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君 第八章
鲍子又出门了。
人呆呆地坐在秋水亭里,小手支着下巴,眼神彷佛落在好远好远的某个时空里。
她真不明白,兰秀小姐真的那么好吗?难道她这么努力、这么用心,还是比不上兰秀小姐的一根寒毛吗?
可是她爱公子啊,只是她的爱,对他而言好象是只惹人厌的苍蝇,嗡嗡然地缠在他身边,教他又烦又乱。她不是看不出他的刻意疏远和客套,几次在柳叶花径间不期而遇,他匆匆止步又急急逃开的样子,她全看在眼里。
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
“公子说得没错,我从来就不是学琴棋书画的这块料。”她陡地捂住小脸,低低哽咽一声,“我好痛苦啊,爱一个人应该是快乐的,可是我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
答案她心知肚明,那是因为她深深爱着的人并不爱她。
住进府中这些天,她才恍然大悟,近水楼台不一定就能先得月,相反的,越是遥远有距离的越有美感:
“人姑娘,-在做什么?我给-端冰糖炖梨来了,既可口又滋喉润肺,-尝尝。”诸葛管家端着炖品,放在桌上时正巧捕捉到她寂寥的神色,他不禁一呆,“-怎么了?”
她摇摇头,抬起头,勉强挤出一朵笑,“我没事,诸葛爷爷,你待我真好,我以后会想念你的。”
诸葛管家心底警钟大作,“什么以后?什么想念?-要去哪儿?在府里不是住得好好的吗?”
“我……”她无力地笑了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有感而发……瞧,诸葛爷爷,这些日子我书读得还不错吧?也会说这种文诌诌的话了。”
“-很好,真的。”诸葛管家努力想要安慰她,让她重展笑靥。“人姑娘,不要拿自己跟别人比,-是独一无二的,总有一天,公子会明白-的好,-相信我。”
“我真的好吗?”她的眸光有一丝迷蒙,“就算我真的好,可是公子要的并不是我的“这种好”,而是兰秀小姐的“那种好”,所以我再怎么好也是没用的。”
“可是……”
“什么好跟不好啊?我瞧这小泵娘挺好的,配辛闻正恰当。”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他们俩一惊,不约而同望向声音来处。
一个清瞿却威武英俊的黄袍老人笑咪咪地站在他们面前,眼神好奇地打量着人。
“皇……”诸葛管家大惊,立刻就要下跪行礼。
笔帝一个眼色使来,“悴,不认得“黄”老爷啦?”
“皇……黄老爷,您大驾光临……嗳,那些守卫仆人是做什么用的,竟没有一个来通传,好让我们出去迎接您啊!”诸葛管家搓着手,有些气恼。
笔帝挥了挥手,“是我不让人传的,麻烦得要命,朕……真是的,这里我熟得跟走自家书房一样,还来这套累赘的礼数。”
他的话正好对了人的脾胃,她眼睛一亮,点头附和道:“这位老爷爷,您说得真好,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好的话了。就是嘛,人活在世上只要快活,别给别人找麻烦,有空的时候做做善事、帮帮人,这就好,要不成天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的,摇头晃脑的说些礼节呀、规矩呀、体统的,简直比绕口令、数来宝还让人头晕。”
诸葛管家心里着急,要阻止她的话冲口而出已是来不及。
笔帝闻言笑得合不拢嘴,“说得真是太好了,小丫头几句话就切中要点,没错,就是这样,呵呵呵……丫头呀,-叫什么名字?跟老爷爷回家玩好不好?我家最近新诞生了个小孙儿,又白又女敕又爱笑,可好玩了,-想不想看看?”
“小女圭女圭吗?”人冲到他面前,拚命点头,“要要要,小女圭女圭亲起来最棒了,一口香一个,比甜汤点心还甜呢!以前我们家邻居有位大嫂生了个胖女圭女圭,不过我还玩不到三次他们就搬走了……当然不是被我玩跑的,可我还是难过了好一阵子。”
“那还等什么呢?走走走。”皇帝大喜,难得遇到这么随便……呃,随和又活泼有趣的小丫头,这对他来说比天上落下香馐悖还教人惊喜哪。
“好哇!”人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闷闷地道:“不行,我还没学好“妆台秋思”,我原本是要练熟了再弹一次给公子听的,所以我不能出去。”
笔帝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抹古怪和诧异,“-说的公子是辛闻吗?”
她点点头,“老爷爷,要不这样吧,等我把琴练熟了弹给公子听完后,我明儿个再去你家找你好不好?我会带甜点去的……你知道京城里最好吃的桂花糯米慈是哪一家吗?”
“哪一家?”他露出了非常感兴趣的神情。
“就是在桂花老街丸子巷口的老张糯米慈。说起他们家的糯米慈可好吃了,香甜不腻又滑溜顺口有嚼劲……啊,想想口水就会流出来,赶明儿个我去买来给你尝尝好不好?”说起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她笑到眼睛都弯了。
笔帝听得口水快流出来了,满面兴味道:“那等什么呢?捡日不如撞日,还要等到明天就太慢了,不如-现在带我去尝尝吧。”
“可是公子……”
诸葛管家眼见皇帝这么喜欢人,脑中灵光一闪,急忙笑道:“人姑娘,这位黄老爷可是公子最敬爱的长辈,-就带他老人家去尝尝,公子回来以后我自然会跟他禀告的。”
人想了想,也对,反正公子跟兰秀小姐出去肯定又是吃完了晚饭才回家,与其坐在家里胡思乱想穷伤心,还不如跟这位亲切又神气的黄爷爷出去走走。
再说,介绍好吃的甜点给老人家尝尝,这也是乐事一桩呀。
她笑了起来,自动自发的牵起皇帝的手,“老爷爷,走吧。”
诸葛管家和站在亭外的护卫人人都看傻眼了。
笔帝不以为忤的任她牵着走,“-叫什么名字?丫头。”
“我姓袁,一个香旁边一个非常的非的那个,然后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那个人。”
““袁”来是个“非常香”的“人”哪!”皇帝咯咯笑,“好名字。”
“咦,老爷爷,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我的名字耶。”人睁大眼睛,欢喜地道:“对啊,我是个非常香的人……嘻嘻,非常香喔。”
“小人,-今年多大啦?怎么认识辛闻的?喜不喜欢他呀?”
“哎哟,您问得这么直接,人家会不好意思啦。”
“可看不出-在不好意思,瞧,嘴巴都笑咧了呢。”
“讨厌啦……”
“哈哈哈……”
瞧他们一老一小说说笑笑的越走越速,后头一大票人感到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这个小的也真够大胆,老的也真够大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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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避着人满是讨好和若有所求的眼神好几天,杉辛闻渐渐管不住自己的心,尤其每当他跟兰秀小姐结束了相敬如宾的“读书会”后,他的心绪更是无法自抑地飘到了人那儿去。
她现在在做什么?是在笨拙却认真的学琴吗?还是一样爱吃甜食不爱吃饭吗?
她……还是在等着他吗?
他觉得一股深深的愧疚涌上心头,胸口也有些泛疼。
不,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他们是有着不同性情与喜好的人,如果他一时晕头做了错误的选择,对自己不公平,对她更是不公平。
杉辛闻苦思了一整晚,终于决定第二天上朝时向皇帝提起与黄侍郎千金的婚事。
相信只要婚事定下来,就可以斩断他所有的心猿意马,从此以后一颗心可以安安分分妥妥当当地和兰秀小姐在一起。
他所追求的是夫妻间能有心灵交流且富有读书之乐的婚姻生活,不是嬉笑怒骂又刺激热闹的啼笑姻缘。
“对,就这么定了。”他深吸一口气,故意忽略心头的刺痛和不安。
被上官袍玉带,他提振一下精神,准备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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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爱卿,议完了国家要事,现在来谈点轻松的吧。”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笑嘻嘻地道。
杉辛闻瞥了眼黄侍郎,暗暗喟了一声,尔雅斯文地走出来,弯腰恭禀道:“圣上,微臣有一事要禀奏。”
看到他最心爱的文宰相,皇帝眉开眼笑,对着他招招手,“来来来,朕正有关于你的事要宣布呢。”
杉辛闻有一丝错愕,“圣上,未敢知是……”
“朕昨日到你府上去了,你瞒得朕好紧哪。”皇帝笑得好暧昧,“杉爱卿,你也真是的,若不是朕亲眼见着了,还不知道你这孩子竟害羞到那等程度,话说回来,那种事能瞒得住吗?”
“微臣不敢欺瞒圣上什么,圣上的意思是?”他一头雾水。
笔帝一抚须,愉快地笑了,“你的事朕已经跟皇后提过了,她也很高兴,还说要亲自制缝一件新嫁衣呢。”
“新嫁衣?”他越听越胡涂。
他听不懂,但文武百官们可都听明白了。
“是真的要了吗?”
“着实太好了。”
“也是时候了。”
杉辛闻忍不住必头扫视众人。
怎么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就只有他不知道?
逼侍郎起先也是一脸迷糊,后来高兴到子诩笑歪了。哎呀呀,莫非就是那件事吗?看来宰相爷已经跟皇上提起过了。
杉辛闻疑惑地抬头望向皇帝,就见皇帝笑吟吟地开口宣布道:“朕作主,让你和袁家人姑娘在下个月十五完婚,朕叫人查过了,那天是黄道吉日,配你们的八字也好。”
闻言,杉辛闻的脑袋瓜瞬间轰地一声巨响,以至于黄侍郎突然晕过去所引起的小骚动,他都完全充耳不闻,因为他已经给惊呆了。
“我……和………………”
“待会朕会让李公公到相府再宣一次旨意。好啦,各位,快准备大红包和大礼,等着下个月十五吃喜酒啦!”
“退朝!”太监鸭子嗓音高声响起。
***
“这是怎么一回事?”杉辛闻大吼。
诸葛管家和人头低低的,并排着站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杉辛闻双手负在身后焦躁地在大厅里踱来踱去,片刻后,脚步停顿在他们面前,想要张口说什么,却只是狠狠地喘了一口气,脸色铁青。
诸葛管家和群人相觑一眼,前者是诡计被识破的惊慌,后者是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的茫然。
“公子,你在说什么呀?”她真是有听没有懂。
杉辛闻倏地停在她面前,恶狠狠地瞪着她。
就是她,就是她破坏了向来他平稳自在的心情,让他一颗心像是失控的马车横冲直撞、忽喜忽怒,现在她使出这一招,彻底地毁掉了他所有的计画。
气恼自己因何总是被她在不经意间一一瓦解防线和原则,他心头的怒火一簇一簇地冒出,渐渐燃烧蔓延开来。
“我真没想到……”他咬牙切齿地道:“状若天真的-竟然也会使心机耍计谋,-好一个蛇蝎心肠啊。”
人肚子像是被重重地捣了一拳,她脸色苍白,整个人都僵住了,“蛇蝎……心肠?”
她做了什么?落得他用这四个这么可怕的字来形容她?
他无视她受伤的神情,失控的怒火主导了一切,“难道不是?我要是早知道-是这样一个满肚子阴险诡计的女子,当初就不会请-过府吃住,好让-有机会使这样的狠招……真是养虎为患,如今只怪我识人不清!”
她的脑际轰轰作声,连诸葛管家向主人抗议都没有听见。
她的自尊被他三言两语摧毁得七零八落,摇摇欲坠。
只是她仍然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她不甘心哪!
人泪水泉涌而出,哭喊着扑抱住他的腿,仰起惨白的小脸,恳求道:“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说我,我真的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人……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一定是误会……
杉辛闻先是一震,随即鄙夷地盯着她,“误会?难道不是-借机怂恿皇上降旨主婚的吗?难道-敢说-从来没有见过皇上?从来没有跟他提起我们俩的事?也从来没有信口雌黄造谣生事?”
“我……什么皇上?”她满面惶惑、不解和惊惧。“公子,你在说什么?什么皇上?我怎么可能会看到皇上?”
他究竟在说什么?
他冷冷地笑了,一丝凉意钻入她骨子里,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事到如今-还满口谎言。”他冷漠鄙视地看着她,“我再也不会相信-说的任何一个字了,我当真是错得离谱,还以为……罢了,我之前的想法果然是正确的,唯有兰秀小姐那种冰清玉洁、守礼自好的姑娘才是我的良配,至于-……”
人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她有种直觉,整个世界即将毁坏坠落地朝她坍砸下来,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完全没有一丝丝力气阻挡。
“像-这样莽撞粗俗又心机诡诈,不知廉耻又喜欢自己送上门的女子,根本配不上我。我现在郑重地告诉-,我这辈子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娶-的!”
“公子!”诸葛管家气急败坏地大叫。
可是迟了……迟了……永远也挽不回什么了:
人痛到极点,反而感觉不到满心的痛楚了,痛苦过了头,剩下的就只是冰冰冷冷的麻痹罢了。
败好…….
她缓缓地、轻轻地点了点头,苍白的小脸像是蒙上了一层面纱,任谁也看不出她的心绪和神情。
无喜无怒、无悲无伤,她只是慢慢地松开手,慢慢地站起身。
诸葛管家心疼的看着她,“人姑娘,公子不是存心的,——”
“诸葛管家!”杉辛闻从来不大声喝斥下人的,但此刻他的怒火凌驾一切,他又狠狠地瞪视着人道:“-给我听清楚,就算皇上已经下旨,我还是不会受胁迫娶-的,所以——”
“我知道。”人截断他的话,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漠,“我不是没有心肝的人,我听得懂,我只是傻……”
她突然笑了起来,凄楚的笑声在大厅中回响,杉辛闻忍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诸葛管家焦急心痛地看着她。
群人边笑边摇头,“你知道吗?我真是傻……缠着一个根本不会爱我的男人,拚命说服自己,终有一天他会明白我、接受我的……哈哈……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全心全意的付出,到最后却落得“不知廉耻”这四个字。”
杉辛闻胸口一震,像是被燃烧着的火鞭狠狠地鞭打了一记,他怔怔地盯着她,莫名地感到惊慌。
人止住笑声,侧着头想了想,最后微微一笑,笑容像秋日早凋的枫叶,嫣红转眼即逝,像是呓语又像是低叹地道:“秋天已经到了,我怎么都没有发觉呢?”
杉辛闻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头干涩到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打扰这些天,我也该回去了。”人朝他们鞠了个躬,平静地道:“谢谢你们这些天来的照顾,谢谢。”
“……”他的喉头干涩得好可怕,声音根本出不来。
人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多瞥一眼。
她不再留恋什么。
诸葛管家再也忍不住愤怒地瞪了主子一眼,急急抬脚追了出去。
杉辛闻的脑子里全是她最后的那一抹凄美的笑,颓然地坐倒在太师椅上,全身的怒火已消失无踪。
他全乱了方寸。
***
拗不过诸葛管家的好意,人还是坐着相府中的轿子回去。她怔怔地看着窗外经过的景物,看见黄了的杨柳残了的荷叶,秋水一泓微现涟漪。秋天真的来了-
布洌她自觉好象老了好几岁,跟着想起早上雨儿姊姊教她读过的“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婉转娥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青春,红颜,欢笑,能几时?终究逃不了岁月催人老,就像痴情一场如美梦,终究是难逃梦醒转眼成空,只剩下满心的叹息和泪眼朦胧。
那间,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诗代心声出了。
她所有说不出的、哭不出的心情,这首诗统统都帮她道尽、诉尽了。
原来,书里有这么多的含意,原来,读书是要为自己,不是为巴结人,更不是为能够匹配上心上人的。
这那间,她恍然顿悟了
袁人就是袁人,永远也不会是黄兰秀,但她有她的好,无从跟他人比较,也毋需跟他人比较。
南亩,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
她终于懂得了她也有独特的思想,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卑,不如人,不断苦苦追寻着别人的脚步,苦苦祈求着别人认同的莽撞小丫头了。
她多想要跟公子分享她这一瞬间的成长和体悟啊!
在脑中闪过这个想法时,她蓦地察觉到,她和公子是永远的断了。
是啊,他们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永远也不可能会有交集。
麻痹许久的伤痛一瞬间爆发开来,铺天盖地般掩没了她。
“啊……”她恸哭起来,再也止不住热泪滚滚如雨,颤抖地伏在膝上,哭得痛断肝肠。
她苦苦追求着一个永远也不会属于她的男人,但这个男人已经不懂得珍惜她的好,对她只有满心的误会、鄙夷与责备,甚至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好傻,但是……她也该醒了,该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