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行 第二十章
夜行人心头一震,手上略一窒缓,准头顿失,这一剑,竟刺在辛捷肩头上,连衣带皮肉挑破一大块,刹时鲜血急涌而出。
辛捷痛哼一声,扭回头来,却对那夜行人笑道:“林兄下手怎的这般软弱?”
那夜行人趁着月色一见辛捷面庞,登时骇然大惊,手一松,软剑“当”地堕落地上,口里失声叫道:“呀!怎会是你……”
辛捷叹道:“不错,你杀得一些也不错,我便是辛捷,是你欲得之甘心的大仇人,你若是愿意,尽可杀了我吧!唉!血债血还,我能向人家寻仇,你怎能不向我寻仇呢?林兄,你只管放手干吧!”
夜行人如痴如呆,怔愣片刻,忽然用手朦着脸,发狂般飞奔而去,一面奔,一面凄声大叫:“啊!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呼声中包含了多少惊恐,颤抖,羞愧,愤恨的滋味。
这当儿,皎洁的月色陡地一暗,不知何时驰来一片乌云,皓月蒙羞,竟似掩面不忍目睹这人间可叹的事迹。
血!汩汩的流着,染红了颈上白色丝巾,也染红了肩上半幅碎裳,但辛捷木然坐在马上,动也不动,就像一尊木雕的假人。
他感到肩头上的肌肉在阵阵抽缩,创口上有一种的热的刺痛,显然那一剑刺得极深,然而,他并没有举手抚一抚伤口,也没有扭头看一看那锥心的创痕。
他好像是故意让那鲜血流尽,流干,流得涓滴也不存,让它来冲洗掉心灵上沉重的负荷,死!这时对他已失去威胁了。
城墙上飞掠下一条人影,轻轻落在辛捷马前,这人满脸都挂着晶莹的泪痕,正是高战。
斑战默默含泪望着辛捷,脸上肌肉抽搐,现得十分激动,但他哽咽了好一会,才尽力迸出了一句话:“辛叔叔,你这是何苦呢!”
辛捷惨然笑道:“唉!战几,你不应该的出声呼叫的,假如你不出声,他决不会剑尖略偏,也许现在他会好过一些……”
斑战道:“辛叔叔,你不该这样作践自己,用你一命抵偿那林少皋一命,你值得吗?”
辛捷仍是微笑道:“人命都是一般,这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当年我虽是在迫不得已之下杀了林少皋,但心灵上未尝不觉亏负,林少皋与我无仇,我凭什么应该杀了他呢?这正跟勾漏二怪不该害死梅叔叔一样。唉!总是我亏欠了林家,林家并没有亏欠我什么!”
斑战道:“但林少皋投身黄丰九豪,作恶多端,人人都可得而诛之!”
辛捷道:“不!林少皋虽是坏人,但他的儿子却是个好人,儿子替父亲报仇,难道不应该么?”
斑战尚欲辩说,但辛捷摇摇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叹息一声,道:“战儿,假如你不认识辛叔叔,却认识林继皋,这时你又会怎样想法呢?”
这句话,果然问得高战哑口无言,怔然无语。他只觉这些是非恩怨,永无了期,越想下去,连自己也弄糊涂起来。”
他忽又记起辛捷重伤的时候,在密林中被黑道高手围攻血战的往事,假如辛捷不是树仇太多,又怎会在负伤消息传出的刹那,便引来了那许多欲得之甘心的仇人?想到这里他已无可争辩,只得黯然垂下头来,心里却一阵迷惘。
斑战耳边又响起老父临终时告诫他的几句遗言,他记得那是:“待人厚,刻已薄,心存忠厚,为善最乐。”
那苍迈衰弱的声音虽然已经久远,但每当他在夜深人静之时忆起,却总是那么清晰而沉重,令他心颤意栗,深自警惕。
自从爹去世,他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牢记这几句高家传家名言,自问从未稍稍违背过,可是,今天他目睹辛捷这种以己及人的度量,以命酬命的气魄,以及万里关山,视死如归的勇气和决心,他才觉得自己和辛叔叔比起来,真是太渺小太不足道了,辛叔叔这种丈夫气概,才是爹爹遗言的最好注解。
月影移上中天,朔风突烈,刮得地上雪花飞卷狂舞,但高战竟无一丝寒意,他只觉得心里热血澎湃,像烧着一炉熊熊的火焰似的,他暗暗自语:“不要忘了爹爹的遗嘱,仇虎的事了后,应该早些投身军旅,替国家好好于一番事业才对了。”
夜色深沉中,他们又进了“山海关”,虽然无恙而返,但神情却那么颓丧而凄楚的。默默许久,辛捷才低声对高战说道:“战几,你的武功只在我之上,大戢岛之行,偏劳你独个儿去一趟吧!我……”
斑战问:“辛叔叔,你要到那儿呢?”
辛捷黯然道:“平儿离家太久,我该去寻寻他了。”
那声音低得有如梦吃,高战心里一阵酸,陡忆起辛捷当年仗剑江湖,力拼南荒三魔……哪一次不是惊心动魄的生死血战?但那时辛捷豪气干云,略无畏色,现在却怎的这般气馁呢?
难道这就是“英雄迟暮”的解释?可是辛叔叔却并不老呀他怅望着辛捷离去的背影,不禁更加迷惘了……暮色苍茫中,高战单人独跳进济南城门。
他记得习武初成的时候,和师兄李鹏儿联袂进关,也是在济南分手的,那时李鹏儿为了丐帮大位,独自赶往江南,高战却挟着震骇天下的“失天气功”和一腔凌云豪念在江湖中崭露头角,如今想来,不过才短短一二年。
现在,“定天一戟”的名声已经传扬天下,高战也已挤身武林第一流高手之林,但心里却反而感到无比空虚。虽是成名了,但江湖风雨也消磨了他许多壮志和雄心,譬如风柏扬的去世,姬蕾的夭亡,梅山民的遭害,以及辛捷这次黯然出关……等等灰色而懊伤的恨事,使他表面上纵然仍是那么年轻和英俊,心灵却仿佛苍老了十年。
济南,仍是那样繁华和嚣杂,天才亮,市上已人群接踵,热闹非常。
斑战按辔缓行,不期然又想起当年济南大豪的生日盛会,以后途中邂逅林玉和辛平那些往事……
“唉!”往事如烟,他不禁轻轻吁叹了一声。
马儿没精打采行而行,仿佛它也感染了主人的忧郁心境!
转过一处闹市,蓦地前面人声纷扰,有人大喊道:“快闪开,蛮子过来啦!”
斑战闻声抬起头来,果见人群纷纷问避,街心大步来了一个奇形怪人。
那人生得极为奇异,腮尖似猴,耳削如鼠,头颅竟比平常人小了一半,双睛赤红,灼灼射着摄人心魄的光芒,却将一柄短剑倒挂在胸前,剑柄向下,剑尖朝天。
这形如鼠猴的怪人虽然身材不大,但两手左右轻拔,人群当之披靡,竟显得力大无穷,人莫敢当。
斑战正在暗诧,不防那人已到面前,两个趋避不及,那怪人翻掌一拨高战的马头,沉声道:“哈拉莫士,啊雹衣!”
这一拨,马儿四蹄交滑,竟被他格退了六七尺远,高战不禁怒道:“你待怎地?”
那人细目一瞪,也大声喝道:“格尔答西尼,马古生!”
斑战听不懂他说些什么,肚里反倒觉得好笑,忖道:此人想必是异国来的,可惜平凡上人不在,否则,他老人家胸罗万机,也许能听得懂此人的蛮语。
他心里正当愁思纷扰之际,自觉没有兴趣跟这种蛮夷之人争论,何况此时路人已聚集了许多,有人大声叫道:“小英雄,揍那蛮子一顿,叫他知道中原人物的厉害!”
又有人叫道:“那蛮子在济南城横行了好几天啦,不知多少人吃了他的亏,难道咱们中原人竟无人制得了他么?”
众人呼叫之中,高战却淡淡一笑,向那怪人道:“我不想跟你们蛮夷之人一般见识,你走吧……”话已说完,他才想起那人大约也听不懂自己的话,一笑住口,带马欲行。
不料那怪人突然探手一把扣住斑战的辔头,大叫道:“金巴!
金巴!呵答西鲁,莫柯里拉!”一面用手猛拍自己胸口,拍得震天地响。
斑战忖道:金巴?金巴是什么?会不会是一个人的名字?他见那怪人神情并无敌意,于是问道:“金巴?谁是金巴?你……”
那怪人脸上突然现出欣喜之色,弃了辔头,便要来抱高战,一面口里大呼:“金巴!炳拉莫!有喜!”
斑战身负武学,反应迅捷无比,本能地一翻忖腕,将他格开,沉声道:“有什么话,你可以慢慢比给我看,但不许跟我动手。”
奇怪的那人不会说汉语,竟似听得懂高战话中之意,退后一步,用手比一比头发,双划了划弯弯双眉,又学着女人走路姿态,扭扭怩怩行了几步。
四周闲人都哄然大笑起来,道:“他妈的,这蛮子还会演戏?”
另有人却叱道:“快揍他,这小子看不起咱们中原武士,分明有意折辱……”
但高战见他诚恳的比手画脚,面上一片焦急,忽然心中一动,向他点点手,道:“此地人多,你若有事,可跟我到僻静的地方去讲。”
说完,当先拨马出了人丛,扭头看时,那怪人果然亦步亦趋跟了过来。
斑战两膝一磕马月复,催马急行,转了三个弯,已是一条小街,四周行人甚少,高战腾身落马,那怪人半步不离,也已立在面前。
斑战道:“你有什么事吗?”
那人急忙说道:“金巴柯里莫,那得尼西摩拉,易柯柯南答库西,尼阿多辛巳……”
斑战笑道:“你且慢一些,这样说,我也听不懂,我问你,谁是金巴?是我的名字不成?”
那人连连摇头,又欲用手比划头发和眉毛……
斑战忙摇手止住,问道:“那么,金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那人点头不止,连道:“有喜!有喜!”
斑战笑笑,道:“是那一位金巴叫你到中原来的么?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那人又点头道:“有喜!金巴库塔,莫柯尼翁,金鲁厄巴格尼沙,柯柯南塔……”
斑战虽不懂蛮语,但听他话中竟有“金鲁厄”三个字,顿时一惊!
他曾在沙漠中见过金鲁厄一面,那时金鲁厄正和三个师兄围攻金伯胜佛,被高战力战击退,最近听平凡上人从天竺返来谈起,“恒河三佛”均已月兑困了,“风火洞”,金鲁厄已经作孽自毙,死在金伯胜佛掌下,这蛮子却怎会提到金鲁厄的名字呢?
斑战心念一阵疾转,忙问道:“你认识金鲁厄吗?”
那人急急点头道:“有喜!金鲁厄柯柯向塔,金巴!”
斑战不禁着急起来,因为当他知道此人并非无为而来,又知道金鲁厄与此事有关,便难免想起天竺的金英,陡然心中猛震,忙问:“你知不知道金英?是个天竺的姑娘……”
那人不待他说完,高兴得跳了起来,叫道:“金巴!有喜!
金巴库塔,那答儿高战,高战柯里莫……”
斑战见他更叫出自己名字,越加骇然大惊,急道:“你是寻高战不是?我就是高战,你快把事情告诉我。”
但那人叽哩咕噜说了一大堆,高战却一句也不懂,只有“金巴”,“有喜”,这几个字句,在他话中反覆用着,而且他说话神情更是十分激动,频频挥拳振臂,显然怒不可遏。
斑战从他片语之中,只能大略了解一个概念,那就是此人特地从异域赶来,也许正为了寻找自己,要告诉自己一件重大之事,那件大事,或者又与金英有关系。
但是,他虽然心急如焚,怎奈言语不通,却始终问不清楚事件内情,更弄不懂何以其中又牵连上死了的金鲁厄?
所谓事不关己,关心则乱。高战这时心情正是越急越乱,简直快要急得发疯,他费力跟那人追问半晌,问不出一个所以然,忖道:反正我现在要赶往大戢岛去,何不带了他同往大戢岛,见了平凡上人,自然就知道他此来的目的了。
主意一定,便领了那人匆匆上街,替他选焙了一匹健马,说道:“你且跟我一块儿去个地方,便有人能懂你的话了。”
那人眨眨小眼,想了片刻,终是点头同意,随着高战上马启程。
一路上,高战多方设法向他探询,但翻来覆去只听他是那几句话,除了知道怪人名叫西鲁之外,总是问不出详情,这一天,两人行到一处旷野山脚下,高战正和西鲁指手画脚交谈,蓦然蹄声雷动,官道上迎面飞来一骑。
那骑马驰到近处,马上坐着一个儒衫文士,相貌十分英爽,低头催马急急赶路。
三人相对而行,霎眼间彼此错身而过,那文士抬起头来,扫了高战和西鲁一眼,高战遽见那人目光竟然甚是阴鹫,心中一动,忍不住回头多望了一眼,不想那文士也正回头张望,两人目光一触,那文士冷冷“哼”了一声。
斑战性本温和,虽然分明听得那一声充满不屑之意的冷哼,但也仅淡然一笑置之,谁知行不片刻,却听后蹄声急遽,刹那时,那中年文士竟圈马回头,反追了上来。
斑战见他去而复返,心知他未怀好意,连忙驻骑而待,西鲁霎霎小眼,似乎不解地望着他,低问道:“高战柯里莫,西鲁亚多西,沙那?”
语声才落,高战尚未回答,那中年文士已停马在丈许处,沉声问道:“喂!那后生,你叫什么名宇?”
斑战听他语气狂傲,心中不悦,冷冷道:“你凭什么问我?”
中年文士仰天笑道:“你便不说,我也不难从你那杆破戟上看出来,敢情你便是高战吧?”
斑战昂然道:“是便如何?”
那文土脸色一沉,翻身下马,冷笑着道:“姓高的,你可识得稽秀士余妙方么?”
斑战微微一楞,心里立生惊觉,他从没与余妙方正式照过面,但久闻他那柄“桃花扇”上特经迷药喂制,武功极为歹毒。
当下一拧身形,也从马上飘身而下。
但他脚才落地,蓦闻一声大喝,黑影闪处,怪人西鲁竟已抢到前面,厉声道:“亚多喜,柯柯南答!”
余妙方倒是暗吃一惊,冷笑道:“闻得姓高的号称定天一戟,不想竟跟这种蛮夷之人同行,显见也不过一丘之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西鲁回头望了高战一眼,手握胸前剑柄,“呛”地一声,撤剑出鞘,怒声道:“南塔,尼翁沙鹿!”
那柄短剑一出鞘外,顿时毫光闪闪,灿烂夺目,竟非凡品,余妙方眯目笑道:“好一柄利剑,可惜落在蠢物手中。”
话落时,西鲁突然暴叱一声,身形微闪,已掠了过去,短剑一挥,迳刺余妙方肩胛。
他出手一招,招式极端诡辣,出剑时似觉缓慢,但剑势出手不到一半,突地速度暴增,剑尖弹动,闪电般便递到身边。同时乍看似取肩胛,剑到时又突然改刺“将台”大穴,险些将余妙方弄了个手忙脚乱。
余妙方轻敌太甚,一着失措,差一些被剑尖点破胸襟,百忙中仰身后倒,足跟一用力,施展“铁板桥”功夫向后倒射一丈三四,方才月兑出危地,挺腰立起,脸上已气得发白。
斑战忍不住笑道:“余妙方,久闻你武功不俗,怎的今日这等脓胞,连个蛮夷之人也打不过吗?”
余妙方脸一阵白一阵,牙根挫得格格直响,翻腕一探,手中已多了一柄描金桃花折扇,腰间微拧,欺身而上……
斑战沉声喝道:“西鲁!当心他肩上有迷药!”
但是西鲁仿佛未把余妙方放在眼中,怪笑一声,短剑平举,业已飞快地迎了上去。
那余妙方素来心机阴诈,因见高战一旁虎视眈眈,心知无法立即对西鲁下手,招扇连转,突然“刷”地收了扇面,反捏扇柄,疾点西鲁“玄机”要穴。
两人乍合又分,快速绝伦互换了三招,但听“叮叮”数响,西鲁的短剑击在余妙方的扇梗之上,竟然发出金铁交鸣之声,敢情余妙方的桃花扇竟是精钢打造,并非普通寻常骨柄。
余妙芳总算扳回先机,低啸一声,手上一紧,桃花扇挟着劲风,连敲带打,招招不离二十四处死穴,而且也抢招快攻,激起密密层层无数扇影!
西鲁居然不惧,短剑闪耀,消招还招,一样攻守俱备,两下连折了十余招,仍是半斤八两,谁也占不到半点便宜。
斑战大大放了心,看不出这蛮子一身武功竟然相当硬扎,余妙芳若不是用扇中迷药,千招之内,定然无法胜得了他!
余妙芳越战越惊,心里何尝不明白,但他也有他的打算,暂时竟未使用迷药,转眼将近百招,余妙芳突然假作失手,扇柄斜扬,露出左胁下破绽。
西鲁果然沉声大喝,挺剑疾刺,余妙芳腰际突摆,脚下闪电般换步,右手拇指疾旋,悄没声息扭开了桃花扇,蓦地沉臂飞划,一招“飘萍戏水”,那锋利无比的扇面,眨眼便到了西鲁耳际。
斑战骇然一惊,这一招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眼看西鲁除了使用“老骥伏枥”伏地闪躲之外,再没其他妙着趋避,而且,他便是用了“老骥伏枥”这一招,从此落于被动,势必要一连再遇上无数险招!
但是,西鲁不但未用“老骥伏枥”,相反地却回剑疾抽,似乎还未发觉自己已先临危境,高战大惊,抢跨一步,“先天气功”
已运集右掌,准备出手抢救。
那知怪事便在这刹那之间发生。
余妙芳扇面堪堪划到西鲁耳边,但闻“呼噜”一声轻响,那西鲁一颗头颅,竟然向下一缩,登时缩进颈腔之中。
余妙芳扇面走空,正不知原因何在,眨眼间,“呼噜”轻响,西鲁的头颅又从颈腔中伸了出来。
这种玄之又玄的事,使余妙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大喝一声,反臂回扫,又向西鲁的头上划去……
丙然!这分明不是假的!
西鲁不慌不忙,直待扇面将要划到,略一吸气,那头颅又缩进颈腔中不见,扇面走空之后,一挺腰,头颅又伸了出来。
这一来,不但余妙芳大惊失色,便是高战,也瞧得目瞪口呆,不知身何处?
他们虽然都是中原武林一等高手,却从未见过这种骇人听闻的怪诞武功缩头之法,余妙芳如见鬼魅,连马也顾不得骑,转身如飞奔逃而去……
斑战也心惊肉跳,咋舌不已,他不由骇然忖道:难道西鲁身负绝学,竟练成了骇人听闻的“印度瑜伽”奇术。
他曾听人说过这种怪诞的瑜伽术,不单能缩骨缩头,更能五脏移位,穴脉移转,只是这些话虽然在武林中流传,却从无人亲眼目睹过有人施为。
西鲁见余妙芳去远,嘿嘿笑着去把那弃下的坐马牵了过来,打开马鞘后的包裹,银两都塞进自己怀里,另有几个药瓶,便递给了高战,同时笑道:“柯柯南塔,幸多尼亚,约西阿得。”
斑战迷惘地接过药瓶,低头见瓶上标着“解药”两字,心中却始终在怀疑:西鲁果真练就了瑜伽奇术,将来到大戢岛时倒是个难得的好帮手,但不知他从何处学得这种骇人听闻的绝学?
这时候,西鲁已经将余妙芳的东西处理完毕,含笑上了马,招呼高战道:“高战柯里莫,所柯亚!”
斑战暗道:“这件事,我必要请教平凡上人,他老人家一定能了解,这到底是什么怪异的功夫……
两天以后,他们到了海边。
酉鲁一见那浩瀚无垠,波涛汹涌的大海,又惊又喜,伏在地上连连叩头,口里响哺不休。
斑战雇来一条海船,西鲁却不肯上船,指着船只叫道:“摩达罗森!摩达罗森!”似乎对船只极为畏怯!
斑战安慰他道:“不要害怕,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能把心里的事告诉我了,西鲁柯里莫,沙那?”
他数日来和西鲁相处,已能意会他口中几句才用话语,知道“柯里莫”一定是对人的尊称,而“沙那”便是“好不好?”的意思。
西鲁听了这两句生硬的蛮语,大感欣喜,鼓掌笑道:“高战柯里莫,很……很好!”他心中一喜,也月兑口冲出一句汉话,虔诚向海船又拜了两拜,终于弃马跨上船来。
扬帆出海,风浪逐渐加大,船身也巅簸得厉害,西鲁坐在舱中,脸色苍白,喃喃念道:“摩达罗森,摩达罗森……”
风逆浪大,船行得极慢,整整一夜,到第二天清晨,才远远望见大戢岛。
斑战立在船头,心里渐觉紧张,自从上次护送辛捷离开大戢岛,数月来,他好像在心里上已经变了一个人,人世崎岖,他固然经历艰苦,但似乎都不及这几次的重大,短短数月,他好像觉得自己老了十年。
而武学越精,也越加令人觉得天地之大,宇宙之博,人生在世霎眼数十年光阴,的确是太渺小,太短促了,少年气盛,争强斗胜之心,相形之下,便消灭不少。
但他不能不关心这一次“海外三仙”对南荒第一高人仇虎之战,仇虎功参造化,当年便独败少林三大高僧,此次重人中土,自是不可小视,不知自己赶往大戢岛,能对海外三仙有所研益吗?以他平生所学,对人人武学超凡的海外三仙又能有什么帮助呢?
他忽又想到辛捷慷慨赴死的昂藏气节来,心忖道:我若能像辛叔叔一样,以我这平凡的生命去替代任何人,那就好了。
可是,当他看看西鲁忽又联想到金英,这份慷慨之气,不禁又受到些微挫折,使他又觉得自己不能无挂无牵去赴死,因为他负欠人家太多,若未-一报偿,怎能安心去就义呢?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自己永远不如辛叔叔,辛叔叔有妻有子,但他在山海关下台生就死,那气节又是何等难得,何等感人!
胡思之下,船已抵达大俄岛的沙滩旁。
斑战才和西鲁下船,沙滩上飞一般奔来一个矮小的人影,扬手高叫:“高大哥,你来得正好,快些!快些!”
斑战诧然望去,那人竟是辛平,不禁惊道:“咦!你怎会在这儿?”
辛平气急败坏地道:“现在一时说不清楚,高大哥,你快跟我来,他们已经在拼命了。”
斑战更惊,道:“谁?谁跟谁在拼命?你倒是慢慢说个明白辛平急道:“还用问么,自然是海外三仙和师父他老人家。”
斑战更加被他弄糊涂了,诧问:“师父?你的师父是谁……”
辛平一把拉住他的手,道:“说也说不清,你快跟我来,我带你去一看便明白!”
说着,拖了高战,急急向岛中奔去……
大俄岛上并无高岭峻峰,只有遍地果树,生得异常茂盛。
斑战睹物思人,不觉又忆起姬蕾来,那树上小屋依然尚在,许多果树,都曾经姬蕾亲手栽种整理,如今物在人亡,姬蕾已永远看不见这些自己心血的果实了。
他怅然痴想,不禁呆了,直到辛平驻足连声催促,才匆匆跟着他穿林而过。
饼了果林,跟前出现一大片空地,此时空地正中插着一支竹杆,杆顶高悬着一面金链虎头小牌,随着海风,微微摆动。
竹杆下,面对面坐着四个人,左面一列正是“海外三仙”,右面却是个面如婴儿,容貌和辛平生得极像的矮小老人。
斑战不问已知那矮老人必是威震南荒几垂百年的“矮叟”仇虎。
这时候,雪地上平凡上人盘膝而坐,遥举左掌和三尺外的仇虎右掌虚空相抵,显然正在拼比内力。
他们这样虚抵掌心,内力发于无形,乍看起来,直如两尊泥塑的人像,但高战一眼看出平凡上人和仇虎彼此头上都冒着热气,就如两支烟筒一般,便知胜负已到最后关头。
他深知这时候千万不能出声打扰,否则,一个偶然的失疏,便足以招致悔怨终生的挫败,是以不敢开口,驻足凝神观看。
无恨生和慧大师坐在平凡上人身后,俱神情凝重,四目灼灼注视着平凡上人和仇虎坐下的积雪。
无恨生听得足音,缓缓抬起头来,向高战微微点头淡然一笑,又全神注意比斗的二人去了。
斑战心中一连转了几个念头,忖道:我该不该出手帮助平凡上人呢?要是任他硬拼下去,一旦上人落败,三仙声名,便算毁了……
辛平双手连搓,惶然地低声喃喃说道:“高大哥,你看怎么办呢?”
斑战低声问道:“你说……那仇老前辈是你的师父……”
辛平点点头,满脸焦急之色道:“这话说来话长,他老人家对我说,上一辈子,他是我的徒弟,我却是他的师父,这辈子轮到他做师父,我做徒弟了,这是师徒门铁定不移的门规……反正我也弄不清楚,只好答应做他的徒弟……”
斑战听了一楞,随又低声问道:“这么说,他便不该再跟平凡上人作对!”
辛平压低嗓门答道:“他们本没有动手,只是为了那面虎头银牌,三句话不投机,就打赌起来……”
斑战忙问:“你们来了多久啦?”
辛平道:“已经两天三夜,他们一直坐在拼斗力功,到现在还分不出胜负。”
斑战大吃一惊,沉声道:“呀!已经拼了两天三夜?再不阻止,他们势必力尽虚月兑,落个两败俱伤……”
可是,他虽然心急,却想不出一个可行的方法,足以阻止这两位世上顶尖高手的生死赌斗。
敝人西鲁瞪着一双细眼,紧张迷惘地望海外三仙和仇虎,突然高声叫道:“高战柯里莫!尼翁沙多西库?”
他的意思是问高战,拼斗的两人谁敌谁友?准备出手帮助,那知这一声呼叫,却将全神贯注的平凡上人惊动。
平凡上人正当紧要关头,突听有人用天竺语喝问敌友,心中一震,不由自主睁开眼来,一见竟是高战,心神又是一松!
就在这心情一紧一松,稍涉旁惊骛之际,顿觉一股巨大的无形劲力,当胸直压过来,慌忙摄神运功反拒,不想坐下雪地,已被体下散发的热力溶化了少许!
慧大师看得眉头一皱,朗声道:“老和尚,你输了。”
平凡上人长叹一声,收掌跃起身来,低头看看自己坐过的雪地,果然有一些水渍,后襟之上,也沾湿了一片,顿时脸现懊伤之色,向仇虎拱手道:“仇施主功力精进,已臻化境,老衲败得口服心服。”
仇虎哈哈大笑,站起身来,道:“灵空,你也不是当年的少林秃头了,老夫佩服得很。”
说着,便想伸手取那竹杆顶端的虎头银牌。
无恨生突然闪身上前,拱手道:“且慢,张某不才,还想拜领仇兄绝技!”
仇虎凝目看了无恨生半晌,微笑道:“阁下是仗持玉玄归真的内家修为,要跟老夫较量?”
无恨生道:“不敢,正要讨教南荒第一奇人的绝世武学。”
仇虎脸上隐现不豫之色,冷哼一声,道:“那么,就请张兄划出道来。”
无恨生傲然跨近一步,朗声说道:“在下不敢,只得依样葫芦,也学上人一般,领教仇兄的深厚内家功力。”
这话一出,不但仇虎暗觉一震,便连慧大师和高战都齐吃一惊。
因为他们都深深明白,“海外三仙”之中,若论内功修为,实以平凡上人最为深厚,无恨生虽得奇遇,炼成了“玉玄归真”
的内功化境,得以驻颜不老,排名三仙中第二位,但和平凡上人相较起来,终嫌稚弱,如今连平凡上人都已败在仇虎手中,无恨生竟然指名以内功拼斗,这不是以己之短斗敌人之长吗?
斑战心念疾转,真想挺身而出,代替无恨生向仇虎领教一番,但他自何没有胜得了仇虎的把握,同时,要是他这时候横身其间,势必要惹起无恨生的不快。
这些都是旷世奇人,个个傲骨天生,当面激怒了他,会比杀了他还要令他难堪的,高战想到这里,只得默然缄口。
矮叟仇虎略作沉吟,便爽然点头道:“也好,老夫焉能厚彼薄此,便试阁下的精纯内家绝学吧!”
无恨生双肩微微一幌,抢到场中,两掌互搭,隐捏太极印,含笑道:“在下斗胆,想硬接仇兄三掌,看看南荒奇人,究有名雄厚的掌力?”
平凡上人驻然一惊,忙道:“张施主,你……”
无恨生傲然笑道:“上人敢情断定张某不是仇兄的对手么?”
平凡上人哑然一怔,点头笑道:“老衲不是这个意思,只盼张兄留神一二,仇兄掌力是老衲一甲之前便领教过的,端的令人心折。”
无恨生敞声笑道:“张某虽然修为尚浅但这等生死交关之事,也有自知之明,咱们只对三掌,还望仇兄暂时勿用那惊世骇俗的移花接木手法才好。”
仇虎脸上不觉一阵热,怒道:“便是硬接实拼,老夫也不惧。”
无恨生笑道:“那么张某就要放肆了。”
那“了”字方才出口,蓦地双掌向外一翻,掌心外露,竟然色作晶莹,恍如美玉,顿时一股狂飙,挟着风雷之声,猛地袭向仇虎胸口。
仇虎人本矮小,无恨生身材修长,居高临下,有如泰山压顶,将仇虎上半身全都笼罩在一片劲风之下。
矮曳仇虎冷屑地哂笑一声,左掌一扬,果然硬接一掌。
两股掌力遥遥一触,平空暴起闷雷般一声巨响,疾风横卷,劲力四射,无恨生双肩微微一幌,当场后退了一步。
那仇虎仓促之间还手,又以单掌迎敌,忍不住上身一阵剧摇,左脚倒踏了一大步,雪地上留下浅浅一只脚印。
无恨生仰天大笑,状极冷傲,似乎一掌之下,已不把仇虎放在眼中。
仇虎吃了暗亏,心中也暗感骇异,忖道:看不出这书生外貌文弱,掌力却如此强猛,不愧挤身“海外三仙”之中。
他毕竟是久经大敌的人物,一掌之后,反把轻敌骄态化去不少,含笑说道:“张兄不愧是中原异人,还有两掌,老夫也要放肆了。”
无恨生笑声一沉,左足横跨半步,那仇虎突地一扬右掌,也是猛力一掌直劈了过来。
无恨生嘿地吐气开声,翻掌又是一招硬接,“蓬”地一声,掌力交实,忽然胸中一阵血气翻涌,竞差一些按捺不住,身不由己,又倒退了一步,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足有寸许深浅。
他急忙深纳了一口气,再看仇虎,却立在原地半步也没有移过,目光灼灼注视着自己微笑。
一股羞恼之念,陡从无恨生心底冒了起来,他一世孤傲不群,除了“海外三仙”,平生仅仅佩服过两个人,一个是“七妙神君”梅山民,另一个便是高战的授艺思师“边寨大侠”风柏扬,这两个人之中,梅山民胸罗万机,无恨生与他煮酒论剑,心中暗为折服,而风柏杨在无极岛上和他力拼之下,战成平手,也算得他平生仅遇的劲敌,仇虎虽然成名甚久,但甚少在中原扬名立万,无恨生虽然听过许多关于他的绝世功力的传言,心里却始终不大相信。
这次仇虎远来大戢岛。若依慧大师主意,原想把“虎头银牌”交还了他,本不至彼此以武相见的,平凡上人早已拜领仇虎精奥武学,也无意再行动手,只有无恨生不服,一力怂恿二人跟仇虎一较高下,这才使平凡上人和仇虎力拼两天三夜,终于在精神微分之际,不幸落败。
无恨生从旁冷眼看出仇虎功力,也只与平凡上人在伯仲之间,做念一生,又挺身素斗,第一掌略占了一些便宜,当时趾高气扬,不想第二掌一招硬接,竟险些吃了大亏。
他一阵恼羞成怒,心里已暗暗动了杀机,双臂伸缩,混身骨骼不住“格格”作响,已将毕生功力,尽都运集在双臂之上。
斑战旁观者清,明知无恨生这一次出手,也许便是一人生死立判的一击,不禁心头狂跳,暗暗替无恨生捏着一把冷汗。
海上凛冽的寒风,一阵阵卷掠而过,果林摇曳,发出“沙沙”低响,突然天空又飘起雪花来。
海风吹刮着高战的衣襟,不住“拍拍”作声,场边众人,都全神贯注着仇虎和无恨生二人,只见他们彼此注目而视,身上衣衫在强劲海风之下,纹丝也不动,雪花飘到近身三尺左右,竟都斜飞开去。
显然,他们已各自运集了全身功力,准备作那胜负高低的拼力一搏。
飞雪中,无恨生缓缓举起右掌……
众人见他掌心此时已全成了一片白玉之色,映着漫天白雪,毫不逊色。
仇虎也慢慢抬起右掌,竖掌如刀,掌沿斜露,凝神待敌!
斑战突地心念一动,纵身疾掠,陡向场中扑了过去……
这刹那间,无恨生掌势忽落,吐气开声,沉声喝道:“接掌!”
一股狂风,卷飞了漫天雪花,猛然地向仇虎撞去,湛湛将要袭到近身,无恨生突然欺身又跨近一大步,挫腕之间,顿时掌力又加了二成!
仇虎也是一声大喝,翻掌吐劲,力挥而出……
但他们发出的掌力尚未相交,蓦然一条人影落在场中,那人双臂分挥振起,居然左右同时硬接了两人一掌!
“蓬蓬”两声,无恨生和仇虎都觉得自己的掌力好像忽然撞在一堵坚厚的墙上,不但无法冲过,那强猛的回震之力,竟使他们各自晃了几晃,耳中听得微哼之声,凝目看时,才看出那人竟是高战。
斑战交换着用手揉着自己的双腕,似是被两方强猛的掌力震酸了手臂,皱眉说道:“二位老前辈,彼此并无仇隙,何苦这般全力硬拼,要是有个失手,岂不折损了武林中一根擎天支柱,高战虽是晚辈,也觉得为二位不值!”
无恨生大感愕异,他自问这一掌乃平生功力所聚,世上能接得住的人,屈指可数,高战年纪这样年轻,就算他遇奇再多,也承受不住自己这全力的一掌,难道说他还强过他的师父“边寨大侠”风柏杨么?
那边仇虎也同样骇然失惊,他更是百年中从未逢过敌手的狂人,万万也想不到中原之内,竟会有这么一个年轻女圭女圭,居然同时硬接了自己和无恨生内家至刚掌力,这简直是他一生中最诧异的遭遇了。
场中顿时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这儿虽然只有四五个人,但人人都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绝顶高手,可是,他们心中,却深深被高战的骇异功力所震动。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高战自从幼食千年参王,得天独厚,竟将关外“天池门”镇帮之宝“先天气功”练到十二层,这等功力,休说“天池门”中乃开天辟地第一人,便与在场任何一位相较,高战也毫不逊色,以他现在的功力来说,实已在他师父“边寨大侠”风柏杨之上了。
辛平忽然奔上前去,张臂抱住斑战,喜极叫道:“高大哥,真亏了你……”
平凡上人也摇摇头笑道:“这娃儿,唉!少年人一个赛似一个,咱们自然该老了。”
仇虎正色道:“老夫有幸迭遇中原高人,衷心至感钦佩,咱们师徒们自信也非泛泛之徒,且等三年之后,老夫自当嘱我这徒儿再人中原,那时还当向中原各位高人领教。”
说着,又向无恨生含笑拱手,道:“岛主掌力浑厚,实乃老夫平生仅见,他日有机,还当再领教益。”
无恨生冷哼一声,答道:“张某随时候教就是。”
仇虎也不再多说,凝目望了高战半晌,还自取下竹杆下的“虎头银牌”,挂在颈上,携了辛平,转身大步向海边步去。
辛平扭回头来向无恨生叫道:“外公,我跟师父去了,爹爹那儿,烦高大哥替我转达一声,三年之后,我一定会回来的最后几句话,人已去远,竟有些所不亲切了。
无根生重重地一顿足,道:“这不争气的孩子,中原武学那一些比不上南荒蛮人,偏偏愿意跟了他去!”袍袖一拂,也转身离去。
平凡上人望着无恨生远去的背影,良久才黯然叹了一声,轻轻道:“唉!这位老弟样样都好,就是性情太傲了一些,久后必受激性之累……”
慧大师一直没有开过口,这时突然向高战道:“你去沙龙坪时,顺便告诉辛捷,就说林玉那孩子已在老尼门下,叫他们不必寻她。”
斑战一怔,惊问道:“真的?玉妹妹竟会拜在老前辈门下?”
意大师冷冷道:“一些不错,但你可要记住,小戢岛不是男人们乱撞的地方,你少来找她才好。”
斑战脸上一红,尚欲多问几句林玉的近况,那慧大师已飘然去得远了。
平凡上人笑道:“这尼婆,故作冷傲,心理比谁都爱热闹,这些人个个装腔作势,我老人家真是不懂有什么好处。”言下之意,似根本未将自己败在仇虎手中这回事放在心上。
斑战回头见西鲁还怔怔立在身后,突然记带起他来的目的,忙将遇见西鲁的经过向平凡上人详述了一遍。
但平凡上人不待他说完,便挥手拦住他的话头,道:“这件事你先等一等,我正有事件要告诉你,现在你来得正好。”
他从怀里取出一本精致的小册子,递给高战,笑道:“这是那一本‘风火凝气功’的汉语译本,我费了三天三夜,才替你译成汉文,不过说实在话,我老人家可没有从中偷学一句半句!”
斑战素知平凡上人言语风趣,也不介意,笑了笑,称谢去接,但平凡上人突然一缩手,正色说道:“且慢,我老人家替你化费心神,这等苦差,总不能白干,你也得答应替我去办一件事,当作交换,你愿意吗?”
斑战笑道:“你老人家便没有替我译这册子,但有吩咐,高战也定当尽力以赴。”
平凡上人神色凝重地道:“不!我和尚向来不白占晚辈便宜,同时我要你去办的这件事,或许十分艰难,必须要你心甘情愿的去才行。”
斑战见他说得慎重,诧道:“你老人家究竟有什么重大的事,要我去办呢?”
平凡上人道:“你先答应一定要去,我再说出来,否则,咱们这场交易,大可不谈。”
斑战爽然应道:“上人差遣,虽赴汤蹈火,高战也不推辞。”
平凡上人哈哈笑着,拍拍高战的肩头,道:“好个爽快孩子,咱们的交易成了,你跟我到这边来。”
他突然扭头向西鲁说道:“尼翁西库,阿多约,沙那!”
西鲁骇然一惊,怔怔望着高战。
平凡上人向高战笑道:“我告诉他,要他等在这儿,别跟咱们一起,你再告诉他一遍。”
斑战便对西鲁道:“西鲁,你就在岛上随意玩玩,只别走得太远,我等一会再找你。”
西鲁一弯腰,恭敬地道:“有喜!斑战柯里莫!”
平凡上人笑道:“这家伙倒好玩,对你竟这般敬重,‘柯里莫’乃是对长者的尊称,除了仆仅对主人,普通是很少用的呢!”
平凡上人领着高战直到他的茅屋,相对坐下,这才正色说道:“我要托你去替我寻一个人,你只要找到他的安身之处,回来告诉我就好了,便算大功告成,这事听来简单,但第一,你不能让那人发现,因为那人一见生人,必定搬迁,再找他就难了,第二,那人现在的可能去处,连我也不知道,也许天涯海角,永难觅得,第三,那人功力十分高强,性情又刚烈得紧,你若被他发觉,或许遭遇横祸,我想了许久,必得个武功说得过去的人才行,方才见你独挡仇虎和无极岛主夹袭掌力,所以认定你是最恰当的人选了,高战,你愿意去替我办这件大事么?”
斑战从未见过平凡上人这等慎重忖托一件事情,顿感责任重大,忙道:“你老人家究竟要寻谁啊?”
平由上人眼中忽然隐隐现出两滴泪水,但他浑身微微一震,又极力将凄苦之情忍了回去,笑道:“在沙龙坪,你听到无极岛主说的故事吗?”
斑战心头一震,月兑口道:“你要我去寻灵云大师!”
平凡上人缓缓颔首,再也忍耐不住,热泪竟夺眶而出……
斑战激动得拉着他的手,感动地道:“上人!我一定要替你老人家寻到他,那怕是踏破关山,上穷碧罗,下尽黄泉……”
说到这里,也哽咽不成声。
他从平凡上人那含泪的眼神中,看得出他虽然偌大年纪,却对那多年分离的师兄,怀着无可比拟的思念,那一颗伤感而赤诚的心,正如一个万里他乡的游子,渴望着再晤见亲人一般,这种感人的眼神,高战曾在自己爹爹临死之际看到过一次,不久之前,与辛捷分手时看到第二次,现在是第三次见到,竟使他热血沸腾,双手都微微发抖,险些不能自己。
平凡上人含泪而笑,一面轻抚着高战的手背,像一个慈祥的母亲,一面喃喃说道:“八十年了,整整八十年,我和二师兄,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他,只因他素性刚烈,当年嵩山一战落败,我们三人含恨出走,他就曾誓言,炼不成绝世武功,胜不了矮叟仇虎,他永远也不再跟咱们见面,这些年来,从未得他半点音讯,我和二师兄还当他已经圆寂了呢……”
他不觉又长叹一声,道:“现在冤仇也该解了,仇虎并非恶人,大家全为了一个‘名’字堪不破,落得含恨了七八十年,细想起来,真是太不值得。”
斑战一直没有再开口,只是凝神倾听平凡上人喃喃而语,好像静静听着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在向他述说人世的荒谬和悲凉。
他虽然没有见到当年嵩山绝顶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但他不难想像,那激烈和沉痛的程度,只怕不是自己所知的任何血战所能比拟,否则,也不会使这三位有道高僧,羞愤之下,隐居埋名了数十年光阴。
他好像已经看见那激战之后的嵩山绝顶,三个高憎相抱痛哭,为他们衷心爱戴的少林派蒙受的羞耻而悲哀。
不期然的,他又忆起当自己得悉恩师蒙难,死在关外群丑歹毒的的暗算之下时,那种悲愤激昂,锥心泣血的往事。
但是八十年后的平凡上人,不幸再度败在强敌手中,他不但不再引为终生奇耻大辱,却反而宽恕了敌人,这份难得的慈念,使高战越发为他的思念师兄,激起无限同情,无限钦佩……
不知过了多久,高战才记起问道:“上人,无极岛主不是不肯说出在哪里见到灵云大师吗?咱们要找他,应该先从何处找起呢?”
平凡上人道:“他初时不肯说,这几日经我多方设法打听,已经知道大师兄原来隐居在晋西吕梁山附近,我想晋中深山甚多,师兄纵或迁移,也必在附近,你可以先到晋地,再相机而行。”
斑战点头道:“我立即便动身,能不能如愿寻到,自会随时告诉你老人家。”
平凡上人道:“那倒不必急在一时,我先写一封信,你携往普陀我二师兄处,求供他那通灵巨鹤,乘了再往晋地,对寻他之事,也许有些裨益。”
说罢,果然立刻提笔作书,写毕,连同那本“风济凝气功”
的译本,一并给了高战。
斑战收妥信函,起身告辞,便要启程平。平凡上人却道:“现在我的事讲完了,你不是也有事找我吗?快去把那蛮子找来吧!”
斑战这才想起西鲁,匆匆出屋将他寻到,引到平凡上人面前,道:“这人在济南与我不期而遇,竟能直呼我的姓名,又提到金鲁厄和一个叫做金巴的人,我听不懂他的话。_才把他带到大戢岛来。”
平凡上人微感一惊,诧道:“金巴?金巴的意思,便是汉语中的金姑娘,你认识什么叫做全姑娘的女女圭女圭么?”
斑战闻言骇然一跳,忙道:“是吗?难道他说的真是金英?”
西鲁在旁听见,脸上顿现喜色接口道:“有喜!金巴柯里莫。”
斑战急道:“上人,求你快问问他,究竟他肚里装的什么事呢?”
平凡上人点点头,使用梵语和西鲁交谈,直谈了将近半个时辰,竟是滔滔不绝,尚未谈完。
斑战又听不懂,只怔怔望着他们叽叽咕咕谈得极快,那西鲁连说带比,说得口沫横飞,平凡上人渐渐脸色凝重,偶尔反问一句,显得事态极为严重。
好容易把话谈完,平凡上人默然沉思,似乎心中有件重大之事,一时甚难决断,半晌没有言语。
斑战听得西鲁频频提到“金巴”和“金鲁厄柯柯南塔”这两句,心知事情不妙,一颗心砰砰直跳,忍不住问道:“上人,他说了些什么?”
平凡上人突然伸出手来,慎重的道:“你把那封信还给我吧!
这件事非你立刻赶去不行,普陀之行,只好暂缓了。”
斑战骇然道:“是什么事情这样严重?”
平凡上人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这人名叫西鲁,是金英父亲昔年一位亲信家人,后来离开金家,潜心学习印度瑜伽术,不料学成回去,金家却正逢大难……”
斑战“霍”地从椅上跳了起来,失声道:“什么大难?难道这事和金鲁厄有关么?”
平凡上人点点头,道:“正是,那金鲁厄叛离恒河三佛,在风火洞前被金伯胜佛打了一掌,竟然并未死去,潜伏林中,偷听得老衲和三佛谈话,知道金英家中有一种兰九果,乃是疗伤圣品,他那时挨了一掌,内伤已极重,便偷偷潜往金家,窃食了兰九果,更将金英的父亲打成重伤……”
西鲁在旁边连连点头,表示平凡上人说得极对,高战却心急如焚,插口又道:“那么,这事怎又牵连了金英呢?”
平凡上人道:“金鲁厄在金家肆虐,正值金英从中原返家,被金鲁厄劫掳而去,目下恒河三佛搜遍天竺,也寻不到他的匿身之处,所以金英的父亲才令他远来中原,一面将这件事告诉你,一面也是要你领他在中原搜寻金鲁厄下落。据他说,那金英的父亲精通数理,曾暗占一课,说那金鲁厄掳了他女儿,已经避人中原来了。”
斑战听了这番话,宛如一盆冷水,从头上直淋到脚跟,当时脸色大变,怔立当场,说不出一句话来。
平凡上人叹道:“娃儿,这是你一段情缘,自该由你去了结,老衲的事,急也不在一时,你就先设法追查金鲁厄和金英下落要紧,那金鲁厄为人机诈百出,武功又高,得恒河三佛精髓,便是没有劫掳金英,他一到中原,也将为中原武林带来骇然风波的高战突然坚毅地道:“不!我既然答应上人去寻灵云大师下落,自然以这件事为主,何况寻找金鲁厄,也不是一蹴可成,两事并不冲突,我这就赶往普陀借取通灵巨鹤,烦上人令西鲁回天竺去吧!要他转致金英之父,只要我能找到金鲁厄踪迹,必然设法救回金姑娘,亲送她回天竺去!”
话一说完,拔步高了茅屋,飞一般逞向海边奔去。
平凡上人轻叹一声,颔首道:“难得!难得!这娃儿豪气干云,一诺千金,儿女情意虽重,却处理有条不紊,冷静精明,他日成就,只在辛捷之上,唉!武林中若非这几位天纵奇才,更不知魔孽要嚣张到什么程度哩!”
说到这里,又是一声浩叹,那阴沉的脸上,似乎已绽现出一丝开朗的曙光……
浙东玉盘洋中,岛屿星罗棋布,礁石处处,无风三尺浪,端的是个险恶的所在。
浪头汹涌,孤帆一点。
一艘满张风帆的快船,乘风破浪,向南驰去!
船首上立着一个少年英杰,愁容满脸,剑眉紧紧纠结在一起,负着手,痴痴望着海大相接之处那单调而无聊的水平线,不时从他口中,长长嘘出一口幽幽闷气。
他——便是那满怀愁思,赶往南海普陀途中的高战。
海上风力虽大,却吹不散他满腔愁云,吹不去他浓重的忧愁,他硬着心肠跨上南行的海船,一怀情思,早已飘飘荡荡向西掠过沙漠,飞落在那宏伟锦绣的庄园中了。
金家那灿烂夺目的琼楼玉宇,仿佛又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怎能忘记金英那银铃般的笑声?那四名美婢俏皮的嘻闹?更清楚地记得那大王石墓,海市蜃楼。以及高大健壮的骆驼,还有半遮半现的天竺公主……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当时见到那些听到那些,并不觉得深刻,此时回忆起来,却令他心弦为之频频震动,好像那些沙漠中的奇景,-一就在眼前,竟比初见时还要亲切十分。
船在摇,就像是坐在骆驼高高的肉峰上,只是,海天茫茫,见不到沙漠中海市蜃楼奇异的幻境。
他又想到金鲁厄,那看来眉目清秀的书生,他连授艺恩师尚且起心谋害,为人奸险狠毒,已经可想而知,金英落在他手中,不知将会遭遇多么悲惨的命运!
金英为了援助自己月兑身,不惜甘冒白发婆婆的盛怒,那一次,她的苦头一定也吃够了,不想返回家中,又碰上金鲁厄那人面兽心的东西……
许多往事在高战心中翻腾,他心潮起伏,不亚于汹涌的海浪,想到愤怨之处,忍不住放声长啸,用力的挥舞着拳头,恨恨道:“金鲁厄!金鲁厄!只要对英妹妹稍有一点冒犯,有一天落在高战手中,必将你碎尸万段,难泄此恨!”
啸音四散在辽阔的海洋上,远远地播散开去,高战心中气闷,好像舒畅了许多,他反手又拔出身上短戟,两手一合,“嚓”
地接上长杆,迎风抖起一团戟花,然后轻轻抚模着那乌亮的戟身,一刹那,父亲慈祥地声音,又在耳边荡漾起来:“……战儿啊!我死了之后,你把一切都卖了,回到老家去,如果能再碰到那位传你内功的奇人,就跟他去学功夫,将来好为国家做一番大事……”
那声音萦绕在高战脑际耳边,永远是那么深沉而清晰,他抚弄着长戟,心中却生出无限愧恨!
是的,他已经从那位奇人处学得了惊世骇俗的武功,但这些日子来,他何曾替国家做过什么事呢?清兵虎视关外,朝中昏庸颓败,而他,除了在江湖恩怨中打滚,实在有愧这一身武功。愧对高家历代英雄祖先。
这杆长戟在高家祖先手中,不知多少次挽救国家于危亡,在战场上立下过多少辉耀的功绩,他怎能使它长此埋在江湖仇怨之中?
蓦地,他又想到辛叔叔最近所说的几句话:“世道坎坷,英雄迟暮,叔叔老了……”
是啊!等到岁月逝去,鬓上添了白发,时日蹉跎过,当他也兴起“英雄迟暮”之感时,他将再无面目,去到九泉会见高家的列祖列宗!
他用力一顿长戟,咽然叹息一声,展目望处,一列海岛已呈现在眼前,心里不禁暗暗自语道:“只等这两件大事一了,便是高战投身军旅,执戈卫国的时候。”
一阵海风吹过,高战豪性大发,情不自禁低声吟道:“昂藏赴一死,马革裹尸还……是啊!大丈夫马革裹尸,才是男儿最佳葬身处……”
沉吟中,船身一顿,后稍的船老大叫道:“这位少爷,普陀到了。”
斑战闻声一震,举目打量前面这座高山,但见丛林密茂,气派万千,点点屋瓦,从绿丛中飞出一角,船只泊处不远岸上,有一艘石刻的画肪,海边一块巨石,石上留着个巨大的赤脚深印。
相传那舫肪便是众仙同游南海时的遗迹,而那大脚印,便是观音大士踏上普陀时留下来的。
这南海佛门圣地,端的巍峨肃穆,使人一临其间,不期然会生出无限虔诚的敬意来。
斑战随手掷给船老大一锭银子,收了长戟,跃身上岸。
他取出平凡上人交付给他的书信,只见信封上端端正正写着“普陀禅林上院”几个字,当下毫不迟延,迈步向山上而行。
离岸不远,有一条简单的街道,石板铺的道路,一直延伸向山腰,街上也有几家货店酒馆,是专为游客而设的。
斑战才进街内,早有小贩上前兜生意,叫道:“少施主,买一串菩提子吗?”
斑战见那人手上挂着一只竹篮,篮中盛着一串串佛珠,每粒佛珠,约有小指头大小,那小贩举起佛珠,从孔中迎亮看去,孔中竟有一尊跌坐的佛像。
斑战大感惊奇,心想:这东西倒是精致少见,天竺人崇佛,我若买些将来送给英妹妹,她必是喜欢。”于是爽然购了一串。
问明禅林上院所在,高战大步穿过市街,拾级登山,渐行林木渐深,人声沉寂,偶闻鸟呜虫声,磐声梵唱,阵阵传来,令人顿觉尘念尽涤,心地空明。
正行着,突然近面从山上并肩走来两名僧人,二人都在三十左右,举步轻盈,一恍眼已到高战前面,石道狭窄,高战连忙停步让在道旁,拱手道:“二位师父先请!”
那两名僧人展颜一笑,缓缓行了过来,和高战擦肩而过,其中一个含笑稽首道:“少施主是上山随喜的吗?”
斑战道:“小可正欲登山拜见一位老菩萨。”
那憎人扫目望了高战身后的戟尖一眼,脸色突然一沉,道:“啊!耙问少施主欲寻那座寺院,那位师父?”
斑战平生从不说谎,便道:“小可欲往禅林上院,求见一位有道高憎,他便是……”
他忽然住了口,原来这是陡地想起,那骑鹤的枯瘦高僧从前在少林寺的法号虽叫做“灵镜大师”,但他乃逃禅离寺隐居之人,这时一定已经改换了名称了,可惜自己竟未想到这一点,当时忘了问明平凡上人,如今被那僧人一问,才顿时想起,竞答不上话来。
那僧人也没追问,仅只冷冷一笑,道:“少施主身携兵刃,必是江湖武林中人,若无重大之事,还是不要在普陀清静佛地生出是非来才好,这是贫憎肺腑之言,少施主不要见怪。”
斑战知他已起了误会,连忙笑道:“大师父过虑了,小可乃奉一位前辈差遣,持书赶来普陀,欲向一位老前辈借用一件东西另一个借人冷冷打断他的话头,道:“既是这样,少施主怎会不知那人的姓氏?”
斑战讷讷无话可答,皆因“少林三憎”自从离开嵩山隐居,必不再提及从前往事,他怎可随口便把这段隐事抖露出来,吞吞吐吐半晌,才尬尴地笑道:“这个……小可一时忘了那位前辈的称谓法号,等一会想想也许便能记起来。”
那两个僧人脸上笑容尽敛,隐约已有些不豫之色,冷哼一声,道:“但愿少施主能想起来才好!”说罢,昂然举步,依旧向山下飘然而去。
斑战怔怔地直到他们去得远了,不禁轻叹一声,暗骂自己当真糊涂,匆匆赶到普陀来,怎会连人家法号都说不出来,难怪人家要误会自己是特来挟械寻仇的了。
他急急又掏出平凡上人的书信,翻覆细看,信封上果然只有“普陀禅林上院”六个字,并无收信人的姓氏名称。
信封已经贴口,高战又不便拆开查看内容,一时间,急得搔头抓脑,没有了主意。
假如他就这样寻到排林上院去,别人问起来,势必无言回答,假如再赶回大戢岛去问个清楚,事实上一往一返,费时误事,更为不妙,可是,他如果不能见到灵镜大师惜得通灵巨鹤,又怎能去寻灵去大师和金英呢?
踌躇半晌,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普陀乃是游人信士众多的地方,我何不假扮游人人寺随喜,暗暗设法找到灵镜大师,再拿出平凡上人的书信,岂不就成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揣回书信,急急又迈步上山。
转过一丛密林,迎面现出崇檐叠角一栋大庙,庙前两列青松夹道,左右塑着两头石狮,门上横扁,果是“禅林上院”四个斗大金字。
这时候,庙门大开,可以望见门里还有个宽大的院落,清扫得十分清洁,再后方是正殿庙房,已遥遥看不甚清晰,奇怪的是,虽在白昼,却不见院中有僧人行动。
斑战整顿衣衫,将戟尖藏在衣下,以防再引起误会,然后装着游山玩水客人,缓步跨进大门……
院中冷冷清清,生像个无人居住的空寺,高战满怀诧异,穿过院子,踱到正殿门外,举目张望,殿上也是一片幽寂,竟看不见一个和尚踪影。
他心里大感奇怪,故意咳嗽一声,朗声道:“里面有人吗?
在下是特来参佛随喜的。”
话声才落,左侧一阵轻微脚步声响,刹时转出一个年纪五旬的黄衣僧人。
那僧人一双眼神分外锐利,上上下下将高战打量了一遍,合十道:“施主有何事见教?”
斑战见他两侧太阳穴坟起甚高,显然是位内功极高的好手,忙拱手才道:“在下久慕普陀圣地,今日特来一游。欲要搅扰贵寺几天,自当厚奉香油之资。”
黄衣僧人脸上忽然现出不耐的神色,冷冷道:“小寺向来不留宿外客,施主如欲随喜游玩,普陀寺庙甚多,何不另投他处?”
斑战听他语气竟十分冷漠,心里虽有些不快,但也不便强人所难,想了想,便笑道:“即是这样,大师父可肯容在下就在贵寺随处观赏一会?”
黄衣僧人摇摇头,道:“敝院今日正当有事,只怕无人导引施主游玩……”
斑战笑道:“这个不妨,在下意在瞻仰贵寺的宏伟建筑,便独自游赏一遍,也不要紧。”
那黄衣僧人凝神又看了高战片刻,嘴角掀起一抹冷冷的笑意,颔首说道:“那么,施主就请随意吧,只是后院众僧住所,尚请施主不要乱撞才好,早早离寺,以免错过他寺宿处!”
斑战笑道:“在下领会得……”
但他话还没说完,那黄衣僧人竟已转身疾步而去,隐进左侧一扇圆门中。
斑战看那僧人步履之间,十分矫健,落地无声,恍如飞絮,心里暗暗纳闷。按说禅林上院既是灵镜大师隐迹之所,寺中僧人各负武功倒不稀奇,只是,偌大一座禅寺,不见僧人影踪,好容易叫出一个人,又率直拒留游客留宿,言语之中,竟然十二冷淡,这却使人猜解不透了。
难道说,寺中真的发生了什么重大之事?抑是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他只觉这座祥林上院透着十二分古怪,满心狐疑,假作在殿中观赏佛像,暗暗却倾神澄志,注意着四周情况。
看过了正殿“释伽”和“十八罗汉”,高战负手漫步,转过后殿。
但他刚到转角处,却陡见一条人影,在后殿门外一闪而没。
斑战此时一身功力已臻化境,耳目何等敏捷,但竟未能事先发觉殿后有人隐伏窥探,而且仅看见人影一闪而逝,居然连那人的衣着也没有看清,这真使他骇然不已。
他仅只微微一怔,便假作没有看见,反背着双手,仰头-一细看那些木雕泥塑的神像,口里不住低吟,显得赞赏不已,兴味正浓。
这禅林上院规模甚大,前后三进神殿,左右又有偏殿,每一尊神像莫不金壁辉煌,灿烂夺目,高战独自儿浏览,足有两三个时辰,方把三进正殿看完,其中并未遇见第二个寺中僧人。
那暗中窥察的人,也没有再被发觉,高战倒有些失了主意了。
日影西堕,天色暗暗下来。
斑战迫不得已,正想退出寺外去,蓦地,忽听殿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
那脚步声参差不齐,至少有两人以上同行,但并不是向殿里进来,却是沿着殿外一条通道向后院行去。
斑战久未发现人声,这良机自然不肯白白放过,当下深深吸了一口真气,肩头轻晃,已掠到殿门侧阴影中,从门侧镂花窗格中偷偷望出去,望见竟是登山时途中所遇的两名中年和尚,正急急向后面赶去。
从他们脸上看来,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大事,四道浓眉紧紧皱着,气嘘嘘直奔向通往后院的大门。
才到门边,突见人影疾闪,从门后跃出另一个魁梧的红衣和尚,低声喝问道:“法明,法慧,可曾听到消息么?”
二僧连忙停步,合十答道:“弟子们已听到确切讯息,烦请师叔转报方丈。”
红衣僧人道:“方丈正候你们消息,快进去当面秉报吧!”
二僧应声随着红衣僧人匆匆进人后院,过了不片刻,院门口脚步声又起,霎眼又有两名僧人如飞而至。
那红衣僧人倏忽再现,神情紧张地道:“法静,法海,可曾见到无为上人?”
法静法海躬身合十道:“承上人金诺,今夜四更,定然赶到。”
红衣僧人长长嘘了一口气,道:“有他老人家来,万事无碍,好吧!你们且去休息,我自会代你们秉报方丈……”
斑战正听得出神,突听身后“沙”地一声轻响,紧接着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施主,这里可听得清楚吗?”
斑战身形疾旋,回目望去,原来那接引自己的黄衣和尚,已赫然立在殿外。
斑战大觉尬尴,笑道:“在下不知,原来贵寺果然正值有事,打扰甚久,这就告辞。”说着举步欲行。
那黄衣僧人迅若飘风横身拦住去路,冷笑道:“施主说得好轻松,禅林上院虽然不中用,也不是施主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的地方。”
斑战知他误会已生,仍然笑道:“在下原属无心,大师父要怎样才肯放在下出寺呢?”
黄衣僧人冷叱道:“施主既是有目的而来,说不得,只好委曲施主留下了。”
斑战忙道:“大师千万不要误会……”
但那黄衣僧人不待他把话说完,大袖猛地一挥,厉声喝道:“踩探奸细,还不与我拿下!”
殿外应声跃进四名高大的僧人,霍然一分,铁拳齐扬,登时激起四道劲风,猛向高战遥击过来。
斑战心念疾转,暗想:我不可跟他们伤了和气,暂且离寺,今夜四更再来不迟。主意一定,并不还手,腰间微扭,宛若一条游鱼般从四股拳风中闪身出来,急急向殿外抢去!
那黄衣僧人大声喝道:“那里走!”一顿双足,掠到门前,两袖陡地交拂,竟用的“小天星”内家手法,倏忽间拍出三掌,将大殿正门封住。
这三掌出手,快得好像同时递出,疾风横扫,带得高战衣角飘起一尺多高!
暴响声中,高战纹风未动,黄衣和尚却被震得一连晃了三晃,终于拿桩不稳,倒退两步,高战意在出困,腾身拔起,已藉这石火电光的刹那抢出殿外……
但是,当他月兑身出殿,扬目一瞥,却不由大大吃了一惊!
原来就在这短短一刹那间,那空荡荡的院子里,早已密密麻麻站满了许多和尚,人人怀抱着一柄明晃晃的戒刀,一七人一组,遍布在院中每一个角落。
院中群僧,少说也有百余人,但却个个凝神待敌,竟没有一点声息。
这显然是布成一种阵法,而且百余僧众秩序井然,丝毫不乱,单凭这一点,足见这阵法必是久经训练的合击之术。
斑战倒不是担心冲不出去,但他原不是寻事而来,假如仗持武功硬撞出寺,难免失手伤人,这场误会,岂非更无法解释了吗?
他略一沉吟,殿里黄衣僧人已领着四名和尚紧追出来。
众僧同声大喝,阵势业已迅速地发动,最近的一组七个和尚“霍”地一合,抢占了左方天干方位,几乎在同一瞬间,另一组七名僧人戒刀斜举,又拦在右方地支位上,那黄衣僧人厉叱一声,满场僧众尽都挺刀而进,彼此穿梭互换,但见整个院子里全是一片寒森森的刀光,映着一张张木然的面庞,你进我退,交叉游走,生像是一丛刀轮,开始转动着向高战直逼过来。
斑战长叹一口气,探臂一挥,“嚓”一声轻响,长戟已合在手中。
他这里兵刃才到手,蓦闻暴喝声起,左右前后十余前后柄戒刀已经一齐卷上来。
斑战长啸一声,长戟一抖,划起一道灿烂的银弧,“叮叮”
连声,四周刀锋顿时直荡开去,但一波才退,第二层十余柄戒刀又从四面猛卷而来。
斑战豪念大发,抖擞精神,从第一招“金戈耀日”开始,展开高家传家之宝四十九式“无敌戟法”,长戟划空,振起“呼呼”
风声,四周刀光登时一敛。
黄衣僧人见高战这般骁勇;陡又发出一声大喝,阵势忽地一变,百余僧众突然加快步子,飞快地环绕着高战旋转起来,戒刀此起彼落,恍如汹涌的浪头,一波未退,一波又到,翻翻滚滚,无止无休。
斑战渐渐感觉四周压力越来越重,“无敌戟法”竟有些施展不开了,雄心立生,引吭又是一声厉啸,手上招式一变,竟用了“恒河三佛”所授的“天竺杖法”。
这一来,长戟威势陡增,高战边战边移,不多久,已到前专门前,阵中僧人闪避不及的,一连负伤了七八名。
斑战不觉有些懊悔,大喝一声,长戟连演绝学,荡开四周刀影,一拧身,掠上专门瓦顶高声说道:“在下无意与贵寺为敌,失手之罪,容后自当补偿!”
说完,转身如飞隐人夜色之中。
黄衣僧人看得目瞪口呆,自知纵迫下去,也无法拦得住斑战,怔了许久,才挥挥手道:“撤阵,击鼓请方丈临殿议事……”
苍茫夜色中,高战疾驰一程,便放缓了脚步,在他身后远远传来一声声沉闷的“咚咚”鼓音,历久未辍!
他寻了一处隐蔽的大树,跃上树枝,废然坐下,暗忖道:“这场架真是打得太不应该了,明明是去寻人的,不想却结了冤家。”
从迹象推断,今夜四更,禅林上院必定有大事发生,寺中僧人均已久经训练,合击的阵式,已不在少林“罗汉阵”之下,他们这般戒备森严,难道有什么厉害的对头要寻上门来么?
可是,这个推想又有些不像,试想灵镜大师功力何等了得,有他在禅林上院,论理便有厉害的仇家寻上门去,也不至于急急分派门人到什么无为上人处去求援,这样看来,灵镜大师必定不在禅林上院了。
但他身上那封平凡上人的书信,又分明写的是“掸林上院”,这又是什么原故呢?
斑战百思不得其解,决心今夜四更,再赴禅林上院去探个究竟,他想:如果真有什么大胆强徒敢到这里侵扰,自己正好挺身而去,以赎适才撞阵时失手的罪衍。
月儿悄悄爬上了树梢,远处海面波光粼粼,景色幽寂,普陀山好像已经沉沉入睡了似的。
斑战一日未进饮食,肚里不觉有些饥饿,忙在树上跃坐行功调息,直到体内真气运行两个周天完毕,睁开眼来,又已精神奕奕,饥意全消了。
他看看天色这时才三更不到,但反正已别无他事,便纵下大树,觅路重回“禅林上院”而来。
远远地,高战已经望见寺外大门早已关闭,院内漆黑森森,不闻人声,不觉又奇道:看这模样,似又不像有事的光景?
既已来了,索性探个明白,高战展开轻身之术,掩掩遮遮蹑足来到寺外,寻了一颗巨树,身形一纵拔起,轻飘飘隐在树上。
三更过后约有个把时辰,陡听远处顺风传来一声震耳的怪笑之声!
那怪笑声亢长激厉,划过夜空,分外摄人心魄,而且来势十二分迅速,正是遥遥扑向“禅林上院”来的……
斑战精神一震,纵目向笑声来处望去,夜色依旧深沉,竟未发现有何异状?
笑声才落,“掸林上院”中忽然“咚咚咚”击了三声鼓,顿时一声梵唱,全院灯火突明,寺门开处,缓步行出两列灰衣僧人。
这些身着灰色僧衣的和尚手执火炬,神情凝重地缓步而出,沿着那两排夹道巨松,每隔三五步,便留下两名僧人执炬看对而立,一直延伸到二十丈外,列成这一整齐无比的火巷。
院中空地上,早已黑压压站满了百余名僧人,人人右手抱着戒刀,左手坚掌问讯,但从专门通往正殿之间,僧人分列为二,让开五尺宽一条空地通道。
斑战好奇地顺着专门望进去,只见正殿前雁字排开一十八名红衣僧人,暗合十八罗汉之数,另有四名黄衣和尚,簇拥一张巨大的藤床,床上闭目合十,跌坐着一个身披金色袈裟、光面无须的老年和尚。
斑战居高临下,一瞧那藤床上的和尚,心里登时一阵凉!
耙情那和尚仅余大半个身子,两腿自膝盖以下一齐折断,用两幅白布包裹着,而且特意掀开架裟,将一双断腿全展露在外面。
老和尚肃容而坐,脸上神情木然没有一丝表情,双手之间,却垂着一串闪闪发光的念珠,倒是他左右四个黄衣僧人,个个都显露出愤惫的神色。
斑战认得其中一个黄衣僧人,便是白天在大殿上想拦阻自己的人,此刻不禁暗暗对他生出几分歉意和同情之意来。
他私心猜测:全寺和尚,只怕全在此地了,其中不知谁是灵镜大师?莫非是那断腿的方丈不成?
斑战久已听辛捷和张菁讲叙过灵镜大师武功超凡入圣,常骑一只巨鹤邀游四处,容貌枯瘦,大约已有二百岁高龄,但他自己却没有机会亲眼见过灵境大师的慈容,如今仔细在暗中端详那藤床上的断腿和尚,觉得他那枯瘦模样似乎有几分像,但灵镜大师怎会断腿呢?何况也不见那头通灵巨鹤!
他一面尽在猜疑,一面有些着急,因为他要是无法找到灵镜大师,今后的事,便全都难以进行了,天下那么大,他又怎能在短短几十年生命中,踏遍每一个深山大泽,寻觅灵镜大师或是金英的下落!
正在胡思乱想,倏忽间,先前那怪笑之声又起……
这一次笑声仿佛就在近处,而且仅只短暂的一瞬,笑声已在林边消失。
殿前四名黄衣僧人和十八名红衣僧人尽都神色微变,同时高喧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斑战骇然失惊,皆因这声佛号之中,竟隐夹着佛门至刚降魔大法“狮子吼”内家功力,他确知那曾和自己对过一掌的黄衣和尚绝无此种高深的功力,那么,这二十二名僧人之中,一定另有内功深厚的高手在内了!
佛号中,藤床上的断腿僧人突然抬头睁目,眼中暴射出两道寒森森的摄人目光!
蓦地笑声又起,其尖锐声韵,竟似穿裂过那浑厚无比的“狮子吼”内力,直刺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高战连忙镇摄心神,注目望去——笑声敛处,二十丈外的树林尽头,已施施然踱出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