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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 少女日记

作者:亦舒

今天是我离家出走的日子。

我连学堂也不去,带了一个大布袋,里面放了牙刷毛巾以及一瓶晚霜,便出门。

受够了。

母亲的噜嗦,大姊的冷淡,我不信我会找不到过夜的地方。口袋有一千块,是替孩子们补习,花剩的酬劳。

至少逍遥一天。

出门的时候姐正在化妆,眼尾也不看我,母亲在厨房做早餐,嘴巴老噜嗦那几句话,我是她,我就买只录音机,把话都录下来,早晚用七次。

我心想,说不定以后你们都看不见我了,不留恋?你们会后悔的。

我并没有目的,先到大酒店的咖啡店去吃一客丰富的早餐,阳光照在玻璃杯子上,反射七彩的光芒,令我愉快。

邻座都是游客,兴奋的等待节目开始。

有些人天天这样过日子,从一个吃茶的地方逛到另一个吃茶的地方,直至天黑。

让我想:有什么事是我平日想做而一直没有空做的?

变时装店,与约瑟到沙滩去散步,与表姨东南西北的聊天,对,就这么办。

我要疯狂的过一个舒畅的日子,完全不受束缚。

白天,一连七节课,从一间课室奔到另一个课室,写不完的笔记,读不完的书本,烦透了,学期试一点把握都没有,无论怎么样读,老是不熟,讲师还一直威胁:死读书不是好学生,不准搬字过纸,大学不比小学,背熟功课就可以拿分数……

我根本不是材料。

考卷下来,我往往不知他要问什么,胡乱把背熟的课本写满七张纸,让他自己去选择给分。

一年就厌倦大学生涯,早知道找份时髦的工作,电台做播音,时装模特儿,电视明星,什么都好,不但有收入,生活也多姿彩。

我想退学,才暗示一下,母亲便三日不同我说话。

在家,我住在一间没有景色的小房,对面便是人家的窗户,有好几次我看对户,对户也看我,有一个大汉,穿一条烟囱内裤,瞪着我,我只得放下百叶帘。

真寂寞。

傍晚想出去也不行,学生跟着来,要我补习,白天人教我,晚上我教人,晚上所得的补习费,白天交给老师,唏,累死人。

这就是我的十九岁。

今天不同,今天我要轻松一日。

我走到游客区,从一间名店溜到另一间名店,我想一条皮裤子已经良久,现在每间店都摆着皮裤子,但我不够钱,我只有能力买一条皮带。

售货员很友善,问我要不要试穿。

我放下布袋,试穿裤子,有一条浅咖啡的软皮,又贴又轻,穿上有飘飘欲仙的家觉。

售货员称赞说:“真漂亮,我们可以给你一个九折。”

对折也不行。

我说:“呃,我要想一想。”

月兑下来,还给她们,光是逛也不行,要买得起,否则还真是眼不见为净。

我看看表,嗯,十点半,找约瑟去。

他喜欢吃巧克力蛋糕,我大破忄-(校对者注:该字打不出,我问过一个广州的朋友,说是粤语里的字,音han,小气、吝啬的意思。)囊,买了一大盒,索性阔他一阔,我扬手叫计程车。

约瑟住在山上那种旧式房子,一大间打通,书桌就在床边,运动器材放在书架旁,非常有气质。

他是个时装设计师,我在朋友介绍下认识,为他客串过模特儿,他有展览会,总给我一张帖子,他们都说约瑟对我特别有好感。

他不止一次邀请我到他家去坐。

昨日我已通知他,说上午到他处。

为安全起见,在楼下管理处我再补一个电话。

“是你?这么早?”他说:“上来吧。”

我略略不安,他并不是那么欢迎我,当然,他的声音一贯的愉快,但这种客气我听得出是习惯,不见得发自内心。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我抱着蛋糕盒子上去,揿门铃。

他来替我开门,穿着白色浴袍。

今天的阳光好得不能置信,自窗户透进,照得整间公寓明亮而愉快。

他请我进去。“吃杯茶。”

早餐桌上有多士有咖啡,还有一个漂亮的大胸脯女郎在吸香烟看报纸,看到我进来,向我投来一个亲切的微笑。

她也穿着浴袍。

“来,”约瑟并不替我介绍,“请便。”

我取起茶壶,斟一杯茶。

我当然不会吃醋,但这是另外一回事。他知道我今天会来,但仍然没有为我作特别措施,换句话说,我不值得他重视。

我气馁。

惫以为自己是要人,受人欢迎呢。

我勉强的笑,“今日放假,所以来看你,你周末一直没空。”

但我上来并不是有求于他,我只是来看他。

这个时候,浴袍女郎喝完咖啡,回房去换衣服,她仿佛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也许这就是她的家。

败快她就自房中出来,擦了唇膏,套上松松的羊毛裙,一双高跟鞋,朝约瑟飞一个吻,出门去。

约瑟又问我:“是不是想客串模特儿?”

“不,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到浅水湾去。j

“浅水湾?”他的态度似听到什么不毛之地。

“是。”

“那里早不能去了,著名的酒店已被拆掉,烧烤炉林立,影树不再开花,还去那里?早就过时。”

我像个傻瓜似坐在那里。

他打一个呵欠,像是没睡够,“我还有十张设计要做,唉,生活逼人。”

什么,这就是英俊倜傥的约瑟,这跟我母亲有什么分别?

我看他,他看我。

他下逐客令,“如果没有什么事——”

我站起来,“没有事,我走了。”

“有演出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谢谢。”

“咦,这盒是——”

“蛋糕。”

“送给我的?”

“是。”我无奈的说。

“今日你来得不巧,我昨日很晚才睡,今日又要赶工。”

我原谅他,预约又怎样,他并不是为我而活的。

他有他的生活程序,打乱了整理不易,何苦麻烦。

今日的阳光这么好,但我的心情却不见得像早上那么开朗。

我有空是没有用的,别人没空。

不知表姨那边如何,反正大家都是女人,吃冷面孔又何妨,找她吃午餐去。

她在写字楼正忙呢。

见到我,好不诧异,“咦,你怎么来了?”

都不欢迎我,我委屈得不得了。

“找你吃午饭。”

“我约了人了。”她说:“你怎么不先通知我?”

“自己人嘛,半年没见到你,还要丁是丁,卯是卯的。”

“好好好,我想个法子。”她叫女秘书去把约会推掉。

“怎么样,高兴了吧。”

我转嗔为喜。

“有什么事?”

“很闷。”

“谁不闷?我比你更闷。”她笑。

这个表姨虽然比我大了十多岁,但是看上去非常年轻时髦。

“你用什么办法开解自己?”

“疯狂购物,报答自己。”

“可以吗?”我睁大眼睛。

“当然。”

“买什么?”

“钻石。”

“噫,”我为之侧目,“这么俗!”

“俗?这不过是小女孩子的浅见。”

“多难看,电灯泡一样。”我骇笑,“不过听说年纪大的女人都喜欢那一套。”

“呵,”表姨白我一眼,“一边要我请吃饭,一边侮辱我?”

“对不起,你不老。”我敬个礼陪笑。

“不老?是,并不老,但十九岁与三十九岁是有分别的。”

“你看不出来。”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成就修养要与年龄相等。”

我似明非明,“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好好,但是止这一回,下不为例。”

我们到最好的法国餐厅坐下,她为我叫了美味的菜式,自己却只吃几片菜叶子。

她曾经说她是长期捱饿的,因怕中年发福。

难怪保养得这么好。

如果我到她这种年纪(二十年后!)能有她一半漂亮就很理想了。

我们聊很多,可惜只得一个多小时。

我喜欢听她说话,有些我懂,有些我不懂,那些都是智慧之珠。

妈妈怎么都不会说得出这种话来。

我说:“表姨,将来我要像你,吃好的穿好的,都靠自己。”

“是吗,”她微笑,“我吃过很多苦,你连这个也要学我?”

“你吃过苦?怎么我不知道?”

“同人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结账。

“下午你到哪儿去?”她闲闲问起。

“我去闲荡。”

“怎么不回家?”

“我已离家出走。”

“什么?”她笑起来,“当真?”

“你不信?”

“自然不信,一秒钟也没信过。”

“嘿!”

“别开玩笑了,代我问候你母亲。”

“表姨,我母亲与你差几岁?”

“四五岁。”

“为什么你那么时髦,她那么古老?”

“因为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我在办公,她在厨房,这个道理浅而易见。”

我们在饭店外分手。

看看时间,两点正。

到什么地方去?吃下午茶?也没有伴,人家那些太太小姐是连群结队的,一早就约在一道,每天玩。

那么职业女性如表姨,也不愁时间没处用,她们可以上班,为社会服务。

我才放一天假,就发觉没处打发空闲,真可怕。

多想回家睡一觉,又不甘心。

拖得越迟越好,最好天黑才回去。

我到戏院门口去溜达,一个人看电影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不想进戏院。

蚌然之间,有一个男人同我搭讪:“听说这套片子很好看。”

我吓一跳,看看他。

他年纪很轻,穿得也清爽,不知恁地,就是像无业游民,我连忙低下头,匆匆避开他,逃到对街去。

人家又何尝不把我当游民,既不做事,又不上课,大好时光,浪费在马路上。

我更闷了。

现在回学校去,还可以上两节课,但又不甘心。我不相信我连一天的时间也无法打发。

即使与小朋友在一起,也是好的。

拨好几次电话,他们都在上课。

我呆坐在公园中,一点法子也没有。

表哥。去看表哥,他卧病在家,一定希望有人陪他说说话。

我立刻与姑妈联络,她很意外,表示极度的欢迎,我买了水果上门去。

表哥患癌症,正在竭力医治,情绪颇为低落,他看见我很是高兴。

“你好久都没来探访我,”表哥问:“忙什么?”

我躺在他们家的沙发上,喝着姑妈做的蜜瓜汁,心情才有点平复。

我申诉,“我不喜欢学校生涯,我想停学,赚钱,搬出来住,过自由自在的独立生活。”

“你现在不自由?”他吓一跳,“你还要怎么样的自由?”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得问过妈妈,讨厌。”

表哥笑,“将来有一份职业,你就会发觉,无论做什么,你都得问过老板。”

我连忙说:“那么我做老板。”

“那你又得事事问过客户。”他笑。

“唏。”我泄气,“做阔太太总可以吧,什么也不做。”

“事事得问过丈夫。”

“嗔?”我笑骂:“天下无安乐土?”

“人生根本就是这样。有什么理由抱怨?你看我……”他的声音低下去。

“你放心,他们不停的在发明新的医药。”

“这不过是安慰我的话。”

我说:“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一向坦白得令人吃惊。”

“我一直要来看你,奈何功课忙。”

“毋忘我。”

“不会的。”我有歉意,我几乎就把他忘了。

“好好的念书,你将会用得着这张文凭。”

“我知道,现在无论唱流行曲的、写小说的,都是大学生。”

“应当是你安慰我,怎么反而由我安慰你。”他笑。

“表哥,我渴望看到外边的碧海蓝天。”

“去旅行呀,不是说要到欧洲?多教几个学生,储蓄是好习惯。”

“咦,你的口气似年轻导师。”

“啊,不好吗。”

“老土。”

“你看你那套价值观念,不知从何而来。”

“表哥,咱们出去走走。”

“去哪里?”

“到海滩。”

“这样吧,我们到郊外喝咖啡。”

“不,去钓鱼。

“我没有工具,要不要游泳?”

“真要命,说半天不得所以然。”我笑。

“看电影。”

“聊天。”

“到书店去。”

“在家下棋。”

我们哈哈大笑,今日,到现在,总算有乐趣。

泵妈很开心,她在一旁咪咪笑。我一早就该来这里,为什么要锦上添花?

结果我们并没有出去,表哥介绍我看许多许多的书,我们讨论研究很久,津津有味。

到傍晚吃过点心,我才告辞。

表哥嘱我常去,我应允。

自他家出来,已经华灯初上,我在海旁站一会儿,但觉前路茫茫,不知何去何从。

返家去吧。我同自己己说: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又不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谁也不知我是否逃过学,离开过家庭。

我走进咖啡室,叫杯饮料。

这里是时髦青年聚集之地,他们呼啸着打招呼,大笑,作弄对方。他们衣饰新奇,理一个秃发,戴反光太阳镜,穿尖头鞋,看着他们,我才知道自己落后。

我格格不入。

我从来没有这种小朋友。

我不喜旅行、远足、看喜剧片,我亦不喜联群结队、跳的士可、吃快餐店食物。

自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小大人,我从没向往过青少年的玩意儿。

我真倒霉。

那一台人看我一个人,忍不住善意地向我打招呼,他们都是好人,毫无疑问,但我有怯意。

“你叫什么名字?”他们问。

我耸耸肩,不肯说。

“一个人?寂寞?过来谈谈话。”

我真寂寞,我寂寞得希望有人廿四小时陪看我,向我说我爱听的话,同我做的事,永不休止地爱护我忍耐我。

直至到这个愿望达到之前,我都会憔悴苍白。

这也许是每个人都会拥有的梦想。

“别怕难为情,说话呀。”

我只是微笑。

七点半了,我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视归如死,因为家庭没有温暖。

有一个男孩子坐在我身旁,“你好。”

他很英俊,不过脸上有很多小疤。

我点一点头。

“失恋?”他问。

太唐突了,我不习惯这种新潮作风。

我叫伙计结账。

“再坐一会儿嘛,”那男孩子说:“做个朋友好不好?”

他仿佛要伸手来拉我,我放下十元钞票就逃月兑。

在门口,有人叫住我。

是同学小健,“喂,今天测验,怎么不见你?”

我有点不好意思。

“你病了?怎么还满街跑?”

我说:“我逃学。”

“我不相信,你一向品学兼优。”

“我品劣兼质差。”

“怎么,低潮?”

“今天的题目难不难?”

“照例地-嗦。”

“我可以补考?”

“自然。”他说:“你怎么在这里?”

“你又怎么在这儿?”

“我约了人。”

“我不知你也来这种地方。”

“来,一起进来喝杯东西。”

“我刚喝过。”

“你看上去很累。”

“出来一天了。”

“我送你回去?”他大概看出我情绪不稳。

“不用,我要走了,明天见。”

“喂,明天不要旷课。”

“得了。”一学期只有一次,他把我当坏学生了。

当下告别,我乘电车,自始站直到终站,又由终站乘回始站,三过其门而不入。

夜凉风劲,电车叮叮,别有风味。

有情侣在车头搂得很紧很紧,在热吻,我不敢看,怕肉麻,真不知这些人怎么可以大胆放肆到旁若无人,我服了他们。

九点钟的时候,我口渴、肚饿,眼皮都抬不起来,再不回去,就要露宿街头了。

我只得下车。

我还以为有人会请我吃烛光晚餐,留住我,不让我走,放最动听的音乐给我欣赏,对我作出许多应允。

我在做梦。

人生不得意事常八九。

我走入横街,天已经黑透。

“小姐。”

我吓得一颗心要从嘴里跃出来。

是警察。

“小姐,你何故游荡?”他问。

“我回家。”

“家在何方?”

“前面。”

“天黑了,少女一个人走路十分危险,我送你。”

百,原来还有这种事。

我只得在他护送下,返到家门。

他很礼貌的说:“再见。”

我也说:“再见。”

我伸手按铃。

母亲来替我开门,问我在什么地方逗留这么久,以前我也在同学家做过功课,试过十二点返家。

我也不分辩,连忙抢进浴室,用水洗刷全身。

我在沐浴时想,算了,示什么威抗什么议,英雄不吃眼前亏。

我长叹一声,家多么舒服,而父母维持这个家,也不容易,一切账单,要他们支付。

将来等我有能力独立,才自组家庭。

一切还得押后,现在总得忍耐一点,不要处处与大人作对。

我把那枝牙刷自大布袋中取出放好。

用毛巾包着湿头发出去,母亲说:“为什么一副疲倦?”

“今天她测验。”姐说。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上星期你告诉我的。”

她倒记得,这样看来,她倒不是不关心我的。

她又说:“今天是你生日,你怎忘了?”

我生日?

妈妈说:“十九足岁,替你做了爱吃的菜,却到如今才回来,都冷了。”

姐姐说:“把蛋糕拿出来。”

我愕住,半晌才说:“不,我还没吃饭,菜冷了不要紧,我饿。”

母亲连忙把莱取出,盛饭给我,我连吃两碗。

我怎么会认为他们不爱我?奇怪,完全无稽。

吃完饭父亲捧出蛋糕,切开,每人一块。

母亲说:“去年也是这个样子,买了蛋糕也不见你。”

那是我粗心,我做得不对。

姐姐说:“我买了一样东西送你,我记得你说过一百次,你羡慕韩清丽那条项链。”她把一只小靶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正是我想要的一只碎钻十字架连白金颈链。

“啊。”我叫出来。

“不便宜呵,”姐姐笑:“我牺牲到日本旅行买给你的。”

“为什么?!”我极之感动。

“因为你是小妹。”她耸耸肩。

我看着她。她还是关心我的,物质并不代表一切,但是藉着物质,你知道人对你的爱念。

我马上挂在脖子上。

“其实有没有这条颈链,你都比韩清丽强得多。”

“谢谢你。”

“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我累得倒在床上,整个像要散开来一样,眼泪滴在我脸上,凉凉的,钻石坠子在胸上,也是凉凉的。

真奇怪,今日早上,我还想离家出走,但到现在,有谁赶我,我都不走。

人,就是这奇怪,别问我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变是少女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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