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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钩斜 第十二章 中计被擒

作者:司马翎

鲍孙元波洗完澡,不禁精神焕发,浑身轻松。这时又发现李大嫂烧了几个小菜,香味扑鼻,面条烧饼都齐全,当下又痛痛快快地饱餐了一顿。

他吃完之后,又有一杯香茗。

由于屋中别无他人,所以他们就在厅堂中聊天。

李大嫂这时才评论道:“你的食量比李良还大。看你一副斯.文样子,如果我不是有经验,一定弄得不够你吃的。”

鲍孙元波笑道:“李大哥有过像我这种样子的朋友么?”

李大嫂道:“有一回来了三个人,外表都跟你差不多,好像是文弱的读书人,谁知上桌子一吃,简直是三个饭袋,所以我刚才特地准备了普通三个人的份量。幸好我想到这一点,不然的话,你哪里吃得饱呢?”

鲍孙元波不禁笑道:“我竟吃了三个人的份量么?”

李大嫂道:“谁说不是?唉!我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我瞧你进食时,甚至我自己也觉得很饿似的。”

鲍孙元波道:“我若是在你这儿躲上几天,准得把你吃穷不可。”

李大嫂微露喜色,道:“你打算在此躲几天么?”

鲍孙元波道:“我现下还不知道。”

李大嫂道:“假如外面风声太紧,你就多住几天。我想李良一定也会高兴的。”

鲍孙元波大感亲切,道:“假如一时还走不了,我只好打扰大嫂啦!”

李大嫂嫣然一笑,道:“你不客气就好。李良从前常常怪我冷淡他的朋友,唉!可惜他现在已经不在人间。”

鲍孙元波沉吟一下,才道:“但你的佣人一回来,我可就不大方便再躲在你家里了。”

李大嫂现出沉默的神色,摇头道:“不妨事。你住一天和住十天都是一样,邻舍的闲话,我根本不理。”

鲍孙元波不安地道:“是的,我一走入你家,若不是马上离开,左邻右舍免不了会有各种闲话,一天和十天都是一样。”

他歉然地瞧着这个少妇,又遭:“将来你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李大嫂谈谈笑道:“我开门之时,老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但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忍心把李良的朋友关在门外?”

鲍孙元波道:“我将来真不知如何报答大嫂才是。”

李大嫂道:“不要提到报答不报答的话,将来你如果在京师,只要时时来探望我,我就感激得很。”

鲍孙元波讶道:“时时来探望你?岂不是惹起更多的闲话?”

李大嫂道:“管他们嚼什么舌根!至少我可以有个人谈谈李良。唉!你一定不会明白的,有时我会觉得李良从来没有活过似的。”

鲍孙元波感到一阵惊然,忖道:“一个人死了之后,当真是一无所有么?”

李大嫂的声音又传入他耳中,道:“当我有这种感觉时,我觉得很可怕,恨不得马上死掉,或者能撕破这个噩梦,换另外一个梦。”

鲍孙元波道:“事实上人生的确恍如一梦,所不同的只是有的人做的是噩梦,有的人做的是好梦。”

他很想岔开这个话题,可是又感到力不从心。至少他深切了解这个孀居的少妇,是多么希望有倾诉的机会,他何忍不让他发泄?

正因为他深切了解她的心情,所以才不会对她坦率的话大惊小敝,亦不会向其他方面乱想。

李大嫂道:“李良也常常这样说,而最后他又总是说,既然人生如此短暂,来世又渺茫难知,所以应该把握有限时光,去做一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

她眼中闪出怀疑的光芒,望着公孙元波,突然发问道:“你和李良都是同道中人,难道你们所干的事,真的很有意义么?”

鲍孙元波毫不迟疑,坚决地道:“是的,我认为很有意义。”

李大嫂问道:“你们和东厂、锦衣卫作对,弄得一个个家破人亡,有什么意义?”

鲍孙元波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不必详细地说,只从大处来看。我们都是忠君爱国之土,并不是为了名利禄位而冒险,亦不是为了衣食而奔波。我们只想扶持英明有为的储君,不被奸臣所害,等到他登极之时,天下子民都有安乐日子好过。”

李大嫂道:“李良的口吻跟你的一样,可是现在却害苦了我。”

鲍孙元波恳切地道:“李大哥认为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所以毅然以身许国。大婶虽然日子过得苦,可是也有别人得不到的光彩以及许多同道志士的崇敬,但我们的崇敬,你却不知道罢了!”

李大嫂默然想了一阵,才道:“今天和你谈了这一阵,将来我一定不会像以前那么难过。”

鲍孙元波笑道:“假如大嫂没骗我,我真是深感欣慰。”

他本想劝她择人再嫁,不要为已死去的李良守寡,最大的原因是她没有儿女,终身守节实在不是办法,可是这话暂时还不便出口,必须要等适当的机会才行。

不久,李大嫂又忙她的家事去了。公孙元波可以听到她洗衣服的声响,这使他泛起了归家的温暖感觉,虽然事实上他一辈子也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

他想起了无情仙子冷于秋,猜想她一定广布眼线,监视着每一个他曾经接触过的人。这个美貌的当代高手,在他感觉中,好像并不太“无情”。

此外,庞公度主持下的“大悲庄”,也使他无法释念,尤其是那个娇艳得出奇的俞翠莲,情影不住晃闪过他心头,

他要想的事实在太多了,早上被捕的小六子和陈家的年轻媳妇,以及逃亡的谭老二等人命运如何?还有那个神秘的黑衣妇人,何故进入那座花园?那是一块怎么样的地方?

鲍孙元波至少冥想了个把时辰之久,才被大门开闭的声音惊醒,并且听到李大嫂的脚步声出门而去。

他于这一行的人,处处都须提防,纵是对李大嫂这等身份之人,也不能全无警戒,因此他急急跃起,赶到厅堂,但人影已沓,除非他开门追出去。

鲍孙元波呆了一阵,只好忐忑不安地在厅中踱来踱去,一时坚信李大嫂不会出卖他,但一时又幻想到厂、卫之人大队围捕之时,应当如何应变。

饼了一位香时分,他突然听到均匀的步声走近大门。这阵步声一听而知乃是李大嫂回来,这一点公孙元波曾受特殊训练,决错不了。除了她的步声之外,别无他人。当下暗暗放心,连忙溜回厢房。

不久,李大嫂挽着菜篮,在他房门口出现。她含笑盈盈,双额却红扑扑的,显露出健康美,看来甚是可爱可亲。

鲍孙元波道:“你去买菜么?何必麻烦和破钞呢!”

李大嫂道:“买点菜说不上麻烦破钞,一来家里已经不够吃,二来你又是想不到的稀客。”

鲍孙元波道:“让我帮你下厨做饭。我在行得很,烧得一手好菜。”

李大嫂笑道:“算啦!算啦!我可不敢劳动你大驾。烧菜做饭本是女人的事,你到厨房来,反而碍我手脚。”

鲍孙元波道:“你不要我帮忙就算数,但我还是得声明一点,我到厨房的话,比许多女人都行,绝不会碍你手脚。”

李大嫂似信非信,道:“瞧你的样子,哪里是会下厨的人!”

鲍孙元波道:“我一辈子打光棍,如果不会下厨,恐怕早就饿死啦!炳……”

李大嫂却不感到好笑,眼中充满同情之色,注视着他,问道:“你自小就双亲亡故么?”

鲍孙元波点头道:“是的。”

李大嫂接着又问道:“听起来你好像也未成家,对不对?”

鲍孙元波道:“对,我目前实是觉得成家有害。”

李大嫂了解地道:“这话甚是,我苦头已吃足了。”

她转身行去,又遭:“你还是歇歇吧,我没工夫跟你聊天啦!”

饼了一忽儿,厨房传来刀砧锅勺等声响,公孙元波侧耳而听,心头飘过一丝丝缥缈的感觉。

这一顿晚餐丰盛而精美,公孙元波肚子填得饱饱不说,心中更是充满了感激,因为他晓得这一顿晚餐,乃是一个女人最能表现出体贴的可爱之处。

假如她对他冷淡和没有好感,她也能做出一桌的饭菜,只是那种味道情调,必定完全不相同。

他们饭后随便聊了一阵,从家常到身世遭遇,都在轻松融洽中谈着。

就寝之后,到了二更时分,公孙元波已经起了身,忽然又躺回被窝。

房门“呀”地打开,一条人影走进来,接着点燃了桌上的灯火。

鲍孙元波闭目装睡,心想:这大嫂倒也奇怪,“半夜三更跑得来,却不是偷偷模模,显然并不是寡居太久难耐寂寞而来找他。那么她这般明目张胆地闯入来,时在深夜,有何企图?

来人正是李大嫂,她点上了灯,走到床边。

鲍孙元波一直装睡,双目紧闭。

突然身上被子被她抄起一角,公孙元波吃一惊,付道:“她竟上床来么?”

这时他极想睁眼瞧瞧这个风韵绝佳的少妇,到底身上穿的什么衣服?是平时的装束呢,抑是容易就月兑掉的贴身内衣?

他身上的被子已被李大嫂揭开了一半,公孙元波这时已忍不住,倏然睁开双眼,向灯下之人望去。

只见李大嫂身上的衣服齐齐整整,丝毫没有午夜婬奔的迹象。此外,她双眉紧皱,露出一副疑虑关心的神情。

鲍孙元波道:“大嫂,你好像早知道我还未睡着,对不对?”

李大嫂放下被子,轻轻叹息一声,点头道:“是的。”

鲍孙元波问道:“大嫂深夜前来,有何见教?”

李大嫂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所以忍不住前来阻止你。可是我突然醒悟,这是我没有办法阻止的。”

鲍孙元波坐起来,讶道:“大嫂你说什么?”

李大嫂道:“你不是正要出去么?”

鲍孙元波颔首道:“是这么想,你如何得知?”

李大嫂道:“以前李良和他的朋友,也总是在深夜这个时分出去,你跟他们没有什么两样。”

鲍孙元波恍然道:“原来如此。”

他同时明白为何李大嫂会揭被瞧看之故,敢情是瞧瞧看他是不是穿上了夜行衣。当然她一点不错,他的夜行衣穿在身上,还有软底鞋。故此就算他辨说自己是和衣而睡,也没有法子解释脚上的鞋子,天下间哪有穿鞋上床睡觉的?

李大嫂在床沿坐下来,道:“你必定有不得不出去之故,所以我决不阻止你。”

鲍孙元波道:“谢谢大嫂的见谅,我的确非出去一趟不可。”

李大嫂伸手握他的臂膀,诚挚地道:“希望明天早上看见你出来吃早点。”

鲍孙元波拍拍她的掌背,道:“我会的,你放心好了。”

李大嫂唉一声,道:“你的口吻,和他一模一样。”

鲍孙元波道:“你别多想啦,回房间睡觉吧!”

这个少妇温顺地起身,公孙元波也一跃下地,陪她行出去。

穿过天井,转入去便是她的卧房了,公孙元波停下脚步,柔声道:“大嫂安心去睡,我一会就回来。”

李大嫂幽幽道:“你想,我还睡得着么?”

鲍孙元波直到这一刹那,方始深切体会到像她这等境况之人的痛苦。

从前他也不是不知道同事们的妻子的痛苦,但终究是属于推理所得的结果,好像与事实还隔了一层,不能深切体会。

现在李大嫂的神情和声音,使他强烈地感到她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人这个事实,一点都不是想象。因此,他突然十分歉疚,不仅为了眼前的李大嫂,也为了不知多少的同道志士的闺中人。

他迈前两步,逼近了李大嫂,坚决地道:“你去睡吧,我不出去就是了。”

李大嫂大感惊讶,道:“什么,你不走了?”

鲍孙元波道:“是的,我也回房睡一觉,事情等以后再办不迟。”

李大嫂欣然道:“啊!你太好了。”

鲍孙元波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大嫂尽避放心,我不会偷偷溜出去的。”

李大嫂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最有信用的人。”

她正要转身,忽然又停住。在黑暗中,这个饱经忧患的少妇显然在寻思着。

鲍孙元波惊讶地等了一阵,才道:“夜深露重,大嫂小心着凉,还是回房歇息吧!”

李大嫂摇摇头,道:“告诉我,为什么你改变了生意?”

鲍孙元波道:“我不是说过,那些事情等以后再办也不迟么?”

李大嫂道:“不对,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鲍孙元波坦率地道:“好,我一旦告诉你,除了事情可以延后再办,还有就是对你不能不公平,因为李大哥在世之日,你这种活罪已经受够了,我何忍再给你痛苦?”

李大嫂感动地低下头,过了一会,才道:“我改变主意啦!你去办事吧,我替你向观音大土祈祷,保佑你平安无事。”

鲍孙元波道:“有大嫂为我祈祷,我此后定能一帆风顺、逢凶化吉的,不过今晚我决定不出去了。过一两天,情势将会对我有利些。”

李大嫂当时大为欢喜,道:“你休息两天,也是好办法。好啦!我们明儿再谈。”

她立刻辞别。显然她是个很守礼的妇人,深知在深夜里,跟一个年轻男子同处一室,总是不妥。

鲍孙元波见她通情而又达礼,心下大为激赏,忖道:“可惜李大哥福薄缘俚,辜负了如此一位贤妻。”

他左思右想,迷迷糊糊,不觉睡着了。经晨起来,但觉精神焕发,好像已有更多的精力和信心,可以应付纷沓而至的各种打击。

整个早上,他都凝神静虑地练功和看书,李大嫂一点都不打扰他,使他感到极为舒适,而且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一般。这真是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避风港,一片宁恬,事事有人照顾,得以充分恢复精力。

下午他们稍为谈了一下,公孙元波因而对李大嫂的身世和经历,都有了更多的了解。

他原想最多住两天便须开始行动,可是满散宁活的生活、舒适的起居、精美可口的膳食使他松懈下来,不知不觉悠闲地过了五六天之多。

这天晚上,饭菜似是比往常丰盛得多。

鲍孙元波大快朵颐,一面道:“大嫂今天烧的菜太多啦!”

李大嫂笑道:“这一点菜不算什么,倒是我忙了整整一天才烧得出来。”

鲍孙元波道:“这些日子以来,实在太麻烦大嫂了。”

李大嫂道:“将来如果你在京师,希望你时时回来,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才好。”

鲍孙元波道:“这个自然,我若在京师,不来探你,还去探谁?”

李大嫂亲切地笑一下,替他夹了一大着红烧跨滚。

她道:“你的饭量,看了真使人开心。”

鲍孙元波道:“我们练武的人,不能不多吃一点。”

李大嫂道:“你一直没出这大门一步,同时我也没见你练拳脚,真不知你的武功是怎样练的?”

鲍孙元波道:“我打打坐,在院中走走,就可以抵别人爬山越岭的辛劳了。”

他终于吃饱了,模着肚子,又道:“大嫂你不知道,这几天的潜修苦练,对我来说,那简直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李大嫂不懂武功,只有听的份儿,但她却竭力去了解他话中含意,至少她知道这几天供他住食的结果,使他武功大有精进。

她欣然道:"那么你再住下去,等到你更厉害之时,我就可以比较放心一点了。”

鲍孙元波道:“我在内功修为方面,由于得到灵药助力,亟须有机会全神贯注地潜修,想不到在你家中获得这个机会,所以我将来如果有什么成就,那都是拜你所赐。”

他停歇一下,又道:“往后我便不必昼以继夜地修练了.因为我打算开始行动啦!”

李大嫂的反应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因为她居然全不惊讶,还微笑一下,道:“我知道,所以我今晚特别多做几个菜,乃是替你饯行的意思。”

鲍孙元波讶异不置,问道:“你如何晓得的?”

李大嫂道:“我也说不出道理,但我心里知道就是了。”

鲍孙元波道:“‘这可奇怪了,我没有什么地方叫你瞧出不对劲吧?”

李大嫂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忽然这样感到,就多弄几个菜,不料真的猜对了。”

鲍孙元波道:“大嫂,我走了之后,你好生保重。”

李大嫂眼眶一红,道:“你别替我担心。唉!你一个男人在外面东奔西跑,全没人照应一下,真是怎生得了?”

他们彼此间的关系,比言语能表达的深刻得多了,可是他们晓得分寸,到了某一地步,就不再说了。

夜深更阑后,公孙元波跃上屋顶,向后边那间透出灯光的房间遥遥望了一阵,这才怅然跨屋越瓦而去。

他这一份亲情的惆怅,直到他走近那条绝巷,这才消散。

代之而起的是警惕之心,首先他要查看一下,这条巷子还有没有人把守。从前是周老大和谭老二,这两人均是从关外重金聘来的无名高手.订下了“入巷者死’”的禁条目下周老大已死,谭老二逃了,村雇用他们的主人难道不加设防,任得此巷暂时空着,抑是已另外选派好手担任警卫?

他潜行到附近,把四下大致形势看过,忖道:“那座神秘花园虽然还和从别路接近,但对方既有设防,则不论从哪一个方向,都将有人把守。”因此他放弃了从别的方问潜入花园之想,一心一意地研究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查出是否有警卫,以及如何进入那座花园中。

当日他受训练之时,对于这等潜入突袭之道曾经研究过,不过最主要的一个观念还是“随机应变”,不可固步自封。因此。公孙元波一连想了六七个方法之后,突然改变了思路。试图利用目前的环境和形势,瞧瞧怎能混进去方是上策。

他想了一阵,马上有了一计。

当下后退一段距离,便开始怪腔怪调地哼着小曲,脚步歪斜地沿街行去。

霎时间已到了巷口,他打了几个见,折入巷中。

从外表上看,他走路的姿态完全是个醉汉.尤其是那不成腔调的小曲,听起来更没有假。外人万万想不到他唱的曲调以及走路的身法姿势,全部经过严格训练,全然无懈可击,因此即使是再老练的江湖道,亦无法在姿态和曲调这两者看出破绽。

鲍孙元波走入巷中,马上就停在墙恨,解裤便溺。在静寂的黑夜中,公孙元波撒溺的声音可以传出相当远。

他撒了一泡尿之后,又脚步歪斜地向前走,口中小曲怪腔怪调,在黑夜中也能传出老远。

转眼间他已走到横巷转角之处,但见他身子左右摇晃了一阵,才转向左边,那边正是神秘花园的后门。

他行了数步,突然一个高大的人越过了他,身子一横,阻住他的去路。

鲍孙元波喉咙中“咯咯”地笑,脚下不停,向挡路之人一头撞去。

那人长臂一伸,想按住他的肩头,却没有按中,被公孙元波撞个正着,当时一齐跌倒地上。公孙元波压在他身上,既不动弹,又不哼声,像是忽然睡觉,又似是死掉一般。

事实上他已点了对方穴道,故此那人没有响动才是真的。他故意亦不言动,看看还有没有别人出现。过了一阵,竟无别人出现。

鲍孙元波忖道:“原来此地只有这厮独自看守。”

但正待爬起身,突然四下光亮起来,同时一个孩子的声音,显然含着惊慌意味,叫道:

“爹!爹!你干吗躺着呀?”

随着惊叫声,一阵步声已到了公孙元波身边。

鲍孙元波心头一震,忖道:“这厮竟带着小儿子,敢是我估错了?”

好在他点的不是死穴,当可挽救。因此他迅即转头望去,目光一掠,首先看见了灯光下的那一双脚,把他吓了一跳,眼看那对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一望而知是个妇人。

鲍孙元波念头电转之际,同时已感到臀骨部位有异,好像被蚊子叶了一口似的。

他简直连念头也来不及转,身子已翻转滚落一旁,目光到处,但见一个中年妇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一根逾尺的细长银针。她面含泥笑,望着仰面瞧她的英俊青年。

鲍孙元波此时但觉下半身一片麻木,双腿已不能动弹。不过上半身倒是一水平时,因此他以双肘支地,撑起上身。

他慕地醒悟这个动作十分不利,因为他万万不该让对方发现他上半身仍然活动自如。

鲍孙元波心念一转,身子马上“砰”地倒向地面。那中年妇人咧开血红的嘴唇,“咯咯”笑道:“小扮子,你反应之快,可真大出老娘意料之外。但不要紧,老娘刺穴之术天下无双,你就算上身能动,双腿却已不听使唤了,不信你就试试看。”

鲍孙元波皱眉望着她,一面猜测她的来历,一面暗暗运功提气。

那中年妇人见他不言不动,面上闪过迷惑的神色,说道:“你怎么啦?难道连话也不能讲么?”

鲍孙元波闷声不哼,只瞪视着对方。

他从这个中年妇人的衣着打扮上,一望而知她纵然不是本地人氏,必定久居京师。

此外,从这个妇人的诡诈多谋这一点推想,她决计不是无名之辈。

要知她方才能够随机应变,假装小孩子的嗓音,使他一疏神间,欺到切近,施展刺穴之术,这等机智,实非常人可及,由于公孙元波做成的这种奇怪情势,事先没有人会考虑得到,可以证明这个妇人改变嗓音之举,必是“急智”无疑。

那中年妇人把灯笼放低一点,把公孙元波的面孔照得更清楚。

她锐利地察看这个青年,过了好一阵,才释然地透一口气,泛起宽慰的笑容,又道:

“假如你会开口说话,那就不是穴道受制了。虽然你曾经使一个猛劲翻落地上,使我银针落空,但看来那只是你年轻力壮、劲道过人而已,并不是能够抗拒我银针的威力。”

鲍孙光波这时又明白她早先为何与他说话,原来是试探他受制的程度,这个妇人的诡诈,可想而知。

那妇人手中的灯笼移照地上的男人,突然双眉一皱,道:“想不到一向骄狂自大的黑殃神姚抱石.一见真章,竞是如此脓包!”

她恨恨地呻了一口,又道:“老娘还以为终身有托,白白陪你这死汉子睡了几个月,想将起来,好不恨煞人也!”

鲍孙元波看得真切,但见她偏子,抖手一针,扎在那个高大汉子左眼中,登时冒出了鲜血。她似是大感得意,又是一针,深深刺入黑殃神姚抱石的右眼中,并且发出“咯咯”

的笑声

在妇人心肠之恶毒、性情之残忍以及过人的狡诈,使公孙光波背上沁出了冷汗,但觉平生所见所闻的恶人当中.似乎还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中年妇人。

早先当那妇人字灯笼照看他的面孔之时,他也把对方看得一清二楚,他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个妇人高耸的颅骨和很薄的嘴唇.其时已给他以“冷酷无情”的感觉,不过她却还有几分姿色,可说是风韵犹存。

除了这个恶毒而漂亮的妇人使他惊心动魄,还有一事令他心头震动.就是黑殃神姚抱石这个名字。

据他所知,黑殃神姚抱石乃是“陇西三凶”之一,而这陇西三凶,则是武林人物无不畏而远之的“十恶”之一。

这些凶神恶煞们不但武功高强,最令人不敢招惹的是他们天性的剽悍凶残,以及记仇之心特重的几种特质,因此江湖上尽有强胜过他们之辈,但只要有点牵累,便须顾虑到许多问题,因而不敢招惹他们。

鲍孙元波倒是没想到自己在无意中碰上了名列武林十恶之内的凶人,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妇人对付黑殃神姚抱石的骇人手段。

黑殃神姚抱石虽是双目各被银针深深扎过,流出鲜血,可是由于穴道受制,是以全无声响。

那妇人转过来望着公孙元波,又“咯咯”笑道:“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为何闯入此地?奉了什么人的命令?”

鲍孙元波没有作声。那妇人不急不忙地又道:“在你回答我的话以前,我先警告你.不许有一字虚假,亦不许规避不答,不然的话,姚抱石便是作的榜样!”

她说完之后.这才一脚向他腿上踢去。

鲍孙元波看她山脚之势已明其故。便任她踢中。

熬人面色一沉,冷冷过:“说呀!”

鲍孙元波道:“在下复姓公孙.名叫元波.这一条巷子。以前我已来过一次,但被两个家伙挡住。”

那妇人点点头,道:“说下去。”

鲍孙元波道:“在下前次乃是无心误闯,却遭那高矮两人阻挡。后来便时时留心这条巷子。但那高矮两人日夜看守.未得其便,直到今夜,方算我是第一次入得此巷。

熬人手中的银针直晃,大含威胁之意,额首道:“再说下去。”

鲍孙元波道:“简单地说,在下却不知巷内有何秘密,亦不是受人差遣前来。”

熬人道:“这样说来,你闯入此巷的目的,正是为了探看巷中有什么秘密,是也不是?”

鲍孙元波道:“是的。”

熬人道:“你回答得挺干脆爽快,瞧起来似是不怎样惧怕老娘手中的银针呢。”

鲍孙元波道:“在下据实直说,只求免祸,但如果你不相信,在下也没有法子可想。”

熬人道:“好吧,我暂时相信你。”

她忽然沉默下来,好像心里有两件事正在斟酌似的。

鲍孙元波趁这机会,暗暗运功行气,但觉全身遍体完全像平时一般,最初下半身一阵麻木之感亦已消失。

他自知已经恢复如常,大可以站起来与这个恶妇一斗。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不但这条巷子的秘密使他亟欲侦悉,同时这个恶妇究竟闹什么玄虚?为何刺瞎了曾与她同居数月之久的姚抱石?这许多疑问,他都想获得答案。

那妇人终于开口,道:“我胜聂,人家都称我聂三娘。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

鲍孙元波从实答道:“没有,在下实是孤陋寡闻得很。”

聂三姐笑笑,道:“这也难怪,你出世迟了二十年。我昔日的事迹,现在江湖上已很少有人得知了。”

鲍孙元波可真有点不服气了,眼睛直眨,问道:“聂三娘,请问你二十年前是不是江湖上享名的人物?”

聂三娘点头道:“不错,那时候只要有点名堂之人,都知道我聂三娘的名气。”

鲍孙元波道:“若是如此,在下也应该听长辈们谈论过你才对呀!”

聂三娘面现不悦之色,道:“你意思是说我吹牛么?”

鲍孙元波忙道:“不,在下实是感到不解而已,因为像你这等人才,正是男人所喜欢谈论的对象。纵然二十年来你已退出了江湖,艳名已淡,但不可能全然无人提到呀!”

聂三娘当时化嗔为喜,因为公孙元波已经强烈地暗示说她长得美貌,这在年轻少女也许反应不大,但在这位半老徐娘耳中,这种话实在很悦耳。

她道:“老实告诉你,我当年命运坎坷,故此我的事情牵连到许多大门大派的名人。相信由于这个缘故,所以当我隐退之后,武林中人都不大愿意提起我。久而久之,便没有几个人还晓得我的事迹了。”

鲍孙元波恍然地“哦”了一声,也就不追问了。

聂三娘又道:“我们言归正传,你想死抑是想活?”

鲍孙元波讶道:“三娘你何以有此一问?在下自然想活下去,干吗想死呢?”

聂三娘道:“你如想活,那就帮我做一件事。”

鲍孙元波道:“好呀!你先放了在下,方能效劳啊!”

聂三娘冷笑道:“等事情办成功,我才放你不迟。”

鲍孙元波当真感到大惑不解,问道:“难道在下不能动弹,也能效劳么?”

聂三娘道:“不错,你先用嘴巴说话就行啦!”

鲍孙元波欣然道:“那好极了,你要我说什么?”

聂三娘道:“你只要说,有一个破足的老叫化,用一根像我手中这支银针,刺瞎了黑殃神姚抱石双目,你就没事了。”

鲍孙元波茫然道:“我跟谁说去呀?”

聂三娘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但你记着不可说是在此巷之内,你是在巷口对街的屋下,远远看见他们说话,接着又见那破足老叫化用银针刺瞎姚抱石双眼,然后你赶快溜跑,却被我抓回来。”

鲍孙元波道:“听起来好像不是陷讲,你只是想移祸江东而已。”

聂三娘摇头道:“这些话另有内幕,你永远猜不出的。事实上那个老叫化尸骨已寒.我并不是要嫁祸于人。”

鲍孙元波不必装作.因为他实在很迷惑,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他故意拿话套她,道:“我明白了,老叫化虽然已死,但我去见之入并不知道、听了这话,一定信以为真,因此你既可推卸责任,又可从此恢复自由之身,不必跟着这个姓姚的、”

聂三娘竟不中计,只道:“你怎么想都行,但你记着.如果你依我之言去做.我担保还你自由。如若何一点差错,我定要叫你后悔曾经出生世间。”

鲍孙元波道:“”三娘你放心。在下自问也不是愚笨之人,这几句假话难道还不会说?

但只怕我说了这话之后,那人还不放过我。你虽保我无事,但那人显然比你更有权力地位、他的话你岂能违背?到时我若活不了。如何是好?”

聂三娘大概是为了要他坚信自己的活,当下道:“你一万个放心。固然我不能违背那人的话。但你只要依我之言一说,他马上就神魂不安,哪里还有心情管你的死活?”

鲍孙元波咋舌道:“他越没有心情,就越发危险。”

聂三娘耐心地道:“到时我自会安排,或是暂时把你关起来,或是请他允许我把你带走杀死。总之,我会把你弄到我手中,便可暗暗释放了你。”

目下正是揭破此一花园秘密的好机会,公孙元波不管这聂三娘说的话是真是假,反正这等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要知公孙元波身份特殊,故此有些事情,别人做了会迹近多管闲事,且也无须拿性命去冒险,但在公孙元波来说,他却非做不可,纵然因此送了性命,亦是没有法子之事。

聂三娘把他扶起.扛在肩头,举步行出巷子,接着迅快奔去。

她有时走大街,有时走小巷,又有时在屋顶纵跃。若是平常之人,早就给她这种走法弄昏了头脑。公利元波乃是受过训练之人,是以仍能把握着方向,加上距离的判断,晓得她其实没有走远。

聂三娘突然跃入一处人家。公孙元波心中一则紧张,一则高兴,紧张的是他马上要会见某一个人,揭发某种神秘,至少亦可获得线索,但命运难测,是以不能不感到紧张;高兴的是他已判断出来此宅正是那座花园前面的屋子,换言之,那座严禁任何人进入的花园.正是此宅的后园。此外,他又晓得目前是处身于某一深院大宅的侧屋。

聂三娘走入屋内,却是一座偏厅.她把公孙元波放在地上,倒没有折磨他,而是轻手轻脚地把他放下。

鲍孙元波变成坐着的姿势,背后是一张椅子,顶住他的身躯。

聂三娘把灯火拨亮,然后走出厅外。

鲍孙元波忖道:“这座宅邸不可能全然无人防过,故此聂三娘进来之时,一定有人看见,而现在这人可能正在外面窥看我的动静亦未可知。”心念一转,便装出满面惊恐的神气,转眼打量四下的情形。

饼了一阵,外面有人低语。

鲍孙元波不过是装出穴道受制而已,其实一身功力犹在,当下运功查听,登时听到说话的乃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正在回答道:“属下一直在外面窥看、”

另一个人问道:“那厮有何异状没有?”

那人回答道:“有,这厮似是晓得陷入危险之中,满面掩不住惊恐神气,眼珠乱转,瞧看厅中陈设。”

问话之人又道:“他可曾移动过?”

回答之人道:“没有,除了眼睛之外,四身四肢都瘫软不动。”

他们的低语至此结束,聂三娘首先进来,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锦饱、留着三给长须的中年人。

聂三娘指指公孙元波,道:“四爷,就是这个小子。属下急怒之下,几乎杀死了他。一来泄愤,二来也是灭口之意。”

被称为“四爷”的锦袍人踪了一声,凝目打量地上的公孙元波。

鲍孙元波与他目光一触,心下惊异,忖道:“此人目光之锐利有力,竟是我生平所仅见。恐怕他的目光含有某种威力,大概是一门奇功亦未可知。”

只听聂三娘又道:“薛四爷,属下把他带来,只不知有没有做错?”

薛四爷摇摇头,道:“此举是轻率一点,但目前还不能说你是对是错。”

他开始询问公孙元波的姓名籍贯年龄职业等,最后才问到今夜之事。

鲍孙元波依照聂三娘所教的话,说了一遍。

但见这个薛四爷当时面色如土,那对锐利有力的目光亦失去了神采。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常态,转眼向聂三娘望去,问道:“三娘可曾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么?”

聂三娘摇头道:“没有,大概是丐帮的高手吧?”

薛四爷道:“那破足老叫化不是丐帮中人。你既然不知,那就不必谈了。不过这个刺杀了姚抱石的凶手,咱们却绝不能容他逍遥世上。”

他话声中断,目光落在公孙元波身上。

聂三娘道:“这厮的供词是否属实,还须追究。”

薛四爷道:“他既然末习武功,被你手到擒来,可见得他不是武林中人,因此我料他绝对无法杜撰出这么一个凶手。”

聂三娘向公孙元波眨一下眼睛,才向薛四爷道:“但四爷若是打算放他一条活路,属下未敢苟同。”

薛四爷冷峻地笑一笑,道:“依三娘之言,如何发落才妥?”

聂三娘道:“把他交给属下处理好不好?”

薛四爷沉吟一下,才道:“好吧,你手脚要干净点。姚抱石的尸体,你打算怎么处理?”

聂三娘道:“不瞒四爷说,属下近来与抱石有点不和,这事可能他的兄弟们亦已得知,因此关于抱石之死,还望四爷到时说一句话。”

薛四爷道:“这一点使得。那么他的尸体,我派人验过,然后火葬就是。”

聂三娘行了一礼,感激地道谢,然后揪起公孙元波,再把他扛上肩头。

她一面行去,一面道:“四爷放心,这厮永远不会泄漏任何风声。”

薛四爷走出厅外,大声吩咐外面一名大汉,着他传令召集人手。

聂三娘从屋顶跃出,到了街上。公孙元波道:“聂三娘,我已遵命做啦!”

聂三娘道:“急什么?”

鲍孙元波暗作准备,现在只要他一出手,即可反过来拿下聂三娘,因此他一点也不着急,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聂三眼笑一声,道:“我虽然暂不释放你,但亦不会加害于你,你大可放心。”

她扛着他奔行了一段路,公孙元波又问道:“你想把我弄到哪里去?”

聂三娘道:“自然是我的住处啦!”

鲍孙元波吃了一惊,忖道:“莫非他旧情人一死,便想另结新欢?但她这等人品,我实在不敢领教。”

想到这一点可能性.公孙元波简直有点恶心,虽然事实上:聂三娘并不老丑,相反的她仍有徐娘风韵.然而她的冷酷残忍,却使公孙元波大有反感,以致对她根本无法向旖旎缠绵方面着想。

聂三娘道:“你在我那儿有吃有喝,除了暂时失去自由之外,绝无任何不适.甚至你想找女入的话,也能叫你满足,你瞧好不好?”

鲍孙元波压抑着“恶心”之感,道:“我的看法如何,也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对不对?”

聂三娘道:“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最好记着这句话。”

鲍孙元波道:“你若释放了我,我答应听你的话就是。”

聂三娘冷笑一声,道:“你能制服黑殃神姚抱石,我岂敢小觑了你?目前别谈释放之事。”

这话说完不久,她已纵入一座后屋宇内。在公孙元波测度中,此处不是在那条神秘巷子附近。

聂三娘已进入一个房间内,随手剔亮灯火,便把他放在塌上。

鲍孙元波道:“你暂不释放我也可以,但至少你得让我能够行动。这一点于你无损,于我有益.料你不会反对。”

聂三娘额首道:“使得。”

她当真说得到做得到,出手改变穴道禁制,

鲍孙元波已有防备,施展挪经移穴的功夫,使她指尖传出的其力落空,聂三娘居然没有发觉。公孙元波欣慰忖道:“若是往日,我以这门功夫避过她的点穴手法时,实是不易瞒过了她.可见得我服用过庞公度的灵药之后,功力激增,大概己可以与任何高手争一日之长短了。庞公度拼舍灵药以造就我.这也作得是他间接为国家出力的一个方法吧?”

他装出体力耗弱的样干,从床上坐起来,问道:“你不肯释放于我,究竟有什么打算7”

聂三娘道:“等一会你就知道了,急什么?”

鲍孙元波心中发出冷笑,忖道:“我当然不急.如果你晓得我根本没事,只怕急的是你而不是我。”

聂三娘开始行动,公孙元波看了一阵,心下大感茫然,问道:“聂三娘,你收拾衣物.是不是打算出门?”

聂三娘道:“不错,我从来没有打算在此地居住一辈子。”

鲍孙元波道:“那么你带不带走在下了”

聂三娘道:“我干吗弄个祸胎带着到处跑,难道嫌活得太久么?”

鲍孙元波虽然不知她究竟要弄什么玄虚,但至少有一点可以宽慰的,那便是这个心肠恶毒的中年妇人,绝对没有把他作为新欢的对象。

正因如此,公孙元波更想不通了,因为以这恶妇的手段,既不是对她有用,便该杀他,她居然不这样做,其故何在?

鲍孙元波的决心更为坚定了,那就是暂时不施反击,装孙子装到底,瞧瞧她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聂三娘收拾好简便的行装之后,才向公孙元波道:“我出去一下,你最好呆在房内,别妄想逃走,不然的话,你将成为外面两头猛犬的口中美食。”她走到房门边,又道:“那两头恶犬,是黑殃神姚抱石的宠物。只要你有本事杀死它们,我也不会怪你。”

她冷酷地微笑一下,这才技开房门出去了。

鲍孙元波见她空手出去,如是一去不回,则她收拾行装之举便是多余的了,由此可知她定必回转无疑。

他果然乖乖地留在屋内,当然不是畏惧恶犬,而是晓得若是杀死了这两头恶犬,他的伪装便将被拆穿。

等了一顿饭工夫,外面恶犬不时传来的低低咆哮之声忽然消失。

鲍孙元波立刻晓得有人来到,因为这种恶犬向例是在准备攻击时全无声响的。

他运功凝神查听,外面传来一阵阵低低的语声,被他听得分明。他发觉这阵低沉语声,竟是两个女人在交谈,便又禁不住大为奇怪起来。

鲍孙元波更为凝神听去,当下听到一个娇女敕悦耳的口音道:“他就在这里面么?”

另一个女人的低沉口音道:“是的。”

娇女敕口音又问道:“他果真已暂时失去武功了么?”

低沉口音应道:“是的。”

娇女敕口音沉吟了一下,才又道:“好!我先瞧一瞧,如果合意,我们再谈不迟。如不合意,那就什么话都不必提啦!”

低沉口音道:“这个自然,姑娘请吧!”

这一回她说了两句话之多,是以公孙元波特别灵敏的耳朵,可就听出这个口音很熟。可惜仍然太短促了一点,故此仅感到熟悉,同时也猜想这一个女人乃是聂三娘,但却未敢断定。他危坐不动,忽见房门拉开了一线,隐约可见一双眼睛向房中探视,目光旋即停留在他面上。

鲍孙元波晓得这个窥视自己的,正是娇女敕口音的那个女子,想来年纪很轻,也许还长得很美丽,于是童心忽起,故意向她皱皱鼻子,又眨眨眼睛。

门缝外那双眼睛突然消失了,只听低沉口音的女人问道:“姑娘可合意么?”

娇女敕口音的女子道:“看样子还不错,但这家伙来头有点不对。”

低沉口音问道:“怎样不对了?”

娇女敕口音道:“这厮大胆放肆得很,毫无阶下之囚的样子。”

鲍孙元波听到这里,心中好笑,同时又恍悟那个声音低沉的女人必是聂三娘无疑。因为那两头恶犬忽然噪声,除了是准备攻击之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见到了主人,才变得驯善无声。

这时那个疑是聂三娘的女人说道:“他的确是个极有胆气之人,武功亦十分高明,幸而被我施外制住。”

她说了这许多句,公孙元波已可断定她是聂三娘了。

聂三娘停歇了一下,道:“姑娘快点决定,我须得马上远走高飞才行。”

娇女敕口音的女子讶道:“为什么?”

聂三娘道:“因为薛四爷很可能会索取鲍孙元波的尸体。”

鲍孙元波也暗暗同意她的臆测,并且对她的机智大为惕然于心。

娇女敕口音的女子应道:“好吧,你要多少钱?”

聂三娘道:“随便姑娘赏赐就是了。”

娇女敕口音道:“不,你开个价目,我回去也好交代。”

聂三娘道:“既是如此,姑娘便赐予二三千两,想来也值这个数目。”

鲍孙元波忖道:“我居然也值二三干两,这身价可不算小啦!只不知对方答不答应。若是答应,又不知她花这么多的钱买了我去,有何用处?”

娇女敕口音的女子默然片刻,才道:“好,这是三千两的银票。”

接着听到聂三娘道谢之声,又道:“姑娘要不要我代劳,把这人送去?”

娇女敕口音的女子道:“不用啦1”

然后房门打开了,两个女人走进来,头一个是聂三娘,满面欣愉之色。

后面的一个是个双十年华的长发黑衣女子,面色雪白如玉,在黑衣衬托之下,益发有点离谱了。

她的眼鼻等五官都很好看,可称得上是美女了,只是嘴唇稍嫌缺乏血色,因此给人的印象,像是个从来没有见过阳光、也缺乏运动的娇弱女子。

此外,她的步伐轻盈得好像不必泊到地面,骤看之下,似乎是凌虚驭气的幽灵。

聂三娘拿起收拾好的行装,向黑衣少女点点头,径自出门而去。

房内只剩下公孙元波和黑衣女子,另外就是出奇的寂静。

在黑夜中,在陌生寂静的房屋内,面对着这一个长发的苍白黑衣女子,公孙元波心中不禁泛起了宛如与幽灵为伍之感。幸而这个幽灵虽然苍白一点,却颇为美丽悦目,尤其是她娇女敕的声音,简直比音乐还好听,还是值得安慰的。至少她如是幽灵,也属于“美丽的女鬼”

一类。

黑衣女子开口道:“公孙元波,你还能行动么?”

鲍孙元波透一口大气,道:“可以,现在就走么?”

黑衣女子道:“你还有什么物事须得收拾不成?”

鲍孙元波耸耸肩,道:“没有。”

他站起身,向门口行去。只见那黑衣女子一晃身,轻飘飘地出了门口。

鲍孙元波忖道:“她的轻功绝佳,却瞧不出是什么路数,看来邪门得很。”

两人刚刚出了大门,黑衣女子突然退回。她身法太轻太快了,以致扑入公孙元波的怀抱中。

鲍孙元波还未曾如何领略到温柔滋味,便已被她身上发出的一股力道,推得向门内疾退。只听她低低道:“嘘,别作声,有人来了。”

她说完这话,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向后墙角落奔去。

鲍孙元波瞧时,靠院角那边固然有一棵槐树。使叶婆委.使角落显得更黑暗些,可是他们如果躲在该处,则来人除非眼睛全不管用,不然的话,定可马上就看见他们。

不过他也懒得多管闲事,任她抱到角落。

黑衣女子接着跃上右侧的树顶,公孙元波付道:”‘她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不知有何居心?”方转念间,一阵淡香扑鼻,原来黑衣女子跃落地上,并且一下就飘到他面前。

她低低道:“你稍为缩矮一点身子,只要让我挡住你的全身上下,来人就看不见我们了。”

鲍孙元波一面查听,一面悄声道:“这个来人,想必是既瞎了眼,又没有鼻子的。”

黑衣女子奇道:“瞎眼之说我听得懂,但为何没有鼻子呢?”

鲍孙元波道:“因为若是瞎子,除了听觉特别灵之外,还有那鼻子也很厉害。你身上的香气,连我也嗅到了,何况是瞎子。”

黑衣女子不悦地道:“哈!你还寻什么开心?我身上的气味与草木一般,绝对不会弓队注意。”

她停歇一下,又道:“你最好记着一件事,那就是我们若被人发现,丧命的是你而不是我。”

鲍孙元波道:“我记住啦!”

他望着对方黑色衣领上面雪白的脖子,由于相隔得很近,所以他认为自己已嗅到她肌肤上的香味。这时他不但没有把危险放在心上,反而升起了阵阵逻思。

饼了一阵,公孙元波定定神,运功查听之下,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当下忍不住低问道:“姑娘,咱们到底在躲什么?没有人来呀!”

黑衣女子道:“我已获得警戒,晓得在街上以及两边的屋顶都有人抵达,但为何至今不进来,却十分奇怪。”

鲍孙元波恍然道:“我明白了。”

黑衣女子问道:“你明白什么?”

她大概被这个胆大英俊的男子弄得一点办法都没有,是以语声之中,已没有方才那么冷冰冰的味道。

鲍孙元波道:“对方定是惧怕聂三娘的两头恶犬。”

黑衣女子道:“胡说,哪有武林高手会怕恶犬之理?”

鲍孙元波问道:“对了,那两头恶犬呢?”

黑衣女子道:“都给聂三娘弄死啦!一定是一种极毒之药,所以刚才一下子就死掉。”

黑衣女子突然用手肘轻撞他一下,示意他别作声。其实公孙元波已经听见了,她即使不碰他,他也不会开口。

眨眼间屋门外出现了三条人影,其中两个大踏步入屋,手中都拿着兵刃,闪闪生光。

黑衣女子眼睛向屋外之人望去,突然身躯震动了一下。

鲍孙元波见微知著,心想:那个人不是特别厉害得使她骇怕,就是有某种特别关系使她吃惊。当下也凝神望去。只见那人背手当门而立,长衫飘拂,气度沉凝,竟是早先见过的“薛四爷”。

他讶然忖道:“这薛四爷不知是什么来头?”

进了屋内的两人,虽曾查看了院内一阵,居然瞧不见屋角中的他们。

接着这两人奔到房外,其中一个踢开房门,灯光立时透射出来。

另一个大汉低“喧”一声,道:“两头恶犬都死啦!咦!还是毒死的呢!”

向房内观察之人这时也道:“聂三娘跑掉啦!还收拾过衣物,定是远走高飞无疑。”

这两人眼力高明,判断准确,公孙元波心下凛然,付道:“这两个家伙已经不是易惹之辈了。”

屋门口的薛四爷步入院内,他听了两个大汉报告之后,不发一语,目光如电,四下扫视。公孙元波发现黑衣女子微微战抖,不禁十分惊奇,想不透她何以这么紧张。

薛四凶似是有所发现,一直扫瞥不停。

槐树上的浓密枝叶中,突然发出一下很低微的声响,好像有人墓地跃走,以致衣袂带出了风声。

薛四爷口中低哼一声,身形腾空而起,去势如电,一下子就失去踪影。

两名大汉也齐齐一摆兵刃,跟踪追去。

院子里面,又沓然无人了。

鲍孙元波看了薛四爷的闪电身法,还有那两名大汉的轻功,不禁暗暗咋舌,自忖若被这三人包围,定然极难有逃生之望。

那黑衣女子忽然转头,用苍白无比的面孔对着他。

鲍孙元波除了满腔疑惑之外,还有就是对那薛四爷等人武功奇高的一份警惕,故此向这神秘的黑衣女子笑一笑之时,面上的表情甚是苦涩。

黑衣女子冷冷道:“你少装模作样,我不会可怜你的。”

鲍孙元波自然没有乞价之意,但他胸襟旷阔,亦不介意被对方误会,只淡淡道:“我知道。”

黑衣女子问道:“你怎么知道?”

鲍孙元波道:“因为你不但面孔冰冷,连身体也是怪冷的,我从未试过碰触一个活人的身体时竟是像你这样的。”

黑衣女子道:“你说得很对。我这个人打心里冰冷无情出来,全身亦充满了这等冷酷之气,所以我刚才告诉你,我从来不会可怜任何人的。”

鲍孙元波道:“这话说得太绝了,我不敢苟同。你说你不可怜我,我完全相信,可是若说你对天下任何人都是这样,却又未必了。”

黑衣女子道:“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在这世上,只是于然一身。你不妨说说看,我会可怜什么?”

鲍孙元波一愣,道:“原来你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那就无话可说,不过将来可能仍然会有值得你关心爱护之人,这话你不至于否认吧?”

黑衣女子傲然道:“将来也不会有的,因为我这一辈子永远不会嫁人,再说也没有一个男人让我看得上。”

她特别用手指戳戳公孙元波的胸膛,又道:“包括你在内,你最好记着我这句话。”

鲍孙元波道:“姑娘别把我给扯上,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是我必须郑重声明的。”

黑衣女子听了这话,心中大感舒服,面色马上解冻,声音也恢复早先那种娇女敕悦耳的味道,说道:“你很聪明,也很自量,不像其他一些稍为长得英俊一点的男人那样喜欢自作多情。看来,我大概会对你好一点。”

鲍孙元波诚恳地道:“姑娘很了解我的为人,我实在十分感激,故此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对任何打击挫折能够不屈不挠,目前是落在你手中,但我将干方百计逃走,绝不气馁放弃。”

黑衣女子笑一下,露出洁白齐整的贝齿,道:“很好,你尽力试试看。我也坦白告诉你,在我们掌握中的人,从来没有试过被逃掉之事。”

鲍孙元波淡淡道:“这得看例子多少而定,若是从前只有过一两个人企图逃走失败,便未足以证明你们的厉害,对不对?”

黑衣女子傲然道:“二三十个例子总够了吧?”

鲍孙元波心头一震,忖道:“若是多到二三十人曾被她们擒杀,她们作的恶孽可称得上如山之重了。只不知她们是什么来路,为何要擒杀年轻的男子?”

要知公孙元波也擅长“套供”之术,三言两语之中,常常套取到极重要的资料线索。刚才黑衣女子曾经提到见过不少男人亦不动心之言,她所谓男人,当然指的是年轻之辈,决不会是老迈之人。

其后黑衣女子提到二三十个例子,表示曾经囚禁过二三十人之多。证明她这等神秘的举动,可见得她前面提举见过不少男人的话,不会是在外面碰上,而是这被擒遭囚之人。由此便可推测出这二三十人,均是年轻男子无疑。

尚有一点极有力的证明,便是聂三娘把他重价售给黑衣女子之举,可以证明黑衣女子收购之举不止一次,并且每次都年轻男子,聂三娘才会老早打定主意要出售他,因而不下杀手,还设法从薛四爷那里把他弄出来。

鲍孙元波目下对这个黑衣女子,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除了上面说过“收购年轻男子”

一事之外,还知道她并非单独进行这些勾当,而是一个集团,匿藏的地点就在巷底的花园之内。

这也大略说明了那座花园为何禁备森严,绝对不许任何人接近之故了。

他凝目望着那张白雪美丽的面庞,由于双方相距得这么近,以致彼此的呼吸几乎都可以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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