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深仇 第二章 只身上普陀
无名和尚风尘仆仆,离开了昆明近郊罗汉山的面壁思过之所,一路朝行夜宿,赶来此间。
全心期望他大师兄,当今圣僧无住大师,为古家孤儿月兑胎换骨,使其保全性命,以赎先前自己不察之过。
是故,当小舟一靠山脚岩岸,他便迈步上山,径往大师兄无住大师闭关参禅之所,飞驰奔去!
普陀山背阴之处,一叠树色苍翠的绝同之间,疏落地散生着数十株参天古松,松下野花含笑,开得正盛。
周遭虽有刮耳蝉唱,却悄无人声,有不胜空寂之感!无名和尚僧袍飘然,怀着古家孤儿疾奔至此,他倏而止步不前,游目四顾,低念一声佛号,道:
“三年一别,不想名山依旧,老松吏盛,抚今思昔,能不慨然!”
低徊一阵,只见他仰头向这绝壁高处一望,又自说道:
“三年来,贫僧虽有寸进,但大师兄佛法渊深,如今必定猛进不已,较之于我,真又如皓月之比晨星了!”
言讫,僧袍宽袖微微一抖,飘身数丈,奔向一条沿崖蜿蜒而上的羊肠小径。
这时,无名和尚已然踏上那小径狭窄的石级,忽听松籁之中,传来一声佛号道:
“阿弥陀佛一师叔请留法驾!”
无名和尚面色一怔,袍袖拂处,飘身下阶,当下也宣一声佛号,沉声问道:
“崖下哪位比丘在?”
只听一阵-萃之声过后,人影晃处,自一片蔓生的藤葛之间,缓步走出一个三十上下的僧人来。
行至无名和尚之前,躬身合十,顶礼参见道:
“弟子昙摩,午课未毕,不想师叔法驾忽然莅临!”
无名和尚摆手命起,随道:
“昙摩,一别三年,我看你越发地灵台澄澈了——大师兄这三年来可好吗?”
那昙摩僧见问,陡地面露悲切之色,合十道:
“阿弥陀佛——多谢师叔谬奖,恩师……他老人家正果在即了……”
无名和尚跟这无住大师,名虽同门师兄弟,实则不啻师徒,听罢不由想起自己入门之后,未及一载,恩师便涅盘西去。
所有佛经武功,均由这位大师兄传授,他虽身在佛门,但好恶之念却盛,当下情不自禁地一声惊呼!
随即,他觉出佛门中人,喜怒不能形诸于色,碍着师侄昙摩,微感失望。
只得强抑心情,硬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阿弥陀佛——昙摩,大师兄涅盘之期,尚有几日?”
昙摩一阵黯然,低声说道:
“弟子禀师叔,老和尚涅盘之期,距今只有三个时辰了……”
无名和尚到了这时,哪还顾得自己的辈份,一声急呼,转身便待上崖而去。
只见昙摩身形一晃,拦在路口,叫了一声:“师叔留步,不得前行!”
无名和尚想起大师兄闭关时所传示谕,有不得进谒之戒,不由一怔,道:
“阿弥陀佛——昙摩拦我何为?”
却见昙摩僧双目之中,湛湛神光四射,态度却依然恭谨,欠身合十道:
“弟子奉命护法——”
无名和尚神色一凛,沉声说道:
“善哉善哉,昙摩,你虽在此护法,难道连师叔我,都不能上山,见大师兄最后一面吗?”
昙摩十分困惑,他心里也不明白,何以恩师值此涅盘正果之时,不准人登山谒见,甚至连自已的师弟,也在挡驾之列——
但他格于师门森严的戒律,只得再施一礼,沉声答道:
“弟子禀师叔,三日之前,恩师传下法谕,任凭是谁,绝不准登山一步——连师叔也不例外……”
无名和尚满拟大师兄最器重自己,必蒙另眼看待,听了这话,不由升起一阵失望之感,喃喃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忖道:
“贫僧自幼受师兄传授之德,如今他涅盘在即,贫僧怎地不见他一面,拜受最后的教谕,再者,三个时辰之后,大师兄正果西去,这孩子……”
动念及此,不由目光暴射,摆袖说道:
“事已至此,大师兄既然涅盘在即,贫僧甘犯本门大戒,也要……”
那知昙摩不待无名和尚说完,陡地一声“阿弥陀佛”,但闻那声如沉雷,震得四山回应。
却听他抗声说道:
“师叔恕罪,弟子护法有责,师叔定欲上山,弟子斗胆,只得遵谕挡驾……”
无名和尚见昙摩僧说得恳切,不由心头一震,忖道:
“他奉了师命,阻拦于我,原也怪不了他,我以师叔之尊,今日难道真个要将他打败,硬闯上去吗?……”
思量之下,一时难以决定,却见他斟酌半晌,转又暗道:
“看他神色这等坚毅,若不与他动手,这第一关绝难通过……再说,即使他放手让我过去,却教他何以上复师命?……”
再三思考的结果,无名和尚忽地宣了一声佛号,又道:
“昙摩!你奉我大师兄法谕,护法有责,但贫僧今日实有迫切要事,势必上山拜见……昙摩!镑尽其心吧!你仔细,我上去了……”
说话之间,他早将“般若禅功”运起,遍布周身,话声才落,只见他袍袖遽然一甩,身法快疾无比地往石级小径抢登。
昙摩僧似知这一战难免,大喝一声,道:
“弟子失礼了!”
但见他人随声起,倏而凌霄一丈七八,越过无名和尚,纵落于石阶之上,说声:“师叔接掌!”
无名和尚知道这昙摩僧,是他师兄无住大师的衣钵弟子,造诣非凡,话才入耳,便觉一阵非刚非柔,而又威力至大禅功内劲,连绵逼到。
只见他左臂环抱古家孤儿,右臂挥处,“般若禅功”,应手发出,同时之间,身形一晃,“小挪移”身法,飘身而起,抢上五级石阶。
昙摩僧一击落空,暗宣一声佛号,跟踪而起,错身间双掌二度出手,加足两成力道,猛然推出。
须知昙摩这一招,正是“禅宗”一派的绝顶招法,“天龙回首”,这一招自空而发,挟无比威势而下。
连绵之力,一浪重似一浪,直待将对方逼退为止。
无名和尚不由一怔:“我与他本是同门,他发出这等招数,委实太已过分……但我若用‘天龙八掌’中的‘金龙抖甲’化解之招,又无异互拼内力造诣……”
若论内力方面的造诣,无名和尚自然又高出昙摩,然而,他身为师叔,实在不愿这般做法。
这既陡且窄的石阶小径,一面是绝壁如削,一边却又是波涛汹涌的浩瀚大海,要想躲过这凌厉的一击,无名和尚确也别无他法……
动念之间,昙摩双掌禅力已经疾然递到,无名和尚但觉身前一紧,如山之劲,凝聚成一堵无形的气墙,压得他内腑震荡,气血微涌。
到了这时,再不容他思考,只见无名和尚单掌一覆,护定怀中婴儿,连连倒退,昙摩僧见师叔倏然退身,不由一怔,忙将发出的力道卸却。
愣愣地站在石阶上沉思道:
“师叔明知用‘金龙抖甲’,可以他绝顶修为将我逼下汪洋大海,何以他不……”
闪目闻望见无名和尚,正以急切的眼神,看望那怀中的襁褓之子,不由大是疑惑,又叫了一声:“师叔!这孩子……”
无名和尚蓦然抬头,两道前所未有的异光,自眸中射出,只听他道:
“昙摩!大师兄涅盘之期,贫僧事前并无所知,实在因此子命在旦夕,又非大师兄不救……”
昙摩降阶而下,对这古家孤儿端详半晌,只见此子眉目十分清秀,不由双眉微微一蹙,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
“此子好重的劫煞之气!可惜根骨不健,却是早夭之相!”
无名和尚望了望天色,推算无住大师涅盘之时,距今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时辰了,月兑口说道:
“他父母缘我而死,你若不让我去晋谒大师兄法驾,这古氏一家的香烟,恐将自此而断绝……”
昙摩僧沉凝有顷道:
“师叔!由此而上,至恩师结庐之所,沿途还有三拨同门戒守,即令弟子循私放行,只怕沿途列位师兄弟之关也难通过……”
沉思半晌,却见他双掌合十,喃喃念道:
“一切因果缘法,皆出之着相,不可说,不可说……”
“弟子尚有三招,师叔如其接过,弟子发愿托钵一年,积善功三吉,以赎今日失责之罪!”
言毕,双掌一晃,说声:“师叔!请接第一招!”
但见他双掌一照,色如莹玉,对准无名和尚立身之处,霍然推出,用的是“金刚掌”家数。
无名和尚明白他的用意,心中大是感动,方叫得一声:“昙摩!……”
而他的金刚掌疾风狂飙,已然推到,无名和尚不暇再说,丹田内力上提,足下一顿,“青云出岫”升空丈余。
登临十级,昙摩一招发罢,倏尔收掌回身,站在原地,双掌呼地一推,遥遥发出了第二招。
无名和尚知道昙摩有心放行,所谓三招,不过名色而已,他连头也不回,芒鞋飞踏,又登数级。
这时双方相距已远,昙摩并未追来,只叫一声:“师叔!第三招……”
无名和尚凌身一跃,又登数级,只听身后动风瑟瑟,千仞削壁,竟被扫落大片碎石,翻翻滚滚,塌落崖下大海之中。
三招既毕,无名和尚自石径回头俯视,只见昙摩对他恭身合十,语声沉凝地说道:
“弟子无能,师叔请行!”
说毕,自衲袍之中,取出一对铜钹,抖手发出。
但见金光闪闪,衔尾凌空急射,到得十来丈高处,陡然互击,一声清越的“锵锵”之声,殷殷传出!
那对铜钹,急起急落,昙摩伸手接下,再次顶礼,缓缓退至崖下,无名和尚感慨丛生,喃喃念了一声佛号,转身拾级而上。
约模行了三五百级,便是一段更为险峻,据崖而筑的栈道。
无名和尚略略放慢脚步,心中忖道:
“此乃最为险阻之处,但不知是本门中哪个子弟在此护法?”
思忖间转过一角悬崖,耳边传来数人同时发出的佛号。
无名和尚闪目一瞥,只见五名无住大师座下高手,每人相隔二丈,一个捱着一个,盘膝坐在栈道之中。
那木板铺设的栈道,宽才三尺不到,仅能容二人擦肩而过,如今五名比丘僧据中而坐,蜿蜒十丈。
以无名和尚功力,在这栈道之间,一跃十丈,自五名僧众头上越过,实是万难。
那五名僧众,自同宣佛号之后,再无其他动作,个个结伽合目,宝相庄严,但见他们嘴皮微动,喃喃低颂经文。
无名和尚认得这些本门弟子,正是师兄无住大师的五大首座弟子,昙优、昙性、昙修、昙空、昙节。
不由心头一沉!“他五人合力而攻,我难讨好……”
沉吟间,低宣一声佛号,只见那昙优、昙性、昙修、昙空、昙节五僧同时睁开眼来,念声“阿弥陀佛”,一齐合十顶礼。
坐在第一位的大弟子昙优,依然盘膝而坐,发声问道:
“适才听得昙摩师弟飞钹传音,弟子等知有人犯山,却不知师叔法驾莅临,弟子斗胆相问,师叔来此何为?”
无名和尚一手抱持古家孤儿,另一手竖掌当胸,宣声佛号而道:
“贫僧此来,乃为晋谒大师兄……”
忽听昙优冷冷打断了他的话道:
“师叔!你来迟一步,恩师于三日前传谕之后,入定至今……”
无名和尚低低地“哦”了一声道:
“适才我听昙摩相告,大师兄涅盘在即,无论他现下如何,贫僧要在他证果之前,上山见最后一面……”
昙优肃容道:
“本门戒律严谨,师叔当所深知,适才犯山而上,已干大戒!弟子等重责在身,尚祈师叔自行退下!”
无名和尚心头一凛,迈前数步,叫了一声:“昙优——”
却听昙优冷峻地道:
“师叔!老和尚不会见你的……弟子等奉谕在此,师叔只要再进一步,弟子等就要遵谕相拦。”
无名和尚慨然一叹,仰望天际浮云,道:
“昙优!大师兄既有法谕,我本不敢强为求见,如无贫僧怀中这孩子……”
言下,又复凛然接道:
“佛家说慈航普渡,贫僧为了挽救古氏一家命脉,虽知本门法严如山,也说不得了!”
此时他心意已决,抱定闯一关是一关的主意,心中默祷:“我佛怜佑”,单臂一挥,凌身而起,打算自昙优头顶越过!
无名和尚身在半空,陡闻昙优一声霹雳般的震天大吼,合在胸前的双掌,遽然而分,出招一式“弥勒托天”。
倏而两股雷霆万钧的劲道,轰然劈出。
这时无名和尚凌空之势已穷,向下斜落,他竟甘冒奇险,认准昙优掌劲发袭之处,投身而下。
电光石火之间,蓦地双掌疾发,以自己凌虚发出的劲道,硬阻来势。
说时迟,那时快,霎眼之间,双方劲力中途相遇。
似闻轰然大震,无名和尚身在空间,只觉心头霍然一阵悸动,身形落而复起,竟尔凌空七八丈高!
那昙优也自一声低哼,盘坐的身子一挫,压得栈道木桩轧轧乱响!
这时,无名和尚僧袍飘飘,又待斜降,到得第二僧昙性的头顶空际。
昙性一如他师兄般,盘坐如故,只见他上身微倾,右掌斜发,一招“金戈射日”,既快且准地拍出!
无名和尚自与昙优以真力互拼之后,已觉气血翻涌,心神悸荡,忖道:
“若与他五人每人一掌,今日我难以全身而过!”
但这时昙性掌力已到,足下劲风习习,他忽地灵台一动,一个两全之计瞬间在脑中闪过,不由暗呼一声:“阿弥陀佛!”
但见他半空里身形微拧,双腿一曲一伸,疾然落下,单足往昙性劈出内劲一点,跟着一式“驭气凌虚”的佛门轻功身法,飘然翔身而进!
无名和尚这种舍死忘生,甘冒奇险的行径,顿时震惊了镇守栈道的五名师侄,但他们格于师命,又不得不尽力施为。
后面的昙修、昙空、昙节三僧同声疾喝,只见劲气排空,疾风如浪,相继向空中发出,弥漫一片。
无名和尚身在空中,一手抱定古家孤儿,将“般若禅功”沛布周身,芒鞋翻飞,真力上提。
益发展开“达摩渡江”身法,凌空点足,偌大身躯,凭藉三僧所发内劲,自空飞渡而过。
双方出手之势,均是风驰电掣,快疾无比,眨眼之间,无名和尚已自五僧头顶飞跃而过,落在五僧身后,相隔三四丈远。
他才站住身形,却听昙优一声长叹,慨然道:
“万般皆缘法,半点不由人,弟子等虽竭力阻拦,不想师叔依然闯过,即令恩师责怪,也说不得了……师叔恕罪,请吧!”
无名和尚见五僧神色黯淡,不由歉然,转身合十致意,又听昙优道:
“礼佛坡乃莽头陀在彼护法,他非本门弟子,最为秉公无私,性又刚烈,师叔……”
无名和尚见昙优殷殷致意,大是慨然,道:
“贫僧虽犯戒律,但此心佛知,五位比丘不再阻拦,贫僧实是感愧,此去但望我佛怜佑……”
说毕,转身迈步,足踏栈道,芒鞋翻飞,迅捷地登阶而上。
这条栈道,环着矗立的悬崖峭壁而筑,蜿蜒曲折,足有八九里长,栈道尽头之处,山坡倾斜之势略缓。
无名和尚心急似箭,他深知守护这礼佛坡的莽头陀,最是难缠,要想通过此关,大是不易。
是故,他一心澄莹,全神戒备,缓步而行,果然,不多时,但闻木鱼连响,自崖边浅窟之中,走出一个身穿黑色僧衣,长发披肩的头陀来!这头陀身材高大逾常,面色黑黝,浓眉大目,仿佛一座铁塔般,迈着大步走来。
无名和尚望见这头陀束发的铜环,在日光中闪烁生辉,项下挂着一个似铁非铁,似木非木,乌光闪闪的木鱼,手持佛门方便铲,不由得暗道:
“莽头陀,这最难缠,最不肯循私之人,他来了……”
铁塔般的莽头陀,大踏步来至当前,右臂握定方便铲,左手自项下解下黑木鱼,往地上一放。
浓眉掀处,陡地一声大喝:“来者何人?”
无名和尚心下一动,举目一瞥,只见莽头陀环眼圆睁,瞪着自己,面上毫无表情,不由忖道:
“他虽非我门中弟子,但与我也是素识,如今竟然对我问起这等话来,分明是故作不识……”
原来这莽头陀,乃是前朝宗室子,一生遭遇至惨,后来被峨嵋一位高僧收容,托庇于佛门之中。
那位峨嵋高僧示寂之后,他才持戒前来投奔无住大师,这时莽头陀不但尽得峨嵋心法,连禅宗独门之功,也已极具造诣,而兼具两家之长。
且说莽头陀见无名和尚不答,一震手中方便铲,又自大声问道:
“和尚!此乃无住大师修持之所,尔来此何为?”
无名和尚只得合十说道:
“贫僧无名,来此乃是晋谒贫僧大师兄无住……”
莽头陀扬起一阵震天狂笑,随道:
“和尚,我知你是无名禅师,要见无住大师却也不难……”
无名和尚心下大喜,合十一礼,说声:“阿弥陀佛……多谢让路放行!”
举步便拟再进,猛不防莽头陀一声大喝:“慢!”
无名和尚只得止步,迟疑问道:
“头陀喝止贫僧,可有教言?”
只见莽头陀目光四射,浓眉高掀,道:
“和尚,要见无住大师不难,且先杀了我莽头陀!”
话声未落,方便铲一抡,暴喝声里,一招“善财送子”,铲化一道夺目光华,平取无名和尚咽喉要害。
无名和尚万不料莽头陀出手这快,动念间对方铲刃只距自己咽喉半尺。
这间隙,但见他身形急转,斜出半步,右手一撩,立刻顺着莽头陀方便铲柄,疾然切下。
莽头陀大叫一声,翻身撤铲,这时无名和尚已然欺近身前,须知方便铲长可八尺,到了对方贴近之时,便难以发挥威力。
好个莽头陀,果然不愧身集两家武学,只见他双手握铲,倏地一横,核桃般粗细的铲柄,闪电也似直奔无名和尚右肋“章门穴”撞去!
无名和尚单掌本待切上莽头陀的腕脉,忽觉肋下风生,疾忙间凹胸吸月复,撤掌一招“擒龙搏虎”。
五指齐张,迎着对方铲柄抓去,莽头陀碍在自己兵器过于长大,一击不中,早抽身急退,跃开八尺。
无名和尚最大的愿望,乃是上山谒见无住大师,求他运功调治怀中的古家孤儿,自然无心恋战。
他见莽头陀退开,当下壮气开声,袍袖拂处,“小挪移”身法飘前丈远。
莽头陀正待进招,一见无名月兑身而去,不由心下大急,喝问一声:“哪里走?”
凌身纵步,如影随形般赶将过去,一招“风雷并发”,铲影霍霍,结成一面丈余大的光网,径向无名和尚当头罩落。
要知这招“风雷并发”,正是峨嵋镇山绝艺之一,七七四十九式“金光铲法”的起招第一式,施展开来,威力非同小可,但见数丈之内,劲风飒然,沙飞石走。
无名和尚听风辨位,觉出莽头陀急追而到,正拟二度举步凌身,但莽头陀漫天铲影,已然如山罩落。
只见他疾然暴退,待得对方铲势稍滞,又复电射而进,出手“分光捕影”之式,打算捉住莽头陀的铲杆。
莽头陀大声暴喝,不等招老势穷,倏地双臂一振,第二招“天凤骤起”接连递出,无名和尚见他招式凌厉无匹.心中连叫:“善哉!善哉!”……
在这种情势之下,再想月兑身而去,哪里还能?只得摒除杂念,抖擞精神,在莽头陀铲光包围之中,悉心应战。
这一番,小小的礼佛坡间,风云变色,两个佛门中高手,一个铲光似幕,一个掌影如山,你来我往,斗在一处。
莽头陀“金光铲法”招式变诡莫测,声势恫人,无名和尚的造诣虽高,但他怀抱孤儿,单手应战,未免吃亏,是故交战了顿饭工夫,依然难分高下。
这时,忽听山顶之上,传来一阵阵悠扬的钟声。
激战中的无名和尚,悠然心念一动,举目一瞥坡上野树,只见树影斜曳,在海风微拂之下,不住摇摆,他心头一凛:“这时已在申牌时分,若再延迟,贫僧岂不虚此一行?……”
动念至此,但闻他沉声一句:“阿弥陀佛”,招法顿变,偏身让过莽头陀快疾的一铲,寻罅觅隙,凌身自铲光较薄处穿越而出,半空里倒转身形,单掌挥处,一式“春柳拂波”,照准莽头陀顶门拂下。
莽头陀见无名和尚身法骤变,也是一震,就在这微微疏神之际,对方掌指已堪堪打上,这时他再想撤铲护救,已是绝无可能。
百忙中,只得身形一矮,以期躲过。
无名和尚何许人也,莽头陀这一手早在他意料之中,但闻他一声疾喝,身形陡地一沉,掌势未变,却依然向对方顶门拂到!
莽头陀只觉一股禅力内劲,自顶心压下,大叫一声,转身飘出数步。
但在他躲过这记致命一击之后,却立即面色大变,手扶方便铲,怔怔地站着,不再上前抢攻!
无名和尚落身于地,单掌当胸,欠身说道:
“阿弥陀佛——贫僧放肆了!”
原来,莽头陀本不能躲过无名和尚的凌空一击,都是无名和尚不愿伤他,故而在掌势击中他头顶之时,只轻轻一沾即收。
莽头陀忽地大叫一声,颤声说道:
“无名大师!莽头陀身受无住大师深恩,难以为报,今日奉命护法,拦阻于你,实非所愿——”
无名和尚念了一声佛号,正想说几句安慰之言。
却听莽头陀又自说道:
“但是——莽头陀技不如你,现下虽让你上山,心中失责之疚却是难解。”
无名和尚见他神色惨淡,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
正忐忑间,忽听天际传来一声清越的雕鸣,当下心头一动:“在这时候,大师兄坐下神雕,却何故高翔于云端?……”
思忖间,又听莽头陀黯然地说道:
“无名大师!这番上山见着令师兄无住大师,烦请代陈,就说莽头陀护法不力,愿随他同参我佛,先行一步了!”
无名和尚闻言,大惊失色,疾忙转头回顾。
哪知莽头陀已在这瞬息之间,双手握定铲沿,但见寒光一闪,铲刃利锋,径向喉头抹去!
无名和尚心头大震,疾呼声里,闪电般飘身过去,单臂一探,抓定铲柄,奋力夺将过来——
但,他终究是慢了一着,但见汨汨的鲜血,已经自莽头陀喉头淌下,刹那间,即沾满了僧袍……
莽头陀身子晃了几晃,挥手断断续续地说道:
“无住大师……涅……盘在即,你……你欲见他……最后……最后一面……速去!”
其声嘶哑,低黯。无名和尚一字一字地听将入耳,真是如锥刺心,懊丧之感,油然而生。
恰值一片乌云掩了太阳,同时刮起了一阵海风,礼佛坡在这刹那之间,仿佛是弥漫着一片愁云惨雾!
无名和尚,在经过一阵天人交战的沉思之后,倏地长声慨叹,仰视云天,沉痛地喃喃说道:
“我佛……我佛——弟子何辜,竟至一错而再错?以致罪孽愈种愈深——此去山顶大师兄结庐之所,尚不知有几拨护法挡驾,贫僧为救孤儿一命,反而害了数命,这又是何苦来呢?……”
却见他面部肌肉一阵痉挛,飘身来至临海崖边,凝视怀中的古家孤儿道:
“孽由我种,罪由我当——孩子,并非贫僧不救于你,实像你命运太已乖蹇,贫僧超渡了你吧!”
说毕,双臂一振,抖手间将那襁褓之子,古家的孤儿,抛落千伽绝崖——
那尚在襁褓之中,古家的孤儿,虽经补锅怪人千里奔波,求得青灵上人的“保命金丹”,延长了他在人世间半年岁月。
但,这是徒然的,无名和尚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不惜干犯本门森严的戒律,闯关上山,那也是徒然的……
只见他小小的身子,被包裹在襁褓之中,陨星飞坠般,疾然向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之中落下……
无名和尚站在临海崖边,俯视着,一团黑影,由大而小,疾降——他喃喃低颂经文,为在未知人世为何的稚子默祷……
然而,又一声激越的雕鸣,惊动了无名和尚。
他看到一只硕大无比的黑雕,宛如一朵乌云,白天边急降,径奔那行将掉落大海的孤儿急翔而至——
随即,那黑雕又是一声清鸣,鸣声中,隐隐透出一声慈和而沉凝的佛号,那黑雕振翅之间,在海面回旋了一匝,便振翼上升,穿云排空而起。
无名和尚望空合十,直待雕影不见,才转身向莽头陀行去。
只见莽头陀这时已渐渐陷入昏迷之中,他倚石盘膝趺坐,手持一百单八颗佛门念珠,依然勉强断续念着经文。
脸上虽则流露极端的苦痛之色,但却充溢着祥和之态,嘴角之间,隐隐流露着殉道者的笑容。
无名和尚百感丛生,不由暗叹:“我无名,也算得是一个佛门中人,但怎及他礼佛之忱……”
靶慨之中,出手点了莽头陀三处大穴,遏止了出血之势,然后,自怀中取出药来替他敷设。
莽头陀并不挣扎,只睁开灼灼的环眼,注视无名和尚,无力而平静地说:
“阿弥陀佛——佛说:无生、无灭、无嗔、无欲,莽头陀已在这一瞬之间,得悟我教真谛。”
“无名大师!万事须求不着‘色相’,‘着相’便非真解月兑,莽头陀错了——你即速上山去吧,不用费心了!”
无名和尚听得心头一凛:“阿弥陀佛——贫僧经年来所作所为,岂不是处处‘着相’?岂不是事事‘生嗔’?……”
这时,山上飞也似奔下一位僧侣,只见他来到礼佛坡问,躬身合十,向无名和尚顶礼道:
“弟子昙德,参见师叔——”
无名和尚合十还礼,低声慢道:
“阿弥陀佛——贫僧待罪之人,当不得比丘大礼。”
只听那昙德又道:
“老和尚入定方回,恰值坐下神雕,迎接南海无恒师叔回转,在崖下救起一个行将落海的稚儿——老和尚得知师叔已经法驾莅临,谕命弟子前来请师叔即速上山。”
无名和尚听说,那古家孤儿已被南海无恒大师救上山去,不由宣声佛号,道:
“罪过罪过——贫僧恭领大师兄法谕!”
转身朝莽头陀深施一礼,迈开步子,缓坡而上,却听昙德说了一声:“弟子恭送师叔法驾——”
他说毕,便转身看护莽头陀伤势去了。
礼佛坡至山顶无住大师参佛之所,其问尚有数处阻扼之地。但那些护法弟子,因有无住大师放行之谕,是故见了无名和尚,只各合十一礼,便自退过一边。
待无名和尚到得山顶,这时距无住大师坐缸证果之时,尚有一个多时辰,只见苍松掩映之中,那无住大师静修其间的茅屋四周,前后环坐着数十名佛门高僧,垂帘合目,手持念珠,为这位行将涅盘的一代圣僧祈祷……
茅屋之前,一株千年古松之下,莲花形的蒲团之上,坐着他大师兄无住大师,六七个本门弟子,伺立两边。
在无住大师左前方的一只蒲团上,也端坐着一位年约五旬,瘦小的女尼,这女尼抱着那孤儿。
身边蹲着的无住大师坐下神雕,金睛火眼,翎毛光滑,顾盼生姿。
无名和尚举目四顾,见数十名护法高僧之中,竟有半数不是本门子弟,心头不由地闪过一抹疑虑:“护法僧中,既有这多外人,恁地却反拒我于山下?……”
但见他缓步行至无住大师蒲团之前,伏身礼见道:
“弟子无名,参见大师兄法驾,并为犯戒闯山请罪——”
无住大师两道其自如雪的长眉,微微一掀,念一声“阿弥陀佛”,睁开他不怒而威,神光盈足的双目。
注视着低头俯视的无名和尚,缓缓说道:
“无名——你知罪吗?”
无名和尚闻言,如同焦雷轰顶,心头大震,低头复道:
“弟子知罪。”
只见无住大师双掌合十,闭目沉思,似在思考一件重要之事。
半晌,才开口说道:
“阿弥陀佛——无名,知罪即已无用,这佛家至深之义,你可悟得吗?”
无名和尚闻言,但觉心中一明,顿如醍醐灌顶,灵台莹澈,正在喜欢参悟之际,却听无住大师一声佛门“狮子吼”,大声问道:
“无名!我令门中弟子,守山护法,其中实有深意,你也悟得吗?”
无名但觉他这番言语,一字一句深透心腑,这时他但觉灵台莹澈,胸中嗔怨之意,尽形消弭。
只见他俯首至地,恭声说道:
“师兄修持深远,透悟我教精义,弟子愚昧,何足臻此?望师兄授我大法。”
却听无住大师说道:
“老衲本拟在示寂之前,将我禅宗掌门之责,传与无恒师妹,是故遣得坐下神雕,去南海将她接来。”
“如今你来至普陀,并不知我示寂在即,却不惜干犯戒律,闯关求见,老衲反拒你于山下,按说均属同门,老衲此举不无厚彼薄此之嫌,但——老衲此举,其中实含深意,无名,你万不可萌生嗔怨之心!”
无名猛可想起适才心中的愤怒之感,越发地惊佩大师兄神目如电,不由心头一震,急道:
“阿弥陀佛,弟子不敢!”
这时,忽听一阵悠扬的钟声,自茅屋之中传出,只见在场众僧,于悠悠钟声之中,庄严地站将起来,同宣佛号,遥遥对无住大师顶礼合十,然后鱼贯地向四面山头,护法之所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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