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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 怨偶

作者:亦舒

我看着她抽烟,然后我问:“做妓女的滋味是怎么样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反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在银行做事。”我答。

她再反问:“你数钞票时的滋味如何?”

“麻木。”我说。

“我也是麻木。职业,这是我的职业。”

“可是你的职业——”

“见不得人?”她笑,“是不是?”

我默认。

“习惯问题而已。”她说:“习惯就没事。”

“这种事怎么会习惯?”我好奇。

“为什么不能?不是我说,你们那些银行里工作的女职员难道又不与大班偷鸡模狗的?”她撇撇嘴。

我哑口无言。

“但你们觉得很正常,是不是,并且觉得她们有办法——,有人撑腰到底不同,是不是?”

“是。”我承认。

她冷笑,“这些女孩子真笨,卖的是同一样东西,得不到同一样的报酬,至少我不必清晨七点半起床挤公路车到了写字楼才抛媚眼,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到公寓来一手交货一手取钱。”

我说:“你的言语很有道理,不像一般妓女。”

“妓女与银行职员一样,分各种各样的,”她说:“女秘书有女秘书的款,经理又有经理的架势。”

我忍不住笑起来。

她侧头看一看我。

“你呢,你为什么出来寻欢?”她问我。

“失恋,”我坦白的说:“心情苦闷。”

“失敬失敬,原来是位纯情小生。”她笑。

她起床穿衣服。

我说,“你来到公寓,并不知道客人是谁,怎么可能马上——”

“这是我们职业上的秘密。”她仍然笑。

“可是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说。

“不漂亮如何赚这种钱?”她扣好衣服纽扣。

“你还结婚吗?”我问。

“当然结——”她转过身子来看牢我,“你打算写一篇论文?”

我抱歉,“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你看上去是一个好女孩子。”

“谁说我不是?”她又笑。

我说:“做这行很危险。”

“放心,我不是一天接廿多次客人的。”她说:“有熟人介绍才做。”她拉开门:“再见。”

“再见。”

“有需要再找我。”她眨眨眼睛。

我在她关上门之后起床。

我觉得肮脏,而且同样寂寞。

我出门,开动车子。

她有很好的皮肤,明亮的眼睛,甜蜜的笑容,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当时我也很冲动,可是不知为什么,事后就觉得不对劲。

一进门她便说:“请先付钱、港币五百,小账可以在事后付。”

我把钱给她,她熟练地放好,然后月兑衣服。

因为她意外地漂亮,我看着非常不顺眼。

我是个幼稚的男人,不知为什么,上床我就对她发生了感情。

我觉得她不应是妓女。

败明显地她是一个知识份子,从她优雅的服饰,机智的谈吐,我知道她是懂得辨别是非的人,因此她显得格外堕落,我显得特别下流。

必到家中,我用药水肥皂洗身,洗了又洗,把皮肤擦得发红。

我不该做这件事——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没有即刻走,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海景,欧阳问我:“怎么?心情不好?”

我不出声。

“介绍你到一个地方去散散心。九龙塘爱侣公寓,找莉莉小姐,五百元,服务好的话,小费随意。”

我没有给小费。

此刻想起来,五百元真是值得的,她不但有美丽的皮肤,连手指足趾都干净、纤细。

我心目中的妓女,多数应该胖而且黑,面目姣好也应是乡土风味,穿廉价的内衣裤,那么嫖客才能嫖得名正言顺,付钱时特别爽快。

但是这个莉莉,她穿雪白的薄,皮肤晒得蜜糖色,一把直直的乌发,雪白牙齿……我觉得人的自尊在那一刹那摧毁到零。

第二天上班,欧阳问我:“昨天销魂否?”他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

为了避免留下一生一世的话柄,我说:“我没去。”

他失望的说:“啊?没去?”走开了。

我很厌憎,不知莉莉是否有陪他睡过。

有什么关系?我想,那不过是一个妓女,干我什么事?

那夜回家,我又额外小心地淋浴。

我并没有染上任何性病。

一个月后,我的心情稍微平静,决定忘却我的初恋情人,并且参加社交活动。

我想每个人都失过恋,不见得每个人都要自暴自弃的出去酒醉灯迷地乌揽。我一定要清醒,我一定要表现得更好,我不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不能像一个女郎般名正言顺地为爱情哀伤。我一定要忘记。

忘记一切。

渐渐我忘了我失恋的故事。可是我不能忘记那个妓女。理由很简单: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

我对她的印象至深。

一日父母亲要宴生意上的客人,叫我去陪。我痛恨陪客。姐姐最能干,她一次向爸说:“爹爹,你干吗不到东方舞厅去找几位小姐,别省这个钱。”

气得爸爸差点将她的名字在遗嘱内剔除。

绑来自然没事。可是提起陪客,大家都视为畏途。

畏途管长途,去还是得去。

最好的拔兰地开出来,豪华的菜式一道道上,客人差不多来齐,众人谈笑风生。

我低声跟姊姊说:“这里一桌人,都是开着平治与劳斯莱斯来的。昨夜我看一套新闻片,却有越南难民因争水喝掉在海中的记录片。我很难过。”

“你算了吧。”姊姊笑,“再多愁善感,快成为林黛玉了。”我反问:“难道你没有感触?”

“感触?什么感触?”姐姐叹口气,“我们能够做什么?”

一对迟到的客人走进来,父亲起身欢迎。我看到那个女客,呆住。

姊姊说:“——能做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我张大嘴,动弹不得。

我看见了莉莉!

悲了灰我都能够把她认出来,我知道错不了,这的确是莉莉……

她的眼光一时没落在我身上,我放肆地打量看她。

她穿着真丝的浅色衣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手上拿织金的晚装手袋。

案亲介绍说:“鲍先生,鲍太太。”

“久仰久仰”之声一时此上彼落。

案亲把在座客人的名字一个个念出来,轮到我的时候,我特地站起欠一欠身。

案亲说:“犬子维廉——”

我注意她的表情,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变色,随意点点头,嘴角带个讽刺的笑容。

这个笑容曾经与我共渡一个“良夜”,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姐姐低声说:“你益发进步了,乡下人似的瞪着女客,疯了吗?”

经过一顿饭时间的观察,我发誓鲍太太便是莉莉。莉莉便是鲍太太。

可是一个阔太太如何变成妓女,其中的关键我不能明白。

鲍太太不多说话,我注意鲍先生,他显然是个年少得志的贵公子,二世祖,很英俊,也很嚣张,欠缺一份气质。

他们夫妻俩感情并不好,两人很淡漠,鲍太太并没有搭讪,也不向丈夫看一眼,自顾自缓缓地喝着拔兰地。

散席后告别也是一项非常繁复的手续。

鲍氏夫妻有司机来接,开的是一辆黑色宾利。

我看着他们上了车、问父亲:“他们结婚多久?”

“三年多吧,那时接过帖于,请你去,你又不去,现在又问。”爸不耐烦。

“三年多?她真是他的妻子?”我追问。

妈妈笑道:“问得真有趣,人家结婚时新闻照全香港的报纸杂志都登出来,那还错得了?”

真可笑,那么我花五百元叫来的妓女是谁?

我找到鲍宅的电话,声明找鲍太太。

女佣人答我:“鲍太太到香港集古斋看画去了。”

我马上请假开车到集古斋。

她站在店里。

一件小小的白棉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嘉纹克连牛仔裤,她站在那里看一幅齐白石的花卉。

我像着了魔似的走向前。

“鲍太太。”我叫她。

她马上抬起头来,看见我,脸上带个歉意的微笑,仿佛不认得我,随后又好像有点记忆,因此犹豫起来,神色阴晴不定。

“你不记得我?”我问。

她收起了齐白石,跟店伙伴说:“略减一点吧。”

店员说:“鲍太太,你是老顾主,有什么好说的?打个九折吧。”陪着笑。

她点点头,然后转问我,“自然,你是周先生的公子,叫维廉是不是?”

“不,我不是指大前天的宴会,我是指三个月前在爱侣公寓,记得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否认。

“当然你是知道的。”我说。

她微笑,“我真的不知道,请你原谅,你找我就是为这个?”

我呆呆的看着她,自己也糊涂起来。

在阳光下,她的笑容只带嘲弄,不带一丝暖味。

我很心虚,我没有认错人,我知道我没有认错人,但是我无法证明莉莉就是她。

她客气的说:“对不起,失陪。我还有好几幅画要看。”

我赌气说:“我等你,我请你喝下午茶。”

她说:“我下午没有空,另有约会。”

“那不行,我一定要跟你说话。”我蛮不讲理的说。

“我没有空。”她说。

我们僵持良久。

我恳求她:“我知道你是莉莉,你不方便承认,我明白。而我贸贸然来找你,也不应该,可是我一直不能忘记你,我自己也不能理解——你懂吗?”

“我不懂,周少爷。到不起,我实在没有空了。”

我没有办法,于是只好转头走。

那天晚上,我到爱侣公寓去找莉莉。

我紧张地等候,手中冒着冷汗。

莉莉终于来了。

但不是我见过的莉莉。我愕然。

“你是——”我说。

“五百元。”她说。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说。

“我就是莉莉。”妓女说。

“我上次见的不是你,”我说:“那个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或者因为你不是熟客,侍应生找了别的女人来也说不定。”她耸耸肩。

“有没有办法找到那个女子?”我问。

“先生!”她不耐烦,“如果你不满意,请付车费一百。”

我给她一百元。她把钞票放进手袋,便转身走了。

莉莉在什么地方?

我追问公寓的侍应生,不得要领,他们一口咬定刚才那个便是莉莉。

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回家。

我一直告诉自己: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她的亲友,我甚至不认识她。

但是我放不下她。

不不,不是好奇心,我只是放不下她。

案亲跟我说:“鲍先生请吃饭,我想叫你去也是白叫。”

我连忙跳起来说:“我去!谁说我不去?”

案亲投来不置信的一眼,“你肯去?”

我跟父亲到宴会。

可是我失望。鲍太太并没有出现,鲍先生独自做主人,我有种感觉,他们两夫妻的感情恐怕已在破裂边缘了。

我故意与鲍先生攀谈。

我问:“鲍太太没来?”

“她没有空,去参加弹词班了。”他悻悻然,“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她,女人真是奇怪。”

“鲍太太,雅兴好得很呀。”我说。

“如果要安慰自己的话,可以这么说。”他苦笑,“历年来她花在古董瓷器上的钱,真够瞧的。”

我点点头,“鲍太太有点冷若冰霜。”

“整个人是冰箱里取出来的,”他忍不住笑出来,“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相信我,小憋子,三思而后行,千万别往婚姻这个圈套里钻,自由多几年,同乐而不为。”

“如果找到一个理想的女郎……”我说。

他说:“我不会这么想。”他摇头,“婚后的女人都会变的。”

我说:“那你是怎么结婚的?”

“你必需承认鲍太太是个美丽的女子。”他说。

“是。”我衷心的说。

“那是主要的原因。”他说。

然后他似乎不再愿意提起鲍太太。我只好作罢。

那夜鲍先生喝醉,我把他扶上车。

案亲说:“维廉,你送鲍先生一程,他没用司机。”

“好。”我说。

“他住落阳道一号。”父亲说。

我把车开往落阳道一号。鲍先生在车上呕吐。

到了他家,我按铃。

女佣人出来应门。

我说:“鲍先生在车里喝醉了。”

女佣人连忙找人去抬他。我把车交还给司机。

鲍太太这时衣着整齐的出来,可是却一直向外走,看都不看鲍先生。

我急道:“你去哪里?我才把你丈夫送回来。”

她转头,冷冷的看着我,半晌说:“是你。”

两个男佣人扶着鲍先生入屋,他已不省人事。

我问:“你不去看看他?”

她冷冷说:“有什么好看?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发呆。

她说:“对了,你开车陪我出去喝一杯酒吧。”

“我?”我愕然。

“不是你老说要跟我喝茶?”她反问。

我跟着她走,车子驶在公路上,我与她都非常沉默。

已经不必多说了,我知道她是莉莉。她也知道我知道她是莉莉。

我把车子驶到郊外停下。她抽烟。

我说:“你还年轻,如果婚姻生活令你不愉快,你可以离婚。”

她说:“对你来说,这个世界是简单的——相爱便结婚,不爱便分手,照说一点烦恼也不应该有了。”

我问:“你有什么烦恼?是为钱吗?”

“自然。”她说:“至少我要把应得的赡养费要回来。”

“如果一点快乐也没有,要钱来干什么呢?你与鲍先生之间,连最起码人与人之间的关怀都没有,却还维持着夫妻关系,你不觉得好笑?”

她仰起头吐出一口烟,“我当然觉得好笑。”

“你是一个美丽优雅的女子,何必把自己困死在一个死胡同里。”我替她惋惜。

她微笑,“你还年轻,你不懂。”

“或者我是不懂,”我说:“请问你是怎么在爱侣公寓出现的?你总不会告诉我说是要寻外快吧。”

“我心中发闷,每当他出去喝酒作乐,我便客串妓女。”她忽然笑了,笑声冷酷尖锐,“我的生活跟妓女有什么不一样呢?大家还不是为了生活?”

我在那一刹间非常伤心,我把头伏在驾驶盘上,闭上眼睛,问她:“那五百元,你拿来作什么用?”

她答:“混在其他的钞票中,一起花掉了。”

“为什么糟塌自己?为了报复?”我问。

“是。”

“挑什么样的客人?多数像我这样的?年轻、没有经验,略为幼稚的男人?”

“是。”她说:“全说对了。”

“我不明白你的心理,人必需要自爱。”

她转过头去。“有时我也觉得寂寞,为了证明自己遗是一个女人……”

“这是我所听过最坏的籍口。你可以找一个情人、男朋友,都比……”我说:“我送你回去。”

“你自己一个人住?”她侧过头来看看我。

“我已经决定送你回去。”我说。

她不再讲话。

车子驶回落阳道,跑了一大半,我忽然改变心意,掉头向自己的家驶去。

我转头看鲍太太,她嘴角带一个嘲讽的笑容。

我轻声说:“你不必往爱侣公寓证明你女性的魅力,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她不出声。

到家我跟她说:“你在我书房里睡,别打扰我,我明天一早要开会。”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可是不停的做着各式各样的梦,梦见自己去开门让鲍太太进房,梦见父亲责骂,甚至梦见与莉莉结婚。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闹钟响个不停。

我松出一口气,很高兴没有做出不应该做的事。我起床开门,第一件便是找莉莉。

她已经穿戴整齐,早餐端放在桌子上,她一边吃一边在看报纸。

“早。”她说。仿佛已在我家中住了半辈子。

早上不施脂粉,她看上去分外端庄。

我坐下来,“如果我有资格追求你…:.”

“你要我这种残花败柳来干什么?”她不以为然地笑,“你将来要娶一个冰清玉洁的妻子。”

我夷然说:“最好是一个十八岁的处女,婚后随得我去花天酒地,她乖乖的坐在家中为我父母添孙子,是不是?”

她笑,“来,吃早餐。”

“昨夜睡得好不好?”我问她。

r我根本没睡。”她说。

“啊?”我抬起头来。

“我想了一夜,决定离婚。”她低下头搅拌杯中的咖啡,“这一阵子我做人像降魂似的,不知道干什么,拖下去恐怕累自己。我今天回去就答应他离婚,反正他外头早已有人,让他高兴一下也好,君子成人之美。”她苦笑。

“鲍先生在外头有个什么人?”我问。

“一个很简单的女人,”她说:“可是这一切从今天开始,已与我没有关系了。”

我淋浴,换好衣裳,由她送我去上班。

到了办公大厦,她让我下车,然后道谢。

“说我?”我茫然,“为什么?”

“是的,谢你,因为你挽回了我的自尊。”她把车开走。

那一日上班,我心思不属,心中不停的问自己……如果经济允许,我会追求莉莉?

她是个任性的女人,胆子大,条件够,身边又有点钱,好的时候那是没话说,一但翻起脸来,她有足够的条件义无反顾。

照理说,娶这样的太太实难控制,不是明智之举,俗云齐大非偶,难保她什么时候发起脾气来,又跑去公寓客串妓女。

我第一次看到鲍先生的烦恼。玫瑰有柔轻芬芳的花瓣,也有尖棘剌人。鲍先生恐怕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那么风流快活。

不久我便听见父亲说:“现在年轻的一代真厉害,无情无义,鲍先生与鲍太太离婚了。”

母亲吃惊,“太快了,仿佛昨天才喝他们的喜酒。”

“可不是,当初费那么大的劲,花那么多的钱,我们吃下去的菜还没消化,他们就离了婚。”父亲说。

“现在女人太能干,不懂忍声吞气,也没有这种必要,不合则离,倒也是好事,我最不喜欢看到夫妻在外人面前吵吵闹闹。”母亲说:“我是没办法,在你们周家做足卅年老佣人,能飞的自然早飞了。”

我说:“做夫妻本是艺术,结婚之前总得想清楚,爱情才是唯一的基础。”

母亲说:“你听听儿子的话,好像很想得开。”

鲍氏夫妇离了婚。“社交界”顿然引为话柄。

听说鲍先生自律师处出来,对鲍太太说:“你放心,我不与你计较,自然有人收拾你。”

鲍太太冷冷的回答:“什么人收拾我,什么人X我,isnoneofyourf-kingbusiness。”

这句名言马上传为佳话。

我觉得鲍先生这人也很奇怪,嘴巴怎么如此琐碎,无端端跟女人都能吵一架,反正已经离了婚,万事休,从此阳关道、独木桥,嘴头上还占什么便宜,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什么委曲咬紧牙关渡过,就算与女人吵架赢了口角,又是那门子的好汉英雄。

我约了鲍太太吃饭。

我问:“你的真名字叫莉莉吗?”

她摇摇头笑,“我没有英文名字。”

我不响。

她抽着烟说:“我离了婚了。”

“是,我有听说。”我说,“关系这样的坏,离掉的好。”

“唔。”她说:“既然不贪图他什么,离开真痛快。”

“将来打算如河?”我问。

“到外国去走走。”她说:“也许反朴归真,读几年书。”

“会再结婚吗?”我问。

“不知道。大概不会。人与人之间走得那么近,很危险,尤其是两个可以独立的人,容易分手,离婚很伤神。”她说:“除非男的靠老婆,或是女的靠男方供养,否则一下子就闹翻了。”

我问:“是怎么开头的?”

“不知道,过去的事算数,何必到处说?我当然帮着自己骂臭鲍某人,这种一面之词说来无味,听的人更没兴趣,不如不提。”她说:“当踏着一脚狗屎算了,做人总有不如意的时候。”

我听着点点头。

饼很久她问:“你呢,你不是失恋吗?”

“早忘了。”我说:“迟早会忘记的,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嗯。”她说。

绑来她到了欧洲去了。

而我,我也找到新的女朋友。

我现在喜欢普通一点的女孩,年纪要非常轻,最好我是她第一个男朋友,学识不必太好,中文大学或是师范学校的学生最适合。

我已变得跟所有的男人一样因循。

一日未下班,我站在窗前看风景,欧阳跟我说:“怎么又站着闷?”

我说:“别又是推荐我去爱侣公寓吧?”

欧阳腼腆的笑,“喂!别说得我仿佛是个扯皮条的好不好?”

我想:开头都是爱侣,然后结婚,百年好合……结果都成了怨偶,吵打骂,不共戴天之仇,咬牙切齿的走向法庭。

我不会这样。

将来我结婚,静静的结。如果离婚,也静静的离,我的世界很小,只容得下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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