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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无猜 无缘

作者:亦舒

别芝一直冷眼旁观。

但见回俊不停的喝。

在人家的婚礼上,趁着人多、热闹,借故喝得酩酊,大抵比较容易原谅自己。

新娘子轻轻对桂芝说:“你替我们看着回俊。”

别芝替新娘拉好裙裾,牵牵嘴角,“怎么看?那么大一个人,要是醉倒,谁扶得动他。”

“叫他少喝些。”

“最讨厌的女人,是站在男人背后叫他少喝点的女人,就算身为妻子也不可以那样,人各有志。”

“桂芝,”新娘凝视她,“你会是个好妻子。”

别芝挪揄新娘:“你才是超级太座。”

新娘的父母不算富有,小康而已,但是这次嫁女儿,妆奁丰厚,一层两房两厅地段高尚的公寓,一部轿跑车,以及这次喜宴的费用。

新娘子特地跑到名设计师处挑礼服,家长拍胸口,“没问题”,连新郎西装金表也送过去,还没口价说“女婿是娇客,重话说不得。”

别芝生母一早与她父亲离异,母女合不来,同后母太客气,根本没有娘家。

无论什么年代,什么身份,一个女子没有娘家,总比较孤苦。

新娘见桂芝沉思,忙笑着开导,“多吃点。”

“得了。”

“看见哪个小生配得起你,告诉我。”

别芝笑了。

全场,她最喜欢的男生,便是回俊。

像世上其他的事一样,要多不巧就多不巧,回俊所爱的,却不是桂芝,另外有人。

那么,又像言情小说的情节一样,那位女生,正是今晚的新娘子。

香槟夹杂着拔兰地喝至容易醉。

醉酒也分文醉与武醉。

必俊幸亏是文醉。

远看,他似坐着沉思,实则已经醉倒了。

谁,谁送回俊必去?

他一定不能驾车了。

散席时众人双双对对散去,不是看不见回俊,而是故意不要去看见他,免得麻烦。

忙了一天,谁不想匆匆回家休息,谁耐烦拖着个醉汉听他胡言乱语。

新娘子急了,“怎么办?”

别芝瞪她一眼,“别露出马脚,当心你那一半不高兴。”

别芝做好做歹,到楼下,找到一部计程车,付司机数百元,叫他上去,把回俊抬上车,送回家。

大家才松一口气。

别芝独自驾车返家,在红灯前停住,把下巴靠在-盘上,十分后悔她永远扮演着一个众人皆醉她独醒的角色。

醒的人自然得收拾残局。

别芝冷笑一声。

那一晚,无线电通宵广播伴她睡去。

第二天一早,人人都得起床上班。

出乎意料之外,回俊若无其事地坐在会议室主持大局。

别芝不由得有点佩服他。

除出一对老大的黑眼圈,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现代人,必须有这样的本事吧。

所有的伤均是内伤,不能在人前显露,统统内出血。

别芝见他无恙放心,回去自己那组做事。

中午时分,有人敲房门,是回俊找她。

搭讪说“真想回去睡觉。”

“还有三数小时你便可达成愿望。”

“这就是我喜欢办公的原因,除出午膳时间,只做七小时工作,偶尔开一个通宵,老板几乎感激流涕,相反地,做人家伴侣或是父母,就永无休假,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廿四小时地做做做,累坏人。”

别芝笑一笑,“听你的话,谁还敢结婚生子。”

必俊把手插在口袋内,“对,昨天晚上,谢谢你。”

“谢什么?”

“把我送返家。”

“并不是我。”

“是你安排的司机与车子。”

“不必客气。”

别芝以为他会邀请她午膳,等他开口,但是没有,他靠在门框上一会儿,讪讪地告辞。

别芝把手中的铅笔掷到对面墙壁上,啪地一声,她的情绪又渐渐剥落,十分低潮。

三年了,始终只是同事关系。

别芝把一面镜子放在面前,研究一下五官,自己看自己,当然是满意的:眼睛有神,皮肤细女敕,鼻子挺直,十分端庄。

但男人似乎比较喜欢轻佻点的异性,像昨夜那个新娘子,桂芝就觉得那张小圆脸十分俗气,不知恁地,她却连走在路上都有星探来问要不要做明星,可见入俗眼。

放下镜子叹息一声。

又半天过去了。

时间过得那么快,简直催人老,要是觉得时间过得慢,度日如年,更糟糕。

秘书进来,笑着同桂芝说:“桂小姐你还不去吃午饭?”

别芝答:“我不饿。”她取出一只苹果。

“回先生约安娜去吃日本菜,”她非常羡慕,“回先生好似打算追求安娜。”

别芝连那只苹果都吃不下了。

她根本不知道回俊打什么主意。

安娜也是那种浓妆大耳环的艳女郎。

学识修养均一流的回俊品味尚且如此,夫复何言。

别芝利用那一小时午饭时间逛了名店商场。

都会人的双眼早已被宠坏,什么样名贵的东西都司空见惯,桂芝拉长着脸,吊儿郎当,并不投入。

她渴望成家立室,辛苦点无所谓,对方必需体贴细心。

找到好对象,赶快告三年假,生三个孩子,三个都是女孩最理想,养大了,站出来,三朵玫瑰花一样。

别芝叹一口气。

那天下午,她得知靠“婕倩丶倚菹-

睡完那一觉,他也该忘记前尘往事了。

别芝却不能够,因她已等了他三年。

星期天,同事间有聚会,桂芝打算兜个圈子即走。

到了现场,发觉大家正在聚赌,桂芝心一宽,她从来不赌,更有提早离去的理由。

一看,靠∫苍冢手中握一架电子游戏机,与同事的孩子斗分数。

别芝恨自己不争气,双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接近他,内心却抱怨自己你实在太寂寞了桂芝,你别太露痕迹才好。

必俊连忙斟杯饮料给她。

别芝惨澹地微笑,他一直把她当太婆般尊敬,恐怕不是好事。

“谁赢?”

必俊笑,“当然不是我。”

他让座。

这个时候,桂芝又不想走了,他难得陪她说两句。

不知恁地,她喜欢听他敏感的声音,他说话总是婉转动听,从不叫人难堪,永远熨贴舒适,这是天赋本领。

别芝语带双关地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输的。”

必俊一笑,“我也不知道。”显然他是听懂了桂芝的话。

别芝坐下来,考虑了好一会儿,才说“人夹人缘罢了。”

必俊看着啤酒杯子,没有回答,像是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别芝在他面前抛下一个机会,就好像三十年前那些女郎放意遗留一条手帕,她站起来说:“我且出去走走。”

他可以跟她出去另寻节目。

但是回俊并没有拾起手帕,他只是说“自助餐七时开始。”

别芝呆住。

他接着同那些小朋友说:“来,我们来举行世纪大战。”又拿起了电子游戏机。

别芝脸色发青。

他对她竟一点意思也无!这么大的侮辱!

别芝不出声,取起手袋,默默离开现场。

她的左耳一直发麻,竟夜不褪,到第二天仍觉尴尬。

饼了两个月,猎头公司邀她跳槽,条件其实并不十分理想,但是她应允了。

并没有通知任何人,悄悄过档,十分低调。

被一个新环境也好。

空气的确清新得多,公司派桂芝去纽约受训三个月。

别芝心情还是老样子,不知恁地,每个陌生街角都似看到回俊,他略带疲乏但温柔的笑脸,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以及高挑的身型。

别芝多么希望他会在她面前出现,在大都会美术馆、在格林威治村、在唐人街、甚至在热狗档侧。

希望理所当然地落了空。

别芝看着灰色的天空,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一生能有多少好时光?她却将之浪费在一个没把她看在眼内的男人身上。

三个月过去,她的学识丰富了,人胖了一点,姿态洒月兑一点,回到冢,升了级。

侧闻回俊已找到新朋友。

别芝在茶座侧碰到他,那笑容仍叫桂芝心酸,新女友在他身侧,狐疑地看桂芝一眼。

那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背着全银行区约莫有五万只的香奈儿手袋其中一只,名牌标志犹如巴掌般大,金光灿烂,十分恶俗。

别芝立刻想找路走。

必俊叫住她:“桂芝,听说宇宙公司十分重用你。”

别芝摊摊手,意思是不过如此。

他女友已经不耐烦,抬起下巴看着地。

仍然是那种讨好的小圆脸,橘红色的口红,黑眼圈。

别芝轻轻说声再见,低着头往停车场走去。

半晌,才觉得路人步伐特别忽忙,抬起头,发觉原来下雨了。

别芝衣履尽湿。

有人递一把伞饼来,一看,是好心的新同事。

同事纳罕问:“想什么?桂芝,你永远有心事,恍然若失,为什么?”

别芝一直陪笑,一直笑。

找到自己的车,坐上去,发觉一双新鞋已经泡了汤,她终于伏在-盘上,轻轻哭泣。

一个洋人开车经过她,停下来,好心地问:“小姐,没有事吧?”

别芝擦干眼泪,“呵没事,灰尘掉进眼中。”

洋人同情地说.“这个城市是越来越污染了。”

别芝为免招致更多的同情,连忙把车开走。

必到家,淋一个浴,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周末,表姐给她介绍异性朋友。

人家学识家构职业外型都属甲组。

表姐一直朝桂芝眨眼,不知就里的人当误会她患了眼疾。

别芝不作表示,但是那位蒋先生却向桂芝表示了应有的好感。

别芝有预感.也许就是这个人了。

蒋永远不会在她梦中出现,但不相干,他会是个好伙伴,这已经足够。

别芝问自己:你会满足于温吞水式感情吗?

一辈子的事呢。

别芝苍茫地微笑了。

蒋君不是那种分得出微笑层次的人。

他们开始约会。

别芝与他去看戏、吃饭、听音乐,她玩得很高兴,自得其乐,与蒋君似无太大关系,但如果不是蒋君来约,桂芝又不会出去。

所以她对蒋君的感觉有点矛盾。

八个月过去了。

蒋君是那种实事求是的人,求婚不外是一句“我们看样子似适合组织家庭”。

他已到了结婚的年龄,他又遇到了桂芝。

别芝考虑了很久。

表姐发话了:“要嫁人呢,是个好机会,好歹有个可靠的人商量着过日子,世界虽大,到头来,陪伴你的,不过是他,将来生了孩子,家更像一个家,外人,不管用,你叫救命叫破喉咙,人家只说夜深了对不起,请将声量降低。”

表姐说的都是实话。

“你有经济能力,房子车子都买得起,钻石皮裘哪一样不缺,不过是找个伴,此刻这个伴就在你跟前,莫错过才好。”

别芝点点头。

办嫁妆时是隆冬。

他们打算到欧洲观雪景,桂芝一向怕冷,到专门店去买羽绒大衣。

挑来挑去,不甚合意。

正低头踌躇,有人叫她。

是回俊,桂芝呆呆看着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与他陌路相逢。

他似乎更英俊包潇洒了。

“许久不见,桂芝,我们好像失去联络似的,还以为你不在这个城市居住了。”

别芝的嘴唇蠕动一下。

“打算移民吗?”这题材竟成了社交口头禅。

别芝不知如何回答。

蒋君持加拿大护照,这个,应该告诉他吗?

“可有时间喝杯咖啡叙旧?”

别芝愕然,多么不巧,她太想与他由衷地聊天,但是已约好未婚夫八时在家中见,失一次约好似无所谓,但桂芝对自己要求一向严格,失信等于失贞,见异思迁,完全不可行。

她清一清喉咙,“我约了人。”

必俊耸耸肩,“呵。”

别芝忽然告诉他:“我下个月结婚。”

必俊听了这个消息,猛然抬头,似无限吃惊,“你,结婚?”

别芝既好气又好笑,“是,我居然也有人要。”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桂芝,那人会对你好吗,他了解你吗,他欣赏你吗,他可懂得珍惜你?”骤然问了好几个难以作答的问题。

别芝笑,笑得泪盈于睫,“不,我不知道。”可是他愿意同她结婚。

“结婚,真的那么重要?”

别芝点点头。

必俊喃喃说.“我不明白。”

别芝只得笑:“我没期望你明白。”

时间已到,“我该走了。”

她胡乱挑一件大衣,待售货员包好,结帐。

“我送你。”靠“鋈晃尴抟酪馈

别芝说:“不,我路远,不劳相送。”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家,未婚夫已经先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新闻,根本没有注意到未婚妻心底暗涌如潮。

到这个时候,桂芝也明白到他们二人将永远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互不干涉,河水不犯井水,有大事的时候才打开门出来坐好商量,事完之后立刻站起来躲回自己的角落去。

有这样的夫妻关系吗?有,怎么没有,他们两人便是最佳例子。

悲哀吗?并不,因为事前完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桂芝并不难过。

没同旁的异性去喝茶谈天,不是为未婚夫,而是为她自己的人格。

这时,蒋君抬起头来,“要不要出去吃饭?”

别芝摇摇头,“我吃三文治得了。”

“那我先告辞。”

他就是一个那样的人,不会说半句好话来劝诱一下什么事,胃口不好?吃点鲜活些的菜,暹罗菜比较酸辣醒胃……

但那是回俊的作风,不是蒋君。

别芝有一刹那的失神,她后悔没跟回俊去——,她对自己的要求,也许太高了一点。

之后,她还要同他度过无数如此乏味的黄昏,即使外出,也永远没有惊喜,由她选地方,由她点菜,坐下来吃,吃完就走。

什么都办齐之后,桂芝建议把婚期押后两个月。

蒋君无异议,自然也不追究原因。

这时表姐也不便出声了,私底下与丈夫说::“真不知道桂芝在寻找什么。”

“爱情,也许。”

“世上其实没有这样东西。”

“她年轻,她不信邪。”

“反反覆覆,把蒋某给耍甩了,后悔莫及。”

“桂芝条件不错,不愁没对象。”

表姐说:“也许是我庸俗,女子结了婚,安了心,好努力事业。”

别芝也这么想。

成日挂住恋爱,情绪忽上忽落,一时欢喜莫名,一时伤心落泪,神经兮兮,怎么做事?

不如先结婚,跟着养两个孩子,扔给保姆,出去好好闯一番,等事业有眉目了,孩子又比较懂事之际,再另作打算。

到时,换房子、换车子、换伴侣,都悉听尊便。

为什么不可以?

男性中心社会已经实行了好几百年。

别芝把飞机票换了船票,决定坐豪华邮轮度蜜月。

行李箱已经取出,收拾过好几次衣物,不知恁地,尚未出发,已经意兴阑珊,有许多次因公外出,情绪还略为高涨些。

那边蒋君也照常办公,一切如常,处变不惊,他们堪称是情绪最稳定的一对新人。

冬季已经过去。

春寒料峭,桂芝已经穿上短袖。

一日,同客户吃完中饭,步行回公司,抄近路,顺带到书店去找一找常阅的杂志。

同店员说:“可能是二月份那期国家地理,有一篇报导香港近况的。”

店员为难,“桂小姐,不知还有没有。”

背后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我有,赠给你,不过该文写得并不精彩。”

是回俊。

别芝看着他,笑。

“回来了?”他问。

“不,还未出发。”

“呵?”他提起一条浓眉。

“忙,还得把房子布置好才出门。”

“船到桥洞自然直,事事排演一次,也不保证万无一失,反而浪费时间。”

别芝唯唯诺诺。

有无数次,桂芝都想伸出食指,去顺着他的浓眉抚捺一下,好像已经做过,但桂芝清晰知道,没有,她是个守礼的人,她从来没有接触过他身体。

“我把杂志寄到你公司去。”

“我快要转工了。”

“什么,又升级,这次衔头是什么?”惊且喜。

“老朋友,不谈这些。”

她与他走出书店。

下午她有会开,但还是作出建议:“咖啡?”

罢在此时,有人叫他:“俊,俊!”

两人齐齐回头,来人是一个长发女郎,模样儿精彩,衣服像是小了三号,九公分高跟鞋,一见到回俊,手臂便圈入他的臂弯,娇嗔地说:“一转眼不见了人,原来钻到这里来。”

别芝一怔,看样子他同她午餐,他在玻璃窗看见故人入书店,是以跟了进来,他对她,不是没有感情的。

现在女郎又再一次逮住了他。

别芝看到回俊双眼里去,他的眼神与她的同样复杂。

别芝道别。

她一直没收到那期国家地理杂志,后来,她在邮轮的阅读室里看到那篇文章,回俊说得对,写得并不好。

别芝决定不再拖下去。

他们的婚礼由船长主持。

不出一年,桂芝随蒋君移民到加拿大。

第一个孩子出生,人仰马翻,一切以那小小人儿为重,每日喂五次洗两次,蒋氏伉俪异常合作,感情突飞猛进,在旁人或他们自己眼中,百分百是标准模范夫妇。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闲情,均已抛却。

阿子一岁多的时候,表姐来探望他们。

“好得很呀,二人均有优差,孩子由褓姆照顾,花园洋房、平治房车,诚属优质生活。”

“你不知道细节,柴米夫妻,生活苦闷。”

“还在想念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表姐挪揄。

别芝感叹,“没有缘份。”

“是吗?”表姐的看法略有不同,“抑或他与你都太过爱自己?”

别芝一怔。

“你爱自己多过爱他,自然错过机会。”

“我应当怎么样,趴在地下求吗?”

表姐不语。

“那样不自然得到的缘份,不算数,有一日我会觉得后悔与不值。”

表姐顾左右:“这屋子多少尺?”

“地皮一万平方尺,居住面积三千尺。”

“唉,真舒服,后园花过一点心思的吧,世外桃源一般,光是那列樱桃树就羡煞旁人。”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樱桃得樱桃,种苦瓜得苦瓜。”桂芝似恢复当年俏皮。

这时,小女儿蹒跚地走过来靠在桂芝膝上。

“真可爱。”

可爱?是,但是十三个月来,无数个夜晚,被她吵醒,不得安眠,这笔帐,又不知向谁算。

世上没有事不必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桂芝心平气和地说:“来,我陪你去看看地牢的游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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