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没事。”少年讪讪笑着,匆匆忙忙转身离开。
“唉,这年头的大人是怎么回事?都不晓得要好好爱护照顾自己的孩子吗?让他流落街头还浑身脏兮兮,也不知有没有得吃?有没有地方住?”她满脸同情又忍不住愤慨。
她还在感触良多,突地,一个大鹏鸟般的黑影从逃邙降,手上还抓了个不断拼命挣扎扭动的身影。
仙童吓了一大跳,连忙倒退两步。“你们……”
一个身形高大,身穿蓝缎镶红边的劲装男子拎着方才撞到她的那名少年,两道英气勃勃的浓眉挑高,声如洪钟地道:“喂,姑娘。”
“嗳。”仙童应了声之后才惊觉到眼前的突兀景象,“你抓着他干嘛?你哪位啊?”
“我是哪位?我是为了黎民百姓而奔走天涯海角四处缉凶三过家门而不入也永不懈怠的正义人士,我就是——”男子热情的自我介绍到一半,顿觉不对。“喔,那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小贼利用人性的善良和弱点,顺利成功的达成了一次天理不容、人神共愤的丑陋恶行——”
“可以直接跳到他‘到底做了什么’吗?谢谢。”她强忍住叹气的冲动。
“没问题。”男子咧嘴一笑,仙童突然发觉那朵笑容有些熟悉。“你的荷包还在吗?”
她悚然一惊,瞬间忘了他到底笑得像谁的问题,急急低头模索着系在腰问的荷包。
“好你个臭小子,竟然扒我的荷包?!”她又惊又气。
亏她还乱同情他的!
“是你笨哪,怪谁?”少年一改方才的怯弱,满不在乎的嘲笑道,“白痴。”
“嘿,你这个幼年偷球大了偷牛的——”正义人士大为恼火,拎着少年衣领的铁拳收束得更紧。
他话还没说完,仙童已经拾起绣花鞋,一脚狠狠踹中了少年的小兄弟!
“啊啊啊……”少年登时凄惨的哀哀叫。
正义人士忍不住瑟缩了下,满脸又是崇拜又是敬畏地望着她。
“死小阿,以后对姑娘客气点!”她神情凶恶地道,小手一摊,“把我的荷包还来!”。
少年痛得面青唇白,可是不敢再嚣张,抖着手自怀里模出荷包还她。“在、在这里,我、我一个子都没动……”
“很好。”她收好荷包,眯起眼睛瞪着他。“你呀你,正经一点做人。小小年纪就学人家当扒手,动作那么灵活干嘛不去‘一品回春院’应征学徒拣药材?再不苦海回头,早晚给人剁手剁脚当球踢!”
“是是是……”少年惊畏的嚅嗫着,不敢顶嘴,因为刚才被她狠踹中的地方还疼得要命。
仙童教训完毕出了口恶气后,连忙转向正义人士,脸上漾满了感激之情。“谢谢你拯救了我的荷包,我余生都会深深感佩你的高风亮节义行可风的。”
“啊,好说、好说,此乃我辈中人分所当为。”正义人士炯炯眸光里有丝诧异之色,“呃……姑娘,你刚刚提到‘一品回春院’……好像跟他们很熟啊?”
她没来由的一阵脸红,不敢承认。“嗯,喔,那个……还好啦。谢谢侠士的拔刀相助,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谤本顾不得突然落跑会不会失礼,仙童只怕给人发现她和“一品回春院”里的大少爷关系匪浅,正陷入热恋,所以心虚得跑得飞快,直到城南才喘着气停下脚步。
“哎呀!我在干什么呀?人家又怎么会瞧出我同苍术有没有暧昧关系?就算给他看出来了又怎么样?”她一手捂着额头,实在是快被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自己给搞疯了。“我跑什么呀我?”
她的心情真的好复杂,矛盾到了极点。
包糟糕的是,天杀的究竟该怎么模进罗一品的屋子偷医书?
她的脑子简直是一片空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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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童矛盾痛苦挣扎了好几天,没想到天大的难题居然在那一个早上被开封有名的浑球王员外给解决了。
“王员外又给人打得仆街了!鼻青脸肿、眼斜嘴歪的来求助老爷,大伙快出去看戏哟!”小学徒枸儿兴奋得到处嚷嚷。
“什么?王员外又来自找苦吃了?”
“哈哈哈!老爷今儿不知会怎么对付他,咱们快去看!”
“等我、等我,我也要去——”
就这样消息传遍了“一品回春院”,正在院落里帮忙晒药材的香圆也兴高采烈的拉了拉身边的仙童,“耶!太好了,咱们也出去看好戏……”
“什么好戏?”她将削好的当归一片一片放进竹筛上,因为还在苦恼中,根本没听清楚大家嘻嘻哈哈说的是什么。
“罗神医替天行道惩治为富不仁王员外之番外篇!”
“噗!”仙童差点笑出来。什么呀?
“总之就是大快人心的一大乐事啦,我们也去看吧!”香圆极力邀约。“快点快点。”
“你去吧。”她微微一笑,“我这儿弄完了再去。”
“哎呀!这个又不急——”
“你先去,我待会儿就到。”她坚持,轻推了下香圆。“快去帮忙占好位子,也许晚了就挤下进去了。”
“对喔!”香圆跳了起来,急急忙忙跑出去了。
她忍不住笑了,摇摇头道:“真是个可爱的傻丫头。”
王员外究竟是做了多少缺德事,搞得大家放下手边正事忙着去看他被恶整……等等,全部的人都挤到前头的医厅去了,那……
她心脏狂跳,颤抖着手松开指尖,当归片纷纷落入竹筛里。
正是好机会!
彼不得内心交战,顾不得理智和情感的拔河,她只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无论如何,她都不能错过!
脚像踩在云端般飘浮着,好不真实,但仙童凭着本能和一股堵在胸口的热气;迅速飞奔过亭台楼阁,花苑曲径回廊,终于来到了罗一品居住的药乐园。
她指尖微颤地推开门,映入眼里的是间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屋子。
没有华丽的摆设,没有昂贵的古董,只有朴实的床,大书案,太师椅,还有满柜的医书。
甚至连她住的百合小楼都比他的舒服高雅十倍,而那些都是他吩咐张罗添置的。
她眼眶热热的、湿湿的,想哭。
不能不承认,他实在是个很好的长辈,非常疼爱她,所以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就更加寸寸凌迟着她的心。
提起了精神,她怀着满满的愧疚,发抖的手仔细地翻遍屋子里的每一个地方。
书柜、书案、房间的各个角落、床上、枕头里,甚至连床底下她都找过了。
可是不知该失望还是高兴,她什么都没找着。
怎么会这样?
仙童整个人陷入深深的迷惘租茫然失措,完全无法思考。
接下来呢?她又该怎么办?
最初的计划蓦地跃进她的脑海里,像条火辣的鞭子狠狠地划破了她的心头。
那就是先取必医书,然后设局陷害罗一品,让他尝到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滋味!
“不……”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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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仙童趴在床上痛哭得几乎坑谙气。
报复和宽恕这两股力量不断在她脑子里,心里撕扯纠缠对抗着,她觉得自己就快被撕裂成两半了。
“仙童?”一个熟悉的气息和体温轻轻靠近她,一双大手抚模着她的头发。“丫头们说你从晌午到晚上都没有去吃饭,也没有露面,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帮你看看好吗?”
她哭得喘不过气来,却不敢抬头,只能把脸深深埋在枕头里,真希望就这样闷死好了。
她没有办法面对他,也没有办法面对自己了。
“仙童,你在哭吗?”苍术脸色大变,心疼地吼道:“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把你弄哭的?是谁欺负你?”
“没有人……欺负我……”她终于抬起头,满脸的泪痕和悲伤教他心碎。“你几时回来的?上山采药还顺利吗?过午有飘了点雨,你没淋着雨吧?”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他怜惜地捧起她泪迹斑斑的小脸,心痛欲裂。“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我……”她还能怎么说?
因为找不到你爹偷了我爹的传家医书,所以难过痛哭?还是原本要报仇却怎么也做不到,所以自责大哭?
他浑深地注视着她,“难道你还不信任我吗?”
“不是这样,只是我觉得好累……”她呜咽着投入他怀里,双手紧紧攀抱着他宽阔的背。
“也许把心里压抑着的痛苦说出来,你就会舒服些的。”他语带双关,眸光温柔极了。“心病,还要心药医。”
她的头靠在他肩上,没有看见他的眼神,也不敢看他的眼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语音模糊道。
她脑子乱成一团,就算秘密已经憋得她胸口剧烈抽瘪,每每想要一吐方休,但是她不敢冒险,也不能冒险。
“我实在舍不得见你这样,把痛苦都藏在心底不愿倾诉,任由自己受煎熬。仙童,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她僵在他怀里。“告诉你什么?”
“你是为了某个目的来到开封的吧?不,应该说,你是为了某个目的来到‘一品回春院’。”苍术轻柔却坚定的握住她的双肩,微微推开一些距离,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究竟是什么?”
她如遭电殛,小脸惨白。“你……你在说什么?哪有什么目的?”
“你告诉香圆,你是霞影帮帮主,前来开封办事,但是你几乎每逃诩在‘一品回春院’里,除了去探望小豆和姥姥外,绝少出门,这点并不像是个肩负着一帮重责别有任务的帮主。”他剖析着她的言行。“但这都在其次,最令我怀疑的是你每回见到我爹的时候,神情特别紧张戒备。”
仙童悄悄握紧拳头,试图维持面无表情,可是身子却已僵硬的往后退,直直退到墙角,强抑住痛楚冷冷的望着他。
“还有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但是我却因为害怕问起后,你会再度警戒退缩地逃开我,所以我什么也没有说,就是希望有一天你会放心的信任我,说出一切,也释放你自己——”
她注视他的眼神越来越苍茫冰冷。
他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掌狠狠掐拧住,心痛的低唤:“仙童,我并不是要拆穿、伤害你,我只是再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你被心底的秘密折磨得体无完肤,我希望你能够告诉我,你来到这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仙童心头又是冷又是热,愤怒受伤内疚羞愧和绝望在最后汇集成了一股深沉凄凉的悲哀感。
再也不需要在内心挣扎了,不是拆穿就是死。
反正她现在这样已经是比死还难受了……亲眼看着心爱的男人一字一句揭开她丑恶的面具。
报仇无望,陷入绝境,还有一切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对啊,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解月兑……
苍术痛楚地看着她遥不可及的神情,心底深深自责了起来。
“报复。”她胸口冰冷,语气平静,脸上挂着一朵奇异的微笑。“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报复。”
苍术一惊,心里掠过一抹不祥的感觉。
他铸下大错了!
自以为是地揭开了这层密密遮掩住事实的迷纱,却没想到有可能把这一切逼迫,到最糟最可怕的绝境去。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若纸,刹那间已经后悔了。
“你一定想知道,我要报复谁?”仙童的笑容飘忽而诡异,声音虚弱却清晰。
“不。”他心下一痛,迅速将她拥入怀里,沙哑道;“我不想知道,你不必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用说,把刚刚我提起的话统统忘掉!”
“太晚了。”她凄凉地笑了,尽避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药草香,一颗心却越来越凉。
“不晚。”他试图安抚她,试图微笑,试图把这一切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那些都不重要了,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或目的来到这儿,都改变不了我爱你,还有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事实。”
“你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她低喃一声,“善良的让我自惭形秽……但是你错了,这世上没有改变不了的人与事。”
“不,别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惧意。
她缓缓抬起头,口齿清晰地道:“我来‘一品回春院’的目的,是毁掉你爹罗一品多年的心血,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仙童……”他的神情悲痛,像是狠狠被她甩了一巴掌。
“那就是我的目的。”她慢慢退开他变得僵冷的怀抱,故意火上加油的笑了起来。“你看起来好伤心啊,那表示我成功了一半,对吧?”
“不是这样的,你不是那个意思……”他高大的身子微微一晃,连忙甩甩头,极力稳住自己即将崩溃的悲哀与不敢置信。“发生在我们之间的,和你的目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惫有你一定是弄错人了,我爹从未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
“你怎么对我,还有对你爹都这么有信心呢?”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也知道自己正在亲手扼杀她的爱情,伤害她最心爱的人……
但是命运早已注定他们是仇人、是死对头,她这些日子来拼命反抗,挣扎,却也逃月兑不了这个悲惨的宿命。
事实就是,他爹重创了她爹的人生,也间接毁掉了她的人生。
所以他们只能是仇人,不能是爱人。
仙童,你真傻,怎么现在才真正领悟这一点呢?
“你在骗我,你只是想要逼我对你绝望。”他在巨大的痛楚中依然努力维持一丝理智。
“我干嘛要做那种事?”她冷笑。“怎么事到如今都摊牌了,你还跟个傻瓜一样?我坦白告诉你,你爹早年偷了我爹家传的医书,害得我一家凄惨落魄,所以现在我也要毁掉你们全家!”
“不可能!”苍术始终充满爱意的双眸头一次燃起了怒火。“我爹不是那样的人,你污蔑他!”
她抬起手抚顺了凌乱的长发,不屑地撇唇笑笑,“不要说得那么好听,你不知道你爹私底下原来是什么样的人吧?你可以去问他,我爹姓甄,甄傅郡,是不是他以前的同学?他是不是曾经做过对不起我爹的事?”
“我会问清楚。”他紧紧盯着她,语气痛楚地说:“但是他们上一代的恩怨是一回事,可发生在我们俩之间的……”
“纯粹虚情假意。”仙童心如刀割,却仍旧做出讽刺的神情。“真是的,你一定要我说得这么明白吗?你爹对不起我爹,你家是我家的仇人,我怎么还会爱上你呢?根本是天大的笑话。”
他苍白的脸庞仿佛她刚刚不是讥笑他,而是一刀刺进了他的胸膛里。
仙童死命地握紧拳头,指尖深深陷进柔软的掌心里。
她的心痛得快死掉了,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宁可他恨她,也不要他像她一样,在心爱的人与家族仇恨之间痛苦徘徊。
稗她,他就会很快逼自己忘记她,这样他就不会伤心太久。
至少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心爱的男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如果……我爹真的做了对不起你爹的事,那么你让我爱上了你,又狠狠地将我的真心踩碎在脚底……”苍术的声音破碎得几不可闻。“你就觉得快乐了吗?”
“对,我非常快乐。”她心痛得快无法喘息了,却依旧硬着心肠道,“但是我只报复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还会找你爹全部讨回来。”
她的话让他犹如再度捱了一记闷棍,英俊的脸庞毫无血色,只剩下悲恸。
“如果我爹真的伤害了你们全家,你可以杀了我,讨回公道。”
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为什么他不反击?不说些恶毒的、报复她、让她也痛彻心扉的话?!
不应该是这样的。
“杀了你,只会脏了我的手。”她闭上双眼,绝望地给予他最后一击。
“你真的太残忍?”苍术深邃的黑眸首度浮现一抹沉痛的恨意。“我终于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你没有心,没有感情,因为你已经让盲目的仇恨毁了你自己……”
仙童霎时脑子一片空白,耳朵完全听不到任何一丝声音,她整个人化为无生命的石像。
“我真是替你感到悲哀。”他轻声地道。
心死了,一切都会静止了……不是吗?
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掉了,死在他鄙视轻蔑怜悯的眼神和话语之中,可是为什么可怕的痛苦还在胸口持续着,不断扩大荡漾开来?
越来越痛,越来越痛……
当苍术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时,仙童只觉眼前一黑,宛若整个世界在此刻也跟着倾覆消失了。
但是她强自支挣着不要哭,不要晕过去,慢慢地下了床,慢慢整理包袱。
她也该走了,回到过去,回到爹的身边。
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束吧?
她最后还是没能把医书拿回来,但是她牺牲了自己的爱情来报复罗一品的儿子……这样也算足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