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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世界 姐妹俩

作者:亦舒

家里其实很简单,三个女人。姐姐、母亲与我。

案亲早已去世,剩下一点点钱与一幢小房子。支持历年来的学费及生活费,待我们成年,已没有剩下多少,生活非常节俭,童年的生活沉闷而悲观,过得相当乏味。

母亲并不是振作坚强的女人,自父亲去世之后,终年以眼泪洗脸,现在虽然把悲伤收敛,但成日都板着一张脸,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所以我与她的关系一直很暧昧。

姐姐常常与她吵架,而我则较为迁就她。

生了姐姐后十年才生我,父母一心一意要添个儿子,结果又是瓦不是璋,母亲失望之至,但爹却是疼我的。

我与姐姐性情完全不一样,姐似妈妈,而我似爹爹。芝麻绿豆的事,对于姐姐来说,都是一项刺激,而我,我似一个泼皮,天落下来也只不过能催我走快两步。

为了这种嘻嘻哈哈的性格,近年来母亲对我也越来越好感。

我性格中的妙处,像爹。

在临终前,他犹自说笑,对妈妈说:“总要发生在一些人身上的,人谁不会死呢?再舍不得也只好撒手。对小妹好些,迟些你会知道,这女儿比儿子还强呢。至于你,就委屈寂寞一点了,都四十五岁,看样子你是没有再嫁的机会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年我十四岁。

姐姐立刻狠狠的瞪我一眼,事后说:“小妹完全没有良知。”这句话,立刻在亲戚间轰烈的传开,至今他们认为我是个十三点。

妈妈的唯一反应是哭得死去活来。

其实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认为爹说得对,死亡是生命的应有正常现象,当然,可爱的亲友去世,我们都哀痛伤心,但稍后应当拾回力量。

母亲没有。

姐也没有。

她们一贯地做了寡妇孤儿,挟孤以自重。

而我,我仍然坚持地振作地活下去,与她们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

啊。

我有没有说,姐至今还没有对象?三十四岁,没有约会,没有朋友,成日守在家中。

她的嗜好是同母亲吵架与同我作对。我无论效什么,她都要置评。我越是迁就她,她越是得寸进尺,为只为了误会我可怜她。

其实没有这种事。凭什么可怜她?人生难得二十,快过三十,时间过得快,谁没有三十岁呢,除非廿九岁死了。

况且现代女人的青春期这么长,三十四岁正当盛年,就算三十七八也还根漂亮,人到这个岁数才是真正成熟期。

只有姐一个人才以为自己行将就木。

她这个观念荒谬得不值得同情。

而我,我发誓即使到四十、五十,我还是会尽力把自己修饰得最美观。

我们并不睡一间房间,她说无法与我同住,所以我搬入储物室,一间小得只六乘六面积的杂物间。放了一张床之后,其余空间,只好用来挂衣服,做功课,我坐地上,伏床上写。

姐的睡房很宽,足有十乘十四。

独个儿住是寂寞,所以她时常走过来,靠在我的门框上,与我说话。

她的口气像那种三十年前广东片中的老姑婆。

我所做的任何事,她都看不入眼。我都退让她三分,但是有一次真忍不住了。

那是一个暑假,我在写一份报告。

那日天气醣热,我们家如非必要,不开冷气,我穿一件男人的白色汗衫,一条内裤,埋头苦干。

被她看见了,就借题发挥起来。

开头还说得温和:“你老是这样衣冠不整,什么意思?”

“家里三个女人,又是一家子,有什么关系?”我头也没抬。

“浪荡惯了,出去失礼于人。”

我觉得她过火,便说:“现在不兴诛九族的了,我不会连累你。”

这句话说得唐突,勾动了她的心事,立刻使她斜看眼冷笑一声,“可是谁都知道我有个热辣辣的十三点的妹妹。”

我叹口气,知道把话说过份了,不去意她。

她又说:“妈,你不管她,将来被人退货,可怨不得。”

妈妈慢条斯理的吸口烟,“我管不看她,退货也没得怨,反正她可以养活她自己。”

我忍不住噗味一声笑出来。

姐更生气,咬定母亲帮着我。

妈妈又说:“大妹,我看你的口气,比我的还要古老,就快要你妹妹证实她是否处女了。”

我觉得老妈这句话有莫大的幽默感,心头一宽,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姐忽然恼羞成怒,指着我骂,“神经病,浪得那个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多滥?你同小朱的鬼祟事我不知道?”

我愕然:“知道又如何中.你不是打算写成一篇文章,投稿到秘闻杂志吧?我有图片,”我作状一阵乱翻,“可权充插图,有张穿泳衣的不错──”

谁料她会扑上来给我一巴掌,我还不知道发生了啥子事体,面孔已着了一记,火辣辣的痛起来。

我也动了真火,本能还击,也给她一个耳掴子。

我身高五尺六寸多,重一百廿磅,出手犹如轻量级拳手,她蹬蹬蹬退后三步,然后放声大哭起来,奔进房中,关上了门,两日没有出来。

自从那次之后,我们的感情就淡了。

一年之后,我自文学系毕业,很快找到了工作。

我仍然同小朱走,我们的事,当然每个人都知道,因为老姐不会忘记替我宣传。

她恨我。

为什么?

小朱说“因为你有的,她没有。”很讨好我。

我膛目。“我有什么?肉?别开玩笑了,就算是青春,也已近末期。人不靠青春,人靠的是知识与品格。况且谁没有青春过,上主是很公平的。唯一可以说的,就是我比她开朗,这也不见得是本钱。”

“可是人们都愿意接近你。”

“那当然,跟我在一起,不用动脑筋。”

我已经一年多没同姐姐说话了。

堡作时间长,周末又到处跑,很少逗留在家中。

这一阵子小朱游说我搬出来住。我沉吟许久还作不出答案。

第一,收入不是那么好。第二,有了自己的地方,男朋友来来去去势必方便,很容易过界限。

我当然不是老古董。但对小朱,尚想留个余地,他并不是可以托终身的那类人。做为玩伴,他是出色的,但他过了今天没有明天,年纪大了,便觉得他不可靠。

近日我正想疏远地,他看出来,便更要抓紧我。

我也为这件事头痛。

走了五年,不是说月兑身便可走的。

小朱这人,一向有些流气,以前小时候,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做事以后,越发觉得他幼稚,许多地方,格格不入,仿佛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

本来倒是想找一层小小的公寓,现在为了他的缘故,觉得住在家里,反而有安全感。

我一直支吾,他看穿我的心意。

像今日,吃完饭,说好由我付贩,本来高高兴兴的,说到这个问题,他又同我争执。

“为什么硬要我搬出来?”我耐心问。

“我不喜欢你母亲,还有你姐姐,咦──”他作一个嫌弃的表情。

我忍不住说:“那么你搬出来好了,我很乐意到你的小世界里来陪你,我可以帮你策划这个小天地。”

他一呆,“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

“我怎么令你不好过,你倒说说看。”

“你明知我经济能力不够。”他不高兴。

“你我收入是一样的。”我提醒他。

“但我是长子,我要把部份收入拿回家去。”

“我也得照顾家里呀,”我不悦,“为什么你觉得我可以义无反顾的离开她们?”

“算了,说来说去,你不肯为我牺牲。”

我觉得多说无益,“朱,你不能为我做的事,就不要希企我为你做。”

“斤斤计较的小女人。”

我更觉察到他的自私,不想再争论下去,便陪个笑,“我累了,明天还要上班,我们走吧。”

“我知道,他们都说你同刘振元来往。”

我一怔。刘振元是我的老板。

我并不分辩。叫侍者来结账。

“你姐姐告诉我的,”小朱说下去,“说那个姓刘的送你回家,已经不止几次了,是不是?他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开一辆丹姆拉,”小朱越说越气,“他比我有钱,他有的我没有,但他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你应付得来吗?你们俩相差二十岁,会有幸福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站起来。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脖子上,“小妹,你若有胆子离开我──”

他的手渐渐收紧。

我心平气和的问他:“那又怎么样?”

他逼不得已的说:“我杀了你。”

“你不会的。”我淡淡格开他的手。五年来往,我太清楚地的为人。

“不会?”

“当然不会,你是长子,杀人犯就不能照顾父母兄弟了,况且,我对你很好,我不欠你什么,你不会那么做,再见。”我取饼手袋,立刻走了。

姐姐告诉他的。

我的老姐快要疯了。

她想怎么样,逼我离开这个家?

败容易的,不需要逼,地方这样小,我迟早要出来找公寓住,我不打算在这所老房子内终老。

她真的恨我,我现在知道了。如果可能的话,扼死我的会是她,而不是小朱。

第二天情绪不佳,刘振元马上发觉了。

他笑,“昨天与小朱相聚,不甚愉快?”

我立刻发牢骚,“这个人自私、自大、愚蠢,兼夹神经质。”

“可是以前你却是爱他的。”他笑意更浓。

我用手撑着下巴。“少女对异性的眼光真有问题。”

刘振元笑,“幸亏那时候没有人提醒你的眼光差,否则你早嫁给他了。”

我苦笑,“是呀。嫁给他,替他赚钱管家生孩子,被他利用,然后在牺牲殆尽时离开,还被他骂贪慕虚荣。”

“现在打算怎么样?”

“我不想再见他。”

“他恐怕没有这样容易罢手。”

我笑,“他说要杀我哩。”他说的时候咬牙切齿,唾沫星子自牙齿缝中溅出来。

我很惭愧。我怎么会挑了那样的一个人做男朋友。我抱住手臂,下意识的模了模皮肤,玷污了,我想:古人说的玷污就是这个意思,很不好受。

我讪讪的籍词说:“我可不怕他。”

“总得当心点,”振元说:“好聚好散,别激怒他。”

“是。”

振元对我,多少有点像父亲对女儿,自幼丧父的我特别珍惜这样的关注。

我说:“我想同你回去见见母亲。”

“我最怕这一关,”他烦恼,“我保证我同伯母的年纪差不多。”

“胡说,”我微笑,“你才四十七。”

“年近半百了。”振元握住我的手。

“开头她是一定抗拒的,”我说:“慢慢就会觉得你好,不过不要紧,同你走的是我,不是她。”

“开头,你看中我什么呢?”振元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握紧双手,“啊,你的丹姆拉,你的房子,你的地位,你的礼物。”我说得非常夸张。

“别瞎说,我会相信的。”

我正颜说:“因为你的体贴。虽然说施比受有福,但是闻中接受一下恩惠,是非常窝心的一回事。同小朱这种年轻的男人在一起,渐渐觉得吃不消,十多岁时钻戏院,在郊外散步吃西北风颇有风味,数年后体力不支,他又需索无穷,我便变心了。”

振元聆听,他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又勾起我的淘气。

我又说:“还有。你那么英俊,成熟的风度使我着迷。”

谁知他挺挺胸说:“是真的呢,不少女人喜欢我。”

那个周末,我郑重地叫母亲做几个菜,因为有个朋友会来吃饭。

母亲很有兴趣!“哦,是新‘朋友’?”

“是的,你会喜欢他,他很有资格。”

老姐竖起了耳朵,面孔一沉,眼神中全是嫉妒,像是不置信这种事会得发生似的。

“是的,”我看看她说:“他很有钱,他已经近五十岁,他并不如你想像,纯粹为玩弄我,而且信不信由你,这与我的虚荣无关,我们非常了解对方。你可以用第一时间把我说过的话告诉小朱。”

她面孔上一阵青一阵白,霍地站起,回房间去了。

母亲数口气,“小妹,得饶人处且饶人,穷追猛打的决非英雄。”

“我气她。”

“近年来她比我都更像个小老太婆,嘴巴碎,器量小。我很担心她。”

我不出声。

“我也担心你哪,怎么跟小朱闹翻了?况且这个男人已经五十岁?怎么回事?”

当她见到振元,又高兴起来。振元一点不老,且人品稳重,谈吐幽默。她放心了。

姐藉故外出,拖无可拖才回来,还是在门口遇见我们,她下死劲盯了振元几眼,才上楼。

“是令姐?”

“唔。”

“姐姐总是姐姐,对她好一默。”振元说。

“她说不要人可怜她,她并不可怜,像我这种什么都唯利是图的人才痛苦,痛苦会腐蚀我短短的生命。”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顽皮的孩子。”振元怜爱地看看我。

我抱住他的腰。“有一日我不同你好,去嫁别人,你会不会杀我?”

“我会祝你幸福。”

“不妒忌?”

“妒忌往往是为自己不值而引起,而不是为爱,一般人太美化自己,硬说一切为着爱。”

“振元,我从你处,不知学得多少道理!”

我与振元,在我进入公司的第一日就开始了。

他的能力、气度都使我钦佩,相形之下,小朱显得渺小幼稚,半年下来,小朱越来越不重要,振元予我的影响也越来越大。

到今日,我已决定月兑离小朱。

对于十九岁的女孩子,小朱有他的吸引力。后来的一段日子我长大,而他没有,距离愈加显著。幸亏他没有多愁善感的性格。他的感性至低,事实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过只当我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时常惹我生气,与我吵架后往往表演失踪,要我迁就他才肯出现,嘲讽我的慌张……如果结婚的话,恐怕照样会出去倾诉妻子不了解他,但此刻因为不甘心的缘故,他忽然说要杀我。

我开始厌恶他,更加珍惜与振元的关系。

振元爱护我无微不至,跟他根本不同作风。

选择是明显的。

小朱并没有就此放弃。

他的行动很恐怖,天天在公司门口等我。

我说:“小朱,以前叫你来,你还不来,时常失约,现在这是所为何来?”

他不出头,我相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问:“是我老姐的馊主意是不是?以你这样的人才,找个女人为你持家养孩子,应当不成问题,何苦念念不忘前人?我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好处,你应比谁都明白。”

他很惘然。

“别浪费时间,也别为自己不值,好不好?”

他低头走了。

如果我找到的新人不是振元,不那么强不那么好,也许小朱就甘心得很。人非要看到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才会舒服。

他是受不了我乘搭豪华汽车,在比较好的饭店出人之类,所以要设法使我回复本来面目。

人心真是奇怪,相信很多人都不能解释。

我至今还是无法理解,一对亲生姐妹,怎会闹到这么僵的局面呢?

母亲说:“听说振元收着个舞女。”

“那是廿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流行。”

“他女儿十五岁了,是不是?”

“那孩子在英国念书,连暑假都不肯回来,人家十三岁开始就在那边寄宿了,”我说:“你叫姐姐的私家侦探打听清楚再说。”

“她说你们的婚姻不会长久。”

“我们根本没有谈论到婚事,”我说:“她还是在我水性杨花的性格上做文章吧。”

“你跟你姐姐,像死对头,人家姐妹不知多友爱。”母亲抱怨。

“我跟她都不可爱,”我坦率的说:“至少我肯承认我从来不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免,而她?她怎度肯不做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我心中觉得搬出去也是时候了。

家中的电话老在半夜无端端的响个不停,去听呢,那头的人又不出声,也不挂断,神经兮兮,除了小朱,还有什么人?

我并不怕,只是越来越厌恶。

懊采好散,何必丑化自己,又是个男人,更加可耻,连朋友都不能做了,我保证以后在街上碰见他,都会得避开他。

搬家之后,若对家里透露地址,老妞一定会向他通风报讯。老姐看不得我的日子过得太舒服。她是非折磨我不可的了。

为什么人会这样?

我只对妈妈说:“我会回来看你。”

她居然很了解,“你避开一阵也是好的。”

振元说:“我替你物色了一层房子。”

千多尺,装修全新,我非常喜欢。

“我买下来给你好不好?”他问。

“现在不好,如果是你,又嫌不够大,将来再说吧。”

他也觉得很合逻辑。

“那么,”他背着我,转向窗户,“几时要买屋子,告诉我,我随时有准备。”他语气羞涩。

我不明白他怎么不看着我说,振元这个人有些地方非常可爱。

对他来说,这算求婚。

尽避他是一个经验老到的中年男人,遇到他钟爱的女人,他还是不敢放肆,他尊重我。

我非常高兴,轻轻坐下来。因为他一开口便谈到婚姻,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重。

我愿意嫁给他,不过现在时间还没有到。我伸伸腿,也别太忽忙了,我希望一个比较从容的婚礼,倒不一定要非常隆重。

我们应当好好计划一下,婚后住在什么地方,家作什么布置,又该到什么地方蜜月。

振元是这么忙,除出蜜月期间,恐怕以后没有什么空闲会与我完全单独相处,所以这将会是个很长的蜜月……

遍后他会好好的照顾我,我是他的小妻子,一切都不用担心,他甚至会顾及我的母亲与姐姐。

我温馨的想:我竟是这么幸运,难怪姐要妒忌。

在这一刻,我原谅了所有的人。

“想什么?”振元微笑的问:“很陶醉的样子。”

我说:“想我们的将来。”

“我会好好的照顾你。”

“我知道。”

我简单的收拾一下,便搬了出来。

我最大的财产不过是衣服。

而衣服很快就过时。我迫不及待的在置冬装,不见得会再穿去年的夏装。

那时候的品味比现在的又差许多。

妆扮这件事需要大量的金钱支持,振元立刻替我办好一张金色信用卡,任我喜欢怎么用。

开头一个月我花得很疯,几乎像灰姑娘突然得到奇遇,买得失去控制,随后镇静下来。

在这期间,振元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他对我的容忍力是无限的。

我隔一日向母亲报到谈话。

她并不特别担心我。但注意到我的穿戴与以前有些不同。

她叹口气,“如今接受男朋友的馈赠,也不算得什么,不过当心场面做大之后,下不了台。”

我偷偷给她一个电话号码,“别告诉大姐。”

“得了。”她说。

“我与振元大概明年会结婚。”

“多些了解会好些,”她吸烟!“不到结婚那一日,不要宣扬出来,结婚又不是中奖券,那么兴奋做什么?婚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看你怎度应付,做得好才叫做成功。刘振元的生活很复杂,做他的妻子不是易事。”

“咦妈妈,你这番话说得充满哲理,我不欣赏了,怎么以前根少听见你说这些?”

“去你的。”母亲居然露出一丝笑容。

我取出一叠钞票塞在她口袋里。

她问:“现在还上班吗?”

“上,朝十晚十,振元教我做生意。”

“嗯。”

这时候姐开门自外回来。

我假装看另一方向。她并没有放过我,上下打量我一下,嘴里喃喃说:“有本事飞上枝头去站着,一辈子不要来。”

母亲咳嗽一声,“大妹,你话太多了。”

姐冷笑一声,“如果我也有那么多钱,母亲就不会嫌我话多吧?”

母亲说:“大妹,你老是觉得错在别人,这是不对的。”

姐说:“这个家,住不下去了,看样子我也要搬出去。”

母亲说:“你最好一个人住在孤岛上。”

我忍不住笑。

大姐把自己锁在房内。

“我担心她。”我说。

母亲说:“不必,她只是情绪不稳定,没有风险,倒是你,在外头一个人大起大落,自己当心。”她又默起一枝烟。

“我走了。”

落得楼来,一眼看见小朱站在对面杂货店门口等。是大姐向他通风报信来。这个人,也不用上班,一天到晚鬼魅似的钉着我。

大姐为什么要害我?即使略略引起我的不安,也是好的。

我抬头看向楼上,大姐的影子在窗口一闪,隐在窗帘后。

司机把车驶过来,我拉开车门。

小朱奔过来,“小妹,小妹。”

“你有什么话说?”我很温和的问。

他更憔悴,更旁徨,嚅儒的不知说什么才好,根本不像从前的小朱,我很难过。

“我姐姐是个很愚昧的女人,小朱,你怎么会听她的摆布?你要是有话说,明天下午三时我在大酒店咖啡室,你可以说个清楚。现在回去休息。”

小朱怔怔的肴着我。

“明天见。”我说完上车。

系铃人是我,解铃人也须是我。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成为姐姐的工具。

我没有同振元提出我约见小朱,我想见完他,看看有什么结果,再说未迟。

小朱打扮得较为整齐。

我穿得很普通,相信不会使人眼前一亮。

我坐下来,他抬头向我苦笑。

我温言说:“小朱,以我们的交清,实在什么都可以说,我不是来敷衍,亦不是来解释,我只是想问一句.!有什么可以帮你呢?”

他不响。

我以为他会质问我为何贪慕虚荣之类。但他没有。

他说:“以前我没有珍惜你,小妹。”

“可是我有我的乐趣。”我耸耸眉。

“那时候你是爱我的,对吗?”

“对得很。不然怎么两个人散步到天明?”我微笑。

“为什么变了?”

“也许长大了,需要不一样,小朱,希望你明白,人是有变的权利的。”

“是。但我要失去你了。”他激动起来。

“失去任何有用的东西都会引起不快,除非是面庖、老茧这些无用之物,我明白。”

他被我引得笑起来。

“小妹,我会想念你至死,谁还会在我意志消沉的时候逗我笑?!”

“电视长篇喜剧。”我说。

他又忍不住笑。

这次与他见面,比我想像中愉快。

“是姐叫你来跟住我的吧?”

他点点头,“她恨死了你,你要当心。”

“为什么要恨我?我们由同一父母亲所生。”

“因为你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没有。”

“胡说。”

“我觉得你应该劝她。”小朱说。

我说:“我才没有那个工夫,你别以为我劝你,也就会去劝她,我不是她的救世主。”

小朱犹疑一刻说:“以前你写过信及卡片给我。”

“是,”我微笑,“那些肉麻的句子。”

“我给了她。”

“什么?”

“我太气,气你反脸不认人,所以都给了她。还有那些宝丽美照片。”

“小朱!”

“对不起。”

“你这人。”我摇头。

“我知道,活该你鄙视我。”

我很镇静,“你知道她会给什么人,是不是?”

“是,刘振元。”

“如果刘振元丢了我,你们两个人,到底会有什么益处?”

他低下头,“心头大快。”

“真的?一定要旁人比你更不幸,才会心头大快?”

他不敢出声。

我叹口气,“我是你一度的爱人,我是她亲妹妹,喂,请告诉我,真的恶之欲其死?”

他笑不出来。

“别以为你受委屈,我也有冤情。”

“对不起。”小朱看样子很后悔。

我又欢口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就算我离开刘振元,我也不会与你在一起,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放心,我以后会自动消失。”

“你早该消失了!”我生气。

“你以前发脾气的时候,老这样骂我。”他苦笑。

我摇摇头,“我要走了。”

“多谢出来见我。”

“好好的工作,好好的生活,我保证你将来的女友比我好一百倍。”

他有默惭愧,“你不恨我?”

“不根,”我说:“觉得你蠢,无端做了一个妒忌女人的烂头蟀,这样对你的名誉也不好,宣扬出去,谁还敢同你来往?”

“小妹──”

“算了。”我摆摆手。

才站起来,就看到振元在转角处。

我迎上去。

“我来接你。”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问。

“你大姐通知我的。”

我微笑,“说我与前度刘郎约会?”

振元不说什么。

我说:“真丢脸,有这么一个姐姐。”

“我怕他对你有什么不轨,因此赶了来,我过虑了,看样子你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是,他到底不是一个瘪三,他答应不再骚扰我。”

“也许早应该与他面谈,越避他越恨你,非要毁了你才甘心。”振元说。

我不响。可是那时我不想见他,很厌恶他,情愿由得他去恨。

上得车来,振元交一包东西给我。

“是基么?”

振元看我一眼,“是你姐姐交给我的,说是你的私人信件与照片。”

我一震,“你看过了?”

“拆也没拆开来,我压根儿不感兴趣,但是又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出来──她叫我看,我不看,仿佛这点面子都不给她似的,只得收下来。”

我惊讶说:“你对我的过去,不表示兴趣吗?”

他歉意的说:“真的没有。我会补偿你,将来我会对你好。”

我的双眼濡湿。

也许有人会认定我与振元在一起是为了钱的缘故,但我知道我为的是什么。

我低头看那个牛皮纸大信封,上面有大小的字迹注着:信三十封,照片七十张,各式卡片二十张。

是姐姐的笔迹。

信封没有拆开过。

“你姐姐真的很恨你。”振元说。

我不出声。

他说:“你要检讨一下自己,是否平时有过份之处。”

我默不作声,过很久我说:“也许是,也许我有点嚣张。我的性格比较开朗,朋友与约会都较多,所以看起来一切都比她顺利些,说话又不避忌,没轻没重,她恨我不止一两日了。但她若以为可以杀了我,那未免太痴心妄想,我也活了这么些年,凭她的能力,还不能够。”

“你做了些什么,令她认为要毁你才甘心?”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要嫁你吧,也许因我买了只金表,而她买不起,谁知道。”

“如果是个不相干的人,你也不必去研究原因,更不必理会公道是否在人心头,但她是你的姐姐,如不设法挽救这一段感情,未免可惜。”

我说:“得失自有前定,我不觉得可惜。”

“不在乎?”

“怎么在乎呢?这么病态可怜的一个女人,世上可恨的事那么多,战争、强权、吃人者的思量、贫贱的老人,她都视若无睹,偏偏那么自我中心,认为我是她天字第一号敌人,发起神经,把所有时间用来恨我。奇怪,戴安娜王妃比我更幸运,她为什么不去恨她?”

“你离她比较近,她认为她没有一处不如你,偏偏你运气那么好。”

我无奈。

“恨她?”

“才不,我的恨要用在比较值得的事与人身上。”

“你会恨我?”振元笑问。

“也许。”我想一想,“如果你把这个信封里的内容全部看过,一桩桩来追究,我会恨你愚蠢,但我不会解释,这么浅白的事何须解释?为这种事计较的笨人,又怎么值得为他浪费唇舌?”

振元送我返公寓。

我把那只大信封顺手丢入垃圾桶。

真可怜,姐会以为振元因此而抛弃我。

她对于人性的认识太原始肤浅,她生活在广东爱情戏的情节中,甚至更坏,她以为每个男人都会似“碧玉簪”中之疑心鬼,一旦觉得妻子不贞,便要折磨她。

姐自己没有能力使我痛苦,便假手小朱,发觉小朱能力有限,便假手振元。

现在最后一下绝招已经拿出来,她尚有什么法宝?

她自己。

她会不会扑上来咬死我?

我滑稽的想:也许我该练咏春拳来保护自己。

我不怕死,只怕出丑。她一无所有,不要紧,我还得顾往颜面,不为自己,也为振元。

我简直不是她的对手,唯一可以做的!不过是以不变应万变──无动于中。

她一心等着我炸起来。

我脾气不好,她知道。我没有涵养,她也知道。

但是她低估了我的智慧。

我如常地回家探望母亲,如常地谈论结婚的计划,并不是故意露一手,但她也足以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这令她加倍难过。

她以为我会同她大吵大闹,我没有。

任何人都会想到这是因为我觉得她不值得的缘故。

她更恨我。

我与振元说:“我们不能在香港注册结婚,我怕她搞鬼。”

“不会,她早已筋疲力尽。”

这是很新鲜的说法。

“很你这个麻木的人,实在划不来。”振元笑。

“我麻木?是,很多人没想到我还有这一面。只字不提,使老姐以为她发了一场恶梦,她一手发起的噩梦,自己充一次主角,可是因为没有重要的配角,这场戏做不成,她白白化了个舞台剧浓妆,在台上干等了半天。”

我大笑起来,自觉残忍得要死,真不是个好人,但有什么办法?我总得保护自己。

饼没多久,振元买下房子,作为新居,我带母亲去参观。

我不怕姐会来放炸弹,她要是有这种胆色,早成为一个办大事的人。

我竟在街上碰见小朱。

他拖着一个女孩子。

我心一高兴,立刻主动上前去打照呼,向他眨眨眼。

那女孩子很清秀漂亮,一看就知道是个纯情姑娘,比我更一百倍地适合小朱。

小未见是我,一改以往的恨意,很愉快的为我们介绍。

人就是这样。

得到更好的,前头车就不计较了,淡忘。

以后遇见唠叨的男女,一天到晚挂住谁谁谁十五年前对不起他,马上可以知道,这个人目前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他的口角出卖了他自己的不如意。

我过马路时转头向这一对摆手。

如果姐也有个好归宿,就不会有精力来对付我。

但愿所有的怨妇都找到如意郎君,天下太平。

一直这样的盼望,一边又要防着老姐尚有什么更厉害的招数,又得筹备婚礼,忙着忙着,人就瘦了下来。

一同去买睡衣,在精品店看到老姐在一角。

她?

她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她是国货睡衣的信徒。我简直不会相信她会考虑穿薄纱的睡袍。

我暗暗注视她。

她在挑睡炮,先看价钱牌子,再看款式,磨了很久,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我一直在一角,她没发觉,我用一本杂志遮住了面孔。

待她走了以后,我吩咐女店员把她看过的几件衣服都取到我面前,我挑了三件好的,买下来。

我知道她公司的地址,叫店员送去。

我走出精品店去喝咖啡,嘿,更令我诧异的事还在后头。

对,老姐和一位男士在吃茶。

我立刻躲在一大棵植物后面,叫杯咖啡。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偷窥得我多了,现在怕也轮到我好好的看她有什么秘密。

她们并不是普通朋友,态度很亲热。

况且我知道大姐连普通的男朋友都没有。我很意外,这会是谁呢?这么登样的一个人。

看上去年纪很轻,一定比振元小。也难怪,振元已四十七。这位先生约四十左右,跟大姐配起来刚好。

大姐今天穿得很大方,一件宽身的旗袍,颜色素雅。我早说过,女人不知道该穿什么的时候,最好做一打半旗袍,解决难题。

她表情也很柔和,并没有对看我一股脑儿地恨那种模样,我许久没好好地注视她,咱们是敌人,不是吗?大半年来第一次看清楚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很秀丽的一个女人。

真奇怪为什么早些时她没有找到男朋友。

希望她这次成功。

我们中间有过一些淘气的做法。

我站起来,缓缓的向他们走过去。

姐老远就看见了我,吓得面无人色。

她怕我报复,我知道,我只消把一杯水淋在她的身上,她便已经够累,不是个个男人如振元,什么都不计较,破坏她与新结交男朋友的关系,易如反掌,所以她怕。

我也知道她会怕,所以忍不住不吓她一下,前些时候,她实在太放肆了。

我要叫她尝到切肤之痛。

“你好,大姐。”我自顾自在她面前坐下来。

她面无人色的瞪着我。

我说:“我是小妹,这位是──”我伸出手。

那位先生很客气的说:“我姓齐。”有点意外。

“齐先生,你好。我姐姐有没有向你说起过我?”

齐先生微笑,“我们也是相识没多久。”

我说,“她一定会告诉你,我有多顽皮捣蛋,多么不得她的钟爱。”

大姐的眼神里尽是恐惧与绝望。自然,换了是她,她绝对不会放过我,但我不是她,你可以说我的器量比她稍微大一点,我放过了她。

我啜了口咖啡,“你们好好谈,”我说:“我先走一步,齐先生,有空到舍下来坐。”

我站起来。

老姐的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瞪着我离开。

走到门口,我弯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但振元怪我不该如此。

“为什么?”我不服气。

“你不应与她一般见识呀!”他温柔的说。

“我若与她计较,我早就在那位齐先生面前把她臭史一脑儿抖出来。”我不服气的说。

“她有什么臭史?”振元笑。

“谁没有臭史?谁活过了二十岁没有臭史?我还同她斗掀呢!扒,就我一个人是黑狐狸,她敢情还是洁白无瑕的免宝宝呢!”

“那你应该做得更含蓄,索性装没看见岂不更好?”

“不行,对她,演技太高超含蓄,不管用,起码要来这么一下捉放曹,她才服贴。”

振元也纳罕,“姓齐的最什么人?”

“不知道,你去打听打听。”

“把我说得那么神通广大。”他又笑。

我们没有太多的空闲,下个月要动身去结婚,房子才装修了一半,非常的忙。

但我仍然得赶着把这个喜讯告诉母亲。

她说:“难怪呢!这一阵太平得很。”

我说:“两个都嫁了,你可静了。”

“我求之不得,乐得耳根清净。”母亲说。

“难怪最近她不出阴毒招数来陷害我,”我说:“原来精神有了寄托。妈,但愿她成功,否则的话,又不知道要怎么的恨我呢!”

妈妈推我一下,“又胡说什么。”

“那位男土,外表实在不错,看样子也有内涵,我虽然没有x光眼,也看得出来。”

“有这么好?”妈很怀疑。

“真的很好,也许大姐的姻缘到了,她嫁得顺顺利利,心境开朗,必然会珍惜自己,那么我们两人之间就可以和好如初。”

“但愿如此。”

振元来同我说:“那个姓齐的是美籍华人,家里蛮过得去,对你姐姐很有意思。”

“你打哪儿调查来的?”我瞠目。

“山人自有妙计,我人头热。”

“会不会娶她?”

“看样子有希望。那姓齐的有订单在我们处,你说巧不巧?”振元笑。

我想起来,“呀,难道就是YC齐公司?”

“正是,一点都错不了。”

“我们可以请他吃饭!”我兴奋。

“我已经约了,下星期五,叫他带女朋友来,同时亦说明我的未婚妻即是他女友之妹。”

“你说姐会不会来?”我问。

“不由她不来,”振元说:“这是生意上的应酬。”他向我眨眨眼,“你们姐儿俩多久没同台吃饭了?两年三年?”

我很惭愧。

振元这次这么做分明是要挽回我同老姐之间的感情。

他真是一付热心肠,但他不知道,我与老姐之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恩恩怨怨,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

“我恨她把我那些信件给你。”我说。

“又没有造成任何损害。”振元劝说。

“这是我运气。”我固执,“但她心地太坏。”

“算了,齐某的老家在美国,说不定几时她跟了去,你们姐妹想见面也就难了。还记住这些干什么?”

“我心寒。”我不悦。

振元叹口气。

但到了星期六,我还是出席。

姐面色非常不自然,但她还是到场,我也颇佩服她的勇气。

齐先生与振元很谈得来,我与老姐很静。

至甜品上来时我终于说:“齐先生很好,机会要把握。”

姐仿佛有点感动,我看不清晰她的表情,她老低头。

我又说:“小朱也有女朋友了,恐怕今年是旺季,人人赶着结婚。”

她低下头,那惭愧之意,就很明显。

我心中芥蒂去了一大半。正如振元所说,并没有造成损失,又考验到振元是一个最高贵百毒不侵的人,我似乎还得因此感激老姐。

饼半晌,老姐说:“谢谢你的睡衣。”

“不客气。”我说:“那天我一直盯着你。”

她无言。我也不再说什么。

齐先生说:“她们两个,倒是很静。”

振元笑说:“娶妻若此,天复何求!”

振元这样一说,等于是作了大姐的保人,齐先生更放心。

必到家,我抱怨他做滥好人。

振元说:“小姐呀,她是你亲姐姐。”

“做她的保人可不易,她不会感激你。”

振元说:“我可不是要谁感激我。”

“你太伟大了。”我说。

“别取笑我好不好?”振元笑。

饼一阵子,齐先生要回请,这一次连老妈也请在内,看样子事情有七分光了。

齐先生有意无意之间提到他与大姐相识的过程。你真不会相信有多浪漫:他向她问路,她陪他走一程,两人便走去喝咖啡,便约会起来,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大姐那种不正常的丑恶之态完全收起来。要多贤淑懂事就有那么温柔体贴。

但我是知道她另一边面孔的,即使不恨她,也敬而远之。

我默默祷告:快快走吧,快快走,别待我脾气一时不好,一时间不小心把她的秘密泄露出来。

在席中齐先生说:“也许大妹会不舍得香港。”

姐透露心声,“我有什么不舍得?我在此地又没有做过什么光宗耀祖的事。”

是的,对她来讲,这里代表失意。

我想她会毫无留恋的走。

自从那次会面之后,我才松口气,姐与我的一段恩怨,也到此为止了。她如今的身份那么矜实,自然不会像亡命之徒,四出惹事。

我问振元,“我是不是很讨厌?为什么连亲姐姐都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不就够了?”

“不够。”我摇头,“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我好看。”

振元说:“我不知道,世人僧人富贵嫌人贫,被人憎好过被人嫌,你不可能赢得全世界。”

我无奈。

这次我与振元到外国,主要还是要与他女儿见面。看样子姐的婚姻比我的更单纯,所以,她那个时候,何必眼红。

我们动身前一日,小朱打电话给我,说他要结婚了。

我数数日子,至多只有三个月,“这么快?”

“是的,走得久了,互相看穿了,但觉千疮百孔,都给不了婚。”

他有他的一套理论。

“我大姐也要结婚了。”我说。

“我听说是。”

“你们都比我结得快呢,”我说:“当初还为我结婚看不过眼,小朱,当心我把你的事说给令未婚妻听。”

他抱歉的笑,“你大人有大量。”

“我不是量大,我是精力差。”

我挂了电话。跟人歪缠,是要精力的。

我与振元终于动身了。

真是感慨,这半年来,那么多人要我死,要我的名誉扫地,要破坏我的婚姻,为的是什么?顶多我做人嚣张一默罢了,那些人便要拿我就地正法。

我、永远不会与姐姐成为好朋友,我是个记仇的人。

到了美国,见到振元的女儿。

她是一个刁蛮的女孩子,对我不瞅不睬,虽然不用同她一起生活,也令人好不失望。

我没有同性缘,女人都不喜欢我。

振元说:“有利害关系时才不喜欢你。”仿佛我应当庆幸的样子。

蜜月中夹着一个赌气的孩子,特别不开心,签来离开美国,进入欧洲境界,才玩得高兴起来。

我对振元很忍耐,木已成舟,自己挑选的丈夫,况且到底他的优点很多,不能事事计较。

玩了两个月,回到家中,母亲说姐姐与齐某也动身到美国去了。

分明是避开我们。

母亲说她没想到一年嫁掉两个女儿,老怀大慰。

我推开姐姐的房门,多年来第一次走进去。

小小的床,小小的梳粒治,收拾得很干挣,但不知怎地,就是有股寒酸的味道,书架上有几本小说,像煞那种小家碧玉的卧室,花瓶还有几枝谢了的兰花,旁边有几张照片。

老实说,在这间房子里过一辈子真是非常难堪的事,虽说茶饭不愁,但人不比畜牲,人有奢望。

我为她难过,在这种环境里,人会渐渐绝望,继而心胸狭窄,做出一些非常理可以推测的事来。

现在她应该没事了。

我掩上了房门。

我离开家,开车去接振元。

正式做人家的妻子。我想,从此过着谨慎的生活,比不得以前自由自在,肆意活泼。

其实结婚的最好年龄是像姐姐那样,三十多点,一切都定了型,可以毫无顾虑的开始新之一页。

我都不知她为何会妒忌我。

其实我羡慕她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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