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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梦 眼镜

作者:亦舒

吴琰芳最近甚为烦恼。

她患眼疾,右眼内角患俗称限挑针,亦即是泪腺发炎,这种小毛病照说三两天就应痊愈,可是不知恁地,一拖就十天八天,仍然红肿不消。

年轻女孩爱美,首先,她要万分不愿意地月兑下隐形眼镜,第二,她要配戴近视眼镜,第三,她要搽眼药膏,这样一来,灵魂的窗子就遭了殃,令她气馁。

医生同她说:“吃得清淡些,多多休息,不要刺激双目,很快痊愈。”

可是七百度近视眼镜玻璃像啤酒瓶底,又重又碍事,吴琰芳顿时自俏丽女贬为丑小鸭。

她可是要上班见客的人。

那一天,忙了整个上午,琰芳月兑下眼镜,揉了模鼻心,心中直嚷吃不消。

被镜框压得头部痛了。

她叹口气,又不能为如此小事告假不上班。

办公室生涯不易过,她的上司逢有上午会议从不吃早餐,她说饿着肚子精神抖擞些,一吃饱,马上打瞌睡。

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她们爱美,特地扣克着吃,饿死了也是活该。

上班的人同不上班的人没有交通。

偏偏琰芳的母亲、大嫂、二嫂以及弟妇,全不做事,琰芳在她们眼中,骛远不羁,她们在琰芳眼中,噜苏无能,因而无话可说。

琰芳不是不寂寞的。

尤其是精神欠佳的时候。

中午,她跑到眼镜店里问:“有没有轻一些的眼镜框?”

“小姐,本来可以用鱼丝金属框,但你近视太深,玻璃太厚,不行。”

“超薄玻璃呢?”

“同胶片一样轻重。”

琰芳气,一眼看到一个玫瑰红的架子,“我要这个。”

店员吃一惊,“会不会夸张一点?”

琰芳瞪她一眼,“你做生意不做?”

彼客一定是对的,那店员即时唯唯喏喏。

眼镜一天就配好了,效率没话说。

琰芳记得小时候配眼镜是大事,十天八天才能取滨,什么都进步了。

除了医术,她眼睛发炎仍然没好。

“好像已经消肿了。”秘书说。

“才怪。”琰芳架上新眼镜。

她忽然看到秘书做鬼睑。

琰芳怔住,她在办公室不苟言笑,跟了她三年的秘书不会不知道,何故此人忽然对她轻佻起来?

琰芳月兑下眼镜,揉了揉眼,只见中年秘书仍然一脸严肃及关注。

敝事,适才莫非眼花。

怎么刹时间两副表情交替得这样快?

琰芳问:“你觉得我这副眼镜不好看?”

秘书答得非常得体:“私人配件是很私人趣味的。”

琰芳又戴上它。

此时,她忽然听得秘书叹口气说:“唉,你们这些大小姐,又年轻又本事,搞什么花样都不成问题,难为我们,做到老,不过是草根阶层,不敢作怪。”

琰芳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你说什么?”她再次月兑下新眼镜。

秘书愕然,“我何尚有说什么。”

她一本正经坐在那里用速记录信。

琰芳重新打量这个年龄足以做她母亲的秘书。

她年资高,性格古肃,当初吴瑛芳肯用她,连上司都感激,因为人人都希望下属年轻力壮,聪明伶刷,会得随机应变。

琰芳贪她老实,少是非、可靠,才不介意用她。

这人今天是怎么了?

抑或,玫芳看看手中的眼镜,是它作怪?

她找出旧眼镜戴上,“你可以出去了。”

秘书如皇恩大赦般急急离去。

在门口,碰见同级的同事,忍不住叹气。

“你老板今日贴错门神?”

“前世不修,今生打躬作揖来服侍这班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吴琰芳当然没听到这番话,她正翻来覆去研究手中眼镜。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戴上它,可以看到及听到对方真正的感受?

有这样神妙的事,若非置身迷离境界,就是神经衰弱了。

琰芳相信她是太累了,疑心生暗魅。

这个时候,男同事侯加彬推门进来,“小姐,下班了,请你喝啤酒。”

琰芳笑,“我累得不得了。”

“是那五年计划书拖得人精神崩溃。”

“可不是。”

琰芳同自己说,试一试。

她拉开抽屉,戴上那副玫瑰红边朝太阳穴斜飞的眼镜看牢侯加彬。

琰芳吃惊了。

她看到加彬凝视她,并且说:“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喜欢你已经不止一朝一夕,通写字楼都在笑我暗恋你,你却像没事人似。”

奥!?琰芳跳起来。

“什么事?”侯加彬惊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请你喝啤酒。”

“之后呢?”

“我一声不响等你答覆呀。”

琰芳吓出一额汗,这眼镜真有问题了。

她瞪着侯加彬,他喜欢她?她心里不禁甜丝丝,这人,对所有同事都似兄弟姐妹她怎么会猜得中他心事?琰芳忽然涨红了脸。

在侯加彬眼中,她也就显得更加可爱。

两个年轻人忽然静下来,互相凝视,在该刹那,两人都知道了对方的心意。

邦加彬喜心翻倒,讪讪地说:“你眼睛还未消肿。”

“可不是,”琰芳咕哝:“烦死人。”

“我有一只眼药膏不错,明日带来给你用。”

又静下来。

“去喝啤酒?”

可是这个时候,老板的秘书来叫:“吴小姐,大班有请。”

琰芳只得摊摊手耸耸肩,抓了眼镜立刻去接驾。

洋大班很客气,“芳,请坐。”

此人有何话说?

“吴,你在本公司表现良好。”

玫芳连忙欠身,“应该的。”

“你那部门有个空缺,早该升你了。”

琰芳有点紧张,谁不盼步步高升?

“你上头极力推荐你。”

琰芳微笑,手心中有一丝汗,等候揭晓。

“恭喜你。”

淡苦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下个月你正式坐那个位子吧,薪水可加百分之三十有多呢。”

琰芳不卑不亢地说:“我会尽力而为。”

到底年轻,琰芳不禁淘气地想:他心中到底想什么?

她把红眼镜戴上。

蚌然看见洋大班边笑边说:“幸亏你上司也是女性,否则一定怀疑你俩有不正常关系,哪有上司那样赞下属的?想不升你都不行。”

琰芳心花怒放,摘下眼镜。

大班笑笑,“没事了。”

“那我下班了。”

琰芳哼着小调离去。

没想到小邦仍在等她。

“你还在?”琰芳有意外之喜。

“猜想大班不会留你太久。”

“来,一起去庆祝。”琰芳朝他睐睐眼。

那日的疲劳一扫而空。

他与她正式约会也自该日开始。

琰芳看看手中的眼镜,心中嘀咕:以后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带着你。

其实那副眼镜戴着并不舒服,跌芳情愿戴金丝边那副,于是她满手袋都是眼镜。

“近视眼要是有得医就好了!”

整个写字楼的近视同志都如此申吟。

“近视是一种残废。”

谁说不是。

小邦约琰芳到他父母家吃饭的时候,琰芳的眼疾其实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她可以戴隐形眼镜,但,既有副魔术眼镜,她想借它一用。

琰芳有点犹疑。

其实,知道对方心中想些什么,并无益处,所谓处世之道,涵养,修养,礼貌……都是虚伪面具,客喜气气,非常诚恳地把人心中话遮掩起来,净说些场面话,使对方高兴,那么,人家欢喜,自己也欢喜,大家下了台。

只有笨八才会去追究对方心中到底想些什么。

吴琰芳是不是笨女孩?

再笨一次吧。

人,谁没有好奇心呢。

邦家家庭非常简单:小康、两老,小邦有一姐,早已出嫁,环境不错,不问娘家事。

案母有一女佣服侍,家中井井有条。

那日侯家摆出四菜一汤,清淡美味,琰芳记得她吃了很多。

邦氏两老对琰芳十分客气。

可是,琰芳自侯老太眼神中看出了讯息:我们寂寞了许多年了,你俩会结婚吗?婚后会快快生养吗?只有婴儿咯咯笑声才能拯救孤寂的灵魂……

琰芳吓一跳,怎么搞的,她还没戴上那副眼镜呢,怎么已经听到对方心中话?

饭后,小邦的姐姐姐夫忽然“路过”。

琰芳当然知道他们也是故意来看她的。

她只是坐在一角笑。

邦姐闲闲问及琰芳的年纪、生辰、学历、事业,收入、抱负等事。

琰芳一一诚实作答。

她看得出侯家是真想了解她认识她,并无点滴恶意。

倒是小邦,站在旁边捏一把汗,不敢作声,又不好阻止姐姐发问,怕家人笑他紧张。

叭罢茶,再坐一会儿,就散了席。

在车中.琰芳一直微笑。

对答工夫,她自然一流,见过那么多次工,会过那么多客,经验老到。

希望侯家满意,因为她对侯家甚为好感。

第二天,秘书同她说:“范氏眼镜公司来电。”

“什么一回事?”

“他们说,有一副眼镜搞错了。”

“什么眼镜?”

“一副玫瑰红塑胶边眼镜不是你的,度数全然不对,是另外一位客人的,给错了你。”

琰芳一怔,“他们想怎么样?”

“怕你生气,请你回去取必正确那副,如不,他们派人送来亦可。”

“我这副很好,不必换。”

“可是,吴小姐──”

“不必换。”

“好,我去通知他们。”

琰芳取出眼镜,怪不得戴上的时候头量。

这时大班忽然不请自来,琰芳连忙笑看站起来迎接,卡擦一声,眼镜落在地上,琰芳且不去理它,先敷衍了大班再说。

“吴,去看看你的新房间。”

“好,我一会儿就去。”

“好好干。”

“是是是。”

大班一走,手下就进来开会,有一位女生不小心,一高跟鞋踏在眼镜上,玻璃顿时碎开。

务芳呀哟一声,拾起眼镜,只见右边玻璃已经添了一条裂缝。

同事忙不迭道歉,琰芳只得放作大方说不要紧。

这是她的法宝呀,不知还管不管用,试试再说。

她把碎玻璃眼镜戴上。

然后看牢一二位同事。

只见他们神情紧张,像是有大祸临头的样子。

蚌听到小王说:“吴小姐什么都好,只是对下属未免太严了一点。”

小林说:“唉,每次见她,都心惊肉跳。”

琰芳连忙月兑下眼镜。

只听得小张说:“吴小姐,这是我的报告,请过目。”

琰芳接过,呵,她要改变一下,叫人怕是很低级的作风,叫人尊敬及佩服才是上上策。

她得好好检讨自己。

于是琰芳把绷紧的面皮放松下来。

着实和颜悦色,开心见诚地与他们开了次小组会议。

她觉得同事们的神情也松弛了。

似在说:吴小姐,这样我们才能全神贯注好好办事。

琰芳把眼镜放好,这简直是一副照妖镜,妖怪,往往是一个人自己,而不是对头。

这时,琰芳最谈得来的女同事杨钰雯过来了。

开头只是扯些办公室是非来说,后来看到案上的眼镜,便拿来把玩。

“喂,”琰芳叫她,“还给我。”

“那么紧张干什么?”钰雯讶异。

她顺手把眼镜戴上。

琰芳连忙问:“你看到什么?”

“这是一副破眼镜。”

“请问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你板着脸问我自一副破眼镜里看到什么?”

“你听到什么?”

“我听到你问我听到什么。”

钰雯挤眉弄眼。

琰芳为之气结。

钰雯摘下眼镜,“头都昏了,原来你近视那么深。”

琰芳连忙把眼镜收到抽屉里。

“我妈老叫我小心双目。”钰雯叹口气,“我妈老了。”

“你与令堂感情好,自然多多感触。”

钰雯抬起头来,“你的好事近了吧?”

琰芳笑,“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太谦虚了,这并非你心中话。”

“我心中有什么话?”琰芳愕然。

钰雯端详她,“你心里想,还是低调些好,同自己留些余地,万一不成功,也还有下台机会。”

琰芳呆住了,聪明的钰雯不用神秘法宝也能知道他人心意。

钰雯跟着文叹息,“做人不容易呵。”

“谁有你这么歪歪曲曲的肚肠。”

“人说什么你信什么,是要吃亏的,你太爽直了,琰芳。”

“多谢恭唯,最近我也油滑刁钻起来。”

“听说你升了级。”

“是。”

“恭喜恭喜,下个月我也升了。”

“彼此祝贺。”

她俩紧紧握手,幸亏大家都升官发财;那么,这段友谊暂时又不必接受挑战。

杨钰雯告辞。

必公也有对头人。

吴琰芳在公司里的敌人是王敏妤。

这女子,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对付任何人。

连已辞职的同事都不放过。

人家另有高就,薪水比此地高三倍,自然请辞。

这王敏妤待人家走后一年还倒处散播谣言:“递了辞职信之后想反悔讨还,不过被人事部拒绝了。”无中生有。

琰芳认为这种人心理变态。

人家此刻在那边已进了董事局,她在井底犹自小眉小眼自说自话。

琰芳看不起这样的人。

她此刻冷冷问:“什么事?”

“来恭喜你呀。”

“我接受。”琰芳收拾桌上杂物,表示准备下班。

就在此刻却心念一动。

这个王敏妤,到底她心中想些什么?

琰芳取出眼镜戴上。

“好丑的镜框!”对方大叫一声。

琰芳笑,在她心目中,吴琰芳当然是丑女。

“谁害你,叫你戴上这个眼镜?”

琰芳除下眼镜,想听听王敏妤的场面话。

谁知王敏妤老实不客气地继续抨击:“你这个时常打扮得不伦不类,不过走起运来没话讲,老板喜欢你,也不管你长得怎么样!”

琰芳忽然明白了。

扒,肯对你口不对心,还是客气的呢,真正憎恨你的人,打着口直心怏的旗号,兜口兜面就骂。

琰芳一手抓起手袋,就离开办公室,把对方留在那里。

“喂,喂,你下班?等等我。”

有些人见人喝杯咖啡喝得便利也会不高兴。

琰芳告诉自己:其实不需要这个眼镜,略为用心,她也可以把对方的虚实猜到七八分,不过,花这种时间精力来干什么?谁,谁,同谁,心里想些什么,与她吴琰芳有什么关系?

她把眼镜带到眼镜公司去。

她把它还给店员,“你们似乎搞错了。”

“对不起,吴小姐,咦,打烂了。”抬起头来。

“没关系,算在我的帐上。”

“不是这个意思,是怕你不方便。”

“我现在已可戴隐形眼镜。”

“眼疾痊愈后视线没受影响吧?”

“眼光清楚犀利得多了。”琰芳语带双关。

店员却很高兴,“本公司出品一向合规格。”

琰芳笑笑。

“明天,我们把新眼镜送到吴小姐办公室去。”

琰芳约了小邦在附近等。

一见到他略带焦虑的面孔,跌芳便问:“工作上有难事?”

“你怎么知道?”小邦模模面扎,“都写在脸上吧。”

“还好,不要与人赌沙蟹,否则手上有什么牌对家即时知道。”

“琰芳,有人来挖角。”

“好事呀。”

“我还未决定去向,上下已经传得沸腾。”

“那才好,老板非付重金留人不可。”

小邦苦笑,“你真乐观。”

“我支持你呀。”

小邦凝视琰芳,“我没看错你。”

“我也没看错你。”

“你的眼光独到。”

“哪里哪里,我只是不带有色眼镜看人而已。”

“对,你那副奇趣的眼镜呢?”

“我不需要它了,我的眼睛好了。”

他俩相偕去晚餐,竟夜,琰芳都帮小邦分析问题。

不要说是小邦,无论是来请教她,琰芳均会言无不尽,诚恳以待。

琰芳老嘲笑自己有效小学教师的资格。

小邦似宽慰得多了。

分析之下,他决定暂不跳槽,这是各人性格问题,琰芳不想影响他的去留。

第二天,眼镜公司把新的眼镜送来了。

“吴小姐,那只镜框已不能用,我们替你挑了副玳瑁边,先用着,改天再换。”

“没问题,放下好了。”

琰芳试戴。

秘书进来,琰芳问:“还好看吗?”

她听得那中年妇人答:“真新鲜,天天换一副眼镜,实够精力,也难怪,像我们,下班已经累得贼死,躺床上,似死猪。”

噫,心中话又来了。

琰芳月兑下眼镜,温和地看着秘书,不语。

“吴小姐戴眼镜有书卷气。”

接看,班芳又听见她心底的话:“吴小姐最近心情好多了,脸色详和。”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在说最近吴小姐老带笑。”

“呵,绷紧着脸不一定工作效率特佳。”

“是呀,许多人不明白。”

所以现在她的下属比较肯说出他们的心中话。

这同眼镜有什么关系呢。

“吴小姐,听说侯先生想跳槽。”

琰芳一怔。

“要走好走了,我在影印房看到这个。”秘书轻轻放下一张文件。

琰芳一看,是张高层会议的机密文件,大班的意思是,不必挽留侯加彬这个人。

琰芳一惊,表面上淡淡笑,“谢谢你。”

她立刻到小邦那边去。

“小邦,我劝你多考虑。”

邦加彬苦笑,“为什么人有两副嘴睑?”

“有时为了保护自我,不得不掩饰自己真面目。”

“可是这样会欺骗人呀。”

“我们要是够生活经验,很容易看穿人家的真面目。”

“那时会不会已经太迟?”

“有时候,一陈天真,不晓得人家怎样讨厌憎恨我们,懵然不觉,反而好过,傻有傻福嘛,聪明伶例的人,一点点风吹草动,即时心如刀割,也不见得轻松快活。”

“依你说,怎么办?”

“月兑下眼镜,胡里糊涂,岂非更好。”

小邦笑起来。

“正是!以前是假聪明,此刻是真糊涂。”

小邦大笑,把手搭在琰芳肩膀上,“来,让我们把眼镜扔掉。”

琰芳扮一个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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