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记 表妹
妈妈要我娶老婆。妈妈说表姊夫他们家新盖的房子在著名的海滩边,要多美就有多美。表姊夫最近做生意发了一点儿小财,很会花钱的样子,把表姊伺候得太太女乃女乃似的,平常没事,叫了一大堆身份相当的小姐太太往他们屋子里串门,花团锦簇。照妈妈的说法,要挑对象,表姐手下人多,她说:“你表姐呀,手下人材济济呀!”我笑答:“东方舞厅大班手下,也是人材济济呀。”妈妈给我气得什么似的。
绑来到底是亲戚,且是表姐三十大寿,所以我就带着礼物去拜寿,还是上了他们的家。
表姐终于有勇气承认三十岁了,那倒是不错,我十八岁那年,她廿四岁,如今我廿八,她三十,很公道。她见到了我,白白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打扮得珠光宝气的。那是一个下午,虽然秋天了,可是秋老虎,天气仍然热,他们家开了中央系统的冷气。有三桌麻将在打着,白衣黑裤的女佣人走来走去,穿插着递茶送水拿毛巾的,就差没叫几个戏子来站在麻将桌边清唱,好会享受!
我马上笑,“啊哟!唱小堂明一样嘛!”
表姐不介意:“你呀,阿俊,你这张嘴不改,就一天娶不到老婆。”她亲亲热热的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雪白粉女敕,真如春笋一般,留着-许的长指甲,搽得血红,看上去不知怎么的,就是给人一种恐怖感。无名指上戴着碎钻戒,几十颗一起闪闪生光。我一向不喜欢碎钻,因此更给我理由挣月兑了她的手。
我问她:“我往哪里坐?”
“你爱坐哪里就坐哪里。”她笑,“表姐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别说,表姊有这个好处,她说得出做得到,在她家里,倒真的不必拘束。
我随便在沙发角落坐下了。喝了茶之后,我开始打量那些在努力打麻将的女子们。麻将据说是国粹,香港人尤其将之发扬光大,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书当然更加可以不读,这麻将嘛,怎么可以不打!不搓麻将怎么对得起良心,祖宗在祠堂里的牌位要哭的!麻将一定要打。而且打的时候要怪叫、尖叫、嗔叫、娇叫——“哟!把七条打错了!”“唉!怎么不扣住三筒呢?”
我喜欢看女人打麻将,比看国语武侠片精彩,可是也就像国语武侠片一样,看不长久,过没有多久,看的人先累死了。
这十多个女的都穿得非常漂亮,漂亮得像是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丽。奇怪的是,约齐了似的,手指甲一律是鲜红,个个像在滴血,我看久了只好多喝几口茶。茶也不是好茶。
我跟表姐说:“这算什么茶?”
表姐说:“你要喝什么?”
什么都喝,只是像茶就行,别真摆个暴发户样子好不好,咱们穷亲戚偶而上门来,某也不给好好的喝一杯,你那些好的青茶、普洱、碧螺春、龙井,什么都行,泡将出来!快!快!不然就翻脸了。”
表姐只好跟佣人说:“那只红漆罐子里的龙井,平日泡给老太太喝的,刚刚三小姐也要了一杯,再去泡一杯。”
我问:“谁是三小姐?”
“你姊夫的表妹。”她说:“一表三千里,人怪得很。”
我问:“多大年纪?”
表姐说:“我不大喜欢这女孩儿,你去看别的,我跟你介绍,你看那边拿着檀香扇子的如何?”
我看过去。果然有个女子穿著鹦哥绿纱旗袍,手中正摇着一把檀香扇子呢,扇子的穗子也是绿的。她约莫廿二三岁的样子,脸上化妆很精致,的确很美丽,一手拿着杯果汁喝,那果汁也是绿的,看上去倒是给我一种凉意。
我说:“太美了,配不上她。”
“那倒是真的,人家父亲现开造船厂,不是做糖果饼干生意,不过阿俊你嘛,倒可以试一试。”
我笑,茶来了,我打开盖子,喝了一口,见颜色清翠,不禁叫一声:“好茶!”
表姊说:“年纪轻轻,老枪似的。”她白了我一眼。
她有点发福了,但是不讨厌,身上也穿旗袍,假元宝领子,因为衣服做得紧,肚子与胃部凸得分明,但是看上去像个胖胖的小阿,很有趣,她不在乎胖,故此看上去自然。
那个穿绿色的女孩子走开了,也加入赌团。
我问:“喂!今天有没有不赌的人?”
“有呀,先生们都下水游泳去了,我与你都坐着。还有那位三小姐——三小姐在哪里?一会儿说我照顾不周,那是他们家的人,我可得罪不起。”做太太有太太的难处。
“姐夫呢?”我问。
“下班就来了,来了又开游艇陪朋友钓鱼去了。”
这是标准的小资产阶级生活,我开始明白。
“阿俊,你还是教那间破大学呀?一个月几千块,够你用的,还是够你瞧的?你姊夫厂里正需要你这种人材,找也没地方找,登外国报纸,登了半年了,偏偏你又不睬咱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怕吃不到羊肉,反而惹来一身骚。”我也笑。
表姐笑,“你坐坐,我去那边一下。”她穿花蝴蝶似的去了。蝴蝶是蝴蝶,略胖了一点,飞得有点麻烦相。
我看看表。就快黄昏了。暑气退后可以到他们那个私家小埃滩去走走。我对绿衣女郎没有兴趣,故此避到书房里,拿着我那杯茶。
书房有人比我先在。
这个人坐在地下看电视,用遥控机按着换电视台,终于选了一个歌唱节目,她半斜地靠着张真皮沙发,我看不到她的脸,我知道她没发觉我,可喜书房奇大,我离她远远的在一张沙发上静静的坐下了。
要是早那么五六十年,我准以为她是男人。
她穿著一套雪白的真丝唐装男人短布衫裤,据说目前流行这样“中国热”,暗织玫瑰花纹,梳着一条大油辫子,垂在背后,差不多到股际。
我看到这样的打扮,真是呆住了。表姐这边,人材济济啊,刚才一个鹦哥绿已经抢尽镜头,现在又出来一个女扮男装的。
她伸出手来拿茶杯,手却不是雪白的,晒得浅棕色,也没有搽指甲油。茶杯……我明白了。她是那个三小姐。只有她才喝茶,只有她不搓麻将。
原来三小姐是这样的。
她伸出了一只脚,我又叫声好,她足下穿一双白缎绣深紫色蝙蝠鞋,白色真丝袜。她应该转过头来,我想见见她的脸,看她长得如何,她不会丑,这身打扮就叫她丑不了。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马上发觉了,转过头来。
我看着她,心中有一种震荡的感觉,一种倾心的爱慕。
她脸上没有化妆,晒得黑黑的,抹了一层油,眼角微微飞向鬓边,嘴角有点嘲弄似的往上翘,头发什么花样也没有,就是梳在脑后打一条辫子。
我看着她,她也看看我。
她胸前有一条金链子,一看就知道是只挂表,好小子,真打扮整齐了。
她缓缓站了起来,咳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我也喝一口茶。她拿出一把男装扇子,打开了,-了两。扇子是双面泥金的,一面是松鹤,一边是牡丹,拿着钱没地方买的好东西。
我只好称呼她一句:“三小姐。”
她有点惊异,可仍是大刺刺的问:“你是谁?”
我有点气,你是小姐,我不见得是小厮呀,我是欣赏她这一份诡异,要不然,我就去跟那个绿色小姐搭讪了,人家的眼睛鼻子未必比她长得差。
就在这个时候,表姐进来了,“嗳哟!在这里!外头摆饭了,去吃吧。”
三小姐微微点点头,就走出了书房。表姐把电视机“拍”的关掉了。
“这个怪人。”表姐笑,“打扮得不三不四的,他们家以前有个表姑是做戏的,叫什么倪红艳,那时候做戏不光彩,是下三滥人马,她说她不怕,这三小姐平常就照她那太姑婆的打扮,非驴非马。你不晓得你表哥,家里真宝,太公是拆字的,怪不怪?”
我说:“她很漂亮。”
“神经!外头比她漂亮的女孩子多少!三小姐学过弹词,你知道吗?说不出的奇,英国拿了学位回来,什么也不做,去唱弹词,也没唱好,学晚了,可是颇能哼哼,高兴起来,给你哼个“庵堂认母”,真受不了!”
我笑,“这么好玩?”
“她呀,好玩的事多呢,传遍了亲戚间。”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问。
“你是男人,不能给你知道。”表姐说:“吃饭去,来!”
“我不饿,我在这里坐着。”我说。
“给你拿点心来。”表姐出去了。
真是啊,表姐手下,什么样的人都有啊,我在想那三小姐那炯炯的目光,可是就在这时候,那个穿鹦哥缘的小姐进来了。
“有人!”她假装吃惊,可是又笑笑的坐下了。
我发觉她剪了一个最时兴的女圭女圭头,人也就像洋女圭女圭。
“你是俊表哥吧?”她客气的问。
我点点头,咱们这里,全是表哥表妹表姐一大堆。
“没出海去玩?”她问。
我摇摇头,问她:“刚才输还是赢?”
“没算清楚。”她笑,非常的娇俏。
“现在再玩?”有一个声音搭了上来,微微低沉的喉咙。
原来是三小姐,我笑说:“好呀,玩什么?”
“模扑克牌,谁大谁赢,一张一百块,不准赖。”她说。
穿绿的小姐显然不喜欢她,勉强笑道:“三表妹就活活像个赌徒。”
三小姐冷笑,“我是赌徒,那外头坐着的是什么?文人雅士呀?你玩不玩?”
对方气了,“玩!”
三小姐打开了一副扑克牌,洗了一洗,手法熟练,那一位马上抽了一张,一看就摊开,是黑桃老K。她得意的笑。我抽一张,是J,输了,三小姐顺手一拈,却是红心爱司,另一位小姐脸色便不好看。
第二次又是这样,三小姐的爱司扣紧了她的老K,三次过后,她站起来说:“不玩了!”
三小姐抬头,“拿钱来!”
“这就去拿给你!”她蹬蹬蹬的走了。
三小姐忽然笑起来,脸上一副顽皮的颜色,像个小男孩似的。我呆呆的看着她,她从容的洗着牌。
她说:“我出了老千,她还不知道呢,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我知道她会来勾引你,所以马上跟了进来,气她,谁叫她在我背后尽说我闲话!”
我见她这么天真活泼,又高兴了几分。我说:“她怎么勾引我了?她没说你坏话呀。”
“你懂什么!”她扬扬眉毛,“她笑我们家有人是做戏的,我就偏作戏子打扮,好气她,做戏又怎么样?她老子还私运军火呢。”她吐吐舌头。
“别这个样子,大家是亲戚,是表姊妹。”我笑。
“这种亲戚,算八百年也算不出来,要进计算机的。”她说。
“你气了她,有什么好处呢?”我问。
“我痛快呀。”她说。
“小阿子脾气。”我说。
“你帮她,是看上她了?我顶多道歉好了,是真的,咱们这些表姊妹当中,她长得最美,所以我最最受不了她。”她坦白得像个孩子。“喂,你还赌不赌?”
“你出老千,谁敢跟你赌?”我反问。
她把扇子拿出来摇了摇。
我说:“扇子倒是好货。”
“我外婆的遗物,是我大舅舅五十块银洋钱义买回来的,现在到了我手里。”她补一句:“现在流行复古。”
我笑。时髦是真时髦。
她问我:“要不要兜风?你开什么车子?”
“烂车。”我笑说。
“烂车最好。”她说:“我上去换个衣服,下来我们兜风去。”她马上走了。
她才走,她的冤家对头就来,手上拿着三百块。她跟我诉苦:“俊表哥,你见过这样的人没
有?”
我微笑,老老实实的说:“没见过。”
她以为我同情她,马上说:“现在大家都怕她——”
“怕谁——?”老三飞快的下来,笑着接上去问。
我看她换了牛仔裤T恤,又是一个样子,非常俏皮的看住她的表姐,存心要把人气死的样子。
她表姐说:“你穿成这样,一会儿怎么跳舞?”
“谁跳舞了?”她笑说:“我跟俊表哥开车兜风,是不是?俊表哥?”
我尴尬的笑,真滑稽,做了近三十年的王老五,今天忽然成了香饽饽了。我只点点头。老三把我一阵风似的拉出书房,在边门溜走了。
暑气已经退了,海风很凉。
她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看着她的牛仔裤,T恤。T恤是女乃白的,裤子是缚腿的,她把手插在裤袋里。
饼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你一定在想:这个女人虚有其表,幼稚得很。”
“做人要厚道点好。”我淡淡的说。
“她对我不好。”
“随她去。”
“我受不了气。”
“你就冷冷的看她一眼好了,现在你跟她一样见识,同等地位了,谁也不比谁高级。我不会故意讨好你。我要是能说假话,我也能对别人说假话。”
她微笑,“你与他们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听我的话,别老想占便宜,天下哪来那么多的蠢人?人家上那么三四次当,你就完了。”
“你看你,装个表哥样子。”她叹口气。“你进去跳舞吧,我回家去了,省得你教训我。”
“不是说兜风吗?”
“不兜了,那位小姐看上你了,我何必自讨没趣?正如你说,便宜别占尽了才好。”她低着
头。
我笑,“忽然你悟起道来了。你怎么知道谁看上了谁?来,不嫌车子烂,兜风去。下次你还是穿普通衣服吧,太奇装异服,也不好。不是我老说你,现在还穿缎子鞋,你做贾宝玉呢。”
她不响。
她跟在我身后,我们在沙滩上走着,潮退,沙湿,两行脚印。她很纤细,看得出很好动,不然不会晒黑)。看得出很好胜倔强,不然不会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来气人。她不晓得跟另外一位小姐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我侧头看看她。她换了双橡皮鞋,完全变了样子,现在她就是一个非常好看活泼的小泵娘。
我说:“来,表妹,我们坐下,算算亲戚关系。”
她笑了。我拉拉她的长辫子,她跟我坐在一块大石上,海水淹过来,我们并不介意。我的亲戚关系如下:我的表姐嫁了我表姊夫(废话),我那表姊夫有个表姑,是她的父亲的堂妹,所以她是我的表妹。这是简单的说法,滑稽一点,她是我父亲的妹妹的女儿的丈夫的爸爸的爸爸的弟弟的女儿的女儿——大约若此。排行第三,在家很有点臭脾气,人便叫她三小姐。
排出这样的名堂来,她笑得几乎从石头上摔了下来。
她问:“那么那位穿绿的,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我说我不打算派了,不然头都涨了。
她说:“她长得美。”声音很感慨。
我看着她,她也很美,就因为她不晓得她美,所以才最美,她的脸是东方人应有的肤色,大杏眼,双眼皮深深的,鼻子并不高,因此更像中国人,黑鸦鸦的一头好发,额角略低了一点,但是并不妨碍她的清秀。
她一定是被宠坏了的女孩子,表姐一屋里都是被宠坏的女孩子。
我笑说:“你以后别作清朝打扮好不好?不然我们会有代沟啊,从咸丰年到现在——我的天!”
“你为什么要管我头、管我的脚?”她斜眼看我,“就因为我是你表妹?你那边一客厅都是表妹。”
“你是小表妹。”我说:“而且是个懂得喝茶不搓麻将的小表妹。”
“你的要求倒是蛮低的。”她取笑我,“只要不打麻将?”
“嘿!要求低?你去打听打听!女博士女医生女什么都一大堆,但是不坐麻将台子的女人有几个-”
“你为什么痛恨-将-”她问。
“我没说恨,我从来不恨。”我装个鬼脸。
“搓麻将好,坐久了大,一大福气好,福气好了有太太女乃女乃做,做了女乃女乃更可以成天价打牌——嗳,表哥,你不懂,这良性循环,好处说不尽呢!”
“去,你去大学演说,说打牌的好处,我肚子饿了,你跟不跟我?”
她耸耸肩,“我是小嬉皮。”她说:“到处去得。”
“你今年多少岁了?廿一了没有?”我疑心。
“廿二岁。”她说:“长得小,所以可以扮小阿子。但是今天是大表姐生日,我们不能开溜,还是回客厅的好。”
我想想也是对的,我问:“那个穿绿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也是你的表姊呀,叫什么,你问她自己。”
我笑,与她回大厅,这时候灯光已经黯下来了,跳舞的跳舞,谈天的谈天,男仕们也都疲倦的回来了。我与这三小姐混进厨房,找到食物,又开了一瓶白酒,偷吃得非常香。偷吃味道往往最好,她懂得吃。
我们把牛油厚厚的涂在新鲜面包上,把羊酪咬着跟面包一起吃,又喝酒,就在餐桌上高谈阔
论。说了很久很久,我原本喝十瓶酒也不醉的,但是现在却偏偏有酒意,酒逢知己千杯少。
我说起我没有女朋友的事。
她说:“我那时候男朋友一大把,有什么用-张爱玲说的——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我自己再加一条:三不能谈天,有个鬼用。”
我借着酒意,我问:“现在呢?”
她来不及答,我已经接了上去——
“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我觉得我们很谈得来,我是你表哥,嗳表妹,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怔怔的看看我,忽然垂下了眼睛。
我以为问得太唐突了,只好干咳几声。
她轻轻的说:“太迟了。”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太迟了一点。”她说。
“为什么?”
“我已经订婚了。”她说。
“订婚?谁?你还是个孩子哪。”我跳起来。
“他也是我的表哥,我也是他的表妹,他虽然没有你风趣,但他有他的好处。今天……他也在此地,他出去钓鱼了。”
我怔住了。
“对不起。你的好意,我不会忘记。也是一个舞会,我与那位穿绿的小姐一起来的,他看中
我,没看中那一位,所以她一直生我的气,所以我一直要气回她,但今天听了你的话,我决定不再跟她斗下去了,谢谢你。”
我沉默着。喝了一大口酒。
“咱们还是表哥表妹,不是吗?”她问我。
“嗯。”我说。
“谢谢你。”她说。
我看着那张罕有的脸,很公道,有人比我先发现她,而且有人也懂得欣赏她,太难得了。因此傲气凌人。
我又喝了一口酒。
“你长得很美。”我低声的说。
“谢谢你。可是我一点也不漂亮,不过我比她们霸道,订了婚还跟人抢风头。”她笑,“她们都不喜欢我。”
我点点头。
“她一定更气我了,我得向她道歉才行。”她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走了进来,他长得很不错,可是皱着眉头,他说:“阿三,我找得你要死,你飞到哪里去了?”
“庄子的梦里去了。”她答。
“别开玩笑。这位是谁?”他敌意的看着我。
“你们也是表兄弟,他是大表姐的亲表弟。”
那男孩子笑了,坐下来,拿起面包就吃,并且说:“阿三,他们家好的茶叶放在什么地方?每个人都喝果汁汽水,我想喝杯好茶。”
我默然,我还以为自己标格,人家又何尝不是一样。
阿三说:“不知道。”
他说:“我们溜了吧,好不好?这种舞会,没完没了,到过也算了,我们走了主人也不会知
道。”
阿三马上点头,与未婚夫同心一致,难怪他要挑中她。
阿三还问我:“喂,你也走吧。”
我微笑,“都走了,怎么办?总要有人杀身成仁,做牺牲品呀。”
那男孩子笑,“说得好,那么对不起你了。”他拥着阿三,打算走了。
阿三向我投来一眼,然后跟着她未婚夫走了。
那一眼很深沉,是一种形容不出的黑,说了很多话,一眼就说了很多话。
我怔怔的,坐在餐桌前,继续喝着半酸半甜的白酒。
就差那么一点,那么一小点。那么一点。
我自己用两只手指比着,那么一点点。
她那双眼睛,她的肤色,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表妹。
我放下了酒杯,因为一瓶白酒已经喝完了。
表姐走了进来,见到我,便笑,“你这只大老鼠,躲在这里偷吃!你好大的胆子。我想告诉
你,你别去惹那位三小姐,她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很会吃醋,别一言不合,在我这边打起来才好。”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那位穿绿的呢?”
“被阿三气走了。你不知道我这些表妹们,没有一个好惹的,依我看,表妹是少一个好一个,表弟嘛,多几个不妨。”
“说得对。”我说。
“你怎么了?”
“刚才几个小时里,我走了人生的一大段路,喜怒哀乐,包括恋爱失恋,得而复失,你相不相信-”我问。
表姊没好气,她说:“对不起,我不懂,依我现在看,表弟表妹都是少几个的好。”。她说:“你醉了,我不陪了,你不能开车,就到客房休息一会儿。”
她也离开了厨房。
我没有醉,我怎么会醉。才那么一小瓶白葡萄酒。但是今天的确是个喝酒的好日子。我坐在那里,看看桌子上零零碎碎的杂物,想到那些女孩子的笑,巧巧妙妙,风姿嫣然的笑,都是我的表妹?
我站起来,走到客厅去。舞会正好半散,是顶有味道的时候。穿绿的小姐走了,可是还穿红
的、蓝色、白、黑、花的,都是漂亮的小姐,在脂粉绫罗堆里过日子的小妞,一般的粉妆玉琢,一般的可爱美丽,喝了一点点酒之后,情绪很愉快,我请她们跳舞,她们忙着打听我是谁。
最后我请过生日的表姐跳舞,祝她“永远美丽快乐健康富足。”她笑了,说我真会说话。表姐夫笑着叫我别哄他太太,免得哄坏了她。
表姐更高兴了。这真是一个快乐的场跋。
最后表姐问我:“你看中了谁没有?”
我摇头,“有些是订了婚的,有些没看中我,有些气跑了,有些不合心意,非常的悲欢离合。”
表姐笑,“你常常来,我就可以帮你再想法子,你别畏缩呀,一次半次,你就想老婆到手?我的那些表妹们出身全是有来头的,比不得那些在外边-头露面,打字呀,做会计呀这些。千金小姐,当然要花点功夫,我又不讨厌你上门来,你怕什么-总叫你物色一个好的回去。”
懊大的口气。
可是……把一个千金小姐抬回家去,又该怎么办呢?这仿佛距离很远,我不应该想的,目前只该听表姐的话,怎么样去勾引一个漂亮的小姐。
然而不会有那么漂亮的了吧?那种黄澄澄的肤色,太阳金光泸过,叫人睁不开眼睛来的。那种杏眼,深而且黑,不在乎的神情,机灵的语气。我确信有一见钟情这种事。
不过今天是一个快乐的日子。大家都应当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