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 第二章
在走廊上,她几乎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身上。站定了,她认出这个男人,五十余岁,戴着宽边的眼镜,提着重重的公文包,一脸的精明与能干。这是朱正谋,一个名律师,也是耿克毅私人的律师,他曾在前一天来探望过耿克毅。似乎除了律师的地位之外,他和耿克毅还有颇为不寻常的友谊。
“哦!对不起,江小姐。”他扶住了她。
“你要去看耿先生吗?”江雨薇问。
“是的,有些业务上的事要和他谈,怎幺,他仍然禁止访客吗?”
“不,禁止访客的规定昨天就已经取消了,他进步得很快。不过,”她顿了顿:“如果我是你,我不选择这个时间去和他谈业务。”
“为什幺?”
“他正在大发脾气呢!”
朱正谋笑了。
“他有不发脾气的时间吗?”他问,在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他显然深深了解耿克毅。
“偶然有的。”
“我无法碰运气去等这个‘偶然’,是不是?”
江雨薇也笑了。
朱正谋走进了耿克毅的房间,在开门的那一-那,江雨薇又听到耿克毅的咆哮声:“管你是个什幺鬼,进来吧!”
她摇摇头,微笑了一下。奇怪而孤独的老人哪!一个有着两个儿子,好几个孙子的老人,怎会如此孤独呢?她再度摇了摇头,难解的人类,难解的人生!她走行了楼梯,穿过医院的大厅,走出了医院。今晚,她有一个约会,吴家骏,正确的说,是吴家骏医生,请她去华国夜总会跳舞,这也就是可能做她丈夫的人选之一!她急着要回宿舍去换衣服和化妆。
可是,在医院的转角处,她被一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所拦住了。
“江小姐!”
低沉的嗓音,阴郁的面孔,破旧的牛仔夹克,洗白了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深黝黝的眼睛……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像尘土一般的人物!
“哦,是你!”她怔了怔。
“是的,是我。”他低下头去,用脚踢着地上的一块石子,竭力做出一股漠不关心的神态来。“你的病人怎幺样了?”
“你说耿先生?”
“当然,还能有谁?”他鲁莽的说,有几分不耐,眉头不由自主的蹙紧,那神情,那模样……相当熟悉,江雨薇有一瞬间的眩惑。
“他已经好多了,先生。”她说:“大概再过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你是说,”他的眼光闪了闪:“他不会死了?”
“并不是。”她忧郁的说:“这种‘痊愈’是暂时性的,一年之内,死亡随时会来临的。”
“难道你们不治好他?”他仰起头来,愤怒的说,他的眼睛里像烧着火焰。“他有的是钱,他买得起最贵重的药,为什幺你们不治好他?”
“这是没办法的事,”江雨薇温柔的说,这年轻人激动的面容撼动了她。“医生会尽一切努力去挽救他的,但是,耿先生的病已不是医生的力量可以挽救的了。”
“你是说,他死定了?”他大声的问,面孔扭曲而眼光凌厉。
“我也不敢断言,你应该去请问他的医生。”
“你们医生护士都是一群废物!”他粗声的说,喉咙沙哑。
“我早知道你们是一点用也没有的!”
“哦,”江雨薇的背脊挺直了,她冷冷的看着面前这鲁莽的年轻人。“你那幺关心他,何不自己去治疗他?”
“我?关心他?”那年轻人紧钉着她,他面孔上的肌肉是绷紧的,他的眼睛森冷而刻毒,压低了声音,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告诉你,他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一个人!我也是他最恨的一个人!知道了吗?”
江雨薇呆住了。她从没有听过这幺仇恨的声音,看到这样怨毒的眼光。她不知道这“像尘土一般”的年轻人与耿克毅是什幺关系?但是,人与人间怎可能有如此深的仇恨呢?而且,这年轻人既然如此恨耿克毅,为何又如此关心他的死活。
“你是耿克毅的什幺人?”她惊愕的问。
“仇人!”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幺,”江雨薇萧索而冰冷的说:“你该高兴才对,你的仇人并没有多久可活了!”
那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咬紧了牙,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睛涨红了。他恶狠狠的望着江雨薇,似乎想把江雨薇吞进肚子里去,从齿缝中,他迸出了几个字:“你是个冷血动物!”
说完,他猛的车转身子,大踏步的冲向了对街,自管自的走了。
江雨薇怔在街角,暮色向她游来,透过那苍茫的暮色,她看不清那年轻人,也看不清所有的事与物,她完全陷进一份深深的困惑与迷惘里。
日子过得很快,这已经是江雨薇担任耿克毅特别护士的第十天了。
十天中,江雨薇几乎每逃诩要和耿克毅争吵或冷战,她没看过如此容易动怒的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消失,她却在这老人身上越来越发掘出一些崭新的东西,一些属于思想与感情方面的东西,这些东西总能撼动她,困惑她,使她忘掉他的坏脾气,忘掉他的暴躁与不近人情,忘掉他许许多多的缺点,而甘心的去担当这护士的职位。他呢?她也看得出来,他正尽力在压抑自己,去迁就他那“机伶古怪”的小堡士。
所以,这十天他们总算相处过来了。融洽也罢,不融洽也罢,好也罢,歹也罢,十天总是顺利的过去了。
这天,江雨薇去上班时,她心中是有些怅惘和怔忡的。怅惘的是,明天耿克毅就要出院了,她也必须和这刚刚处熟了的病人分手,再去应付另一个新的病人。耿克毅虽然难缠,虽然暴躁,却不失为一个有见识有机智有思想与幽默感的老人,和他在一起,或者太紧张太忙碌一些,却不会感到枯燥与单调。新的病人呢?她就不能预知了,说不定是个多话的老太婆,说不定是个濒死的癌症患者,也说不定是个肢体不全的车祸受害者……这些,对江雨薇而言,都不见得会比耿克毅更好。使她怔忡的,是她在上班前,又在街道的转角处碰到了那个“若尘”,这回,他跨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带着一副忧郁的眼神,斜倚在一根电杆木上,显然正在等待她的出现。
她不由自主的迎上前去,不等他开口,她就先说:“他已经能够走几步路了,当然还需要拐杖。明天他就出院回家了。”
“若尘”一语不发,仍然看着她,眼底依然带着那忧郁与询问的表情,于是,她又加了一句:“以后的事,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
他点了点头,那对深沉而严肃的眸子仍然停在她脸上,好一会儿,他才低哑的说了一句:“谢谢你!请……”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说:“照顾他!”
说完,他发动了摩托车,如箭离弦般冲了出去,飞快的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了。照顾他?她茫然的想,他明天就出院了,她还怎样照顾他?除非他再被送进来,这样一想,她就陡的打了个冷战,她知道,他再送进来的时候,就不会活着走出去了。她宁愿不要“再”照顾他!她可以眼看一个病人死亡,却不能眼看一个朋友死亡。噢,她居然已经把这老人当作“朋友”了!至于这若尘,他又把这老人当作什幺呢?仇人?天!谁能这样本能的去关怀一个仇人啊?那忧郁的眼神,那固执而恳切的神态……天!这男人使她迷惑!使她不安,也使她震撼!
带着这抹怅惘与怔忡的情绪,她走进了老人的病房。
老人正伫立在窗口,出神似的望着窗子外面的街道,听到门响,他猝然回过头来。江雨薇立即一怔,她接触到两道严厉的眼光,看到一张苍白而紧张的脸孔,他盯住了她,迫切而急促的问:“刚刚是谁和你在街上谈话?”
她愣了愣,“若尘”两个字几乎已经要冲口而出,但她又及时的咽住了,走到老人站立的窗口,她望出去,是的,这儿正好能看到她和若尘谈话的地方,但她不相信老人能看得清楚那是谁。
“啊,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他问我到基隆路怎幺走。”她轻描淡写的说,完全不动声色。她不认为“若尘”这名字会带给耿克毅任何的快乐。
“哦,是吗?漠不相关的人?”老人喃喃的问,忽然月兑力了,他撑不牢拐杖,差一点摔倒。她慌忙赶过去扶住他,把他搀扶到床边去。老人跌坐在床上,他用手支住额角,一瞬间,他显得衰老而疲倦。“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他继续喃喃的说:“那幺像,我几乎以为是……我几乎以为……”
“以为是谁?”江雨薇紧盯着问,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他真相。
“以为是……”老人咬了咬牙。“一个仇人!”
一个仇人!他们倒是异口同声啊!江雨薇再度怔住了。看着耿克毅,她在他脸上又找出了生命力,他的眼睛重新闪出那抹恼怒与坏脾气的光芒。
“你的仇人很多吗?耿先生?”江雨薇小心翼翼的问。想着那个有对忧郁的眼神的若尘。
“唔,”耿克毅哼了一声。“人类可以有各种理由来彼此相恨。我承认,恨我的人很多,尤其是他。”
“他是谁?”她再问。
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恼怒的盯着她:“啊呀,你倒是相当好奇呵!”他冰冷冷的说:“这关你什幺事呢?”
“当然不关我的事。”她挺直背脊,开始整理床铺,她的脸色也变得冰冷了。“对不起,我往往会忘记了自己的身分。”
他瞅了她好一会儿,凝视着她在室内转来转去的背影。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寂,然后,他开了口:“喂喂,江小姐,我们能不能从今天起不再争吵?你看,我们还要相处一段时间,最好现在就讲和,不要以后又成为仇人!”
惫要相处一段时间?他真是老糊涂了!她笑了,回过头来。
“你放心,我们不会成为仇人,因为,你明天就要出院了。”
“我知道。”他说。
“所以,今天是我照顾你的最后一天。”
“不是,”他摇摇头:“你将要跟我一起回去。”
“什幺?”她愕然的喊:“你是什幺意思?”
“黄医生已经说过了,不论我住院或不住院,我需要一个特别护士,帮我打针及照顾我吃药,我不能天天跑到医院里来,所以,你只好跟我回去!”
江雨薇站定了,她瞪大眼睛,定定的看着面前的老人。慢慢的、清晰的说:“你征求过我的同意吗?你怎幺知道我愿意接受这个工作?”
“你的职业是特别护士,不是吗?”他也盯着她,用慢慢的、清晰的声音问。“是的。”她点点头。
“在医院里当特别护士与在我家里当特别护士有什幺不同?”他再问。
她蹙蹙眉,有些结舌。
“这……我想……”
“别多想!”他打断她,做了一个阻止她说话的手势。“我已经打听过了,干特别护士这一行,你不属于任何一家医院,你有完全自由的权利,选择你的雇主,或者,拒绝工作。所以,没有任何限制可以阻止你接受我的聘请。至于我家,那是一栋相当大的房子,有相当大的花园,你会喜欢的。我已经吩咐家人,给你准备了一间卧房,你除了整理一下行李,明天把你的衣物带来之外,不需要准备别的。当然,你还要去和黄医生联系一下,关于我该吃些什幺药,打什幺针,这个,事实上,这十天以来,你也相当熟悉了。”
江雨薇继续凝视着耿克毅,她被他语气中那份“武断”所刺伤了。
“可是,我想我仍然有权拒绝这份工作吧?”她冷然的说。
“当然,你有权拒绝。”他毫不迟疑的说:“不过,我想我还漏了一个要点,关于你的薪水。我知道,你相当需要钱用,我将给你现在薪水的三倍。”
她瞪视他。
“你想得很周到,”她说,唇边浮起一个冷笑:“大花园,私人的卧室,加三倍的薪金,你想,我就无法拒绝这工作了?”
“聪明的人不会拒绝!”
“但是,我很可能就是你常说的那种人:傻瓜蛋!”
他锐利的看着她。
“你是吗?”他反问。
她困惑了,一种矛盾的情绪抓住了她。是的,这确实是个诱人的工作,她没有理由拒绝的工作。但是,她心底却有这幺一股反抗的力量,反抗这老人,反抗这工作,反抗那些金钱与舒适的诱惑。她沉默了,耿克毅仔细的凝视着她:“不必马上作决定,”他说:“到晚上你再答复我,事实上,这工作未必会做得很长久,你知道。假若我是那样令人讨厌的老人的话,你也不见得要受太久的罪!”
她心中一凛,这老人在暗示她,他的生命并不久长,而在这暗示的背后,他的语气里有某种他不想表露的渴切与要求,这才是她真正所无法拒绝的东西。
“我必须想一想,”她说:“你的提议对我太突然,而且,我完全不了解你的家庭。”
“哦,是吗?”他惊叹的说:“我没告诉过你我家的情形吗?”
“你一个字也没说过。”她想着他的儿子们,他的儿媳妇,那都不是一些容易相处的人哪!
“别担心我的儿子和儿媳妇,”他又一眼看透了她!“他们都不和我住在一起,他们有自己的家,我的太太在多年前去世,所以,在我那花园里,只有我和四个佣人!”
“四个佣人!”她惊呼,一个老头竟需要四个佣人侍候着,现在,还要加上一个特别护士!
“老赵是司机,老李和李妈是一对夫妇,他们跟了我二十年之久,翠莲专管打扫房屋。你放心,他们都会把你当公主一样奉承的!”
“公主?”她抬抬眉毛:“只怕我没那幺好的福气!”她深深了解,富人家里的佣人有时比主人还难弄。
“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好人!”他再度看透了她!
“能够忍受得了你,想必是修养到家了!”她转身走开去准备针药:“关于这问题,我们再谈吧!”
雹克毅不再说什幺,整天,他都没有再提到这问题,他们谁都不谈。但是,江雨薇始终在考虑着,一忽儿,她觉得应该接受,一忽儿,她又有说不出的惶悚,觉得不该接受,这样子,挨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必须面对这问题了。站在耿克毅面前,她坚定的说:“耿先生,我很抱歉,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愿接受你的聘请。”
他震动了一下,迅速的抬眼看她,他那暴戾的脾气显然又要发作了,他的眼睛凶恶而面貌狰狞。
“为什幺?”他阴沉的问。
“不为什幺,只是我不愿意。”她固执的说。
“给我理由!”他喊:“什幺理由你要拒绝?你嫌待遇不够高?再增加一倍怎样?”
“不是钱的问题。”她摇头。
“什幺问题?”他大叫,愤怒使他的脸孔发红。
“我会帮你介绍另外一个护士,”她避重就轻的说:“这幺好的条件,你很容易找到个好护士……”
“我不要别的护士!”他厉声喊:“你休想把那些傻瓜蛋弄来给我!我告诉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门开了,耿培中和他的妻子──一个身材瘦削,面貌精明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立刻赶过来,用一副夸张的尖喉咙,嚷叫着说:“啊呀,爸爸,什幺事又让您生气了?医生说过,您的病最忌讳生气,您怎幺又动气了呢?”站直身子,她的眼光和江雨薇的接触了:“江小姐,”她一本正经的板着脸:“你应该避免让他生气呵!”
“我只负责照顾病人的身体,”江雨薇冷冷的直视着她:“不负责病人的情绪!”
“天哪!”这位“耿夫人”吃惊的尖叫:“这算什幺特别护士?看她那副傲慢的样子!敝不得把爸爸气成这样子呢!培中,你管些什幺事?给爸爸雇了这样一个人!懊人都会给她气病呢!幸好爸爸明天就要出院了,否则……”
“思纹,”耿克毅怒声的打断了那女人的尖叫:“你说够了没有?”
思纹,那张善表情的脸倏然变色,又倏然回复了原状,她讨好的对老人弯下腰去:“是了,爸爸,我一时太大声了些,”她温柔的说,语气变得那样快,使江雨薇不能不怀疑她是不是演员出身的。“您不要生气,爸爸,我们明天来接您出院,关于您出院以后的问题,我和美琦已经研究过了,我们可以轮流来陪伴您,或者……”她悄悄的看了看老人的脸色。“我们也可以搬回来住……”
“哈哈!”老人怪异的笑了一声,望着他的儿子和媳妇。
“你们怕我死得太慢,是吗?”
“爸,您这是什幺话?”耿培中锁紧了眉。“我们是为了您好……”
“为了我好?”耿克毅紧紧的注视着耿培中:“培中,你真是个好儿子,在我生病期中,你已经在我工厂中透支了二十万元之多,培华可以和你媲美,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吧?反正我死了,钱也带不进棺材的,是吧?”
“爸爸!”培中的脸色变白了,却仍然不失冷静。“我是挪用了一些钱,因为我那建筑公司缺点头寸,一个月之内,我就可以还给你的。”
“好了,别谈这个,”老人阻止了他:“你们今天来,有什幺目的吗?”
“我们刚刚去看过黄大夫,”思纹抢着说:“他说您如果出院的话,势必需要一个人照顾,我想和您研究一下,是我回来呢?还是美琦回来?翠莲是个不解事的傻丫头,她是无法照顾您的。”
“够了!”耿克毅冷然的望着儿媳妇。“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美琦,我需要的是一个特别护士!”他把眼光调向江雨薇,询问的说:“江小姐?”
江雨薇一愣,本能的向前跨了一步,还来不及开口,思纹又尖声的嚷了起来:“啊呀,爸爸,你还受不够这些特别护士的气吗?她们从来就不把病人当人的,尤其这个……”
“耿先生,”江雨薇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坚决,那样稳定,那样热烈而急切的说:“我接受了你的聘请!明天,我将跟你回去,直到你解雇我的时候为止!”耿克毅的眼睛燃亮了,像个小阿子般绽放了满脸的喜悦,他胜利似的看着儿媳妇:“你瞧,思纹,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还是留在你自己的家里,照顾你的丈夫,让他少去酒家舞厅,照顾你的儿子,少当流氓太保吧!”
思纹的脸色雪白,她的嘴唇抖动着,半天之后,她才冒出一句话来:“我会管我的丈夫,最起码,要他不要像他父亲一样,养出……”
“思纹!”培中立刻喊,打断了思纹的话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们走吧!”回过头来,他望着耿克毅:“我们明天来接您出院!爸爸!”
“用不着,”耿克毅说:“老赵会来接我,江小姐会照顾我,你和培华,谁也不用来!”
雹培中忍耐的咬咬牙:“好吧!随您的便!我们走吧!”
拉着思纹,他们走出了病房,江雨薇接触到思纹临走时的一道刻薄的眼光。她走去把房门关好,听到思纹那尖锐的嗓音,在走廊里响着:“你爸爸越来越变成了道地的老怪物!他和那个女护士呵,十成有八成有些问题呢!”
她咬咬牙,关好房门,回过头来,望着耿克毅。后者平躺在床上,眼睛闪闪发光的望着她。
“谢谢你,江小姐。”他由衷的说。“什幺原因使你改变了主意?”
因为你是个孤独的暴君!因为你身边竟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因为你实际上贫无所有!因为你晚景凄凉……她没说出这些理由,却微笑着说了句:“你答应给我三倍的薪水,不是吗?”
那老人凝视着她,她立刻知道那老人已明白她心中所想的。他对她凄凉的微笑了一下,说:“你是个聪明而善良的好女孩,雨薇。”
雨薇?他这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却叫得那样自然,她悄悄看他,他已经把眼睛闭起来了。他累了!一个憔悴的、苍老的、濒死的、孤独的老人!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走过去,她帮他把棉被盖好,却听到他有低声的自语:“若尘,是你该回来的时候了!”
若尘?若尘?若尘?她怔在那儿了。他说得那样凄凉,那样惨切,这个若尘,到底是谁?
车子穿过了台北市区,驶过了圆山大桥,一转弯,向阳明山上开去。老赵纯熟的驾着车子,飞驰在那弯路频繁的山路上。
“哦,耿先生,”江雨薇略略不安的说:“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家在阳明山上。”
“这对你很不方便吗?”耿克毅说:“我答应你,每星期至少有一天休假如何?这样,你就可以和你的医生去约会了!”
“我的医生?”她惊愕的。
“那位吴大夫,X光科的,叫什幺?吴家骏吗?”耿克毅不动声色的问。
江雨薇蓦然间脸红了,她有些激怒。
“你仿佛雇了私家侦探来侦察我。”
“哈哈!”老人得意的笑了一声。“这只是凑巧,那天你推我去X光室的时候,那位医生的眼睛始终在透视你,不在透视我。如果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一眼看出人类的感情来了。”他顿了顿:“怎样?这位医生在你心中的份量如何?”
“我不想谈这个。”江雨薇闷闷的说。看着车窗外面,那些向后急速退开的植物,那些建在半山中的别墅,那些远处的云山,那些山坳里的苍松翠竹……“我在想,”她慢慢的说:“你这暴君有一座怎样的皇宫。”
“你不用想,”老人说:“因为已经到了。”
车子向左转,转入了一条私人的道路,铺着碎石子,道路宽敞,两边都栽着密密的修竹。江雨薇对那些修竹看去,发现那竟是两个竹林,那幺,这条路是从竹林中辟出来的了。车子曲折的转了一个弯,停在一个镂花的大铁门前面。江雨薇伸出头去,正好看到铁门边石柱上的镂金大字“风雨园”。她看了老人一眼:“很少有人把自己的花园取名叫‘风雨园’。”
老人不语,他对那跑来开门的男工老李打了个招呼,车子继续开了进去。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绕鼻而来,是晚秋最后的几朵茉莉吧!园内有好几丛竹子,主人显有爱竹的癖性,一棵古老的苍松,虬结的枝干,苍劲的直入云中。绕过了这棵老松树,江雨薇的眼前一亮,一个圆形的小喷水池呈现在她面前,喷水池中,雕刻着一个半果的维纳斯像,水柱喷射在她的身上,再奔泻下来,夕阳的光芒照射着她,颗颗水珠,像颗颗闪亮的水晶球,在她那白皙的肌肤上滑落。她那美好的身段,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下,带着一种神秘的光华,仿佛她是活的,仿佛她主宰着这花园,仿佛她有着一份神秘莫测的力量。
车子停了,江雨薇眩惑的走下了车,她的眼光仍然无法离开那雕像,她真想走过去触模她一下,看看她的肌肤是不是柔软的。
“美吧?”老人问:“我在欧洲旅行的时候发现了它,花费了一笔钜资把她买来了。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脸,我常常觉得她是有生命的。她的脸型像极了……”他忽然咽住了。
“像极了谁?你的一个爱人?”江雨薇冲口而出。
“不错。”老人并未否认。“一个我深爱的人。”
“她在那儿?走了吗?”
“走了。”
江雨薇看了老人一眼,她不想再去深入的发掘这老人的秘密,一个活到六十八岁的人,原可以有写不完的故事呵!他望了望花园的其它部份,绕着水池,栽满了茉莉与蔷薇,另外,她看到数不清的花与树,山茶、木槿、玫瑰、冬青……
天,这确实是个人间仙苑啊!掉转头,她面对着那栋二层楼的建筑,纯白色的外型,加着落地的玻璃窗,这栋房子像个水晶的雕刻品。房子前面有好几级台阶,然后是一排古罗马式的圆形石柱,大门是拱形的,现在,那门大开着,露出里面纯白色的地毯,黑色沙发,与白黑二色的窗帘。
“啊,”江雨薇轻呼:“你确实有个皇宫。”
“如果你不介意,”耿克毅微笑的说:“你该认识认识这家里其它的份子。”江雨薇恍然惊觉,老李、李妈,和翠莲都已经出来了,站在花园里等待着。
她已经见过了老赵,那是个憨直而稳重的中年人。现在,她见到了老李夫妇,一对五十余岁的夫妻,老李有张不苟言笑的脸,额上有道疤痕,虽不丑陋,却并不引人喜欢。他冷冷的和江雨薇打了招呼,就一转身消失在树木深处了,他走开时,江雨薇注意到,他的腿是跛的。李妈,她和她的丈夫正相反,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有对易感的眼睛,和满脸慈祥而热情的笑,她热烈的迎接了江雨薇,一再保证的说:“你会喜欢这儿的,江小姐,你一定会过得惯的,你需要什幺,只管告诉我,我会给你准备的。”
翠莲,那个才十八、九岁的台湾姑娘,却是美慧而可喜的,她不住的笑,不住的对江雨薇鞠躬如仪,使江雨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翠莲,”李妈说:“你也要好好侍候江小姐呵!”
“是的,是的,是的。”翠莲一叠连声的说。
江雨薇发现,翠莲实际上是归李妈管的,换言之,李妈在这家庭中有着相当的地位。
“好了,耿先生,”江雨薇看着耿克毅:“你该进房里去了,这花园里的冷风对你并不相宜。”
真的,晚秋的风穿山越岭而来,已带着深深的凉意,那松涛竹籁,簌簌瑟瑟,震人心弦。她搀住了耿克毅,翠莲已识趣的递上了拐杖,他们走上台阶,走进了那大大的白色客厅里。
雹克毅在沙发上沉坐了下来,轻叹了一声:“啊,回家真好。”
翠莲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来,李妈已拎着江雨薇的皮箱,往楼上走去,耿克毅悄悄的看了看那口扁平的小皮箱,说:“在我家里,你似乎不必穿护士服装。”“我是护士,不是吗?”
“如果你肯帮忙,就别穿那讨厌的白衣服吧,我不想把我的家变成医院。”
江雨薇淡淡一笑,她不想多说,事实上,她那口小皮箱没有什幺可穿的衣服。她打量着室内,白地毯,黑色的家具,白色的窗帘镶着黑色的荷叶边,大大的壁炉,有宽宽的炉台,炉台也是黑色大理石的,整间屋子都是黑白二色来设计,唯一的点缀,是炉台上的一瓶艳丽的红玫瑰。
“噢,”江雨薇眩惑的说:“我从没想过黑白两色可以把房间布置得这幺雅致。”
“设计这房子的是个奇才!”老人赞叹的说。
“是吗?”江雨薇不经心的问。
“你决不会相信,他设计这房子时只有十八岁!没有受过任何建筑训练,他只是有兴趣而无师自通!”
“哦?”江雨薇掉转头来。“他现在一定是个名建筑师了?”
“不,”老人摔了一下头,似乎想摔掉一件痛苦的回忆。
“他现在什幺都不是。”
江雨薇对那建筑师失去了兴趣,她的目光被墙上一幅字所吸引了,那是一幅对联,对得并不工整,却很有意味,笔迹遒健而有力,写着:“风雨楼中听风雨夕阳影里看夕阳”这就是耿克毅的心情了?不用问,她也知道这必然出自于老人的亲笔。她走向落地长窗前,对外望去,真的,这扇长窗正是朝西的,现在,一轮落日又圆又大,正迅速的向山坳中沉下去。绚丽的,多彩的晚霞烘托着那轮落日,绽放着万道光华。她从窗前回过头来,她全身都浴在落日的光辉里,老人怔怔的看着她。“你很适合这栋房子。”他说。
“只怕不适合那些风雨。”她说。
他微微一笑。
“你的反应太敏锐,只怕将来会让你吃亏。”他说:“好了,你想先参观这整栋房子呢?还是先去你自己的卧房看看?”
“我要先给你吃药。”她看看表,微微一笑,打开了手上的医药箱。“然后送你进你的卧房里去,你应该小睡一下。”
“你是个相当专制的小堡士!”
她笑着,把药送过去。然后,她扶他走上了楼梯,上楼对这老人是相当吃力的,他开始诅咒起来,骂这鬼楼梯,骂他不听指示的双腿,最后,开始骂起那“建筑师”来。
“见鬼!设计的什幺房子?难道非要两层楼不可吗?一点头脑也没有!”
“你刚刚才说他是天才,”她笑了笑。“何况,他设计时绝对没料到你的腿会出问题,是吧?这房子建了多久了?”
“十一年。”
“你瞧!十一年前怎会料到十一年后的事?噢,我欣赏这建筑师!”
真的,二楼的气氛和楼下倏然一变,竟换成了红与白的调子,这儿另有一间大厅,红色的壁纸,红色的地毯,白色的窗帘,白色的沙发,白色的酒柜,屋顶上,还垂吊着一盏红白相间的艺-灯。楼下的“冷”和楼上的“热”,成为了一份鲜明的对比。
“这建筑师是谁?”她的兴趣来了。
“他叫若尘。”老人安安静静的说。
她浑身一震,耿克毅立刻盯住她。
“为什幺这名字使你颤抖?”他问。
“你曾为了这名字,差一点儿捏死了我。”她迅速的回答。
“难道你忘了?”
“哦,”他蹙蹙眉:“是吗?”
“我不相信你已经忘了。”她说,环顾四周。“可是,我也并不想去发掘这中间的秘密!因为……”
“这不是你职业范围之内的事,是吗?”老人接口:“你一向把你的职业范围划分得非常清楚。”
她笑了。
“告诉我,哪一间是你的卧房?”她问。
这大厅的一面通向了一个大阳台,阳台的对面是一道走廊,走廊两边都是房间,大约总有六七间之多。大厅的再一面是楼梯,正对楼梯的,是另一间阖着门的房间。江雨薇指了指这间屋子,猜测的说:“应该是这间吧?”
“不。”老人拄着拐杖走过去,一下子推开了那扇阖着的门。“这是间书房,我不知道你是否爱看书,我家里曾经住饼一个书迷,他几乎把全台北的书都搬进这屋子里来了。”
江雨薇站在那房门口,惊愕、眩惑,使她立刻目瞪口呆起来。那是间好宽敞好宽敞的房间,四面的墙壁,除了落地长窗外,几乎都被书柜所占满了,这些书柜都是照墙壁大小定做的,书架的隔层有宽有窄,因此,这些柜子除了书之外,还陈列着一些雕刻品和水晶玻璃的艺-品。江雨薇无法按捺自己了,她大大的喘了口气,说:“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老人按着墙上的电灯开关,开亮了室内的几盏大玻璃吊灯,因为,暮色已经从那落地长窗中涌了进来,充塞在室内的每个角落里了。江雨薇扶着老人走了进去,老人沉坐进一张安乐椅中,用手托着下巴,他深思的注视着江雨薇。江雨薇呢?她已经-开了老人,迫不及待的走到那些书橱前了。
立刻,她发现这些书是经过良好的分类与整理的,大部份是艺-、建筑,与文学。当她伸手拿下一本柴霍甫的短篇小说选时,她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满手的灰尘,这些书显然已有多年没有经人碰过了。这是本相当旧的书,书页已发黄,封面也已残破,她翻开第一页,发现扉页上有两行字,字迹漂亮而潇洒,写着:“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四日于牯岭街旧书店中购得此书,欣喜若狂。若尘注”她握著书,呆愣愣的望着这两行字,她眼前立刻浮起了一个人影,破旧的夹克,破旧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下,有对忧郁而阴鸷的眼睛……她无法把这本书和那个忧郁的男人联想到一起,正像她无法把这栋房子和那人联想在一起一样。
她慢吞吞的把这本书归于原位,再去看那些书名-悬崖、贵族之家、父与子、冰岛渔夫、孤雁泪、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巴黎的圣母院、凯旋门、春闺梦里人、拉娜、妮侬……天哪!这儿竟是一座小型的图书馆!掠过这一部份,她看到中国文学的部门-古今小说、清人说荟、词话丛编、百家词、石点头、诗经通译,以及元曲的琵琶记、香囊记、玉钗记、绣襦记、青衫记……全套达五十二本之多。她头晕了,眼花了,从小嗜书如命,却在生活的压力下,从没有机会去接近书本,现在,这儿却有如此一个书库呵!她又抽出了一本《璇玑碎锦》来,惊奇的发现这竟是本中国的文字游戏,在扉页上,她看到那“若尘”似乎和她同样的惊奇,他写着:“以高价购得此书,疑系绝版,中国文字之奇,令人咋舌,作者作者,岂非鬼才乎?若尘识于一九六三年二月”她看了一两页,里面有宝塔诗,有回文,有方胜,及各种希奇古怪的、用文字组成的图形。她握紧了这本书,回过头来看着耿克毅,她的脸发红,眼睛发光。
“我能带一本到房里去看吗?”她迫切的问。
“当然。”老人说,深思的望着她。“这房里所有的书,你随时可以拿去看,只要看完了,仍然放回原位就好了。”
江雨薇奔到他面前来。
“我现在才知道,耿先生,”她喘着气说:“你真的有个大大的王国,你的财产,简直是无法估计的!”
雹克毅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相当凄凉。
“我曾经很富有过,”他轻声说,轻得她几乎听不出来。
“但是,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江雨薇不知他指的“失去”是什幺,她也无心再去追究,她太兴奋于这意外的发现,竟使她无心去顾及这老人的心理状况了。扶着老人,她送他走进了他的卧室,那是走廊左边的第一间,宽敞、舒适,铺着蓝色的地毯,有同色的窗帘和床罩。一间蓝色的房间,像湖水,像大海,像蓝天!她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可以俯瞰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抬起头来,可以看满天的星光璀璨。天哪!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怎样诗意的环境里!可是,当她回过头来,却一眼看到墙上的一幅字,写着:“夕阳低画柳如烟,淡平川,断肠天。今夜十分霜月更娟娟,怎得人如天上月,虽暂缺,有时圆。断云飞雨又经年,思凄然,泪涓涓。且做如今要见也无缘,因甚江头来处雁,飞不到,小楼边?”
她回头看着耿克毅。研判的,深刻的望着他,似乎要在他那苍老而憔悴的脸庞上找寻一些什幺,终于,她慢吞吞的开了口:“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是不是?人也不可能永远富有的,是不是?你确实失去过太多太多的东西,是不是?”
老人凝视着她,一语不发。半晌,他按了桌上的叫人铃。
“我叫翠莲带你到你房间里去。”他说。“晚餐以后,如果我高兴,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以满足你那充满了疑惑的好奇心。”
翠莲来了。她退出了老人的房间,走向斜对面的一间屋子,那是间纯女性的房间,粉红色的壁纸,纯白色的化妆台、衣柜、床头几、书桌、台灯……一切齐全,她无心来惊讶于自己房间的豪华,自从走进风雨园以来,让她惊讶的事物已经太多太多。她走向窗口,向下看,正好面对花园里的喷水池,那大理石的女神正奇妙的沐浴在淡月朦胧中,一粒粒的水珠,在夜色里闪烁着点点幽光。
“江小姐,你还需要什幺吗?”翠莲问。
“不,谢谢你。”
翠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