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乒乓 第二卷

作者:亦舒

继母听见门声,醒来,轻轻问:“是你吗?”

宇宙过去握住她的手,“是宇宙。”

继母点点头,“放学了,今日几件功课,要测验算术没有,物理科镜子折光或反光问题读熟一点。”

“知道。”

看护出来,“张小姐你来得正好。”

宇宙看着她。

“重返医院的时间到了。”

宇宙心里澄明。

“我叫救护车。”

“请他们不要响号。”

继母轻轻说:“宇宙,今天中午吃了什么?说给我听,老师可有难为你们,几时发成绩表?”

宇宙把继母搂在怀中。

看护完全知道该怎么做,她说:“关先生全吩咐过了。”

私人病房静寂舒适,医生一看病人,诧异地说:“拖到今日,真不容易。”

不多久,病人已经沉睡。

医生说:“她不会再醒,你可以先回家去。”

宇宙不舍得离开,她在候诊室踱来踱去,身上仍然穿着纱裙戴着宝石,只不过罩上件运动衫。

一个年轻医生走过,给她一杯咖啡。

“是什么人?”

“母亲。”

“啊。”他也无话可说,走开了。

深夜,看护出来,宇宙跳起。

“关先生找你,你不如回家去。”

她摇摇头,“我在这里等。”

“不一定是今晚的事。”

“过了今晚再说。”

宇宙在长凳上睡着了,梦见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追逐游戏,她在追一个同龄男孩,忽然跑到走廊,往下看,见到父亲及继母坐在露天泳池边。

案亲抬起头来,与宇宙打了一个照面,他头发被风吹,有点凌乱,身穿风衣,手里握着一只橘子,正想剥开吃,继母就坐在他身边,比平时年轻。

宇宙停下脚步,正想叫他们,有人推醒她。

宇宙睁开眼睛,是看护。

她轻轻说:“过去了。”

宇宙坐起,不出声。

这时,关宏子匆匆赶到。

五短身段的他急步时有点滑稽。

他看到宇宙坐在一角,整张小脸像浸在眼泪中。

他坐到她身边,“回去吧,这里有我。”

宇宙仍然不愿动。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冰美贞也赶到了,她穿着吊带裙站在一边与医生说话。

医生诧异且唏嘘,“你们自宴会赶来?”

是,滑稽可悲的人生,一边办喜事,一边办丧事,七楼是产房,地库是殓房。

“我陪你回去,宇宙,你已做到最好,你已尽了责任。”

必宏子挽起宇宙。

宇宙努力吸进一口气,用力站好,一步步走向医院大门。

天边露出曙光。

避家下车来,取出一条大披肩,搭在宇宙肩上。

宇宙走近郭律师,把披肩转赠给她。

她踏上关家车子,往家门驶去。

已经有工人在收拾继母遗物。

“张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宇宙摇摇头。

“那么,全部送到慈善机构。”

宇宙点头。

避家说:“张小姐回丹桂路休息吧。”

宇宙回到自己的居所,再也走不动,把晚装鞋月兑下,发觉双脚红肿。

佣人连忙找来浴盐药膏。

她靠在沙发上发獃.那是一个艳阳天,一室日光,郭美贞换过衣服,下了妆来找她。

“关宏子说,如果你不介意,讣闻上他想以女婿身份出现,那样,比较体面。”

宇宙想一想,“我继母会高兴。”

“我去照办。”

“郭姐,你对我真好。”

“真正对你好的是郭宏子,我只不过是一名听差办事的员工。”

宇宙别转面孔。

她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醒来,脚肿消除,轮到脸肿,浑身发出风疹块。

她用丝巾罩着头脸防敏感。

必宏子问医生:“没大碍吧。”

“不怕,三两天内会消退,我建议你们出去旅行,你也看得出她是受到强大精神压力之故。”

必宏子犹豫,“工作方面……”

“工作长作长有。”

“医生你说得对。”

饼几日,宇宙脸上的肿块退下,可是面颊上有一圈隐约红印,像是被谁大力亲吻留下的胭脂。

她与继母话别。

仪式做得十分周到,在教堂举行追思礼拜,不设瞻仰遗容,雅致石碑采用淡黄色大理石。

宇宙知道继母会得喜欢。

她轻轻向郭律师道谢。

冰美贞指一指关宏子,宇宙走到他面前,鞠躬再谢。

必宏子转过头来,“宇宙,我们出去散散心。”

“郭姐也随行吗?”

“她另外有事要做。”

宇宙走到数百个花篮前坐下,已经恳求亲友捐款到癌症基金,可是宇宙不认识的人仍然礼到人到,猜想都是关宏子的朋友。

庄家欣来了,坐在宇宙身边。

“你总算放下一件心事。”

宇宙点点头。

“你们终于结了婚,”家欣说:“却从来不感激我这个介绍人。”

宇宙不出声,无论在什么时刻,家欣都只想着自身,真幸福。

“关丽子来了。”

宇宙连忙去招呼她。

那边,关宏子与郭美贞商议公事,完了她轻轻说:“恭喜你俩。”

必宏子语气有点遗憾,“这几天我一直坐在她身边,她有时平静,有时哭泣,我的肩膀一直在等她,可是,她并没有靠上来,我多么失望。”

“不怕,你们即将去坐船,有许多相处时间。”

“我只订了一间套房。”

“两个人休息也已足够。”

这时,庄家欣走近,“宏子,用什么谢我?”

必宏子想一想,“你再次结婚时我一定来祝贺你。”

家欣很高兴,“你自己说的呵。”

他坐到她身边。

必宏子说:“你家花园有一座亭子,亭子里有张乒乓桌子,记得吗,我最近学打乒乓,很考功夫。”

家欣很坦白:“我很少去大宅,我不记得了。”

必宏子笑,拍拍她肩膀,说:“忘记最好。”

“听说丽子很快会再婚?”

“对象是公司里的一个会计师,年轻有为,婚后会外出自立门户,宇宙尽力支持。”

“得到你的祝福?”

“百份百。”

“宏子你总是那么专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不是怕你这个脾气,我一早追求你,哪里轮得到张宇宙。”

必宏子看到宇宙在那边与丽子讲话。

丽子显得心平气和,“原来,大哥什么都是对的。”

宇宙有点吃惊,小丽语气甚至有点愉快,可见她心已死,现在只要能过日子,她愿意迁就。

“丽子。”她握住她手。

“宇宙,你对我很容忍,我们会相处融洽。”

“丽子,日子会更好。”

“你也是,请节哀顺变,我先走了。”

丽子随保姆离去。

在大哥的悉心安排下,她又恢复了千金小姐身份。

必宏子全盘胜利。

败难说他是对是错,如果他手段宽松一点,那人会一直尽量讨丽子欢喜,无知的她到今日仍然会很快乐。

也因为宏子的铁腕,关家的金钱损失减至最低。

宇宙自教堂回到公司,没想到碰到一个人。

那人是关量子,身边有个女人,中年、浓妆,推他一下,“说呀。”

宇宙看着他俩。

必量子对女伴说:“你先回去,我会对大嫂说话。”

女伴很不放心,可是没有选择,只得离去。

“宇宙你好,你继母的事,我听说了,今日遇见你,我运气很好。”

宇宙不想抢白他,那样做已经没有意思。

量子看上去有点憔悴无奈。

宇宙这样劝:“对于一些不合理要求,你或许可以考虑拒绝。”

量子忽然呜咽,“什么叫合理,什么叫不合理?那是我的女人,小小一点要求,不过是两个女儿升大学费用,我都不能帮她张罗。”

“那不是你的女儿。”

必量子炸起来:“那又何尝是他生母,那甚至不是你的生母,可是场面似国葬,他自己什么都可行,弟妹像乞丐,仰他鼻息。”

宇宙不出声。

半晌,量子说声对不起。

宇宙拿起电话,同会计部讲了几句。

她轻轻说:“你知道我亦无权无金。”

量子冲口而出,“比我们好多了。”

饼一会,会计部女职员情宇宙签收一张现金支票。

“我只能动用这些。”

“宇宙,我感激你。”

“回去吧。”

“上次——”

“我不记得了,你还提来做什么,我不过是慷他人之慨。”

“谢谢大嫂。”

那女子并没有离开,她在电梯大堂等他,关量子立刻把支票奉献上去,那女子笑了,在血红唇膏映影下,牙齿显得更蜡黄。

他看中她什么,也许永远无人知道。

必宏子又看中张宇宙什么,亦不为人知。

都会里有那么多大眼睛女郎,他为什么单单爱上她。

宇宙到公司来是为着别的事。

她到人事部查问:“陈应生与苏群英此刻在什么地方?”

职员一查,语气怪羡慕:“他们两人今日在夏威夷大岛观赏基露威亚火山。”

“几时回来上班?”

“关先生给了长假,还有三星期假期,然后两人直接驻波士顿分公司,暂时不回来啦。”

“几时批的假?”

“上月十三日,那碰巧是一个星期五。”

真巧,宇宙心中想,正是她最后一次见陈应生翌日。

“什么时候定的飞机票?”

“飞机票由我经手定,比较仓猝,十二小时内取票,故定了头等。”

一定要不惜代价把陈应生撵出去,叫苏群英押他走。

“宇宙在那边,真有一间分公司?”

“北美洲东岸,多伦多与波士顿都有分公司。”

“谢谢你。”

“关太太可要与他俩联络?”

“不用了。”

宇宙寂寥地离去。

她全明白了。

从头到尾,关宏子控制着一切。

这是宇宙同情量子与丽子的原因吧。

他们都是贱骨头,有时,情愿自己闯的皮开肉烂,也不愿受智慧老人掣肘。

第二天,丽子约宇宙和下午茶。

她又搬回家住,身上穿着最时髦的小缎袄,把佣人支使得团团转:“速把玫瑰果酱取来”,“面包切得不够薄,再做一次”,“这一角阳光好,把盆栽搬过去”……

一切恢复正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丽子的新男伴,好脾气地坐在一角,微笑不出声。

一会摄影师来了,丽子拉住他们一起拍照。

最后她遗憾的说:“他们都说我一点也没有变,唉。”

宇宙附和:“是,不老的丽子。”

丽子忽然压低声音,偷偷问宇宙,“没出世的胎儿,可否算人?”

宇宙一怔,心中恻然。

丽子什么都忘记了?不见得。

她很小心地回答:“医学上来说,出生才是一个婴儿。”

“为什么我在梦中见到我的孩子?”

宇宙鼻子发酸,她缓缓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连好几个晚上她都来找我:小女孩,圆脸,穿玛丽珍黑色漆皮鞋,很可爱,拉住我不放。”

丽子的声音急促紧张。

“丽子,我陪你看心理医生。”

这时,丽子静下来,秀丽的面孔恢复原状,她微笑,“那种创伤,宇宙,无论看什么医生,都不会痊愈。”

“那么,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宇宙,从前我看这个世界,天蓝,风绿、阳光金光闪闪,真是美好,现在,天地全不一样,它失去所有颜色。”

宇宙忽然说:“我明白,丽子,我全明白。”

“不,宇宙,你不明白,世上没有比失去孩子更悲惨的事。”

宇宙握紧丽子的手。

她的新伴侣在一角打电话,语气激烈,像是在争论一笔定金,丝毫没发觉丽子情绪上变化。

茶已经凉了。

宇宙告辞。

丽子送她到门口,“有空时时来看我。”

“几时搬到新居?”

“大哥说住大屋最好,有人照顾。”

宇宙点点头,驾车离去。

晚上,与关宏子吃饭,大桌子,只得两个人,有点冷清。

他乐观地说:“将来有了孩子,自然热闹。”

宇宙不出声,他在说别人的事吧,她不想加插意见。

“你与量子丽子的关系良好,值得庆幸。”

宇宙不出声。

“会计部说你出支票给量子。”

宇宙说声是。

“你很清楚,这些钱其实全丢到坑沟里。”

宇宙开口:“那么,你当我有这个不良习惯好了,包涵一下:我烟酒赌全不来,又不嗜华服珠宝名车,也全无亲友,我只喜欢扔钱进坑沟。”

“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比四十八小时坐在牌桌上的女人好得多。”

“与我说话,不必赌气。”

“我只是说出真实感受,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大可更改语气。”宇宙看向窗外,用伪装甜腻假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花园走走。”

“停止。”

宇宙又沉默下来。

“明天我们上船,你收拾行李吧。”

“是,关先生。”

丽子快成为疯妇,他丝毫不关心。

第二天中午到了船上,行李搬进套房,宇宙顺手关上门,她根本没想过要与关宏子住同一单位。

必宏子觉得无趣,他打电话给她:“公司有要紧事,我不能完成这次旅程。”

宇宙一听,心花怒放,“你不能去,那我也不去了。”

趁船还没有开,立刻上岸,行李全丢在舱里。

必宏子受了气,话都说不出来。

结果由相熟船长亲自把他们请上船,温言相权。

船终于开航。

两个人打过仗受了内伤似的,一人一间卧室,关着门睡觉。

睡醒了起来,见对方还关着房门,于是略进小食,继续再睡。

到了第三天,问船员:“船驶往何处?”

“关太太,第一站是夏威夷大岛。”

宇宙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前往夏威夷。

“可以上岸吗?”

“自然可以,关太太,船将停泊一日。”

她拨电话回宇宙人事部,“请问,陈应生与苏群英仍在夏威夷大岛?”

“关太太,他们住在一间酒店式平房,在蒙湾拿路三百号,很容易找。”

“谢谢。”

“祝关先生与关太太旅途愉快。”

宇宙问柜台要蒙湾拿山庄电话,服务员笑答:“关太太,那处与世隔绝,故意不设电视电传设备,除非有紧急事故。”

宇宙向往,呵真是度蜜月最佳去处。

“关太太,我们可以特备司机车子送你前往。”

“很好,船一抵码头我就出发。”

“关先生的双眼过敏好些没有?”

“他眼睛有事?”

“他忽然对阳光敏感,医生嘱他全程戴上墨镜。”

宇宙实在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这样说:“他不习惯放假。”

宇宙趁精神略好便淋浴梳洗,打开行李,换上衬衫长裤。

她留言给关宏子:“我上岸观光。”

清晨,露水未干,司机用吉甫车接她,献上蛋黄花来,岛上设备先进,本是旅游胜地,却仍然可爱伪装成原始森林模样,处处都是原叶翠绿植物,像是随时会滴出树汁,蝴蝶合着翅膀伏在叶底睡觉。还没有醒来。

他俩醒来没有?

“关太太,潜泳班已经开始,可要参加?”

宇宙摇摇头。

“那么到火山国家公园参观?”

“稍后吧。”

车子缓缓向前驶。

一路上花香扑鼻,鸟啼不停,像世外桃源,可是,即使如此良辰美景,孤独地一人来到,也没有味道。

车子停在一组平房前。

“这组度假屋,每间都有私人泳池。”

“我找陈先生太太。”

“那是第十五号。”

“我自己去拍门。”

“关太太,我整逃诩会在这里等。”

“谢谢你。”她给他两张钞票。

宇宙找到第十五号,只见旅舍根本没有关门,棘杜鹃与大红花直探出头来。

门前一列十来株两人合抱的大影树,伞状树顶开满红花,不停巴嗒落下。

宇宙不想走了。

这里大概就是天堂,或是成功装扮成天堂模样。

这还不够,宇宙忽然听到一阵清脆儿歌声,他们这样唱:“哈拉威,莫哈拉威,乌拉哈拉威。”

宇宙沿着小路走到一块草地,眼前一亮,只见一道千尺瀑布似新娘面纱般自悬崖挂下,落入湖中,一群孩子就在湖前边草地起舞。

他们不论男女,款摆着草裙,伸出手,像海水波浪柔软拨动,一时反,一时正,充满喜悦,招呼来客,“莫哈拉威……”

宇宙轻轻一步步走近。

她看到苏群英与陈应生站在孩子们当中,也在学跳土风舞,似模似样。

他们笑个不停,腰身都直不起来。

这种笑声,直到他们八十岁,记忆犹新,永远不会忘记。

蚌然苏群英看到宇宙,她不相信眼睛,“宇宙?”

宇宙自惭形秽,她想即时退出,已经来不及。

“宇宙,你怎么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一起吃早餐。”

他们三人走回旅舍。

堡人已来收拾过,雪白餐巾,亮晶晶玻璃杯,厨子正为他们做蘑菇蒸蛋,人工天堂里什么都有。

宇宙问:“好吗?”

“很好,谢谢。”

宇宙说:“这里没有通讯设备,人事部为何对你们行踪了如指掌?”

陈应生笑,“所有宇宙员工,体内均植入卫星追踪仪,上天入地,都跳不过关宏子法眼。”

苏群英出声:“应生,别胡说,宇宙已是关太太。”

陈应生一愣,“呵,我不知,对不起。”

宇宙连忙说:“我们尚未举行婚礼。”

苏群英把一只大垫子替宇宙枕腰,斟上咖啡。

“这菠萝蜜不错,你吃一些吧。”

宇宙轻轻说:“你们结婚了。”

苏答:“其实一切同从前一样。”

陈应生笑:“这一辈子都由群英照顾我。”

群英说:“我去看看飞机票安排妥当没有,明日我们起程到西雅图。”

她借故出去。

陈应生看着宇宙,“你来找我?”

宇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应生,我们说好要私奔。”

陈应生满头大汗站起来,“宇宙,是我不好,天大担子,与你调笑嬉戏。”

宇宙看着他,“全不是真的?”

“宇宙,你是聪明人,你也不过是与我玩笑,大家都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我银行存款只得七万三千多元,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苏群英在他身出现,“宇宙明白,她才不会怪你,你也该管管你那张臭嘴,别老对女性花言巧语,他昨天才问教舞的小女孩愿否嫁他为妻。”

“那孩子才八岁。”

苏群英笑:“二十年后我死了,她刚好接班。”

宇宙由衷佩服苏群英,只有她才可以嫁给陈应生,她对他的宽宏大量,无比容忍,已经升华到母子一般。

连消带打,她又一次帮他化险为夷。

“宇宙,你会原谅他可是。”

宇宙低下头微笑,“我来同新婚的你们开玩笑呢。”

“应生,你去看看行李收拾好没有。”

他应一声,忙不迭出去。

苏群英坐到宇宙对面,“他这个人,走到那里,都是一个包袱。”

“有你背他走,他真幸福。”

“是我乐意负重,由我要求关先生让我们外调,关先生念在多年宾主,一口答允,你不知道理想工作多么难找,很多人愿意拿一条右臂来换。”

“我该走了。”

“关先生知道你来这里?”

她的手提电话响,她听一下。立刻说:“关先生找你。”

找上来了。

“请告诉他,我立刻回转船上。”

苏群英说了几句,挂上电话。

“我送你。”

“不用,我有司机。”

“宇宙,你是我的老板的老板,有些话,我真不敢说。”

“你请直言。”

“应生这种人,替关先生提鞋都不配。”

宇宙不出声。

她经过睡房,发觉陈应生在整理衬衫。

宇宙只想再看清楚一次,她走近,拿起其中一件,扬开,对牢阳光看个究竟。

她问苏群英:“是什么颜色?”

群英不知她为什么问,只答:“全部纯白色衬衫。”

宇宙微笑着轻轻离去。

旅舍里两夫妇如释重负,跌坐床上。

“她竟跟了来。”

“真没想到那么疯。”

苏群英不由得拉下脸,“你此刻追上去还来得及。”

陈应生答:“那时我不知她是关宏子的人。”

“你明知故犯,差些连我的饭碗都打破。”

“以后都不敢再犯。”

“关宏子会通行封杀我俩,叫我们接不到生意,找不到新工,你明白吗。”

陈应生不再出声。

“她为什么问衬衫是什么颜色?”

“我真不知道。”

宇宙沿小路出去。

司机在喝椰汁,看到她,连忙把车子驶近。

“回船上去吧。”

看看时间,她才离船个多小时。

必宏子在甲板上等她。

“终于起来了。”她微笑说他。

他怪不好意思,“你想到什么地方,我陪你,大家都说穿上厚实鞋子看熔岩去。”

宇宙不出声。

“要不,包一只船去观鲸。”

宇宙仍然没有回应。

他终于说:“见到他俩,什么都问清楚了?”

宇宙点头,“他们很快乐。”

“群英一直把他当弟弟。”

有人招呼他俩,“关先生,我们去美术馆看土著雕塑,一起走。”

必宏子说:“去吧。”

宇宙点点头。

她却在旅游车上睡着了。

必宏子用外套罩住她,坐她身边陪她。

其他旅客轻轻说:“他对她像小女儿。”

“又不见你对我那样好。”

“不健康呢。”

“嘘。”

其余旅客自美术馆回转,发觉关氏夫妇已不在车上。

他们也不在船上,他俩已乘飞机飞返家中。

无论双方多么努力迁就,这次旅游始终失败。

他们收到关丽子自杀身亡的消息,不得不赶回去。

宇宙震惊,浑身颤抖。

她经过许多难挨的时刻,都咬紧牙关挺过去,她甚至考虑与一个不相爱的人共度一生,使宇宙辛酸的是,她连抱怨都不敢。

条件比她优秀百倍的关丽子对生命却毫无留恋。

物伤其类,宇宙一路默默流泪,双眼肿得似核桃。

必宏子途中不法一言。

可是他的背脊明显佝偻。

必到大宅,管家出来开门,她也脸色惨淡。

警方人员在等他们。

“关先生,关太太,请这边。”

必宏子沙哑地问:“这里是现场?”

“不,她到丹桂路去找人,管理员说稍后她在六楼平台跃下。”

“找谁?”

“找她的孩子,我们始终没找到任何幼儿,后来,管家说,那孩子没有出世。”

宇宙紧紧掩脸,她是那样用力,眼球发痛,金星乱冒。

“接着警方得到资料,原来事主自幼验证患有精神病,一直服药压抑症状。”

宇宙抬起头来。

她还是第一次得知这个事实。

“死因无可疑,请你们办理手续。”

必宏子站起来,“我马上去。”

宇宙说:“我陪你。”

她以为他会推辞,可是这次他立刻答:“那太好了。”

他脸上全是皱纹,老了十年。

两人不眠不休,换件衣裳,打算出去。

避家把有关文件找出来给他们。

宇宙忽然问她:“你一直知道。”

避家点头,“我自小看着三小姐长大。”

这是宏子一直把她当小阿般严加看管的原因吧。

不是他专制,而是怕丽子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宇宙在该刹那知道她误解了关宏子。

她淋浴包衣随他出门。

必宏子坚持要见到小妹,整个程序简单肃穆,宇宙紧紧挽着他的手臂。

铁汉如关宏子也似乎站不稳。

必到家中,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避家轻轻说:“你劝他吃点东西,你劝他会听。”

他怨恨自己没有看好丽子。

“不管他事(原文),他已尽了力,为着丽子,每个人恨他,他又不能告诉全世界:丽子精神不健全。”

随后,律师们来了。

冰美贞找宇宙说话。

“今日,你对宏子的了解应该比较深切。”

宇宙握紧双手。

“你眼睛窝了进出,需要休息。”

“贪睡又睡得着绝对是福气。”

“丽子的病,访遍世界名医,在史丹福逗留一年,人们以为她去进修,其实是治病。”

冰美贞摊开报纸。

可能已经关照过。可能这根本不算大新闻,只在内页刊登该项消息。

冰美贞落下泪来。

“我认识丽子的时候,她只得十岁,起初,关家医生以为她有多动症,情绪不安,以及有些许学习困难。”

她泣不成声。

“我们都痴心希望年轻人比年长者长寿。”

她喝完一杯黑咖啡再添一杯。

避家把首饰盒子捧下来点算。

冰律师打开,里头只剩几枚指环。

她诧异地问:“平时配戴的几件饰物呢。”

避家答:“这次丽子回来,我们都没再见过。”

“李杰文这人可有出现?”

“联络不到。”

冰美贞握紧拳头,“别让我见到他。”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轰隆一声,全屋震动一下,宛如地震。

每个人都自房内奔出来。

屋外护卫员匆匆进来报告:“一辆吉甫车撞上围栏。”

卑还未说完,只见关量子双眼血红冲进来推开警卫,扑到大哥面前。

他厉声问:“几时轮到我?把我也整死,你可接收全部遗产。”

避家佣人连忙都去站在两兄弟中间。

必量子指着大哥斥责:“你明知丽子重病,却不肯让她快活几年,你立定心思逼死弟妹。”

必宏子垂手直立不出声。

饼一会他轻轻说:“你讲得对,我不该管你们的事,明晨你到公司来,我叫律师把遗嘱中那份全数给你。”

讲完,他回到书房关紧了门。

必量子反而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避家冷冷对他说:“你该走了。”

量子看着宇宙,忽然说:“你不是坏人,你何必留在此地做奴隶,快走。”

宇宙转身上楼,不去理睬他。

必量子如愿以偿,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他把车头灯尽辟的车子倒后,驶离大寨。

必宏子心灰意冷,关在书房好几天不出来。

宇宙用后备锁匙启门进去。

“要骂骂我好了,我最苯,我最不感恩,我最讨厌。”

瓣子躺在沙发上,闻声转过来,“刚盹着,又被你吵醒。”

“房间有异味,来,搬楼上洗个澡,让工人收拾清洁这里。”

他却轻轻说:“这几个晚上我听见丽子回来哭泣。”

宇宙笔酸,“丽子已与父母团聚,她现在很开心,怎么会回这里来,你听错了。”

“她没有回来?”

“我猜想她早已丢开这里的事。”

“我没看守好她,我余生不会原谅自己。”

“那不是你的错。”

避家借故进来,轻轻说:“关先生我非打开窗户不可。”

窗帘一打开,宇宙吓一跳,在亮光下只见关宏子又瘦又干,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难过极了,吩咐佣人:“快拿炖好的清鸡汤来,泡半碗饭,好歹吃下去。”

佣人立刻应着跑进厨房。

必宏子起来,“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他声音嘶哑,嘴唇月兑皮。

宇宙看着他缓缓喝下一杯西洋参茶。

他嫌食物油腻。

宇宙说:“吃一点点不怕。”

大家都有点感动,这好似是这对年轻夫妇第一次同舟共济。

这时,郭律师来了。

她轻轻走进书房,受不了气味,“唷”一声又退出去。

必宏子叹口气,“我去梳洗。”

他上楼去,工人连忙进来整理。

宇宙问郭律师:“量子终于分了家产?”

冰美贞点点头,“那真是一笔巨款。”

“照例电汇进那女子的户口?”

“一人一半。”

“这一半很快就会长出腿来跑去见那另一半。”

冰美贞笑,“你的口气有点像宏子。”

“吵了那么些年,他得偿所愿。”

“他提出新要求。”

“还有新意思?”

“现在丽子不在了,丽子那份,他也有资格分。”

“结算需时,请他好好等。”

“他已登报与关宏子月兑离兄弟关系。”

“为什么?”

冰美贞微笑,“宏子什么都不与你说。”

“这里头又有什么秘密?”

“宏子与量子同父异母。”

宇宙跌坐在沙发里,所以量子与大哥不咬弦。

“宏子叫我向你透露实情,这也是你该了解他们家庭状况的时候了。”

“很多家庭都有这类比较复杂的情况。”

“宇宙,你似回心转意,为什么?”

“你们若一早把事实告诉我,我会体谅关宏子。”

“听说,你亲身见过群英与应生这一对。”

“他们在一起开心极了,真不愧叫度蜜月。”

“此刻你的眼光真确得多。”

“你教会我。”

“愧不敢当。”

必宏子下楼来,他瘦许多,衣嫌起码大了两号,似个小老头。

冰美贞捧着文件到会客室与他商议事情。

避家捧着一大盆柠檬进书房去辟味。

张宇宙不打算离开大宅。

下午,小丽的未婚夫来找关宏子。

“大哥,小丽虽然不在,我那家私人公司却已筹备得七七八八,弃之可惜。”

每个人想的、盘算的、关心的,也都不过是自身。

必宏子这样回答:“你同周李两位会计师商议吧。”

“他们叫停,说宇宙不需要卫星公司。”

“他们的决策必有理由。”

“可是大哥,那是我的事业。”

“我们谈到这里为止。”

“大哥,看丽子份上。”

必宏子已经站起来离去。

避家送客。

他看见宇宙,连忙喊大嫂。

宇宙转过头来,轻轻问:“事发当日,你在什么地方?”

他答不上来。

“警方说你在郊外打高尔夫球,身边有三数名美女密友。”

她还以为他是老实人,她眼睛有毛病,俗称有眼无珠。

那人忽然尖叫起来:“你们塞一个神经病人给我。”

司机一把将他推出门去。

宇宙走到书房里用力闻了闻,气味芬芳,一室柠檬味。

傍晚,体育器材公司送一张全天候乒乓球桌来。

避家问:“放在什么地方好呢?”

宇宙想一想,“后园。”

“不怕雨淋?”

体育用品公司职员笑答:“十年保用。”

她可得好好练一下乒乓球。

打球需要两个人,一来一往,打过去的球要有人接得住,再打回来,才算好玩。

此刻宇宙只一个人,她拿起球拍,取出乒乓球,在桌上试一试,只发出[口的][口的][口的]声。

第二天一早,关宏子带着同事到欧洲开会。

四五个人当中,他最矮小,不似老板。

当然,现代人不再狩猎,四肢发达再也无用。

宇宙一直送到飞机场。

必宏子照例沉默,转身离去。

必程下雨。

冰美贞来看她。

“宏子叫我陪你。”

“刚才在候机室,同事们识趣借故走开,我多希望他会对我说几句话,或是拥抱我一下,但是他始终没开口,什么都没做。”语气失落。

冰美贞不出声,这两个人的误会可能已经消除,可是隔膜依旧存在。

“你们已经迈进一大步。”

佣人捧出茶点招待。

“丽子的事都办妥。”

“那李杰文可有出现?”

“听说他已远赴加国。”

宇宙喝一口蜜糖薄吧茶。

“关量子与家人也到加国东岸去了。”

“是他大哥叫你注意他?”

“是我自己好奇,我想知道,一笔九位数字款项,可以花多久。”

宇宙笑笑:“你说呢?”

“他有很多人帮忙。”

“他女伴相貌平常,又带着两个女儿,看不出有那样大本事。”

“她攻心。”

宇宙地头,“我就不会。”

“可是你年轻貌美。”

“你呢,郭姐。”

“我勤奋如牛。”

她俩大笑起来,每个人生存都得有些条件。

“量子在市郊买下华丽住宅,找专人装修设计,两个女孩子忽然改了姓关,驾欧洲跑车,进大学读书,两夫妻每日打球消闲。”

“这样,也可以花三十年。”

“人家会有花样。”

“如此休闲日子已经够好。”

“宇宙,你知足常乐,人家不是那样想。”

宇宙感喟:“我一直误会宏子刻薄弟妹。”

“他得确十分严格。”

“郭姐,我不能闲着,安排一个工作给我。”

“你做一间设计公司吧。”

“我真想做出名堂。”

“任何事,做得稍微好一点点,已经十分吃苦。”

“我愿意付出代价。”

“你没有必要辛苦。”

“给我一个机会。”

“你是比较有出息的一个。”

这句话说漏了嘴:比较有出息,两个以上才可以有比较,张宇宙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是谁?抑或还不止一个,甚至是两个、三个?

她实在是太过低估关宏子了。

这时宇宙轻轻问:“还有什么人比较没出息,或是主意没有那么多?”

懊一个郭美贞,像是没有听到宇宙的问题般,她说:“宇宙,你草拟一个简单计划,我们开会研究。”

“喂。”

她拎起沉重的公事包离去。

鲍司车子及司机在门口等她,司机替她接过公事包。

这名能干的女子大概自学校出来就走进宇宙机构,十多年来与老板一起打天下,绝对有功有劳,却永不炫耀夸口,不卑不亢,恰如本份地默默苦干,终于做到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

冰美贞是多么聪敏智慧,值得借镜学习。

宇宙知道关宏子有两间书房,一大一小,大的在楼下,几乎也是他私人会客室,小的在卧室旁,是他休息的地方。

宇宙走到楼上,关宅从来不锁上任何一道门,这个习惯叫人舒服。

佣人正在收拾丽子房间,她回来只短短住了一阵子,又走了,她与家无缘,躭不住,她在家怎么都不开心。

佣人很会收拾,把杂物都放进大纸箱角善慈(原文)机构取走。

宇宙看到有婴儿玩具及小小鞋子,丽子没舍得扔掉。

她不忍看下去。

她推开宏子房门。

小小书房有一只大瓶子里插着姜兰,香气扑鼻,宇宙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

她四处打量,认识宏子这么久,她从未曾进来小书房,有时看到他一个人坐着听音乐。

她按动录映机,看到纽约卡纳基演奏厅里不知名但肯定著名管弦乐队正起劲弹奏。

这人竟如此正经,楼上私人书房,应该看些见不得光的录映才是呀。

四周围一张照片也没有,难以捕抓蛛丝马迹。

桌子有一只小小扁碟机,宇宙按动。

她看到一个老年男子轻轻说话。

“宏子,你看到这段录映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

宇宙睁大双眼,这是谁?

“我身边是伍律师及钱律师,证明我神经健全,可以作出决策,我把宇宙机构留给你一人处置——”这是他父亲!

宇宙立刻关上机器。

这是他的私隐,虽然房门没上锁,机器只随意放在书桌上人人可以看见,而她的身份是未婚妻,受过西方教育的人都明白,这也不表示她可以随意查看。

宇宙觉得她应当离开书房。

但是她忽然想知得更多,真是好笑,到了今天,她才对宏子发生兴趣。

她想了解他。

她走进他的寝室。

仍然一张照片也无,大床、大茶几、深咖啡色皮沙发、雪白地毯,四五百平方尺大房间通向更大的露台。

他父亲千真万确把大部份遗产都留赠给他,长辈一早看到三兄妹之中只有他才有本事掌管产业。

量子诬毁他私自吞没财产一说又不成立。

宇宙吁出一口气。

他的衣帽间在浴室另一边。

看一的人的衣柜已可了解那个人,只见一式西服鞋子衬衫整齐排列,一点性格也无。

宇宙见过另一名男士的衣橱,比这个飘逸得多。

她伸手去拨动宏子的西服。

她坐在衣帽间里凝思。

这是一个温习功课的好地方,寂静无声,光线柔和,可惜张宇宙从来没有这样幸运,父亲辞世后,家里只余一张小小吃饭桌子可以写功课。

佣人进来看见她。

“太太,我不知你在这里,可是把你行李搬进来?”

宇宙摇摇头。

她走出衣帽间。

必宏子衣服鞋袜住的地方比许多一家四口还大。

她坐到床沿,看到雪白枕头底有一条金属链子露出一角。

她轻轻掀开枕头,看到一只椭圆型照片盒子,已掀开,里头嵌着一张极小照片,但是清晰看到一家五口。

他们三个孩子还小,宏子只有六七岁,丽子只是个手抱婴儿,量子双颊胖嘟嘟,父母正年轻。

宇宙微笑,那是任何人的流金岁月。

他把照片盒子留在家里,想必是怕在旅途中大意遗失。

靶盖打开,想必是天天看。

宇宙对宏子的了解已经多了一点。

床头还有几本书。

——孙子兵法、基督一生、如何胜任情绪,只得一本小说,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泪。

小说翻到西克斯击杀南施那页。

这是全书最残忍血腥一段,一向叫宇宙不忍细阅。

宇宙抬起头来。

她离开宏子私人地带。

必到楼下,她松口气。

闻到厨房有香味,厨子在做鸡肉馅饼。

厨子解释:“关先生吃得很简单。”

宇宙连忙说:“我也是。”

她做了咖啡,取饼梅子果酱,搽面包吃,一吃好几片,吃相相当骇人。

胃口渐渐回来,继母辞世后接着一连串发生许多事,她一向食不下咽,已有很久不觉任何食物有任何味道。

厨子做一大杯咖啡给她,她喝得光光。

厨子想:这个年轻的太太不难服侍。

宇宙走到客房休息。

女佣敲门:“太太,可要把你行李搬来。”

宇宙摆摆手。

她蜷缩在床上,倦极入睡,醒来时已是傍晚。

宇宙换件衣服,找昔日旧友。

她们在一间普罗日本小陛子聚餐,宇宙去到,她们已经喝得三份醉,宇宙挤过去坐一角。

妙龄女子闲谈,题材自然围着异性转。

“妈妈,怎么说,有许多男人不能碰。”

“我们的爸大多数是好男人。”

“也不见得,老妈都擅于哑忍。”

“忍着忍着,也就一辈子,老来有伴,免得孤苦。”

“有钱男子不专一,不宜结交。”

“他有钱,至少要面子,子女不会吃苦,父母分手,孩子照样在欧美最佳大学毕业,回来到大机构工作。”

“太好看的男人呢?”

“我不管,我喜欢硕健斑大的身形。”

“幼稚。”

“靠上去你才知道身形多重要,我们的灵魂寄居在上,一双强壮手臂,会得接吻跳舞的一个他比什么都重要。”

“干杯,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大家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张宇宙这半年的遭遇逼使她长大,她与旧友已无共鸣,但是她忽然月兑口问:“欠债该怎么办?”

大家静了下来。

“宇宙你欠谁钱?”

“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无论是钱是情,一律速速加利息还清。”

扒,她们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龙虾汤来了,快喝一口。”

“看我昨天买的名牌手袋,足足一个月薪水。”

“这么贵你都忍不住,该节蓄了。”

“可是你看这些七彩字母多么有趣可爱。”

“你老大会穷困。”

有人忽然念说:“个人头上一爿天,过头三尺有神明。”

大家又轰一声笑起来。

宇宙喝了点米酒,觉得舒服,靠在椅背上吁口气。

“老了没钱像丐妇,你不怕?过了五十岁还驾杂牌车我会难过。”

“喂,虚荣的你,别说老来事好不好?”

“年纪大了才是花钱的时候,不然子孙干吗亲近阁下,还有,更要穿最轻柔的皮裘,戴上大颗珠宝,让管家侍候。”

“对,年轻时白衬衫粗布衭足够。”

卑题又扯到一出电影,宇宙说:“我先走一步。”

“宇宙,你当心一点,你回家要乘六号公路车,记住靠近司机坐安全点,最近车子楼上有男子侵犯学生。”

“是,小心。”

“谢谢各位好意,我都明白。”

“有空与我们出来玩。”

“一定。”

宇宙含笑与她们一一道别。

走到柜台,她说:“那桌女生,由我来付账。”

“房间里一共七人的那桌?”

宇宙点点头。

女侍递上账单,宇宙付了现款。

“小费不用那么多。”

“也许她们还要叫东西吃。”

“谢谢,谢谢。”

老朋友若果知道她此刻身份,说不定就不会对她那么好。

街上一辆六号公路车摇摇蔽晃,驶近,宇宙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幸亏司机已经看到她,缓缓把车驶近。

“太太可是回丹桂路?”

那是她自己的家。

那日宇宙没等到宏子电话,在沙发上睡着,做了噩梦。

她深夜穿校服坐在公路车楼上,风呜呜地吹,车子不住颤动,像是驶过凹凸不平地面,楼上乘客陆续下车,渐渐只剩她一人。

蚌然有人扑上车,按住她嘴,扯她衣衫。

宇宙拼命挣扎,滚下车子楼梯。

她不住尖叫,一声又一声,轰地一声,自沙发跌到地上。

宇宙浑身冷汗。

天亮了,她第一件事是找郭美贞律师。

冰律师上班之前先到丹桂路来看她。

“脸色那么差,什么是,又与宏子龃龉?”

“郭姐,我手上可是一点钱也没有?”

冰美贞诧异,“你要用钱?”

宇宙点点头。

“我写支票给你,多少?”

宇宙说了一个银码,足够普通女子三年生活费,至少每日可乘计程车。

冰美贞毫不犹豫取出支票,抬头写上张宇宙三字,“为安全起见,请立刻存进户口,”

宇宙收下支票。

冰美贞微笑,“收了什么刺激?”

“这是我的计划书,你请看看。”

“宏子说你没听电话。”

“他有找我?”宇宙略为心安。

一看电话插头,拔出了没接上。

“他说什么?”以前宇宙从不来不问。

冰美贞当然发觉这变化,“他说欧洲人心惶惶。恐怖份子连续破坏,游客大量减少。”

“他几时回来?”宇宙蹲下把电话插扑插回去。

“下星期三,他手下每个小时都有报告回公司。”

宇宙说:“忽然觉得寂寥。”

美贞微微笑:“想到宏子的好处了。”

宇宙取笑:“你才是他知音。”

美贞实话直说:“你揶揄我?我对宏子的感情,在你出现之前早已升华,不错,我仰慕他,我欣赏他,他年龄与我相仿,又朝夕相处,照说,不是没有机会,可是他只喜欢极美像小仙子那样叫歌诗慕的女孩。”

冰美贞深深叹息。

宇宙真佩服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坦白、诚恳、说出事实及感觉。

“他不识好歹。”

冰美贞笑出声来。

宇宙问:“此刻他在什么地方。”

美贞查一查手帐,“呵,他在飞亚车厂参观,不方便讲话。”

鲍司有人催她回去开会,她取了宇宙的计划书便走。

宇宙怪羡慕地看着她的背影。

冰美贞有才华有本事,喜欢谁都可以,又不喜欢谁更加可以。

宇宙所恃,不过是一点点青春美貌。

她走到银行,把支票存入户口,略微心安。

下午,电话响起,郭美贞叫她回公司开会商议计划书。

“这么快?”宇宙意外。

“打铁趁热。”

到了会议室,两个穿Z牌西装的英俊年轻财务经理迎出来。

他们逐项策略商议,轻松愉快,只余一些细节尚未解决。

“顾客对象是社会上零点一精英份子,一年大约做三宗生意,为求口碑,设计范围包括别墅、住宅、游艇、飞机,亦可随客人出发到欧美。”

宇宙点点头。

“公司叫什么名字好?已经有一间大宇宙公司,不如叫小宇宙。”

宇宙不喜欢这小字。

“再考虑一下,及早登记。”

宇宙说:“叫张宇宙公司吧。”

两人忙不迭点头。

冰美贞进来,“铺位地点决定没有?”

三人愕然。

美贞大笑,“当然先决定店址。”

大家摊开宇宙机构名下铺位地址商议。

有一家旧货仓改建的陈列室,宇宙一看就喜欢。

她决定髹白色。

据心理学家说,酷爱白色的人心里总有一个疙瘩,为求弥补,于是喜欢白色单纯美丽。

宇宙真的忙了起来,很累的时候她问郭美贞:“宏子怎么还未回来?”

“他行程延迟,同一大班人转到英国去了,整组人抱怨没带够干净衣物,得上街买内衣衭,又贵又不舒服,哈哈哈。”

“听你口气,你好象也曾经此苦。”

“我知道宏子脾气,同他出门,我永远带足一百套内衣。”她笑弯腰。

听郭美贞语气,仿佛那也是打工乐趣。

她转过头来问:“你想念宏子?”

“可能是。”

“是正式结婚的时候了,婚后,可以名正言顺的叫他回来,或是喝问:“你想到哪里去?””

“他会听话吗,他会老实回答吗?”

“当然不,但是,只有合法妻子才有资格问。”

“他会说谎吗?”

“只有合法妻子才可选择相信谎言或否,甚至一辈子舒服平安地住在那谎言里。”

“哗,我没有像过结婚有那么大好处。”

冰美贞笑,“现在你知道了。”

新办公室地方宽大,装修成小型美术馆那般,客人进来坐下,一杯咖啡在手,可以消遣整个下午。

一看就知道大抵不是服侍普罗大众的地方。

必宏子还没回来,家庭另外一个成员却出现了。

那日宇宙回到丹桂路,只看到门外一阵扰攘,两个警员正设法抬走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

避理员忽然大声说:“张小姐,你回来了。”

那肮脏的乞丐挣扎转过头来喊:“宇宙,救我,宇宙,救我。”

“你认识他,张小姐?”

宇宙本能地吓得往后退,那人身上有强烈酒精及阿摩尼亚味。

警察把他扭进囚车。

他把脸逼近车子窗口,嘶声叫:“宇宙,我是关量子。”

电光石火间,宇宙把他认出来,“慢着。”

警车已经离去。

宇宙连忙开车追上去。

到了派出所,宇宙表明身份,并且联络郭美贞。

美贞同宇宙说:“宇宙,由我处理此事,你立刻回家。”

“你几时来?”

“这不关你事,我会另外请律师处理。”

宇宙说:“你速来与我会合。”她关上电话。

“你是关量子亲友?这边来办手续。”

宇宙看到量子伏在询问室桌子上。

警员说:“量子是好名字:量子力学,量子基金,不应是流浪汉名字。”他有点感喟。

宇宙赔笑,“我想保释他。”

“他是你什么人?”

这时,律师已气呼呼赶到,“关太太,这里由我说话。”

警员不置信地看着她,“你是他妻子?”

“我是他亲人。”

律师站在宇宙面前,“办手续吧。”

必量子叫:“宇宙。”

宇宙蹲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他苦涩地答:“我回来了。”

“你怎么搞成这样?”

“我在街上流浪数天,就变成这样。”

“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哪里还有家,她带着女儿金钱走得影踪全无,我被房东赶出,只得回来,这边又无住所,找不到宏子,只得找你,谁知被警察抓了来。”

宇宙发呆。

量子全身脏得起污垢,不知怎地,皮肤溃烂发炎,门牙撞月兑,他不断搔痒,形状猥琐可怕。

警员说得对,说什么,他都不像一个叫关量子的人。

人性何等脆弱,三日流落街头,就变成这个样子。

这时量子忽然说:“宇宙,原来宏子全是对的,他这人真邪,现在我相信了,他料事如神,他是预言家,他一早看到那女人图谋不轨,可怜愚蠢的我一直与他对抗。”

冰美贞到了。

“宇宙,我们走吧。”她拉起宇宙手臂。

宇宙也知道留下无用,黯然跟郭律师离去。

冰美贞说:“我们去喝一杯。”

她们走进小小酒馆坐下,叫了冰冻啤酒。

宇宙茫然问:“发生什么事?”

“他不是同你说了:人财两失。”

“怎么会有那样厉害的女人?”

“那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事事被宏子猜到?”

“宏子明敏过人,心思密实,又富生活经验,看出但凡这样的人,大抵会做那样的事,三下五除二,很快得到答案。”

“追那女人归案呀。”

“到什么地方去追?”郭美贞十分唏嘘,“当日,关量子心甘情愿,我这一生,也曾失去许多十分重要珍贵的东西,但是,当时纯属自愿,又有什么话可说。”

宇宙恻然。

“若不是硬与宏子作对,这种悲剧,全可避免。”

“你是说,他们实现了宏子的预言。”

冰美贞叹口气,“我觉得非常疲倦,刚才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直想回到黑甜乡去。”

宇宙问:“量子会怎样?”

“你放心,宏子自有安排。”

“譬如说——”

“找个人照顾他,给他一门小生意,搬往内地转变环境……宏子不会离弃他。”

宇宙略为放心。

“首先,当然要把他送进医院检查。”

“短短一段日子不见,他怎么变成乞丐?”

“因为他已放弃。”

宇宙低下头。

这时有年轻男子过来说:“小姐们,介意聊聊天吗?”

宇宙与郭美贞看着他们:整齐五官,爽朗笑容,可是,他们实在太年轻太可爱,与她俩心态距离太远。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下次吧,今天实在太累了。”

冰美贞只想回去继续她的恶梦。

宇宙也想休息。

必到家,她忽然呕吐起来。

把张宇宙放到街上三个月,会变成怎么样?

面孔先烂起来,然后,牙齿与头发纷纷落下,接着,尽一切能力去换食物裹月复……她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她回到新办公室,情绪略微稳定。

宇宙穿着雪白衣衭,配着雪白墙壁沙发,看上去令人舒服。

冰美贞打电话给她:“宏子回来了。”

“我去接他。”

“他已经到你门口。”

宇宙拎着电话出去门口看个究竟,忘记这具电话有地线,一扯,她差点摔跤,同事抢过来扶住她。

已经来不及,刚巧这个时候关宏子推开门走进,看到她这一副尴尬模样。

宇宙定定神,站好,轻轻说:“欢迎回家。”

必宏子诧异问:“电话上是谁,你为什么紧张?”

“是郭姐说你在门口,我还想去飞机场接你。”

连宇宙自己都听得出声音中满是回心转意,她有点不好意思,沉默下来。

必宏子很大方地转过头去,“这两扇木门做得很好,比玻璃门私隐。”

同事过来解说:“我们开会研究过,决定搞一种会所气氛。”

“接到第一宗生意没有?”

同时笑吟吟:“是张文怀夫人。”

“张太太,”宏子有点意外,“这位夫人著名好品味,低调文雅,系出名门,可是也同样挑剔,她选了什么?”

“我们有一盏铁芬尼染色玻璃紫藤图案座地灯,她一看就喜欢,叫我们设计一个起坐间。”

“是什么样的会客室?”

宇宙微微笑,她很少觉得自己幸福,这时心中却泛起这种感觉:宏子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看她。

同事答:“张太太希望有一个私人空间与好友打桥牌谈天吃点心。”

这时两名助手抬出那盏玲珑绮丽的灯来,轻轻开亮。

连见多识广的关宏子都不禁啊地一声。

宇宙解释:“张夫人会客室有长窗通往小报园,春季满墙紫藤,正好配这盏灯。”

他点点头,“我回公司,傍晚再见。”

宇宙送他到门口,“你可要回家休息?”

“我在飞机上盹过一觉。”

“量子回来了。”

他点头,“我已知道。”

司机替他打开车门。

他抵[土步]第一件事是来看她,宇宙心里高兴。

这时另有客人推门进来,一眼看见那盏灯,像被磁铁吸引,不由得走近。

“这灯贵店自何处得来?”

助手笑答:“我们希望三百元购自某某旧货摊,可是事实是在苏富比拍卖行处得到。”

大家都叹口气。

稍微与众不同一点的事物都已被炒得贵不可言。

“这位先生请过来这边,我们有一册目录可供参考。”

宇宙自大柚木橱中取出目录,穿香奈儿套装的漂亮经理出来陪他选焙,人客受宠若惊,他一时没想到,这种排场,也都算在价目上了。

整天宇宙嘴角都挂着微笑。

经过一面水晶玻璃镜子,她看到自己,不禁一呆,欢容如此,都不像张宇宙了,可是看仔细一点,弯弯嘴角还是有一丝沧桑。

什么是沧海桑田?那是指遭遇巨大变化,像宇宙,就是历尽沧桑,嘴角忍不住有一种苦涩。

她不想再看自己。

下午,她备了鲜花,到继母处致意,站了好久,直至腿酸。

司机不放心,过来立在一旁等她。

宇宙又前往探访丽子,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汩汩而下。

不知是谁,在这样的幽静地带,用小小收音机播放民歌,忧郁歌声这样唱:“悲哀的命运属于所有女性,她永受控制,永被囚困,我是个贫女,我命运堪怜……”

宇宙用手掩脸。

司机静静接她回家。

接着助手送了账目来,她只得收拾心情细读。

稍候郭美贞来看她。

“宇宙你不介意吧,我俩竟成为朋友,我上瘾般渴望来喝杯咖啡说几句话。”

宇宙笑答:“是我高攀了。”

“宇宙你前后判若两人。”

“这是褒是贬?”

“对你来讲是赞美。”

“那么说,从前那张宇宙岂非不敢恭维?”

“少女都是一般任性娇纵。”

“我是贫女,我命运堪怜。”

“可是你长得比谁都可爱。”

“我从不自觉。”

冰美贞目光移到帐部上,“这门生意倘若赚钱,简直天无眼。”

“同你赌什么?”

“我若输了,每次见你都鞠躬叫关太太,哈哈哈。”

“我不稀氨,你押别的。”

这时关宏子来了,女佣一开门他便听到银玲似笑声,忙问:“什么事那样高兴?”不知多久没听到欢笑声。

宇宙忙上前说个究竟。

听罢,他也笑起来,“越不在乎越会赚钱。”

半晌,他告诉她们:“我去见过量子。”

大家静下来。

“他完全明白了,很平静,说是财散人安乐。”

冰美贞问:“他有打算没有?”

“他想到欧洲旅游。”

“旅游最能开拓心情。”

瓣子忽然问:“为什么我要与他们作对?”

冰美贞替老板开月兑:“因为你不甘心他俩受骗。”

“我又何必施横手干涉。”

“弟妹也是你的责任。”

“可是你看结局,我将终身为丽子内疚。”

这时,宇宙轻轻说:“丽子一向有病。”

她走前与宏子紧紧拥抱,两人都落下泪来。

冰美贞温和地说:“我告辞了。”

瓣子说:“现在我已没有责任。”

冰美贞在门口转过头来,“你还有整个宇宙。”

这话说得巧妙,可以指整个宇宙机构,也可以指张宇宙他爱的人。

这冰雪聪明的女子开门离去。

瓣子斟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安乐椅上。

宇宙以为他有话要说,正思考如何开口,也许,他要与她商量婚期。

可是不,他已累极入睡。

宇宙替他盏张薄毯子,她到书房用电脑读账部。

瓣子这一觉睡得好长。

宇宙想到父亲生病卧床那一段时间,她多怕他不再醒来,父亲斯文有礼的同事纷纷来探访,他们都知道他不久人世,可是妇孺仍怀着可怜卑微的希望。

瓣子露在毯子处的手又干又露筋,有点像她父亲双手。

宇宙叹口气,与助手通了几个电话。

“是,那张支票已经存入。”

“傅小姐的设计图明日送去批阅。”

“我不知道谁介绍伊藤先生来,我们并没有刊登广告。”

“粉红色大理石暂时缺货。”

张宇宙真好像有许多事要做的样子。

必宏子的商人生活简单得多:工作、休息,他受金钱控制,他又拿金钱钳制人。

第二天早上,司机送他替换的西服衬衫过来。

他却仍然没有醒来。

秘书来电:“关太太,他今日上午没有会议约会。”

“那么让他休息好了。”

“是关太太。”

近中午,他蓦然惊醒,“哎呀,”他叫出来:“我迟到了。”口角像爱丽丝梦游仙境开场时那只白兔,它匆匆忙忙赶路,不住取出袋表看时间,生怕迟到。

宇宙忽然问自己:你是爱丽丝吗?

嘴里却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瓣子看着宇宙清丽的容颜,呵,她主动与他说话,殷殷垂询,他月兑口而出:“仙境。”

宇宙笑了。

在她面前,宏子时时自惭形秽,上帝在创造张宇宙时特别用心,五官头发皮肤身形手足无一不美,均属精心打造,看了就叫人心折,到今日,宏子只趁她不注意时才贪婪多看几眼。

他比较矮小,臂与腿都短,靠深色端庄西服遮掩,肤色粗黑,只得时时修饰,家中三兄妹数他最不起眼,所以他用人时特别挑选外型神气的年轻男女,长年吃亏的他知道长得好占便宜。

客人一到宇宙,看到招呼接待他们的专业人士全体高大俊美斯文,已经印象特加。

他起来梳洗。

一照镜,只说:“我像个海盗。”

他要回家修饰。

“时间真不经用,我们今晚见。”

宇宙点点头。

他离去之后,佣人收拾沙发,他躺得久了,羽绒沙发上有一个人形凹位,伸手去模,尚余体温,可是,宇宙却没有坐上去的意欲。

她回公司去。

一直有人客慕名进来参观,由助手招呼,宇宙躲在一角欣赏街景。

敖近有许多办公室、画廊、咖啡厅,下了一早雨,行人匆匆。

宇宙坐在一幅染色玻璃后,她看得见人,人看不到她。

雨渐渐停了。

一辆黑色房车缓缓沿行人道停下。

谁,宇宙想,哪个阔太太前来购物。

车门推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年轻男子下车来,他浓眉大眼,身量高大,手里执一束鲜红色玫瑰花。

扒,他长得有几分像陈应生,这英俊的男人是谁,花送给什么人?

宇宙忍不住走到窗前。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飞扑上前,他们两人紧紧拥抱,深深接吻。

宇宙怔怔凝视。

那女子欢笑着把鼻子埋进玫瑰花瓣中嗅那花香,两人上车而去。

短短一幕,不止宇宙看到。

身后两名女助手轻轻交换意见。

“你试过那样倾心的热恋没有?”

“没有适当对象。”

“也许,不能耐久。”

“享受过一天也是好的。”

“你愿意付出多大代价交换?”

两人想了一想,齐齐低声答:“不惜任何代价。”

真是,即使爱一个人,也不表示一见他便想热烈为他嘴唇。

人类越是文明,越是升华。

你扶着她手肘走路,她帮你斟一杯热茶,已经几十年过去,谁也没想到男欢女爱。

宇宙转过头去,又有客人推门进来。

是张文怀太太。

助手把设计图展开,建议用极淡色雪青山东丝做沙发面子,料子十分女性化,线条却几何形十分简单明朗。

张太太像是遇到知己,感动到说不出话来,立刻签名核准。

同事们立刻知晓,这也是头号寂寞的一个女子,从来没有知己,也无人了解她,碰到一班知情识趣的设计师,触动她的心思。

宇宙站在不远之处浅浅微笑。

她走近:“你是店主张小姐?”

“不敢当,请叫我宇宙得了。”

“歌诗慕是拉丁文吧。”

“我一向还以为是意文。”宇宙意外。

张太太微笑:“我读过一年拉丁文,十五世纪著名的翡冷翠麦迪西家族其中一个家长叫歌诗慕,所以你以为是意文。”

“呵,那以你为准。”

“我的女儿,她也用拉丁文为名,她叫歌诗玛,Glossimar,闪烁的意思。”

“哗。”宇宙笑。

张太太也笑,“她比你小一点,几时介绍你俩做朋友。”

“人一定长得美。”

“那是不用说了,天使长马歌做到人时只用模子印一印,有时还歪了一点,做歌诗玛时却精雕细琢,专注用心。”

宇宙一直微笑。

“只是不大愿意用功读书。”

宇宙轻轻问:“张太太还有其他需要吗?”

人客这样回答:“我有许多需要,最好整栋房子重建。”

“我们在谈什么样的预算?”

“无限预算。”

助手立刻上去围住她。

下午,宇宙抽空去看宏子。

秘书一见她便笑说:“关太太来得真好,花店刚送这个来,关先生要带回家去。”

她手里握着一大束鲜红玫瑰花。

不知怎地,这时,玫瑰花显得俗艳。

倘若由关宏子亲手握着,她会否扑上去深深印上一吻?大抵也不会,宇宙有点惆怅。

秘书把花插进瓶子,“关先生正开会,十分钟可以出来。”

她离开时轻轻关上门。

宇宙打算耐心等宏子下班。

她走到桃木大书桌前,忽然看到一只文件夹子,上边写着小小张宇宙三字。

宇宙诧异,这是什么?

文件有关她的机密,抑或私隐?

她忍不住掀开来看。

宇宙呆住。

文件总数约三寸厚,全是账单,并无一张例外。

丹桂路按月日常开销、继母住院及殓葬费用、佣人司机助手的薪水,她个人的零用金。

全一张张清楚列出。

到最近新公司开幕,帐(原文)单数目简直接近天文数字,张宇宙三个字好似用铂金打造出来。

最叫她吃惊的是郭美贞律师所有服务按时收费,每次与宇宙喝咖啡,都收取上庭辩护般酬金,自她出门那一刻计算。

宇宙受到惊吓,一时说不出话来。

账单上有宇宙机构会计部印戳、出纳经理签名、以及关宏子的印章。

宇宙发呆。

他像是宇宙机构其中一项投资。所有账单齐集之后,可以做收支平衡表,哪几项是赚,又何处是蚀,她的青春肯定每年贬值,渐渐成为负资产。

到了实在不堪地步,宇宙机构为着顾全大局,利润重要,也许可能将她当坏账那样撇掉。

宇宙双手发抖。

账部又厚又重,关宏子的批语:收入光碟方便查阅。

从此之后,张宇宙化为宇宙机构档案资料一部分,有必要时,供人参阅。

她怔怔坐下。

她捧起咖啡杯,冷却的咖啡像一面小小悲妆镜,照出她僵硬的脸容。

门推开,关宏子进来,“咦,宇宙,是你。”

宇宙抬起头来。

必宏子看到她紧绷着的五官,不禁叹口气:“宇宙,谁又得罪你,什么事令你不高兴,动辄使小性子的你什么时候才愿意长大。”

宇宙听到他的责备,不出声,轻轻放下咖啡杯,当是什么也没听见。

她调整自己表情:不能太假,所以不要立刻就笑,也不能墨黑脸颊,不如装有嗔意。

她转过头来,“我饿得快要晕厥,真不该穿上束腰。”

必宏子听得她那样讲,不经释然,立刻叫秘书定位子吃饭。

“宏子,”她挽起他手臂,“有一种旅行团,专门带着游客四处去吃道地美食。”

“你想吃什么菜?”

“宏子,你我均非粤人,我俩祖籍江苏浙江,不如返回家乡,一路吃着走:淮扬小菜,各种糕点,江南人最擅长做糖,嗜甜,故此连声音都糯,我们就挑这条路。”

瓣子被她逗得笑起来,“这不难,吓得我,还以为你要到青藏一带去。”

“不,我不吃苦,我挨苦的限额已经爆表。”

“也许年底会有时间。”

“太冷了,秋季吧,就此约好。”

这是宇宙才觉得她一向小觑自己,原来她不是不会迁就,不是不懂敷衍。

一下子把题目扯到十万八千里以外,替自己解围。

啊,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混饭吃了。

罢好郭美贞进来招呼,宇宙立刻拉她一起。

多个人陪,吃饭时说说笑笑,时间易过。

反正郭律师可以按时收费,呵,可怜天真的张宇宙还以为郭姐是她的朋友,热心真诚,随传随到。

天下哪有那样好人,当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它大抵也不会是真的。

蚌然之间,宇宙都明白了。

晚饭她吃了许多,说着读书时趣事,不但叫关宏子听得津津有味,连郭律师也感兴趣,因为张宇宙平时惯于一言不发,专等别人娱乐她。

必到家,宇宙一关上门,脸就拉下来。

她累得说不出话,那叠账单!不计利息她生生世世也还不清,从此她得扮一只快乐小鸟,而且还得不停更新演技,时时给她观众意外惊喜。

宇宙扑倒床上。

睡到半夜,她起床呕吐,佣人已经下班,公寓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喘息半晌,坐在床沿,觉得比继母更惨,她还有宇宙作伴,宇宙又有谁。

继母半夜起来,宇宙一定惊醒,轻轻走到她身后,拍打她背脊,“不怕,我在这里”,继母总顺势握住宇宙的手,“宇宙,你这一拍我就没事了,快去睡。”

虽无血缘,母女也相亲相爱。

宇宙用热毛巾敷脸。

必宏子并没有昏了头那样爱上张宇宙,他十分理智,他永远也从来不曾失去他的清醒与智慧。

宇宙长叹一声。

她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第二天清早,她收到一个电话。

“宇宙,我是量子。”

“量子,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你楼下,希望与你一起送花给丽子。”

“你可要上来喝杯热茶?”

“不用,我在楼下等你。”

宇宙很快出门,一见量子就说:“你气色好得多了。”

这是真的,量子虽然比从前憔悴,但是衣履整齐,门牙镶了回去,新理头发,口气清新。

他身后跟着司机与一个年轻端庄的看护,宇宙朝他们点头招呼。

这次,管理员没有召警把他赶走。

必量子说:“宇宙,上次扰骚你,真对不起。”

“什么上次,我都不记得。”

他已经买了花,是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

“这个花,名字真好。”

经过花档,宇宙下车,亲手选了洋水仙,寄意济慈咏水仙调:美好的水仙花,我们哭泣,因见你早逝,像旭日尚未抵达中午。

宇宙忽然落泪。

量子轻轻说:“宇宙,你对我们兄妹最亲善,我们永远感激你的慈心。”

宇宙说:“量子你太客气。”

“你没有看低我俩。”

“我是什么人,人家不小觑我就很好。”

到了目的地,他们献上鲜花。

量子问:“宏子可有来过?”

宇宙不出声。

“他这个人,拿得起放得下,我最佩服他。”

也只能这样讲。

“宇宙,有时间喝杯茶吗?”

宇宙点点头。

她问:“目前生活如何?”

“我与看护蒋珠欢将要结婚,欢,过来,与大嫂说几句。”

那秀丽的看护走近,量子握住她的手。

她笑着叫声大嫂。

宇宙有意外之喜,“量子,你也会秘密行动。”

“这件事大哥也赞成。”

“那我放心透顶。”

珠欢说:“大歌送了厚礼。”

量子说:“那不过是他的九牛一毛。”

宇宙笑:“由我来替你们装修新居。”

“我们只需要几件简单家具。”

“欢已怀孕,还是对孪生儿。”

“哗,”宇宙大乐鼓掌,“要置两套洗衣干衣机,以后关家可热闹了,”又说:“不过,需搬得远远,莫教孩子们受大伯影响。”

量子也笑,“你想法与我一模一样。”

这一顿下午茶喝得十分高兴。

量子脸上一点不愉快的形迹都没有了,他真的全部遗忘了吗?

他感喟地说:“宇宙,只有你才懂得与宏子相处。”

“他对我很好。”

“宏子不会爱人,他甚至不爱他自己。”

宇宙当然渐渐明白,宏子眼中最重要的,是人人赖以为生的金钱。

“我没有资格说宏子,尤其在你面前,你是大嫂。”

“心事不妨直说。”

“到了今日地步,夫复何言。”

宇宙忽然问:“你说,量子,我俩可否鼓起余力勇气出外找一份工作?”

量子抬起头,露出诧异神色,“你说什么?”

“自食其力。”

量子看着她,“你是指查看报上聘请广告应征工作?”

不错,看到合适工作用红笔圈起,逐间公司寄上履历及自我介绍,等候约见面试。

量子这样答:“我年纪大了。”

被句话说,他不愿尝试。

张宇宙呢,她也已失去勇气。

——每天晨早七时多,出发往工作岗位,刮风下雨,挤公路车上,满车厢都是苍白厌倦的面孔,整个车卡洋溢着体臭汗臭。

必到办公室,有事做事,没事装有事,打躬作揖,是是是,对对对,月底领取薪酬,支付生活费用。

宇宙忽然低下头,“我年纪也大了。”

量子感慨:“宇宙,如果同宏子态度,同你一样,我就幸福得多。”

宇宙忽然笑,“我何尝不是这样想,量子,与你讲话坦率得多。”

“你说这是宏子的成功抑或失败?”

宇宙肯定地说:“成功,宏子做什么都是成功的。”

他们分手之前,宇宙祝福量子及他的未婚妻。

下午,郭律师带来糕点招呼同事,然后她坐下来,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叠文件。

她问宇宙:“记得这份合约吗?”

宇宙啊地一声,她都忘记这份婚前合同,满以为发生那么多事,关宏子与张宇宙已有一定了解,不再需要法律约束。

但是很明显,宏子一是一,二是二,决不含糊。

“签署后可安排婚期。”

“这份合约,对我可有益处?”

“绝对有利。”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我需对我专业负责。”

幸亏她没有说因她是张宇宙的朋友。

冰律师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页,“请在这里及这里签字。”

宇宙写上她的名字。

冰美贞吁出一口气,老板当会称赞她办事得力。

“为什么宏子不亲自来索取签名?”

“好人是我,丑人也是我,他已习惯找我做私事代言人。”

“你做过多少次?”

“我不便透露,请你体谅。”

“郭姐,原来你按时收费。”

她一怔,随即微笑:“不错,我不能像一般职员坐在办公桌前等候差遣。”

“收入一定上佳。”

“托赖,上年度纳税近一百万。”

“郭姐你真有本事。”这句话一丝揶揄的意思也无,宇宙由衷佩服。

“宏子对我信赖。”

“我也相信你。”

“谢谢你,宇宙。”

她收拾好文件离去,公事公办,无比磊落,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公事,说“宇宙我们是朋友”这种话也是公事一部份。

同事们分享糕点,诧异问:“这叫什么,又好看又如此么美味?”

宇宙过去一看,“这叫绿豆糕,那是方糕与茯苓糕。”

“制糕印子简直是一件件艺术品。”

宇宙取饼一件印着圆寿字绿豆糕送进嘴里,只觉遇嘴即融,香甜无比。

她忽然说:“给你一点甜头尝尝。”

同事问:“什么?”

宇宙答:“没什么。”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第二天郭美贞与她吃午餐,宇宙盛赞那中式糕点。

“托人自上海空运出来,制方复兴,有口皆碑。”

“竟吃得如此挑剔。”

她说:“又无子孙,有福不享尽,留给谁人?”

宇宙微笑,“恭祝你很快爱上一个穷汉,生十个子女。”

冰律师大笑起来,“谢谢你。”

“找我什么事?”

“心中有什么好日子?”

宇宙摇摇头,“每逃诩一样。”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总有一日叫你高兴纪念过。”

“三月八日妇女节。”

“不如挑你生日那天结婚,两天一起庆祝。”

“我想收两份礼物。”

“收礼日子多着:新年、圣诞、生日、孩子们生日,结婚周年、情人节,商人最会巧立名目。”

“宏子怎么说?”

“他说随得你。”

“那么,就五月一号吧。”

“我将一切交与婚礼专家与你联络。”

“不不,我与他签个名即可,你郭美贞当证婚人,把量子夫妇也请来观礼。”

冰美贞一怔,“这倒是简洁。”

“我不想铺张。”

“我会通知宏子。”

“请宏子拨冗亲自与我商议此事可好?”

“我同他说。”

宇宙看着郭律师,“关宏子以前可结过婚或是离过婚?”

冰律师立刻回答:“我保证他从无结婚离婚纪录,亦无私生子女,你俩身世一般清白。”

宇宙咧开嘴笑。

冰律师忽然说:“我向往盛大婚礼,穿着束腰束胸大纱裙珍珠钻石什么都不做不理单说誓词与小小报童玩耍,亲友云集祝贺……”

宇宙意外。

她自嘲:“好比镜花水月,空想一场。”

宇宙按住她的手,“来日方长,那叫你着迷的穷汉会得出现。”

冰美贞深深叹口气。

“陈应生与苏群英伉俪好吗?”

“很好,他们已投入工作。”

“你应向苏女士学习,主动寻找幸福。”

冰美贞嗤一声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不作兴侵犯儿童。”

“陈应生已经二十多岁。”

“幼稚不堪,带他一世肯定是苦差,不过也许不用很久,哈哈哈。”

宇宙说:“我去告密:有人诅咒他们。”

“当着他们脸我也那样说。”

宇宙也笑。

“经过近一年折腾,你俩终于结婚。”

宇宙一怔,“有一年了吗,我一点不觉得,仿佛只是上月的事,我全然不觉四季变化,自冷至暖,我也不觉月兑下外套,换过夏装。”

冰美贞恻然,“发生太多事,你哪里还有时间心情理会细节。”

宇宙却有另外一个说法:“办公室、车子、家里,全部空气调节,我再也不用在街上跑,当然也不觉得冷热,我享福了。”

大家都低下头。

饼一会宇宙问:“郭姐,你对每个人都如此妥当?”

“我尽量做到公平客观。”

“你是个好律师。”

“宇宙,你有什么事,尽避对我说。”

“生活有了着落,又有工作消遣,我很高兴。”

宇宙的确一直在笑。

两人分手,宇宙回到公司,只见稀客莅临。

庄家欣把公司里所有窗帘样版都翻出来看个究竟,堆满一桌一地。

看到宇宙回来,跳起来与她拥抱。

“宇宙宇宙,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你先坐下,慢慢说。”

宇宙叫人换过热茶,又收拾了布样,握着她手,觉得今日终于可以与庄家欣平起平坐。

“你看你,越来越漂亮。”

“宇宙,我下月结婚,你一定要来参加婚礼。”

原来如此,宇宙暗暗叫苦,这个结婚专家,今年又在何处结婚,她哪里走得开。

“这次在什么地方?”

家欣娇嗔地说:“什么这次那次。”

宇宙陪笑,“仍在康华尔。”

天下竟有这样好脾气的父母,宇宙艳羡家欣,一次又一次,他们为女儿主持婚礼,支持祝福她。

“我爸妈时常请客吃饭,大家乘机聚一聚,多高兴。”

“是是是。”

“请帖在这里,宇宙,这次,你不必穿伴娘礼服,你与宏子在我婚礼上认识,你俩非来不可。”

“你问过宏子没有?我可不能替他作主。”

“没人可代他作主,我一味死缠即可。”

正经事讲完,家欣站起来四处巡视,“婚后我也向爸爸要求拨款开设公司。”

“做何种生意?”

“做时装,专门替小姐太太订购所谓限额生产的皮鞋手袋珠宝,第一时间在本市穿出炫耀。”

宇宙松口气,“幸亏不是与我们争。”

“宇宙你真可气,你看你多能干,一下子什么都得到了,原先以为宏子与你更本不配对,可是听说今日他对你唯命是从。”

宇宙侧头想一想,“因为,我必须努力。”

“我也得好好做人,总不能明年又结婚。”

宇宙忍不住笑。

家欣吃完蛋糕离去,从头到尾,她没有提到男方是何种族裔做什么职业,那些无关重要,庄家欣不折不扣一生都是庄家的掌上明珠。

助手出来收拾。

宇宙问:“有无做成生意?”

助手摇摇头,“庄小姐玉笑珠香,敝店蓬壁生辉。”

“那就足够,说得好,这才是做生意应有态度。”

晚上,宏子见到宇宙说:“家欣像是永远十五岁,她在我办公室缠足一个小时,叫我前往康华尔参加婚礼,她又要做新娘。”

宇宙微微笑。

“我的福气是幸亏你一点不像家欣,你去不去?”

宇宙点点头。

“那么,我俩再走一趟,我只能逗留一天,康华尔对我俩有特殊意义。”

第二天,宇宙特别去请教专家该穿何种礼服。

“第二次结婚,新娘本人穿什么颜色?”

“我没敢问。”

“假设她不穿白色,那么,人客也不穿白,我一直认为如有疑惑,选淡黄或粉红香奈儿套装。”

“人各一套可怎么办?”

“婚礼原本是最闷场跋,红白黑服饰均不宜,你说还有什么颜色可穿。”

“你替我选吧。”

“这真是我的荣幸,关太太。”

衣服送来,宇宙一点也不喜欢。

冰美贞一看,“都不像你,深粉红捆金边,可怕。”

“或者外套可以保留,配牛仔裤。”

“我见到某店有套灰色丝绒女士西装。”

“我立刻去看。”

结果宇宙准备三套衣服,就那一天穿着。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隆重,要做关太太了,得替男家着想,若孑然一人,才不怕失礼谁。

一日,她在店里穿着扎染背心及裙子,与助手看油漆色版,一个年轻女子进来,四处浏览。

女子身上正穿着郭美贞口中可怕的深粉红捆金边外套,什么限量生产,还不是人人都有,宇宙没好气地笑。

助手上前招呼。

她要看画,助手推荐了几间画廊。

她问了几个名字,助手把价格一一报上。

她说:“我其实不喜欢国画。”

助手感喟:“早十年我在巴黎见过米罗的版画不过数千法郎,现在当然涨上十倍。”

“那么,能否联络巴黎?”

“我们收取二十个巴仙服务费呢,你可愿意自己联络?”

“我不读法语,拜托你们。”

助手送她离去。

宇宙有点疑惑,问助手:“那是谁?”

“一位美国华侨,姓胡。”

宇宙想一想:“先收费。”

“明白。”

“多大年纪?”

“看她双手,大约四十余岁。”

宇宙点点头。

晚上,宏子同她说:“不如我们也在康华尔结婚。”

“我猜想一天不够,总得预先登记。”

“我叫郭美贞去调查。”

“郭姐按时收费。”宇宙提醒他。

瓣子却不经意地回答:“谁不是呢。”

宇宙噤声,真的,谁不是呢,连她自己在内。

由此至终,关宏子看人看事,比她透澈。

瓣子翻阅当日报纸,照例累极盹着,他太放心了,即将与他的歌诗慕结婚,她终于回心转意,她恐怕是目前最了解他的人。

宇宙接到一个电话。

“你可是宇宙,我是家欣爸爸,宏子在吗?”

“庄家伯伯,你好,我立刻去叫他。”

“他在忙?我同你说也一样。”

“不不,他没事,我去叫他。”

宇宙轻轻推醒宏子,把电话放在他身畔,他立刻转醒,“是是,我俩一定到,届时见。”

放下电话,他说:“下次不必叫我,我正做好梦呢。”

“什么好梦,说来听听。”

“梦见父母在我身边,父亲读报,母亲絮絮碎碎,不停说家务事。”

“那确是好梦。”

“你可有梦见父母?”

“我对生母没有记忆。”

“你即将结婚,可要请她们到场臂礼?”

“母女彼此心目中,全然没有对方,不必了。”

“我想你知道,要找的话,是可以找得到的。”

“我不想找她。”

“那样肯定倒也好。”

宇宙看着她未来丈夫,发觉他额角开始月兑发,发线渐渐形成一个U字,老气横秋的他外型也比同龄男子较老。

宇宙忽然想起陈应生一头午夜般漆黑浓发,她老是想伸手指进去替他梳理。宇宙有刹那失神。

“在想什么?”

“继母知道我俩结婚是会高兴的,你们很有缘份,她一直感恩。”

瓣子只说:“那是应该的。”

佣人捧出鸡汤面,他吃两口,嫌油腻,要回家吃厨子做的点心。

“宇宙,你也该搬过来了。”

每个人每件事都需听他安排,他从中得到乐趣,却不顾他人感受。

打算跟他一起生活的话,必须明白,对抗无益,量子与丽子是活生生例子。

宇宙陷入沉思。

第二天,那中年胡女士又来了。

这次,要求见张宇宙,“她是你们老板吧,我想与她谈谈。”

宇宙迎上去,“你找到适合的画没有?”

苞女士挺疙瘩,“其实我也不喜欢西洋画。”

宇宙笑,“墙壁留白也是好事,我家一张画也没有。”

苞女士凝视她。

宇宙有点警惕。

她心绪悲苦,真怕胡女士忽然开口说:宇宙,我是你的生母,我俩终于见面了,你好吗,结婚也不告诉我。

她静静等对方开口。

可是胡女士却这样说:“张小姐,我们是行家。”

“啊!”

“我在上海也有一家室内装修店,用最名贵材料,收最高价钱,大城市消费能力强壮,极受欢迎。可是看到你的噱头,我自叹弗如。”

宇宙一怔。

噱头是沪语,指虚假绰头。好比粤语中出术,并非恭维。

苞女士肯定染上一些比较轻佻的沪人习气。

宇宙沉住气微笑不语。

“张小姐,你年轻貌美,我与你拍档到上海大展鸿图如何,何必屈居小小一个县城?”

口才这样了得,宇宙不但没被得罪,反而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什么都好,只要别告诉她,她是她的生母。

“怎么样?资本你四我六,利钿五五分帐。”

宇宙笑答:“只怕我先生不让我两地跑,只得婉辞你好意。”

“你已婚?”胡女士好不失望。

宇宙点点头,第一次发觉有丈夫真好。

另外有外国客人进门,她去招呼别人。

饼片刻,胡女士走了。

助手说:“她留下上海地址,请你有空去探访她。”

“有没有劝你去上海?”

“她表示可以升职加薪。”

“公然挖角呢,你怎么讲?”

“我说胡女士,我不但有丈夫,且有一个读三年级的孩子,我晚晚要替他补三小时功课。”

宇宙微笑。

她如释重负,整日心情愉快。

下午,郭美贞来找她。

宇宙实在忍不住,问她:“郭姐,你每次找我,都自出门该刹那计算费用吗?”

懊一个郭美贞,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回答:“有时是,有时不,会计部自会核数。”

宇宙吁出一口气,“对会计部来说,我们都是一个档案。”

“你那个肯定复杂得多。”

宇宙很会开玩笑,“你年资深,厚一点。”

冰美贞加一句:“每年开一本新册子,你也是。”

“有事吗?”

“英国注册结婚需预先登记,宏子决定回来签字。”

宇宙松口气。

冰美贞忽然说:“奇怪,他的反应与你一模一样。”

“怎么样?”

“大家都如释重负。”

宇宙一怔,他也觉得越迟行礼越好?

怎么回,他一早希望结婚。

“你什么时候搬回大宅?”

宇宙回过神来,“从康华尔回来再说吧。”

冰美贞说:“大宅园子新添一张乒乓球桌,我忍不住玩了一会。”

宇宙意外,“你与谁对打?”

“我拉住司机,他不还手,我赢了他,乒乓这件事,讲对手,太强太弱都不行,需旗鼓相当才好玩。”

宇宙微笑,“有对手已经很好,至少球会得回头。”

“想到读书时,爱上乒乓,下课后与同学三盘两胜,打个痛快淋漓,一头大汗,衬衫往背上贴,真好玩。”

那时什么都是美好的,男同学走过来,解下[孛页]子上毛巾,替她擦汗,两个人拥着对方的腰身,经过翠绿草地,到小酒吧去喝冰冻啤酒。

冰美贞低下头,她当然知道一生最好时刻已经过去,现在只剩下两千平方尺面积公寓及两架欧洲跑车。

宇宙笑说:“我陪你打。”

“你?不要你。”

“你还挑剔呢。”

“大事由天,小事由我。”

她走了。

下午,众同事合力撮成一单生意,本月终告收支平衡。

宇宙咀嚼着郭美贞的话:大事由天,小事由她。结婚是大事还是小事?

对庄家欣来说,小事耳,每年举行一次。

对张宇宙来说,肯定是大事,她害怕结婚,但是一旦结婚,又永远不想离婚。

宇宙怕煞离乱。

第二天她失手摔落一只法国嘉利闪光玻璃花瓶。

眼看就要打破,宇宙百忙中伸出腿去挡了一下,把它撞到地毯上落下,幸保不失。

宇宙膝头撞起一大块瘀青。

她雪雪呼痛。

宇宙连忙找来一管药膏,趁同事出外午餐,坐在一角,轻轻撩起裙子,在小腿上搓揉,搽了药膏止痛散瘀。

这时,忽然有人抬起那只嘉利花瓶,轻轻放在茶几上。

宇宙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正凝视她。

她连忙放下裙裾。

不知怎地,宇宙涨红面孔。

那年轻人也有点讪讪。

这一切不过是看了小腿皮肤。

终于宇宙站起来问:“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啊。”他像刚刚想起来,“听说你们代理鲍候斯家具。”

“敝店有目录。”

“可以看一看吗?”

“可到这边来。”

“我闻到咖啡香气。”

“替你斟一杯,我们还有自制的巧克力饼干。”

他坐下来,挑了两件家具:一张深棕色皮沙发及一只同款四方大茶几。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一盏大水晶灯,他看了看价格,吸口气:“怎么负担的起。”

宇宙毫不犹豫地说:“那么,欠债好了。”

他笑着伸出手来,“我叫邓幸。”

他接着放下名片,写出支票,“家具到了通知我。”

他推开玻璃门离去。

宇宙看着他的名片,上面写着“蒋黄邓建筑事务所。”

惫没读完名片,他又回来了。

宇宙看着他微笑。

他用拳头掩嘴咳嗽一下,有点腼腆,神情可爱,他说:“我想要那只嘉利花瓶。”

“没问题。”

“还有。”

宇宙转过头来。

“我在想,不知你可有空出来看场电影喝杯茶。”

宇宙怔住,他想约会她,她忽然感触,鼻子发酸。

她是多么希望有正常约会,宇宙的身体往前倾一点。

她轻轻答:“这几天我要出门到英国康华尔。”

他很快回答:“那么,我等你回来。”

宇宙不知怎地,没有拒绝,她也没有答允。

“再见。”他说。

这次真的走了。

同事们此时也陆续返来。

晚上,宇宙发现腿上的瘀青形状像一只苹果。

第二天她与关宏子出发到康华尔。

瓣子一直嘀咕:“明年家欣若再结婚,恕不奉陪,来回二十多小时航程,苦煞人。”

不知如何,他染了伤风,一直打喷嚏,飞机经过孟买上空,他忽然咳嗽。

宇宙连忙检查管家给她带着的药包,取出伤风药给宏子,他吃完即睡,醒来嚷口渴,额角有点烫。

下飞机赶到酒店,即时找到医生诊治,那医生笑说:“多休息多喝水,喉咙痛可含喉糖,就此而已。”

宇宙总算放心,她与庄家通过电话。

庄先生说:“我来看他。”

瓣子连忙说:“长幼有别,怎么可以劳动你,我这就起程。”

宇宙用凯斯咪围巾绕紧他脖子,坐车到康华尔途中,宏子热度退下,可是肚子饥饿,同宇宙说:“想吃粥”,宇宙笑眯眯取出一只暖壶,打开,是香喷喷白粥。

瓣子惊喜,“你从何处弄到?”

“你睡着时我向酒店厨房找来白米小兵慢慢熬成。”

“谢谢你宇宙。”

“不客气。”

到达康华尔,他精神好许多,反而是宇宙,忙了整个旅程,有点憔悴。

这次庄家欣婚礼借一家乡庄旅馆举行,宇宙立刻租了房间让宏子休息。

瓣子说:“再做些粥。”

宇宙到厨房找到鸡腿,除皮切骨,煮了锅鸡粥,又添碟油菜,可惜没有蚝油。

这次,宏子吃了许多。

他吁出一口气,方才知道身边有人是多么幸福。

转过头去,看到阳光下的宇宙正忙着把礼服自行李箱中取出,脸色有点苍白,细结皮肤半透明,姿势额外温驯。

都不像张宇宙了。

以往的晶光呢,她眼眸里黑瞳瞳的反映去了何处?

她帮他穿上礼服。

他问:“纽子还扣得上吗?”

“略紧一些,可能胖了三磅。”

“不止了,”宏子叹口气,“回去得好好运动。”

主人家来敲门催人,宇宙连忙化妆更衣。

她笑说:“下次带保姆来。”

瓣子嗤一声,“还有下次呢。”

他俩下楼去,刚来得及看到新娘说“我愿意。”

原来新郎是洋人,金发碧眼,身段硕健,像街头男士内衣广告里那种模特儿。

宇宙表现得体,陪庄先生太太聊天。

家欣走近,这次她穿象牙色短裙,看上去比上次更年轻可爱,她递杯香槟给宇宙。

“祝我白头偕老。”

“你才不要那样长久。”

“啐。”

宇宙喝干酒。

家欣说:“做了关太太的你沉实老成得多,气质与宏子越来越接近。”

宇宙这才想起,宏子在什么地方?

他是否回房休息,抑或,在会客室与朋友说话?

说声对不起,宇宙一直找到大堂去,四处不见,她穿过花园。

这次,庄家只请了数十人,客人已纷纷散去。

瓣子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四处张望,忽然听见他声音:“歌诗玛,你输了。”

必宏子的声音兴奋、响亮、活泼、神气十足,更本不像一个刚退烧的病人。

接着他说:“Glossimar,你为何不认输?”

宇宙伸手拨开挡着她视线的大束紫藤花,看到眼前情景,不禁呆住。

她看到两个人在花园里打乒乓球。

必宏子月兑掉上衣,卷起袖子,大汗淋漓,可是精神百倍,飞来扑去地接球反击。

他的对手是一个少女,长发披肩,穿着橘红色大蓬纱裙,一边仰脸笑,一边奔过去挥动球拍。

球小,球拍小,她的手也小,十次有九次接不到。

可是她裙裾飞舞,整个人似一朵朝霞般美丽,有几次她像是要乘风而去。

扒,歌诗玛是闪烁的意思,人如其名。

懊刹那,电光石火,宇宙明白了。

她苦涩地牵牵嘴角,这少女,无论叫什么名字,都是新的歌诗慕。

必宏子又找到了对手。

她静默一会,低下头,按一按心房,如释重负。

她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叫车子往飞机场。

张宇宙的任务已经完毕。

必程十多小时她累极入睡,服务员轻轻唤她名字,叫她进食,她都懒得动,歪着头睡个痛快。

她做了许多梦,像看到同事厉声斥责她:“你一味做有什么用?你得给老板看过,他若不喜欢你就得重做。”

转醒想起已没有任何老板,大感安慰。

天亮了,太阳光自飞机窗户射入,外边是云海,宇宙呆呆想快到家了。

她拎着手提行李,一走出海关,就看见郭美贞迎上来松口气。

宇宙意外问:“你怎么来了?”

冰律师看着她,“你看你唇焦皮躁,连头发都是干的,老了十年不止。”

“是宏子通知你?”

“他说你一个人跑掉,叫我四处找,我还以为你终于同哪个司机私奔,急了一阵子,后来查到你在飞机上,马上来接你。”

宇宙讪笑,郭律师一贯这样幽默。

“发生什么事?”

“他没告诉你?”

冰美贞摇头。

“别急,他回来会向你交待。”

“他为什么要把细节告诉我?”

“郭姐,我回丹桂路。”

到家,放下行李,她发觉头重鼻塞脚步浮,宏子把感冒病菌全部转嫁给她。

宇宙请医生检查,大量喝水,服药休息。

三天没回公司,同事们下班来报告业务,讲完公事,这样说:“有一个年轻人找你,问张小姐回来没有。”

“谁?”宇宙抬起头。

“他说他叫邓幸,我们说你病了,他送来白色晚香玉,并且索取你家地址。”

宇宙点点头。

“可以告诉他吗?”

“还不是时候。”

“明白,他又问:你脚上瘀青好了没有。”

宇宙反问:“他的家具运到没有?”

“下月可以抵[土步].”

冰美贞敲门进来,神色惊异,宇宙一看就知道是关宏子回来与她谈过话。

她坐到她床沿。

“我们到书房说话,这房间细菌多。”

“我不怕传染,我每年注射感冒预防针,宇宙,发生这样大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宇宙失笑,“什么大事,他怎么说?”

“宏子要求解除婚约,除照合约赔偿,条件由你说。”

宇宙觉得荒凉。

不久之前,关宏子愿意用一条右臂来换取她欢心,今日,他要越快摔开她越好。

她们都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

案母离世后,量子与丽子看到的,也是同样嘴脸吧。

“他回来了,带着一个人。”

“我知道,她也姓张,叫歌诗玛。”

“宇宙,那是谁?”

宇宙苦涩说:“那是他的新欢,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活泼,郭姐,他不再要我。”

“是你没有好好抓紧他。”

宇宙低下头,隔一会说:“来不及了。”

“自始至终,你有没有爱过他,你可试过珍惜他,你到底在乎他吗?”

宇宙没有回答。

“难道答案是不,不与不。”

宇宙吁出一口气。

冰美贞震惊,“宇宙,你巴不得发生这样的事:既可全身而退,又丝毫没有亏欠他,相反,他还辜负你。”

宇宙微笑:“让我这样说: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冰美贞站起来大声吐气,“真厉害,张宇宙,你并非弱女子。”

“郭姐,没有女子是弱女子。”

冰美贞忽然笑了。

这时,佣人捧进一大束晚香玉,花蕾累累,清香醉人。

宇宙已知道由什么人送来。

冰律师说:“宏子想亲自与你见面。”

“不用了,郭姐,你是最佳中间人,有话对你说即可。”

“宏子觉得有必要向你亲自交待。”

““我不要你了”这五个字由谁来说都一样难听。”

“亲自说比较礼貌一点。”

“幸亏大家都十分文明。”

“我叫他稍后来。”

“给我时间梳洗打扮,这也是礼貌。”

冰美镇凝视她,“宇宙你已长大成熟。”

宇宙无奈,“所以他不再爱我。”

冰美贞告辞。

宇宙捧起花蕾,深深闻那香气。

下午,她坐在露台看账部,关宏子来了。

她迎出去,“宏子,请坐。”

不知怎地,两人竟有兄妹般亲昵。

瓣子歉意,“宇宙,店铺赚归你,蚀归我,丹桂路这座公寓赠你,还有几笔股票及现款,在郭律师处待你签名,我们可否仍是朋友?”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谢谢你宇宙,我要结婚了。”他忽然宣布。

“这么坑谠方已经答应?”

“都已经谈妥,我把她父亲的破产生意保住,赎回大屋。”

他一直是英雄。

其貌不扬的关宏子说下去:“原来她优雅的母亲一直不知家道已经沦落,母女一直天真浑噩地生活。”

宇宙微笑。

“宇宙,你得原谅我。”

太大方太不在乎,也不行,宇宙露一个凄寂的表情,“我都不知发生什么,已被唾弃。”

“宇宙,你忽然听话了。”他把因由告诉她。

是,自从发觉被陈应生欺骗,宇宙向命运投降,于是,他失却挑战。

“宇宙,我仍然爱你。”

“我也是宏子。”

他俩拥抱一下。

“婚礼就在下月——”

宇宙忽然斩钉截铁声带恼怒地说:“不用告诉我,我不会来。”

必宏子点点头,他满意地走了。

背影仍然矮小,五短身材,心机比身型大百倍。

他关上门,宇宙蹲到地上,用手掩脸,肩膀上像是去掉千斤重担。

债务完全清除。

幸运的她恢复自由身。

她高兴得泪流满面。

下午,她正式到郭律师事务所签署文件与关宏子解除婚约。

必到家,她大字那样躺在客厅地毯上,越想越庆幸,不禁哈哈大笑不绝。

佣人吓得躲进厨房不敢出来。

饼两日,宇宙若无其事恢复工作。

她瘦许多,三号衣裳仍觉宽松,手脚细得一如印支小阿难民般。

邓幸来看她,“回来也不通知我。”

“你的家具到了。”

“比图样更漂亮,我极之满意,那盏水晶灯挂在货仓式天花板上晶光四射,对比强烈。”

“你的嘉利花瓶呢?”

“它撞过你的膝头,我把它放在寝室床几上。”

“你的家一定富艺术感。”

“请随时来参观,对,我俩可以吃顿饭吗?”

宇宙忽然坦率地说:“我刚解除婚约,不像仓卒行事,我想静一段日子。”

年轻人呵地一声,随即问:“多久?”

宇宙答:“六到十二个月。”

他看着她:“你是一个讲道义的人。”

宇宙笑起来,“谢谢。”

“是谁错?”他忽然问。

宇宙轻轻答:“谁也没有错。”

“总有个原因吧。”

“真要追究,那么,完全绝对必定是我的错。”

邓幸笑起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

他每天下午送蛋糕及鲜花来。

同事们在玻璃窗里看英俊的他充满阳光笑容推门进来,然后若无其事地散开工作。

饼两日,助手在宇宙耳边轻轻说:“张太太又来了。”

从她的语气表情,她像是完全知道张太太的女儿正是宇宙前任未婚夫此刻的未婚妻。

宇宙平静地说:“人客进门,还不去招呼。”

张太太表示女儿即将结婚,需要装修新居。

职员实在好奇:“几时?”

“他们下星期六注册,往大溪地蜜月,只有一个月时间装修,全推到我身上,我只得找你们。”

“没问题,你放心,张太太,我们不会辜负你。”

张太太一走,宇宙吩咐下去:“叫她签合约由我们全权负责,然后,睡房髹深紫色,客厅大红,还有,金色浴室。”

同事咧开嘴笑,嘴角从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

“黑丝绒窗帘,天花板镶镜子,粉红色大理石地板,找一张毕加索哭泣的女子复制品挂书房,大门打造成月洞门,别忘记檀香木花架子。”

“我们会不会接到投诉?”

“所以叫她签署授权书。”

大家太知道她们之间关系,认为一点也不过火。

下午,郭美贞出现。

“郭律师,今日大驾光临,你代表什么人?”

“我一直是关宏子手下。”

“什么事呢。”

“我来同你讲,你可以随时重新约会。”

“我知道。”

“听说有位英俊男同学天天来。”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但是,你们从来不曾一起出去过。”

宇宙微笑,“这才叫做追求呀,郭姐,我享受接受与不之间的张力。”

“我由衷羡慕。”

“郭姐,我又活回去了:与同龄男生厮混,试探对方意思,考虑第一次约会是否应当接吻,该穿何种样性感衣饰……”

“听说那男生极其英俊。”

“高大硕健,会笑的眼睛,懂得选玉簪花送人,拥有许多闲情。”

冰美贞长长吁出一口气。

那样的男生市面上还是很多的:陈应生、邓幸,不过,女方也需有些条件,才有资格同他们玩:她们必需经济独立,永不可能成为他们负担。

“每次来,他坐你那位置,身体微微往前倾,像是想握住我的手,叫人紧张。”

宇宙仰起头笑。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为着自己店铺名誉,请做多一个比较文雅的室内设计供张太太选择。”

宇宙哈哈哈大声笑,“郭姐,你说的是。”

玩笑开到此处为止。

憋计们又赶了一个设计出来。

可是,世事多意外,那么文雅的母亲,女儿的品味却比较独特,她选择第一个设计,并建议加一顶黑纱钉亮片的帐子,以及一盏夜总会用的反光镜子球。

啊。

大家震惊得不会说话。

半晌,一个同事说:“鲍狄路。”那是上世纪初美国南部的妓院。

宇宙笑出眼泪来。

惫有什么难得到她呢:未婚夫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她还帮他们装修新居,做得似座妓院。

就是这单生意,已叫他们全年收支平衡。

之后,人流就比较疏落。

宇宙再也见不到关家的亲友伙计。

新生活早期有点不习惯,电话一响,总以为是关宏子找,叫她在一小时内收拾行李赶到飞机场与他会合一起出远门。

但是没有,他拿得起放得下。

宇宙有点寂寥。

她找出胡女士名片,打电话过去,胡女士意外,满是笑意,“是否有机会谈谈?”

“我想到上海看看。”

“我做东,请你吃遍上海。”

“我可否带一个朋友?”

“加多一双筷子而已。”

“一言而定。”

就这样讲好了。

那个朋友,傍晚见面,宇宙闲闲地,十分技巧地说起上海之行:“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在美国西雅图出生。”

“祖籍呢,父母,祖父母在什么地方长大?”

“中国,让我想,曾祖父在杭州做钱庄。”

“同我一样,你是江苏人。”

“你回去寻根?”

“去看看也好,听说新旧汇集,热闹得不得了。”

邓幸想一想,“我愿意陪你去。”

宇宙立刻说:“我想讨得你专业意见,看投资气候优劣。”

邓幸笑起来,“我尽力而为。”

水到渠成,十分愉快。

他忽然握住宇宙双手,轻轻说:“比我想象中还小。”

饼一阵子,宇宙才轻轻挣月兑。

她左边脸颊有稍微麻痹的感觉,真好,细胞全无恙,敏感依然在。

他们结伴去到慕名都会。

邓幸说:“鼎鼎大名,如雷贯耳,英语字典中有“被上海了”一辞,指受骗、绑架、在大千世界中迷失。”

“不名誉。”

“一个人一件事出名,多少总带些神秘的不名誉色彩,那才引人入胜。”

这是在说谁呢,宇宙微笑。

她说:“北京广东等地名英文早改作拼音,只剩上海与香港照旧。”

“特殊才华特殊例子。”

宇宙十分高兴,说说笑笑,很快抵[土步].胡女士亲自来接,休息过后,带他俩大吃大喝四处游览。

城市新区建筑物没有一丝协调感,杂乱新奇得另成一格,倒也有趣大胆。

旧区情调令宇宙赞叹不已。

邓幸叹口气,“名不虚传。”

宇宙说:“真像巴黎,一般是盘地加河流。”

邓幸说:“我的法语一直没学好,你呢?”

碟子上点心还剩一只小笼包,宇宙知道邓幸特别喜这种鲜肉馅一口汤的点心,连忙夹起放到他碟子上。

邓幸一声谢送到嘴里。

苞女士看在眼里,怪羡慕。

她轻轻说:“这就是所谓如胶如漆。”

宇宙笑,“一只小笼包?”

“你俩喁喁私语,好不熨贴,分明恋爱中。”

宇宙否认:“不不,他是我专业顾问。”

苞女士笑了,她请他们到南京东路的店里小坐。

店名飞芸,装修如一间茶馆,不约而同,叫客人松弛愉快,完全不像是来花钱,而是来休闲的地方。

苞女士遗憾地说:“我的助手专业知识不足,得好好训练,我想派人到你处学习,愿以股份换取你宝贵经验。”

这十分公平。

“你或可送他们出国阅历,学好英语。”

“我想一想,给你提一个具体方案,立一张简单合约。”

苞女士说:“宇宙你年纪轻轻,做事经验步骤如此精密老练,叫人诧异。”

宇宙微笑:“我年纪不小了。”

“我亦欣赏你们办事作风:一是一,二是二,什么都事先立约说个一清二楚。”

邓幸说:“我与宇宙想到城隍庙逛逛,家祖母曾说那里有极精致扇子。”

苞女士纳罕,“有那样地方?我都不知道,我陪你们往玉佛寺吧,接着到东台古玩市场游览,倦了去真爱酒吧喝一杯啤酒;再到香樟饭店晚餐。”

宇宙与邓幸都笑了。

苞女士感喟:“我开头以为品味就是把品牌衬托得十全十美往身上罩,见过你俩,才知什么叫风流倜傥,真的称心如意,爱怎样打扮都潇洒好看:扎染毛衣衬牛仔裤,西装配猄皮凉鞋……”

邓幸连忙说:“我们够邋遢,你别见怪。”

晚上,他们承认:“上海人真叫人舒服,他们特别聪明伶俐圆滑,人也漂亮。”

“胡女士一讲沪语,我侧耳聆听,作为男子,真不介意到上海工作。”

宇宙说:“玩得真痛快,我吃得胖了好几磅,前天胡女士才问:怎样才可以像我那么瘦。”

“真的,你为何那样瘦,是有心事?”

“家母辞世不足一年,我又刚解除婚约。”

“对一个女子来说,确是最大打击,需时间治愈。”

他们本来打算乘船往苏杭,但是实在留恋大都会,逛旧货摊就一整天。

“这是个宝藏,明式仿造家具竟做得这样精致。”

苞女士说:“大量出口后质素已经差许多。”

她带他们参观朋友居所,美轮美奂,水准甚高,但一如胡女士说:太过工整,几乎照着建筑文摘各种设计图来做,有欠个人品味。

“你看我们可有发展?”

“市场较香港大百倍。”

“目前趋势是越贵越好,消费能力直线上升。”

“要多来学习。”

苞女士微笑,她目的已达。

这时,他们路过一个地方,宇宙好奇问:“什么叫少年宫?”

“青年康乐会所,从前是大世界游乐场。”

“呵,进去参观。”

走到二楼,只听见噼啪声不绝,原来是一个乒乓球练习场地,数十张乒乓球桌共处一室,少年男女个个精神奕奕,身段敏捷,不停来回奔跑,接球发球,这是比赛,不是游戏。

宇宙看得呆住。

“真精彩!”邓幸走近去看。

斑手过招,其逢敌手。

邓幸在她耳畔轻轻说:“你若喜欢,我们回去也置一张球桌苦练。”

宇宙微笑。

她从来不喜欢球赛。

但是她终于找到平手,与邓幸能够长远吗?她不知道,但是,享受目前的感觉已经足够。

她挽着他的手臂,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不矮,他却还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穿球鞋,她只到他耳边,这样强壮身型的男伴,女生梦寐以求。

假期结束,胡飞芳送他们到飞机场,依依不舍:“记得再来。”

“一定。”

邓幸轻轻说:“不如置一座公寓,闲时来住几天。”

宇宙抬起头,看见候机室对面有一个年轻男子凝视她,双方目光接触,他马上不好意思转头避开。

这男子与邓幸完全不同类型,他带着许多摄影器材,与同伴一起,像是不知从何处完成任务回来。

他的朋友是外籍人士,摄影器材箱上挂着那人所熟悉的黄色长方框标志。

扒,国家地里杂志,宇宙心向往之。

那么少时间,那么多有趣的男生,张宇宙伸一个懒腰,她此刻是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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