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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愿望 十天

作者:亦舒

屋子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房间里空空如也,衣柜都剩下些衣架子。

我人是紧得不得了,每天不停的办事,精神紧张,晚上睡不着。早上还得匆匆起床。

惫有那么一大班亲戚朋友要应付,这个要吃饭,那个要见面,我的天。

可是幸亏没有什么空下来的时候,让我有机会思想,否则倒也是彷徨的。

十天后,只有十天,我便得嫁出去了。

嫁到一个十万八千里路外的地方去,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只有国栋一个人。

我怀疑我是否可以习惯这种生活,在那种地方生活,是清苦的。在家里我并没有吃过苦,谁也不晓得将来会怎么样,我为自己担心。

柄栋的工作极忙,他将会要争取每一分钟去工作,大部分的家里事务,会落在我头上,我老实说,并没有这种经验,能不能吃得消,也是问题。

我是很知道自己的。

但是国栋说他晓得我的毛病,什么都可以“慢慢来,慢慢学”。我感激他。

于是他在四个月前去了,替我办好了手续,叫我随后跟着走。但是我做事是这么样不灵活,使日子耽搁了。

母亲有意无意之间,也不催促我。

当然,去了之后,也有那么一一两年不容易见面,她何必催我。最急的大概是国栋。

但是他一直原谅我,我说过他清楚我。

房间整理了一个月。

母亲将所有可以带的东西都替我打包。

我几乎怀疑所有到外国去的人当中,我带的东西一定是最多的了。

现在也快了,只有十天,我便可以去见国栋了。

不管生活如何,我总算是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只要是这样,我想我不会介意。

妹妹觉得一个人可以睡间大房间是好事,但是她不舍得我,这也是常情。

也许正是因为太忙了,我没有太多的时候去丰富感情。

我没有时间去觉得难过。

可能到了国栋那里,样样安定下来了,我会大哭一场,甚至是两场、三场。

在这十天里,我要好好的使爸妈开心一下。

然后是妈发觉我的枕头套子不够。

她说我至少需要六对,以便替换。现在只买了四对,还有两对怎么办。

她是这样的担心,其实枕头套子哪里都有,可惜我不能多说话,否则她会叫我连牙膏牙刷都带去。

我答应她出去买。

“穿条裙子出去,老是牛仔裤算什么?”她又嗦。

“可是裙子都收到箱子里去了!”我嚷,“妈,才那么十天工夫,你就别管我了吧?”

妈看我一眼。

我将头发梳起来,扎好,拿起皮包──

“你这样出去,碰到国栋的家人,会以为国栋娶个嬉皮士了,我的天。”

“让他们去想好了。”我说。

“喂!若儿──”

我关上了门。

在门外我实实在在的松了一口气,老天,再受母亲什么都要管的脾气,真是负担。

这世界上只有两种母亲,一种理得太多,一种什么也不理。我的妈是前者。

但是她很快活。

柄栋是她喜欢的男孩子,我知道。

我跳进我的跑车,这辆车子,决定卖出去了。

原来妹妹想要的,但是妈说她一则年龄不够,二则她再也不准家中有第二个女孩子开这么快的车子。

我将车子开出市区,停在一家百货公司面前,进去买那枕头套子。

我选了好几十分钟,最后我想反正买了,不如替妹妹也买几套,爸妈大概也需要新的,于是买了一大堆。

我捧着东西出门,跑到车子门口一看,倒抽一口冷气,我的车头灯!我的天,怎么回事?

我呆在那里。

车子右边的车灯全部烂了,就算是前面的车子倒后不小心,也不会这样子,这明明是从右边撞出去,弄成这样子的。

找谁去呢,算我晦气。

我叹口气,放下东西,开了车门。

我想要走,可是心里又气愤,岂有此理,我又出去看那盏车灯。

我的天!

“你的车?”背后有人问我。

我转头一看,看到一个男孩子,年纪轻轻,头发长长的,有很好看的眉毛。下巴。

“是。”

他笑笑,“我撞坏了你的车。”

“是你?”我问。

“是。”他答。

我倒有点意外,做了这种事,很少有人会跑上来承认,他居然那么做了。

“你要怎么样?”我问。

他笑,“这话应该是我说的。”

我侧着头,皱着眉看他。这个男孩子的声音。有点低,有点重,但是很轻快的。他的笑,实在有点轻蔑。

“你认为我该怎么样?”我问。

“接受我道歉,接受我赔偿。”

“OK。”我说。

“那就好了。”他说。

他月兑下跑车手套,伸出一只手来。

“姓沈。”他说,“我叫仲明。”

他那双跑车手套,是那么漂亮,我默默不作声,我只好也伸手与他握一握。

“对不起。”他笑了。

“你开的是什么车子?”我问。

他用手一指。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错,那是辆名贵的车子,黄得耀眼,但是左边也擦去一大片漆。

“搭你的车好不好?”他问。

我点点头。

“把车子开到厂里去吧。”他又说道。

他像在那里教训我,我横他一眼。

他年纪那么轻,甚至是比我小几岁。

我将车子拐弯,驶到厂去。

“开得不错。”

我笑了一笑,不出声。

然后他也沉默了,双手抱在胸前。

到了车厂,我交下了车,他写了地址姓名,叫厂把车子寄到他那边去。

“谢谢。”我说。

“哪里哪里,害你几天没车用。”他说。

我只好朝他笑笑。

他一定是个不合常理的人,我想。

我摊摊手。

“怎么?”

“你要我开车送你回去呢?还是我叫车送你?”

“我可以自己回去。”

“我送你。”他说。

他征求我的意见,可说了等于没说,他扬手叫来部车子。

我上车,他也跟着上来,我手里还提着那几包东西。

我告诉司机我住的地方。

然后我看他一眼,他大概也晓得我住的地方了。

他不出声。双手依然抱在胸前,那是他习惯。

他那副样子,证明他只是要赔偿损失,并不是对我有什么不良企图。然后我看看自己,笑了起来,正如母亲所说,我穿得那个样子,谁会来看我。真是多余。

到了门口,我向他笑笑,“再见。”

他点点头,也没下车。

我站在路边,看着他原路去了。

妈说:“出了那么久。”

“一个人,撞坏了我的车灯,拿去修了。”

“谁?”

“不知道。”我忽然想起,我没告诉他我是谁。

“倒霉。”妹妹说。

我笑笑,放下枕头套子。

那个男孩子,我喜欢那种人。

我喜欢他的眉,很少有那么直的那么浓的眉。

我晓得那种男孩子。那种是聪明的男孩子。

妹妹问:“你呆呆的想什么?”

“没什么。”

“你就快上飞机了,母亲说,她要送她的珍珠给你。”

“叫妈别送我。”我说。

“妈爱你。”妹妹笑。

“我担心死了,”我用手托住头,“这样的时候,她还用这种事情来烦我。”

“她烦吗?”妹妹说,“你到了那边,要多写信。”

“去你的。”我说,“连你自己都烦起来了。”

妹妹笑笑,不出声。

“你越长越漂亮了,今天我碰见的那个男孩子,可以做你的男朋友。”我说。

“谁?”她问。

“我也不晓得。”我说。

“姊,你神经了。”她笑,“怎么介绍啊?”

“很好的男孩子,真的。很有性格。”我说。

“你对他印象深吗?”

“很深。”

“比对国栋哥深吗!”

“嘿,我见了他近三十次,才知道他是谁。”

“没那么惨吧?姊姊,”妹妹笑,不出声。

“真的。”我笑。

“可是你还是嫁给他了,是不是?”妹妹问。

“那也好,印象不深,有印象不深的好处。”

妹妹大笑,“你这话让国栋哥听见了,怎么办?”

“你不说,他听得见吗?”

妹妹又笑,“其实这一次,他应该来接你的。”

“算了,省一张来回机票,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是三岁小阿子。”

“对了,姊,你没嫁出去,就替人家省钱。”

“去你的。”

“那辆车子,几时可以拿出来啊?”

“不晓得,三几天的事。”

“你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姊姊!”

“车子又不是我撞的,人家撞我的!你别理那么多了,还是打算打算,看你怎点布置这房间是真。”

“还有九天,姊,你就得走了。”妹妹说。

“是的,还有九天。”

我看着窗外,天渐渐的暗下未,今天是过去了。

第二天,我在吃饭,喝牛肉汤。

妹妹忽然叫了起来,“咦,姊,你那辆跑车,驶过来了!”

“什么?”我放下碗,冲到窗口去看。

“看,那儿不是吗?”妹妹说,“还拼命在按喇叭呢!”

可不是,我那辆车子还停在楼下。

“我下去一会儿。”我说。

妈在后头说:“喂!你疯啦?整天穿一件破汗衫,牛仔裤,现在嘴也不抹,就下楼去?叫国栋家人看见了──”

我才不理呢。

她的话还没讲完,我就出去了。

我奔到楼下,一撑腰,低头一看,把我的车子驶回来的,果然是那个沈仲明。

“这么快就修好了?”我问,“才一天!”

“我去催他们的。”他笑,“他们就是懒。”

“怎么晓得我的地址?”我问。

“车行里的人有记录。”

“啊。”

他下车,“相当好的车子。”他说。

“比起你那辆,差远了。”我说。

“也不见得。”他客气。

他手上还是戴皮手套,向我微微弯着腰。

我呆着,说什么好呢?谢他吗?还是怎么样?

“你──”他笑了出来,“怎么?”他问。

我也笑,“没什么,我刚在吃饭。”我说。

“对不起。”

“哪里。”我说,“你这么远来,请进来坐坐,好吗?”

“上你家?”

“为什么不可以?我有个很漂亮的妹妹。”

他一呆,笑了。“好!”

我带他上屋子,妹妹早在门边等我了。

“我妹妹。”我说。

他看妹妹一眼,朝我笑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他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我又觉得没关系。

“谁呀,若儿?”妈出来。

“我妈妈。”我又介绍。

沈仲明这孩子马上一鞠躬,妈脸上虽然有点疑惑,但也笑了出来。

我又拿起了饭碗,“随便坐,别客气。我妹妹,她叫婉儿。”我说。

他点点头。妹妹看了他好几眼,我向妹妹眨眨眼。

他月兑了手套,女佣人替他倒了茶。他很高兴。“车子修好了,我放下心来。”

“可真的得修好,我要将它交给朋友了。”我说。

“为什么?”他问,“交给朋友?这么好的车子?”

“我姊姊,她要到别处去了。”妹妹在一边说。

“别处?”沈仲明一怔。

“嗯,”我说,“所以车子要让出去了。”

“但是这车子,让不到什么价钱。”他说。

“那当然。”我叹口气。

“妈叫姊姊不要卖的。”婉儿说。

我白婉儿一眼。婉儿笑了。我想婉儿与我有同样的感觉。沈仲明是很容易亲切起来的那种人。

“那么卖给我好了。”

“那怎么可以?”我怀疑的说,“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至少知道我是沈仲明,你呢。你叫什么?”

我的天,我忘了告诉他我的名字。

“我叫若儿。”我说。

“那还好一点,好了,现在我们两个人已能认得了,你的车子怎么样?”

“我已经答应那个朋友了,对不起。”

他笑笑,不出声了。

“姊还有八天半就要走了。”婉儿说。

“是的。”

他看着我,“多可惜,我们只可以做八天半朋友了。”

“婉儿可不走。”我说。

我很有要将婉儿推销给他的意思。

我想他也看得出来,沈仲明笑了。

我看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婉儿白了我一眼。

我低下了头。

沈仲明说:“八天半也好,九天也好。”

他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你不介意,我今天晚上,想请你吃一顿饭。”他说。

“我?”我指着自己。

“是的。”

我笑出来。“为什么?”

“我喜欢你,无论怎么样,还有几天,是不是?”

我听了这活,呆住了,婉儿也呆呆的。

“我要请你吃饭。”他说。

“好,吃饭没关系,”我说,“只是我的衣服,全收拾好了,穿什么去?”

“穿牛仔裤,我不在乎。”他牵牵嘴角。

我又笑了,“那怎么行?”

“也许你可以穿我的衣服。”婉儿说。

“我不去可以吗?”我问他。

“不可以,我这么远来请你,你怎么可以不去?”

“噢你──”

“姊,你可以去吗?为什么不去?”婉儿说。

我笑了,“是的,我似乎应该大方一点。”

“我能去吗?”婉几天真的问。

这个十六岁的孩子。

“我下次请你。”沈仲明马上说。

婉儿耸耸肩,“好吧,你要记得啊。”

“当然。”他站起来,“七点半我开车来接你。”

我点点头,“今天!”

“是的,”他说,“今天。”

他告辞了,我们送他到门口。

“这,”婉儿问,“就是你要介绍我认得的那个男孩子吗?”

“是的。”

“好是很好,不过他好像他对你比较有兴趣一点。”

“胡说。”

“我哪里有胡说了?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我比他大好几岁呢。”

“也许他不晓得。”

“这没可能,我们已经告诉过他,我还有几天就要走了。”我说。

妹妹抿着唇偷偷的笑,“他并不介意。”

“去你的。”

“我可没有乱吹牛,也许他对你一见钟情了。”

“看小说看得大多了,你这个小神经。”

“你今天晚上去不去?”妹妹问,“借衣裳给你。”

“好的。”

她吐吐舌头,“国栋哥知道了,不知道怎么想?”

“笑话,难道他现在就不见女人了吗?”

“说起来好象也有点道理。”妹妹一直在笑。她的笑,笑得人牙痒痒的,讨厌!

我怔怔的想,我应该拒绝这个男孩子的。

妹妹说得对,国栋知道了,会有什么感想呢?

只是出去一次,但是没有必要引起他的疑惑?

他在很远,不错,但这不是我欺骗他的道理。

我在换衣服的时候呆了很久,不晓得如何是好。

去一次好了,当他是朋友。

但是我心里又问自己,果真只是朋友吗?

我的朋友那么多,现在都尽量疏远了。

甚至是一班男孩子来找我,我都避着嫌疑。

这一次是为了什么,我会这么做?我不明白。

我将妹妹的衣服月兑下来,躺在床上想。

这孩子似乎有很大的吸引力,我想见他。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想见他呢?为什么?

他有什么地方是特别对劲的呢?不见得。

他也是一个人,甚至不是特别英俊的男孩子。

我怀疑自己不大对劲了,天下有很多怪事,我希望怪事不要发生在我身上。

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去还是不去?

看看钟,已经七点多了。

我撩开窗帘,街角上正停着他的黄色车子。

我心里紧张。

他不但准时,而且早到十分钟,我怎么办?

应该下楼去呢?还是不去?我叹了一口气。

下去也好,大方一点。

我匆匆的套上裙子,梳了梳头,便出了房门。

我不住的埋怨自己:反正都是去了,何必多思虑?思虑的结果,不过如此而已!

我来到街角,刚刚准时。

他替我开了车门。

我向他点点头,跨进车子。

他不响,看了我好一会儿。

我脸是什么化妆都没有的,不知道他看了有什么感想。

我只穿了一件借来的裙子,幸亏只比妹妹胖了一点点,不然也套不上去。

我尴尬的想,他在看什么呢?

他开动了车子。

我一定得讲,他的驾驶技术,确是一流的。

“你真的只还有九大就要走了?”他问。

“现在该说只有八天了。”我笑笑的答。

“去哪间学校念书?”他问我。

“我不是去念书。”

“什么?”

“我去嫁人。”

“嫁──”他呆了。

“是的,嫁人。”

“你──?”他笑笑,“你骗人,你还那么小。”

“我不小了,这年头,十六七岁也可以嫁人。”

“可是你──”

“我今年二十一岁了。”我说,“足足二十一岁。”

“不相信。”他说,“你看上去只有十八岁。”

“不由你不信,“一个男人,我们认识得已有四五年了。”

“真的嫁他?”

“是的。”

“不会后悔?”

“唉,我们是相爱的。为什么会后悔?”

“我还是不相信。”沈仲明说。

“怎么会呢?”我说。

“昨天,我的车了撞了你,你出来发现之后,那种手足无措的表情,像一个小女孩子,几乎没有驾驶执照,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去嫁人?”

我笑了,“这很恭维。”

“你看上去很小。”

“是因为我穿了妹妹的裙子?”

“无论你嫁给谁,那个人是不懂得欣赏你的。”

“我没有什么好值得欣赏的。”我说。

“有,你值得欣赏的地方太多太多了,”他笑笑,“我是比较懂的一个。”

我一呆。

“可惜我不想今年就结婚,否则我会叫你留下。”

“这是什么话?”我有点气。

“我心里面的话,你不喜欢人家说假话吧?”

“当然不,但是有时候,生人里面也得隐藏一点。”

“我不喜欢。”

“沈仲明,你说话说得像个孩子。”

“我二十岁了。”他笑笑的说:“你几月出世?”

“十月。”

“看,五月,我是五月生的,你只比我大几个月而已,别老说我是个孩子了,好不好?”

“你别嬉皮笑脸的了。”我说。

“多痛苦,我刚认识你,你就要去嫁人了。也许我真的应该小心驾驶的。”

他苦笑。

我留神他的表情,他好似真的没有吹牛的意思。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饭?”他问我。

“随你。”

他将车子兜了个圈子,泊好,看看我他说:“到了。”

我与他下车。妹妹的裙子太短,使我觉得难堪。

他看我几眼,“嫁人。”他喃喃地说。

怎么会叫我碰到了这个男孩子的呢?我想。

吃饭的时候他又沉默寡言了,不出声。他的脸,现在有点沉沉的,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就不同了,非常的稚气。

我喜欢他,他可以做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婉儿与他看上去很配对。

吃完饭,他付帐,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比他大,几个月也是大,似乎应该由我付帐。

但是我没与他争,我们毕竟还不太熟。

“你要去看电影?”他问,“去看一场吧。”

天地良心,我是很想去看的,但是我应不出口。

我并不想回家,与他在一起,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趣,那种感觉,那是我从来没有试过的。

即使与国栋在一起,也是从来没有的,我感觉到心跳,说但白话,我并不愿意回去。

我与他去看了一场电影,戏说什么,我并不清楚,我没有留心的看戏,没有一个女孩子与男朋友去看电影,是真的可以看到那场电影是在说什么的。

我看着他,我觉得他非常漂亮,漂亮是没有什么水准的,我觉得这个人漂亮,这个人在其他眼光里未必便是漂亮了,但我始终觉得他是漂亮的。

他有时转头向我笑笑,使我有大多的不好意思。我暗暗的责怪自己。

这算是什么呢?还有几天的工夫,几天的时间而已,我便要离开这里了,现在还在搅什么鬼?

看电影?与一个陌生的男人看电影?算什么?

柄栋如果现在还与一个陌生女人看戏,我会怎么想?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忽然想到了这句很简单的成语,我的天,我怎么可以这样?

我的心担得很重。

看一场戏的快感,并不能代替我这种歉意。

而且这个男孩子,他又会怎么想我呢?

我在他面前,无异的有点贱的,还用说?

他也已经知道我几天后使要去嫁人的,可是现在,今天──依然与陌生人在一起。

我忍不住了。

我站起来。“怎么了?”他问。

“我──不舒服,不想看下去了。”我但白的说。

“好的,反正这场戏不好看。”他也站起来。

我们离开了戏院。

“我想回去了。”我说。

他看着我。“你的态度改变得很突然。”他说。

“是吗?”

“刚才你不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我是这样的了。”我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笑笑,“我送你回去好了。”

“谢谢你。”我有点惭愧。

“但是记住,我不是坏人。”他指指自己说。我只好笑了。

“我妹妹,她长得很好看。”我说。

“是的,我看得出来,她的确很好看。”

“她可以与你做朋友吗?”我问,“她今年十七岁。”

“什么意思?”他问我。

“我觉得她应该到结识异性朋友的时间了,我也一直答应替她介绍一个男朋友,你愿意吗?”

“我?”他笑了。

“怎么?”

“我看中的是你!”

“我?”我指着自己问他,“胡说八道。”

“对了,是你。”他说,“我是很但白的。”

我失笑,“仲明,你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但是我说过,我有几天就要去嫁人了。”

“还有八天半,是不是?”他抬起头来问。

“是的。”

“那也该够了。”他说。

“够什么?”我问。

“足够时间叫你为我留下来。”他不假思索的说。

“你,”我结结巴巴的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开玩笑?我才没有工夫开玩笑呢!”他说。

“这──”

“我说实话。”

“沈先生,我不以为我还会见你。”我说。

“你会的!”

我脸色发青。“不会!”

“如果不会,你今天不会出来,是吗?”

“今天,我承认,是我自己的一个错误!”我说。

“那么明天──”沈仲明说。

“沈先生,以后我都不会再见你了。”我说。

“真的?”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实在气了,“我现在要走了,而且不必你送,沈先生,希望你不要再上我家来。”

“还有八天半!”他说。

我扬手叫了一部车于,车于停下来,我跳上去。

“八天半?”

他还在后面嚷,笑着。

我简直想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后悔自己做错了事,我是不应该与他搭讪的。

今天他送了车子来,我收下,就该与他说再见。

拔必请他上楼坐呢?即使为了礼貌,我也应该拒绝他的要求。我怎么可以跟他出去,与他约会?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我承认,但是漂亮的男孩子那么多,我是个要嫁人的女孩子,我这么做简直是下贱的。

我内疚。

柄栋待我,是这么的好,我这样做,等于是欺骗他。

我想到国栋在那边半工半读,储得多辛苦,才得了那么一点钱,从来不想到自己,只是想到我。

他为我买机票,汇钱来叫我买应买的物品。他对我,真是没话可说了。

柄栋说:“你是我的人了,你不再是你母亲的责任。”

所以他寄钱来给我用。

而我却与别的男孩子在一起。

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不是瘟,也不是父下来的。

我应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我在几天之后,将会是国栋的妻子。做人家的妻子,行为是该这样的吗?

我懊恼了一个晚上,深深的为自己轻桃难过。

在枕头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妹妹看见了我,很诧异。

“姊,”她说,“你的脸色,好白啊。”她看我。

是的,我想我有足够的理由苍白的,她发觉了。

“没什么。”

“姊,你不舒服吗?”她问我,“怎么会?”

“没有,没有不舒服。”我说,“不提也算下”

“昨天好玩吗?”妹妹很天真,追问着。

“不好玩。”

我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什么好玩?

我这样身分的人,还应该去玩的吗?

惫应该跟另外的一个男孩子说笑的吗?

我太不应该了,我这么做,倒合了妈那句话,“让国栋家里人看见了,怎么办?”

我有内疚的道理,我的脸,也越来越苍白。

“刚刚有人打电话找过你。”妹妹说。

“升?”

我跳起来。

“那个要买你车子的朋友,”妹妹说,“怎么了?”

我放下心来,“啊,他,怎么说呢?”我问。

“他说他的钱准备好了,几时可以来拿车子?”

“随时。”

“那他说明天来。”妹妹说,“他说他没空再打电话了。”

“好的。”

“这年头的人,真忙。”妹妹有感叹似的说。

我不答腔。

她说下去:“要找一个男朋友陪着自己,比什么都难。”

“男人总得工作。”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是呀。”她答,“像国栋哥,忙得要命。”

“你怎么知道?”

“妈说的,妈说:‘国栋白天上课,晚上去工作,将来若儿过去了,真不知道会冷寂得怎样哩!’”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妈怎么这样说!”我不悦。

“妈当然是关心你,才会这样说呷。”妹妹道。

是的,而且妈说得一点也不错,她是对的。

那边的生活,我能够习惯吗?我将努力,但是我对自己,忽然之间,也缺乏了信心。

而且国栋说得很明白,我们去了以后,不一定会回来,即使回来,也是度假性质,是奢侈品。

我何必要到那边去吃苦呢?我相信我爱国栋。

(我爱他吗?)

我低头不响。

“姊姊,你今天怎么了?说话没声没气的。”

妈进来,看我们一眼,摇了摇头。

“婉儿,别吵若儿,她要走了,当然心情不好。”

妹妹拿起了我的手。“可怜的姊姊。”她说。

我说不出话来。

我是要走了,奇怪的是,以前我对“走”是兴奋的,也有许多女朋友羡慕我,我也觉得骄傲。

今天不同了,今天我觉得什么都不好。

我简直不想去了,国栋可以来吗?他应该可以这么做。

这问题以前我们商量过,只是他觉得在那边机会比较好,在混熟了的地方究竟便宜点。

他并且抱歉用了那个“混”字。

我了解国栋吗?我只是觉得他可靠,他是一个理想丈夫。

(真的理想吗?在他正式成为丈夫之前,谁也不晓得。)

我想得太多了。

再缜密的事,想多了也会不妥的。

我要停止想,我要做的事,是等这几天过去,然后爬上飞机,去见国栋。

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空虚。

我握紧了妹妹的手。

“姊姊你的手是冰冷的,出汗了吗?”她问。

妹妹问得大多了,这孩子,有时候让我烦躁。

“你没有事做吗?”我问她,“功课呢?”

“姊,你糊涂了,我还有什么功课。”

我才忽然醒悟──

呀,她今年暑假已经毕业了,我要去嫁人了。

可好象昨天(不是昨天吗?)我才为了一个并不太可爱的洋女圭女圭与她吵过架。

天,时间过得是这么快,区区几天,终于会来到,我要去见国栋了。电话铃刺耳的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

妹妹奔过去听,准是她的电话,她现在的电话真多。

我正在房里,点着箱子,一共是八只。

有两只小点的随身带,其余的,这两天该寄出了。

柄栋每天一封信,甚至是两封信,写得很短。

但是那信,是紧张的信,是催我的信。

我叹了口气,人几乎要倒下来了。

妹妹忽然推门进来,“姊,有人要找你讲话!”

“谁?”

“电话。”

“不是你的电话吗?”我起来掠了掠头发。

“沈仲明。”

我又吓了一跳,“不,我不听,不关我事。”

“姊,你怎么了?”妹妹惊异得不得了。

“没什么,你说我没空好了,你去与他多谈谈。”

“可是我们已经谈完了,他要与你说话呀。”

“我有什么话要与他说的?没有,一句也没有。”

“姊──”

“你去与他谈好了。”我打断她的话。

妹妹耸耸肩,瞪着漆黑的眼睛去了。

我又坐下来。沈仲明应该与婉儿玩。

我?我老了,要出嫁的女子都算老了。

沈仲明昨天所讲的话,是玩笑吧?我希望是。

婉儿的活泼,与他的俏皮,该是一对。

我拿起笔,写信给国栋,然后再睡一觉。

写些什么好呢?

妈又进来了。

“若儿,今天你还没出过房门,早点都凉了。”

我笑笑,“是吗?”

“当然是了,看你那傻样子!”妈说。

我不出声。

“还有七逃邙已,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你干吗心里七上八下的?”妈问我。

“妈,我舍不得你们。”我懊恼的说。

“啊哟,到现在才讲这些话!”妈笑。

“我离开了这里,谁陪我买衣料,谁烧菜给我吃?谁看我生病?谁──”

“国栋呀!”

“他那么忙,又那么粗心。”我不悦。

“他不算粗心了,你看你们爸──再说,爸妈总有一天离开你们的。”

“不!”我嚷起来。

妈抬起头,“若儿,你怎么了?”她问。

“妈,我不准你说那种话,不准!”我几乎神经质的嚷。

“好好,不说,不说。”

我哭了。

“喂,傻孩子,你没事吧,要哭早就该哭了。”

妈反而笑了,我也只好笑出来,带着眼泪。

“咦,”妈问,“婉儿在与谁打电话?”

“男孩子。”

“哪一个?我见过没有?”妈间我。

“见过,就是昨天下午来的那一个。”我说。

“啊,那个,锗是不错,只是相貌削薄一点,”

“早吗?”

“妈不喜欢太瘦的孩子。年轻人瘦,一定是玩得太厉害,要不就是想得大多。”她说。

“妈,我瘦吗?”

“这几天瘦了。”她模模我的脸。

婉儿进来,一眼看见,马上笑出来。

“哟,姊姊,嗲死了人!”她掩着嘴。

我也只好笑。

妈说:“若儿,出来吃点心,嗯?”

“知道了。”我说。

妈站起来,走出房间。

婉儿坐在一只箱子上,双腿晃来晃去。

“他一会儿来。”

“谁?”

“沈仲明。”

“你怎么可以把他叫来?”我吃惊的问。

“为什么不可以──?”

“这──”

“他说他要来。我顶喜欢他的。姊姊,这个男朋友,你倒没介绍错。”她很开心的说。

我心中有点释然。如果是婉儿的男朋友,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我看得出,他是不错的一个男孩子。

但是如果把事情缠到我头上来,就一点必要都没有了,而且我不会原谅自己。像我这个年纪,是不该做错事情的。

“好,你叫他来吧。”我终于那么说了一句话。

“他已经答应了。”婉儿高兴得一跳一跳的。

我笑,点点头,那也好,婉儿有个男朋友了。

“姊,你们昨天好玩吗?”她又问了。

“好,不错,”我撒谎,“他说很喜欢你。”

“啊?”

婉儿欢愉之情,形之于色,我实在不忍多说。

“他说几时来?”我装作不在意的问她。

“一会儿。”

我想我不打算换衣服了,也不再梳头,让婉儿一个人漂亮,还不够。

“姊,你说穿什么衣裳好?”她问。

“你长得那么漂亮,什么衣裳都行啦!”

“笑我!”

她使劲的推我一下,我险些坐不稳。

于是我也笑,妈经过看见,问:“两个人,疯啦。”

爸说:“就让她多疯疯吧。”爸也笑了。

爸拿起外套说:“我去老李那里下棋子。”

李先生就住在我们家楼上,是位老先生。

妈说:“好好,去吧。”她自己也回房去了。

这时候门铃响了,婉儿紧张的看我一眼。

“是他?”

“开了门不是晓得了。”我告诉她。

“对。”

她跳出去开门,我听见她打招呼的声音。

的确是那个叫沈仲明的男孩子,不会错。

他们在客厅坐下,我在房间里一个人坐。我又听见妈在与他打招呼,但是我还是没出去。

我是不会出去的了,昨天──唉,我真不该。

我第一次见,便知道他与婉儿是一对了。

但是昨天我居然又跟他出去,我算什么?

昨天的事不用提了,今天以后,我不可再犯错误。

于是他们与他们说,我管我在房间里坐。

我很想出去看看他,看他手上是否戴着那忖手套。

我又想去瞧瞧他今天穿什么衣服。

他的衣服老是浅蓝色的,我见过两次,两次都是浅蓝。

不过我得忍住。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见过一个人,我真的想见他。

看看不是罪名,不过我还忍着忍着。

妹妹探头出来,“姊,干吗不出来啊?”

我说:“我在看看漏了什么,没有空。”

“出来嘛。”

“你陪客人好了。”我头也不抬的说。

“客人间起你。”妹妹还赖在门口不走。

“告诉他我没空,”我说,“真的没空。”

“你怪得很,尤其是最近这几天。”妹妹说。

我放下了手中的纸张。七天,还有一星期。

妹妹出去,没再回来,我静静到房外张望。

但是在我房门,看不见沙发,他却坐在沙发上。

我又坐下来。

没多久,妹妹进来了。

“客人走啦!你不出来送客?”她嚷着。

我想送客是礼貌,于是我站了起来。

我出去,穿着我的牛仔裤,汗衫,像只鬼。

“走啦?不多坐一会儿?”我的口气,虚伪得像那些少女乃女乃。

他转身,浓眉与闪亮的眼睛使我猛地一怔。

“是的。”

“请婉儿出去?”我问他。

“明天,你与婉儿。”他指着,手上戴着手套。

“我与她?为什么不只是她呢?”我奇怪的说。

他笑笑。

“姊,去吧,好不好?大家出去玩玩,你都快要走了,有什么不好呢?”她央求我。

我呆呆的。

“我去拿件衣裳,仲明说与我兜十五分钟的风。”

她跳着进房去了。

他降低了声音,“我是来看你的。”他说。

“唔?”

“来看你,我。”

“不是来看婉儿?她等着你来,她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他问,声音更是低了。

“当然不是不喜欢。”我的眼光避开了他的。

“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他间得非常紧。

“没空,我就要走的,得理东西。”我说。

“这是对客人的方法吗?你今天很好看。”

“好看的是婉儿。”

“是你。”

我呆住了。

“你不可以这样说。”我说,“你任性得像个小阿子。”

他笑,“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感情?”

“我当然相信,我相信慢慢培养出来的感情。”我说:“正常长久的感情。”

“那种感情是有条件的,不算数,真正的爱情不是那样的。”

“歪理。”

他笑笑,“你慢慢会相信我的。”他说。

“婉儿出来了。”我说。

婉儿朝我笑笑,我也朝她笑笑,不出声。

“你们早点回来。”我说,“不要玩得太久。”

“你呢?”沈仲明说。

“我不去了。”

“喂喂,说好的,你怎么可以不去?”婉儿嚷。

“傻蛋,你们两个去岂不是更好。”我说。

“说好的。”

沈仲明,这孩子还是不出声,只是笑眯眯的看着我。

“你们去吧。”我说。

“不要这样。”婉儿说,“姊,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啊。”我说,“今天我要做事,很多的事。”

婉儿耸耸肩,问沈仲明,“怎么办?”

“随她吧。”

我笑笑,“谢谢你,”我说。

“下次见你。”沈仲明伸出手来。

我只好与他握了一握,他用力很大。

他们去了,我晓得我是会寂寞的。

我想到这三年来,我一直是寂寞的。

我对国栋,见面的时间很少。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大部分的时间只是靠通讯。

暑假,他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为了省飞机票。三年当中回来过一次,住了两个半月。

那大概是我最开心的两个半月了。

如果要追究我怎么认得国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在一个朋友家里见到他的,他是朋友同学的哥哥。

然后……就像很多故事一样,我们谈了恋爱。

半年之后,他说他要去继续攻读。

那是一个好主意,他年纪很轻,男孩子总得多念点书。

上次暑假回来,他向我求婚,奇怪的是,我答应了,我爸妈也答应了。

他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我承认,他对我好,与他在一起,我不会吃苦,爸妈也晓得。

我想感情是慢慢增加的,慢慢培养的。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狂热的感情,从来没有。

柄栋不是可以激起女性心中那一朵火的男性。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贴着臂膀。

但是人人都说,一个人一生至少要真正谈一次恋爱,像婉儿对沈仲明,看到他的时候,整张脸会得发亮,那种喜悦,逼人而来。

柄栋从来不便我这样。

已经要结婚了,还想这些。

母亲进房来,在我身后直唠叨。

“……那边天气到底如何,国栋有没有提过?该带哪一种衣服?”

我没有回答,取饼一盒纸巾,擤擤鼻子。

“你干什么?”妈趋过来看我。

“没什么。”我别过头去。

“哭了?”妈问。

“妈,我不想去了!”我一手抱住她。

“什么?”

“我不要去了,你叫国栋回来好不好?”

“傻孩子,怎么会忽然这样的?你别冲动,听妈好好的讲,飞机票都买好了,怎么能不去?”

我不出声。

“去了不喜欢,你可以回来的。”妈安慰说。

“不去。”

“飞机那么快,钱,妈会寄给你的,你每天写信,与见着面还不是一样。”

“妈!”

“别多说了,老是闹情绪,前几天还是好好的。”

“妈,你听我说──”

“说什么呢,你太累了,躺一会儿,休息一下,晚了起身吃饭,明天就没事了。”

我绝望的坐下来,妈不了解我,她不会了解我的。

我在她心目中,是个乖了二十多年不会有变的孩子,真的,我怎么会变呢?

我真不晓得。自从那天见了沈仲明,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我痛苦的想,这是什么意思?

我拨着我的头发,我心里是痛苦的,我想到他的那付跑车手套,他那自信的笑。

我发觉国栋的形象在脑海中慢慢淡却。

彬者根本他的印象不深,他只是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我真是觉得彷徨。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与婉儿现在做什么呢?

看电影?

惫是在跳舞。

不,婉儿说过,他会与她在兜风,大概是在兜风了。

我难受的想,我自己是喜欢他的,我承认了,但是他出现得那么迟。

迟得在我命运已经决定之后才出现。

现在,我绝望的想:现在我惟一可以做的事情,是把他忘掉,那该是容易的事,不过是几逃邙已,然后照原定的计划到那边去见国栋。

我躺在床上。

妈来看我一看,“吃不吃白木耳?”

“不吃了。”

“你看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得下心?”妈说,“你乖一点,正常一点,去了以后我也不会太挂住你。”

“对不起。”我低声说,“妈。”

“我不怪你,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心里当然也不会太好过,我知道你的心情。”

我点点头。

“我替你去盛一碗白木耳来,好不好?”

我又点点头。

“那才像话呢,乖。”母亲又笑了出来。

看见她笑,我心里面也安乐了一点。

我是喜欢看见母亲笑的,她年纪那么大了,不该叫她为我担心。

我要烦,还是自己放在心里烦的好。我还是躺在床上。婉儿几时回来呢?

他们出去才一个钟头左右,还有一大段时间才会回来呢,我如果要等,不知道得等到几时。

不如我一个人出去走走吧。

彬是给国栋写封信。

听听唱片,看看电视。

但是这些我都没兴趣,我还是躺着。

反正几天很快过去,过去就过去了。

我叹口气,几年前碰见这个男孩子,就好了。

世界是不会有那么如意的事情,我告诉自己。

我这么想就已经承认自己打了败仗了。

我的天。

天很快的黑了,我听见妈在叫我吃饭。

就是我们三个人,爸妈,与我。

我默默的不出声,吃着饭,用着菜。

爸吃了半碗饭,才说:“婉儿呢?不见她人。”

妈说:“与一个男孩子出去了。”

“什么?婉儿也有男朋友了?”爸问道。

“很惊奇吗?”妈说,“她年纪也不算小……”

“十几岁,哼!”爸说。

“你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妈笑,“这年头,况且这男孩子我也见过。”

“怎么样的?”爸问。

“很清秀,瘦瘦,也不很高的。”妈形容着。

妈形容得并不透彻,她没看见他漂亮的眼睛,妈没有发现他含蓄的微笑,但是我听着。

“阿飞?”

“罢──还好。”妈说。

爸跳起来,“什么还好,是不是阿飞?”

“时下英俊一点的男孩子,都是有点像阿飞的的。”妈说。

“胡说!”爸道,“国栋呢?国栋是阿飞吗?”

我笑出来。

“你看你,”妈问他。

“国栋长得不英俊吗?婉儿也应该找个国栋似的男朋友。”

“那儿有那么多?”妈问,“也许婉儿不喜欢呢?”

爸不响。

我也不响。

妈隔了一会儿说:“这年头有女儿的人,可真是担心个半死,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怕阿飞,”爸说,“你不用担心。”

妈笑,“去你的!”

他们两老,真好笑。

我怀疑我与国栋到这种年龄的时候,还有没有话可讲。

柄栋与我。

(国栋与我。)

他与婉儿。

他。

我的思想很混乱,我放下了碗,不想吃了。

“啊唷,才吃那么一点点呀?怎么可以?”

我摇摇头,站起来。

门铃响了,我抬头。

“我去开门吧。”我说,“你们坐着别动。”

我拉开了门。“婉儿!”

“回来了!”她说。

“他呢?”

“他在下边等,他说叫你也一会儿去吃饭,去不去?”

“我刚吃了。”我说。

“姐去吧,这几天你也真正闷的。”她说。我想我在这几个钟头当中是那么的闷,给婉儿说对了,于是我回心转意。

“好的,只不过你要等我几分钟。”我说。

“快依矗迅詹潘兴悸牵扛onA恕

“姊!”她又叫住了我。

“什么?”我转身问她。

她笑,“你去了又不去,怎么搅的。”

我不答,“他的车子坐不坐得下?”

“换了一辆大车,当然坐得下。”婉儿说。

我笑,进屋去了。

我换衣服换得很快,依然是借婉儿的衣裳,我决定如果下次再出去,我就要开箱子了。

我与婉几手牵着手的奔下楼去,他果然在车里等我们,我向他打了一个招呼。

“下来啦。”他推开车门。

“你坐前面。”婉儿说。

“不,你坐前面。”我们两个人都笑了。

“两个都挤前面吧。”婉儿说。

“哪儿去找了那么一部大车子来?”我问。

“借朋友的。”他答。

“哦。”

“你出来了,我很高兴。”他说。

“反正在家没事做。”我笑说,“不如出来。”

“就是呀。”婉儿说,“幸亏我们来叫她一尸。

我挤在婉儿身边,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趣。

我也不晓是什么乐趣,我好象又年轻了几年的样子。我没说自己老,但是我的心境一直不小。我的天,我脑子里所想的,不是快乐,而是安定的生活。

我怎么会这样的呢?

为什么不好好的多做几年事,然后再选对象。

我是不是怕寂寞,怕孤单,所以才急于要结婚?

唉,我真的是搅不清楚了。

沈仲明一路上说着些很文雅的笑话,婉儿笑得很满足。我低着头。

有时候想笑不一定笑得出。

小时候也曾经常常不开心,但是那时候的不开心,只是像一阵烟。

现在的不欢像一块大石似的压着我心。

才几逃邙已,情绪却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坐在车子里,告诉自己,要将心事撇开。

暂时开刈一会儿,没有什么关系的。于是我也笑了起来,沈仲明向我看看。他微笑着,我的心里忽然之间明畅起来。

拔必搬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呢?今天是今天。

明天是明天,今天可以开心一点,就开心好了。

婉儿向我扮个鬼脸,我装作看不见算数。

沈仲明把我们带到一间中国式的夜总会去吃饭。

我奇异的向他看一眼,这种地方应该是中年人来的,坐着吃小菜,喝点酒,然后看着台上的歌女唱歌。

他怎么也会来呢?

但是婉儿觉得很新鲜,几乎开心得跳了起来。

我们选了一张近舞他的台子,人是很挤的。

“你常来这里?”婉儿问。

他笑笑,不响。

“一定是常来的。”婉儿说。

“他好像很熟这样的环境。”我说。

“说不定也认得台上唱歌的女孩子。”婉儿说。

“说不定。”我说。

他笑了。

他也叫了几样菜,似乎很精致的样子,但是因为乐声的关系,就吃不下那么多。

我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吃饭。

吃完了他请我跳舞,我笑笑,“叫婉儿吧。”

“谁都一样。”他说。

婉儿说:“那么姊姊先跳。”

我没法子,只好站起来。

在舞池他与我说:“你终于出来了。”

“我做错了。”

“没有错。”他说。

“不,”我抬起头,“我是错了,我的确惜了,但如果错可以给我快乐,我情愿。”

“你说得很怪。”

“即使是很暂时的快乐,不过快乐毕竟是快乐,对不对?”我苦笑。

“你与我在一起,快乐绝对不会是暂时的。”

“你是干什么的?”我问,“你没说过?”

“我?不做什么,我靠家里过活。”他说。

我吃一惊,“那怎么行?”

“帮我父亲做点不必要的事情,我父亲开药行。”

“他有钱吗?”

“我祖父有钱,但是祖父不相信父亲,祖父喜欢我,叫我去监视我爸,你明白吗?”

“真复杂!”我笑了。

“我们一家人都没志气的,都怕了祖父,也懒得动,多没用。”他说。

“你不惭愧?”

“惭愧?我?自然,久而久之,也惯了。”他耸耸肩。

“你是那种专门撞女孩子车子的人吗?”我问。

“平生第一次撞人家。凭良心讲,你的车子,实在停得不好。”

“什么?”我瞪大了眼。

他笑了。“你不接受批评?”

我摇摇头,“根本不是我的错,否则你不会赔偿我。”

“好心没好报。”

我笑了,“你很年轻,应该好好的念书。”

“你就会教训我,你自己老早去嫁人了,你未婚夫环境好吗?”他问,“你会享福吗?”

“不见得。”我垂下了眼睛。

“那就不要去。”他说。

“结婚是为了享福吗?”我斜眼看着他。

“当然不,是为了爱,但是你并不爱他。”

“什么?”我呆住了。

“你不爱他,你自己不知道。”他说。

“那你怎么知道?”我吃惊的问。

“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劝你别去。”

我瞪着他,我的脚步停住了。

“留下来,做我的女朋友。”他很平静的说。

“你比我还小,请你别荒谬了。”我走回去。

他也不生气,他跟在我身后,回到桌子上。

婉儿说:“你们都不跳舞,你们在讲话。”

我不出声。

他坐下来,喝了一口水。

“一边跳舞一边在讲话,倒是很新鲜的。”婉儿说。

“喂,你怎么了?”沈仲明推她一下。

“没有什么。”婉儿扬扬眉,好象有点吃醋。

我暗暗舒出一口气,婉儿真是太孩子气了。

“要什么喝的?”沈仲明问,“葡萄酒?”

“婉儿明天要上学。”我提醒她。

“上学,说得多难听,又不是念小学。”

“你是大学生吗?”沈仲明很感兴趣。

“当然。”婉儿骄傲的说。

“那很好,那你不是小女孩了?”他又问。

婉儿说:“我不喜欢你这种口气?”她有点飞。

“乖乖的坐着,我再与你姊姊跳舞。”

他还不等我答应,就把我拖了起来。

我与他说:“你怎么不请婉儿?她坐着会不开心的。”

“小女孩子,有什么关系。”他回答。

“与你很配。”

“我不喜欢那么小的孩子。”

“我很老吗?”我问。

“你刚好。”他笑笑说。

“别对着我贫嘴。”我说。

他不响。“我对你说正经话,不行,对你说不正经的,又不行,太难了吧?”

他的舞,凭良心讲,跳得不错。

一支歌完了以后,他看看表,说:“该送你们回去了。”

我点点头。

他低声说:“明天下午四点,我在这家隔壁咖啡店里等你。”

“什么?”我愕然问。

“等你!”

他回到桌子边对婉儿说:“我们要回去了。”

“什么?”婉儿跳起来,“我还没与你跳过舞呢。”

“改天,好不好?”他坐下来,扬手叫结帐。

婉儿瞪我一眼。

我没有空理婉儿,他叫我明天等他,我怎么好?

我今天来的时候,就知道这种后果。

我有一个晚上可以考虑去与不去。

其实还用考虑什么呢?我知道我是会去的。

我们结了帐,三人便离开了,他送我们回家。

他离开车走之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婉儿蹬蹬蹬的上了楼,她实在是不开心了。

必到了客厅,她凶凶的坐下来。

我有点疲倦,想回房间躺一会儿。

她说:“姊姊,沈仲明到底是你的男朋友还是我的男朋友,嗯?”

“大家的朋友。”我转头说。

“你也不应该有男性朋友了,你还有六大就要走了!柄栋哥会知道的,你不怕吗?”

她说得这样残忍,我吃惊了。

“怕?”我反问,“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你隔几天就要结婚了,今天还跟男人跳舞?”

“那是犯罪吗?”

“当然!”婉儿说,“你自己该知道了!”

我低下了头。

“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她大声的嚷。

妈出来问,“什么事?大呼小叫的!”她皱着眉头。

我的眼睛有点红了。她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我回了房间,掩上门。婉儿将会知道,她这样做是不对,她不该恐吓我。

她会怎么样?告诉国栋吗?来不及了。

惫有几天我就要走的,而且我决定走。

我不会为任何理由留下来,但是我总想在这几天里,尝一下我以前没有尝过的滋味。

那是过过年轻人生活,在我离开之前,我留恋这种生活,是正常的。

见沈仲明,难道就是错吗?

我不承认。

我后悔多此一举,把他介绍给妹妹,我应该在走的那天,才那么做。

我心里难过。但是我在箱子里翻出一件裙子,我想我在明天,是要穿这件衣裳的。

我关上了门,早早的睡了。

我猜婉儿是在妈妈房间过夜的。

清早她看我一眼,睬都不睬我。

婉儿真是小阿子,肯为一个男孩子这么与我闹。

大概沈仲明是很吸引人的吧?我没有猜错。

在这几天里,我只是等日子来到,我没有什么好做的。

我在房间里梳头,母亲进来坐下了。

我在镜子里看到她。

“你怎么不写信给国栋?而且每天到处跑。”

“反正就去了,也不用写信。”我说。

“你怎么那么说。”

我不响。

“梳头,又上街了?”

“嗯。”

“你究竟怎么了?”她问,“没事吧?”

“没有。”

“昨天与婉儿吵什么?”妈又追问我。

“她没说吗?”

“没有。你们姊妹俩不是顶要好吗?怎么就吵起来了?我真不晓得。”

“没什么事情。”我推掉母亲的追问。

“我老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的。”她说。

“妈,你别疑神疑鬼好不好?”我说。

“唉,我总要送你上了飞机才可以安心。”

“就快了。”我叹口气。

“怎么箱子又弄乱了。”妈又发现了。

“没有什么,拿件衣服穿。”我说。

“可是箱子又乱了,你又得整理老半天。”

“没关系──妈,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好好好,我去睡一会儿。”

我叹口气。

真的,母亲实在管得大多了,她使我心情紧张。

我梳好了头发,坐在那儿翻报纸。

我在想国栋即使知道我去赴另外一个男孩子的约,也应该原谅我。几逃邙已,我是自私的,但是很奇怪,我忽然没了犯罪的感觉。

追求一刻快活,不算得过分,我告诉自己。

我下午是决定出去了。

穿了衣服,我出门去。这时候,婉儿还没放学回来。

我就趁机会跑了。

到了咖啡店,我看见沈仲明坐在那儿,穿了一件很好看的外套。

我向他点点头,走过去。

他站起来,什么都不说,只是笑。

“你好。”我说。

他也不答复,只是看着我笑。

我尴尬的问:“看什么呢?”

他眨眨了眼,他的脸,是清秀的。

我喜欢那样的脸,比起他,国栋的样子,变得是这么的钝,没有一点秀气、灵味。

我低下头,国栋或许是个尽责的好丈夫,但他决不会是个好对象。

与他在一起,生活当然安定,但是可以连丁点儿的趣味都不会有了。

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日子久了以后,生活安定不再算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无聊却是每天会增加的东西。

要生活安定,毕竟是容易的事,我自己找一份工作,生活也可以非常安定。

拔必要与国栋在一起呢。

我看着沈仲明的脸,感慨是那么的多。

我难受得不得了,用一只匙羹不住的调着我面前的那杯牛女乃。

他依然不说话。他依然是那样的看着我。

我向他笑笑。

他点点头,好象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

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缩了回来。

他的手指是很纤细的,手心并不大,这种手,是敏感的手,他应该也想得很多吧。

我抬眼看他。

他的头发遮住了右边的眉毛。他的神情是这样的渴望。落寞。

咖啡店里没有什么人,一切都是这么的静。

这种调于使我迷惘。我的天,我渴望这种不现实的生活有多久了?

与国栋在一起,只是一连串的数目字。若儿,你要多少钱用。若儿,我明年九月便可考得文凭了。若儿:你在几天之后,应该可以到达这里。

若儿!若儿不是数字,我讨厌数字。

与国栋在一起,如果我建议在咖啡室,一句对白也没有的坐着,他会诧异我是个疯子。

我不属于他那种人。

我奇怪这些日子来竟没有发觉,然而只剩下十天的当儿,我知道了。

知道得那么迟。

我心酸了下来。我的眼睛抬不起来,我想哭,眼眶里含着眼泪。

我会希望这时候时间会停下来。我愿意永远对着这个人,愿意时间不再过去。

他依然看着我,看着我。

我慢慢的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的眼泪滚下我的脸颊,我甚至不觉得悲伤。

我没有说一个字。

他从对面的位置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很静默的坐着。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想我们也该走了,在这里坐了这么久的时候。

我才抬起头,他已经晓得我的意思,他扬手叫来了侍者,依然没有多说半个字。

我与他走出咖啡馆,他才说话。“我送你回家,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不用去了。”他说。

我不作声,我让他送了我回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快乐。

我记得我自己都说过,快乐毕竟是快乐。即使短暂,也是快乐。

但得到短暂的快乐之后,人们又往往渴望长久的快乐,一如夸父追日。

婉儿说:“你变了。”

“是吗?”

“你有点恍惚,有点糊涂,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是吗?”

婉儿笑,“你看你,行李还未准备好。”

“是吗?”

“人也似未准备好。”

“是吗?”我说。

“你没算着日子?”婉儿说。

“可能我会打长途电话过去,说我不去了。”

“什么?”婉儿跳起来。

“不去了。”

“这……怎么可以?”她震惊的说。

“你要赶我走吗?婉儿?”我轻声问她,“你真的要赶我吗?婉儿即使我们在一起有时候也会吵架,但你究竟是我妹妹,我是你的姊姊。”

她睁着眼看我。

她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漂亮,前面还有那样的一大条路在等她。

她会知道我的心意吗?

婉儿说:“姊,我没有赶你,但是你一切都是与国栋哥约好了的,为什么要变卦呢?”

“我不知道,也许在这几天里,我刚刚认识自己。”

“我不明白,姊。”

我看见她脸上的敌意渐渐消失了。

“你不明白的。”

“认识了自己?”她问,“那是什么意思呢?你以前不晓得你是若儿吗?”

我苦笑,“婉儿,你不会知道的。”

“也许我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国栋会伤心,我可是知道的,你不为他想想?”

婉儿的口气,学足了母亲。

“他?他不像那种多愁善感的人,他很快会忘记我的。”

婉儿忽然说:“我晓得你为什么决定不走了。你爱上了那个叫沈仲明的男孩子,是不是?”

“也不是。”

“我不相信。”婉儿说。

“我是因为他,才晓得自己与国栋无法相处的。”我说,“但绝不是为了爱他。”

“我越来越糊涂了,我听不懂。”

“怎么还不懂呢?”我也急了。

“姊,你还是去那边吧,去与国栋结婚吧。”

“我还会考虑,连你都不明白我,我想明白的人不会多,大家只会说我对不起国栋。”

“去结婚,有什么不好呢?”婉儿咕哝的说。

她出房去了。

我抓着那封信与那叠信纸,真是提不起勇气来做人。

拔必想那么多。

我告诉我自己,只是去与不去的问题。

去便上飞机,不去就留下来。放弃了国栋这样一个嫁人的机会,不是表示说我会永远嫁不出去。我不担心这一点。

如果不嫁他,我或许可以嫁一个更好的人,生活也许更丰足。但也许一辈子也碰不上比国栋更好的丈夫。但这不是问题。

我不要丈夫,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其他的人不会明白。

我实在太烦恼了。这种事情,有谁来了解我呢?

我躺在床上。

床也是一只只的箱子。

这五天,实在太难过了,实在太难捱了。

我双眼瞪着天花板,我甚至不觉得疲倦,我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的睡觉了?

这是注定的吧?我碰上了沈仲明。

那天我是为什么出去的?对了,是妈叫我去买枕头套子,那该死的枕头套子。

就因为那样,我就认识了他,就是因为他,我觉得不可以跑去嫁给国栋。

柄栋,我了解他什么呢?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读机械的学生,人长得不难看,也不好看,方头大耳的。我只知道他待人彬彬有礼,做事负责。此外……一切都很模糊。

他闲来爱做什么?我不晓得。爱看哪一种电影。哪一类书?喜欢哪个画家?会不会讨厌一个不会做家事的妻子,能不能忍耐我的脾气?

他睡觉打不打鼻鼾?通常饭后喝杯茶还是喝咖啡?甚至他的笑容,在我印象中,都不深刻。

我的天,我是怎么会与他订婚的?又是怎么会忽然之间决定结婚的?

怎么事情已经不知不觉办了这么多,而错误到今天才发现?

我浑身发冷,我害怕得颤抖,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这算是什么呢?比盲婚好了多少?这些日子来,我总共才见过国栋几次?我对沈仲明的感情,恐怕还是热烈一点。

靶情不算日子,感情不讲理由,就是这样。

现在,即使我跟了国栋去,我心里也不再会平复下来。

在洗碗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在睡觉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他,国栋不再是目标了。

与一个男人在一起,想另外一个男人,是痛苦的,我情愿忘记国栋,因为国栋比较容易忘记一点。

所以我必须要写这封信。

我拉开抽屉,拿出了纸笔,手上颤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出来。

彬者情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打个电话给他吧,比较会清楚一点。

我可以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我不嫁了。

可是我怕他在电话里听了,会接受不住打击,那我又该怎么办才好?

惫是写信吧。或是打一封电报,说我延期前往,然后再等他看了那封信再说?

我尽量将文字写得婉转,好看。

但无论怎样好看,我要说的只有一样:我不可以嫁给他了。

信越写的婉转,越会显得我的虚伪。

我将头伏在桌上,又累又想哭。

妈进来了,将手放在我背上,她叫我一声。

“若儿。”她说,“你好吧?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若儿,你在想什么呢?在这种时刻你不适宜想得大多,真的。”她说。

“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问。

“我知道,若儿,你爱上了另外一个男孩子。”

“不!妈!”

“不要否认,若儿,我看得出来。”她说。

“是婉儿说的?”我愤怒的问,“她根本不懂。”

“我自己看出来的。你这样做,不好。”

“我也晓得你会这样说。”

“可是你没听我的理由。”妈说。

“我不要听你的理由。”我说,“我有主张。”

“你这样愁眉苦脸的,便是有主张吗?”

“你别管。”

“我现在不管,将来你会怨我的,若儿。”

“这种话我听得大多,自古以来的母亲,好象都特别偏爱这句话。为什么?”

“你打算不去了吧?我看你的样子!”

“是的。”

母亲摇摇头,“好,我不来管你,你年纪也有那么大了。”

“你叫我怎么办呢?”我嚷出来。

“你自己想去!”母亲喝道,“我对你太失望了,若儿。”

她离开我房间,我便躺在床上。

我倒没有哭,这种年纪,哭也没有用的了。

我只是倒在床上。

我在等什么呢?

那天我没有写信。

第二天,沈仲明想约我出去,他问我要不要到山顶去散心。我说不。

我耽在家里。

婉儿也没有出去,她在留意我的神态。我是落寞的,无精打采,盘膝坐在沙发上。

我燃起了父亲的烟,坐着玩扑克牌。

“干吗?”婉儿问,“算命?”

“命是算得出来的?”我问。

她看我一眼,不出声,坐在我身边。

我看看窗外,天气是有一点不太好,阳光淡得像冬天。

我迸房去拿了一件羊毛线衫披上。

这样靠在沙发上,我可以靠一个下午。

以前我做到过。与国栋订婚以后,我就一直守在家里,一步不出门。

那时候悲伤起来,我便写信,没有像现在这样的。

我看着窗外,才二点多,大几时会黑呢?

这样的呆着,多没有意思。

门铃“叮当”的响了一下。

婉儿跳起,“闷死了,有个客人来,再好没有。”

妈说:“也许是个收报纸钱的。”

婉儿道:“也好,总比没人上门强。”她笑了。

她去开门。

“你?”婉儿惊叫起来。

“是我。”

我听声一震,一副牌掉了半副在地上。

“怎么了?”妈问,“谁呀?”

“伯母,是我。”

沈仲明一步步的走进来。

母亲脸上稍为变了颜色,看我一眼,回了房间。

婉儿问:“你找谁?找我还是找我姊姊?”

“找你姊姊。”他笑着说。

“啊,”婉儿耸耸肩,“其实我猜也已经猜到了。”

“找我?”

“是的,”他走过来,“你怎么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皱起眉头,“不出来,是因为我不想见你,你还来找我?”

“不想见我?”他把手插在口袋里,问我。

“是的?”

“真的?”他逼前一步。

“那你决定了?决定去了?”他当着婉儿的面问我。

“没有。”

“那为什么不见我?”

“我难道没有权不见你吗?”我气起来。

“你脾气是这么坏的吗?”他笑了,“看不出来。”

“哼!”我不以为然,“你别笑了,想省我麻烦,别来找我。”

婉儿在一旁听着我们说话。

“那我走了。”

“走了?”婉儿对他真是很有好感,“来了何必这么快走呢?坐一会儿好了。”

“若儿不要见我。”他站起来,对着我说,“你再想想吧,想清楚了,再来找我。不要丝毫的勉强,也不要后悔,好不好?”

我的眼泪渐渐冒了上来,充满了眼眶,差点儿要掉下来,叫我忍住了。“看你,”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穿得那么吊儿郎当,这件毛衣是你的吗?像个小叫化子似的。”

我睁着眼看他。

“我就是喜欢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怜巴巴的女孩子。”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我想婉儿也听见了。

他说:“我走了,你得来找我,决定之后你来找我。知道吗?”他叮咛我。

我低下了头。

“看样子这里的人都不太欢迎我。”他说。

但是婉儿还是替他开了门,送了他出去。

婉儿靠着门上,与他讲了几句话,我听不见,声音轻,然后她就回来了。

婉儿回屋子里来,说:“他走了。”

我难道不知道吗?

她说:“叫你想清楚,慢慢的想。”

“他为什么要来?”我尖叫起来。

我冲到房间里去,照到了镜子,吓坏了自己。

我脸是苍白的,眼底下有黑圈,憔悴得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

妹妹跟来,“姊,不要这样子。”

我将头埋在手中。

“我不气你了──”婉儿说,“至于前几天我说的话,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没有把头抬起来。

“姊,你别气我了。”

“没有。”我说。

“姊,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不快乐吗?姊?”她不住的问。

“不关你事。”

“你这样的不高兴,使我难过。”她坐床沿,低着头。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

“如果与他在一起,可以使你快乐,那你就不要去见国栋哥算了,假使你每天以这样的脸色对住柄栋哥,我想他也不会快乐的。”妹妹,跑过来坐在我旁边,说下去,“与其那么多人不快乐,不如你自己先开心一下吧。”她说。

我缓缓的抬起头来。

我问:“你说,他明天还会来吗?”

“不知道。”

“我想他是会来的,我希望他会来。”我说。

“我也这样想。”妹妹笑了。

“你不会讨厌我有他那么一个男朋友吧?”

“不会,我也喜欢他的。”

“对不起你。”

“是的,”妹妹低头说,“你当初说,把他介绍给我的。”

我心里又一阵烦恼。

怎么到现在,还这么三心两意的呢?

“他比我还小呢。”我说。

妹妹侧头,“只要你们都很开心,我想那也没太大的关系吧?”

“妈会不高兴。”

“她不会的,一阵子就好了。”

“我将来又怎么样呢?”

“姊,如果你要快乐,我想最好不要问那么多了。”

“是的,我的确是问得大多了一点。”

“可不是。”

我走到窗前,又拿出纸笔。

“妹妹,”我说,“你在这里陪我,我要写一封信。”

于是我一个个字的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国栋,说我不预备去他那里了,说我发觉其实他不是我的好对象。

然后我狠心的封了口。

写了地址。放在书桌上。

我不敢想象,他看到这一封信,会有什么感觉。

“写给国栋哥吗?”妹妹问我。

“是的。”我说。

“我替你寄吧。”她说。

“你出去吗?”我有点不放心。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很诚意的样子。

于是我把信递给她。

她将信在手里秤了一秤,说:“恐怕不只一块六毛钱邮费了。”

就那么简单,一块六毛钱邮费。

我苦笑,我想我是很残忍的,为了其它就不值得了,不过为了爱大概还是说得过去。

“你要我现在去寄吗?”妹妹问。

“劳驾你。”我躺在床上。

“妈妈晓得吗?”

我摇摇头。

“没人晓得,”我说,“除了你。”

“那我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看着她去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呆呆的看着天花板,没到十分钟,她就回来了。

我听见她与妈妈讲话的声音。

我仿佛做好了一件事情,心里是宽朗的。至少比起先一阵子,要宽朗得多了。

我躺着竟然睡了。

脑子里全是他的影子。

没有国栋的。

一点也没有。

我而且没有可惜的感觉。

可惜些什么呢?

下午睡了那么多的钟头,对我来讲,是很少有的事情。

我醒来,睁开眼睛,妹妹坐在书桌边看我。

她低声说:“吃饭吧,菜都凉了。”

我起身,“是吗?”我看看窗口,全黑了。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我想。

“你没有告诉她吧?”我问,“别告诉她。”

“我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妹妹说。

“反正他们是迟早会晓得的。”我喃喃的说。

“可是迟一点跟早一点,又不同了。”

“你好象懂得很多呢。”

妹妹笑了笑,她的眼睛很闪亮。

她不说什么,心里面好象藏着不少。

我觉得奇怪,这是第六天了吧。

第二天妹妹奔过来,与我说:“他在楼下等你。”

“谁?”我问。

“沈仲明。

“哦。”

“去见他吗?”

我摇摇头,“等他上来好了。”

“你摆架子。”

我微笑一下,“也许是吧。”

“奇怪,你昨天好象还很急于要见他似的。”

“可是现在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

“真是这样吗?”妹妹怀疑的看了我一眼。

“嗯,”我说,“信都已经寄出了。”

“你没有改变主意?”

电话铃响了。

“嗨,姊姊,他打电话上来,问我们两个人当中,怎么没有一个下去的!”

我心里有点不乐意,怎么他不自己上来呢,像昨天一样?

婉儿笑,“我下来好了,是的,姊姊还没有穿好衣服。”

“你下去好了,”我说,“我换件衣服。”

“好!”

婉儿到底很小,她并不介意受不受欢迎,这样也好,她不会有被冷落的感觉。

我想我大概也得穿得比较好一点了,我换一套我自己喜欢的衣裳。

我下得楼去,马上怔住了。

他正与婉儿嘻嘻哈哈的挤在车子的前座里。

婉儿看见我,大声的嚷:“姊,他教我怎么开车呢!”

我有点不自在,站在街角上,不知道是动还是不动好。

在那”秒钟里,我忽然想到了国栋。

柄栋不会这样做,国栋看见我下楼,总是替我开车门的,他也不会与其他的女孩子嘻嘻哈哈。

婉儿很敬重国栋,她也不会这样。

这时候他转过头,起初是惊喜的,随后笑容僵了一僵,他开了车门。

我走过。

婉儿说:“姊姊,你穿得这么美丽。”

“过分好看了。”他问,“你以前的粗布裤子呢?我喜欢那条裤子,女孩子穿得自由的,比较好。”

我又是一呆。我看着他。

他忽然就这样自由自在的批评我起来了。而且婉儿还是坐在前座,没有让我的意思。

我脸上笑容消失了。在这瞬间,我是想转头便走的。

但是我忍住了。

柄栋,他从来不理我穿什么衣裳,他随我的意思,他喜欢我本人,不是一条破裤子。

咦,我怎么了,我告诉自己,也许他是无心的,也许他只是特别喜欢那条裤子。

但是因为这样,一路上我已经少说话了。

“我们到一个朋友的家去,”他说,“一齐吃午饭,然后再到别的地方去。若儿在后面为什么不出声?赞成吗?”

我点了点头。

“那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呢?”婉儿问。

“女的。”

“你有女朋友吗?”婉儿意外的问。

“朋友不是男的便是女的,是不是?”他不经意的说。

“但是特别的女朋友呢?”婉儿说。

他看一看我,笑了。

“不,我要找一个女孩子,我在找。”

“怎么样的?”婉儿问。

“一个很自然的,很成熟,但又很天真,漂亮而大方的女孩子,有吗?”他问。

“还要什么条件呢?”婉儿问。

他们两人在前面笑得这么欢愉,我呆住了。

“若儿很接近条件了。”他忽然说。

我一惊,我是一个学生吗?要去投考做他的女朋友?

不是他苦苦恳求我留下来的吗?怎么寸隔了一天,事情就变成那样了。

我莫名其妙的坐在后面。

我不明白男孩子。

也许不是每一个男孩子都像国栋那么忠厚,也许其他的男孩子在确实地拥有这一个女孩子之后,便态度不同了。

我还是怀疑自己多心。

可能以前我没有付出这么多,所以要求也不多,但是现在不同了。

现在我已经寄出了那封信。

他那个朋友的家,打扮得古怪,我进屋子的时候,觉得有点不自然,墙上挂满了纸条,不用灯罩用灯笼,没有椅子,只有垫子,算是什么呢?

婉儿却开心得尖叫起来,往地下就是一坐。

我现在知道,我是落伍了,我不适合这里。

那里有一大堆孩子,年龄都与婉儿差不多,席地而坐,听着唱片,嘴里哼歌。

婉儿根本不需人招呼,已经与几个人在那里讲话了。

他来招呼我,递给我饮料,但是我找不到话题。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们这些孩子。

“怎么样?这里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点得很勉强。

婉儿拖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过来。

她兴奋的说:“姊姊,她也喜欢马克斯。”

马克斯?哪个马克斯?

但是他们显然很开心。

“婉儿,”他笑说,“我很高兴与你找到了同道。”

我看着他。

“若儿,今天你怎么这样沉默?”他问我。

“没有什么。”我说。

“你──决定留下来了没有?”

我本来当然准备照直说的,但是我撒了谎。

“还没有。”我说。

“啊。”他好象有点失望。

我就是要他失望。也许这样,他会知道,我不是那种糊里糊涂的女孩子。

“但是今天的你的确很拘谨,不像先几次那样。”

“你如果喜欢不拘谨的女孩子,那么我早已经把婉儿介绍给你了。”

“婉儿,不错,她很可爱。”他说。

我垂下了眼。

这便是距离。

他并不是每分钟都陪女孩子在咖啡店里坐的那种人。他一定还有其它许多面,怎么我没有发觉?

每一个人都有很多面,也许这里那里,他适合我,但是有很多时候,他并不。

他们把音乐声音扭得更大了。

先头那个长发女孩子,捧出了一碟子一碟子的食物。

那个女孩子,大概与婉儿差不多大小吧?十七岁还是十八岁,多迷人的年龄。

仲明叫我过去吃东西,他与她们是极熟的,笑笑谈谈把我隔在外边。

我想大概我的年纪的确不小了。

他说:“怎么了,你?”

“没什么,”我说,“没什么。”

“你好象心事重重似的。”他说。

“没有,我自己并不觉得。”

“在场的人都很快乐,干吗不学学他们?”

“学他们?”我奇异的问。

“是的,你看婉儿,不是很开心吗?”

“婉儿没有心事。”

他微笑,“你的意思是说,你有心事吗?然而这些都是其次的,只要你自己乐意,就开心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

“你不乐意开心,你知道吗?若儿。”

我低下了头。

“我当初看见你,以为你是那种很潇洒的女孩子,天掉下来也不理的女孩子,可是,第一个感觉不一定常常对,是不是?”他问。

“我很抱歉,你看错了。”

他微微一笑。

我说:“我想离去了。”

“这么早,你什么都没吃呢。”

婉儿过来,她捧着一大碟食物。

“姐,这先给你吧。”

我怀疑她是否真的会吃得下东西。

他说:“婉儿,你姐姐不怎么开心,你陪陪她。”

他走开了。

婉儿睁大眼睛,向我打了一个眼色。

“你怎么了,千辛万苦的决定留下来,现在对着他,又那么的不高兴。”

我的目光跟着他。

他与每一个女孩子讲话,谈笑。

他笑得很自然,很爽气,丝毫不介意我的存在。

柄栋不会这样吧?

柄栋见了我都会不好意思,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

我是多么的可笑,在这么热闹的时候,想起国栋来。

不知道是谁说的,我想起一句话来──

那人说:在寂寞当儿想念一个人,不算什么,但如果在热闹的时候想念,又不同了。我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想起了国栋。

为什么要想他呢?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好处,我开始真正的看到国栋的好处了。

他还是在人群中穿插,长长的头发垂在额角上,那种笑容,是使人难忘的。

然后我想到要生活得快乐,并不一定需要爱。这是我的看法,我似乎觉察得很迟。

婉儿问:“你捧着碟子,一点东西也不吃,怎么可以?”

我看她,“我想走了。”

“不,别走。你回家干什么呢,你没什么好做的。”

我想睡一觉,或是看几本书,婉儿怎么说我没什么好做?

“你想看书?”她问,“看不进去的!”

我瞪她一眼,她似乎很了解我的样子。

“睡觉睡得大多,也没有用的。”她再加一句。

我叹出一口气。

“这里我倒觉得很好玩,多认识几个朋友,也是不错的,为什么要闷闷不乐呢?”她问。

我放下了碟子。

“闷不出什么名堂的。”她说。

然而在往日,我如果觉得闷,还可有其它消遣。

我呆在人群当中。

沈仲明回转来了。

“怎么样?”他问,“好过一点没有?”

我挤出一个笑容。

婉儿抿着嘴笑。

她说:“我觉得你好象野马一样。”

“野马?”他笑了,像听到了最好的赞美。

我发觉婉儿相当会晓得哄人。

她又说:“你大概不会这么快结婚?”

“结婚?”沈仲明一睁眼睛,好象听到一个陌生的名词一样,“我?”

“是呀。”

“我不会结婚的。我才二十一岁,我的天,怎么会这么早结婚呢。”他真正的笑。

这原本在我意料中,我只低下了头。

“不过我很想要一个好的女朋友,那很难,对不对?”他牵了牵嘴,“找一个妻子容易得多。”

“为什么?”婉儿间。

“女孩子都想结婚,不是吗?”他耸耸肩。

婉儿笑出来。

我听不出话里有什么好笑的。

找一个女朋友而已,何必开这么大的玩笑。

我用手捧着我的头,也许是我自己开了自己的玩笑吧。

我早该晓得了。

一切都变得不重要。失去一个应该被重视的人,像国栋,也没有什么稀奇了。

他们换了一种音乐。

“要跳舞吗?”他问。

婉儿马上跳起来。

他以为我是那种人,我也以为他是那种人,结果我与他都搅错了。

他们在跳舞,我拿起碟子与匙羹,大吃起来。

没有胃口是一件事,饿坏了自己又是另外一件事。

音乐很好,因为我在吃东西,所以有几个男孩子只向我看了看,没有过来。

我放下碟子,他们便请我了。

我无所谓,反正已经来了,不可能会有损失得更多。

我与他们跳了两次舞。

这些都是孩子,使我暂时笑了。

他们问:“你是沈的女朋友?”

我毫不考虑的否认了。

我说:“不过今天碰见,他带我们姊妹俩来的。”

他们又问:“哪个是你妹妹?”

我指给他们看。他们都觉得婉儿很漂亮。

那再好没有了,什么比拥有一个漂亮的妹妹更光彩呢?

婉儿今天是很开心的。我想。

婉儿真是属于他的。我总有点距离了。

我刚想坐下来,他过来了。

“应该开心一点,”他说,“像你现在这样。”

“是吗?”

“也许当你真正决定走与不走的时候,你会更开心一点。”

我微笑,“你曾经叫我留下来。不是吗?”

“是的,你与我可以很快乐。”沈仲明说,“我讲过。”

“怎么快乐呢?像这样来这里玩吗?看电影?跳舞?”我忍不住的问他。

他惊异,“你觉得我们不快乐?是因我们没有目的?”

我摇摇头。

“我想走了。”我说。

“好吧,我叫婉儿一块儿走。”他说。

“如果你觉得有意思,你自己不妨多玩一会儿。”

“怎么会?”他问,“是我把你们带来的,当然我也得把你们送走。”

婉儿过来,“是不是要走了?”她问,“我看得出。”

“是的。”他有点无可奈何。

“时间还早呢。”她问,“要不要去看电影?”

“很好的建议。”他看着我。“怎么样?”

两小时的消磨时间,我想,去一次也好吧。

我点了点头。

我们离开了那个地方。改去电影院。

事情距离我所想的很远。我以为我们可以好好的谈一谈,须知道婉儿却隔在我们中央。

他又对婉儿好象很好,说得比任何时候都多。

惫有三天,我想,我就应该走的。

但是现在,我那封信,已经寄出了。

我心里面闪过一丝悔意,真不该那么做。

世界上根本有两种感情,一种是平静的,非到一定的时候不会发觉。

我想念国栋,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在戏剧院里,婉儿与他笑得很开心,我想他们俩应该是一对,我从第一次见到便有这个感觉。

信也许要好几天才收到吧?我只剩三天了,我赶着去,也许可以比信早到。

拔必为一个幻像留下来?

我想我这么做法是对的。

跋着去?

为刊一么不呢?我跳起来。

我留下来的原因是以为我并不爱国栋,可是到底我发觉自己的感情还在他身上。我情愿他看到那封信,我不想骗他。

我竟是这么的笨,去追求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不晓得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婉儿几乎要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了。

这孩子,回去我必需要说她几句,怎么可以对男孩子这么轻狂,就算是心里喜欢也不可以这样。

对任何男孩子都不可以这样。

婉儿手里拿着一包爆壳,吃得起劲,根本没发觉我在斜眼看她。

天晓得我并没有妒忌,我只是觉得她的态度不对。

电影不怎么样好看,这也在我意料中。

我不喜欢随便踏进电影院,事实上我做事很少即兴,都是要考虑很久,才做的。

然而那封给国栋的信,显然还是写得太快了。

我用手托着头,那信,真是天晓得。

也许国栋不再会喜欢一个反反复复的女孩子了。

也许他会原谅我。

电许他来不及看到那封信,也许我会一字不提。

但是无论如何,这件事我自己是很清楚的,我觉得非常惭愧,惭愧自己这样容易被引诱。

我低下头。

他发觉了,他问我,“你不舒服吗?”

我说:“没有。”我微笑。

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低垂着,还是很好看。

但是我在这一刻里,对他的态度是很客观的。

“就散场了。”他说。我点点头。

能够不投入的喜欢一个人,的确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电影终于散场了。

我们站起来。

婉儿的脸颊是红红的。是戏剧院里空气不流通,还是她真正的兴奋了。

看戏的时候她笑得是那么漂亮,而且白棉衫,旧粗布裤又那么的随和潇洒。

沈大概是喜欢那种形象的女孩子。

我哑然失笑。难怪了,我好几次见他,都是那么的不在意,那么的像他的理想。

真没话好说,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

婉儿问:“我们还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说:“你们去吧,我恐怕要回家了。”

“你一个回去?”婉儿问,“你又来了。”

“不,是真的,”我微笑,“我有事做。”

她怀疑的问:“做什么?时间还早呢。”

我轻声对她说:“你记得那些箱子吗?本来整理得好好的,后来翻乱了,现在我回去重新整理过。”

妹妹呆了一呆,然后惊异的问:“你──”

我点点头:“我回去了,你们好好的玩吧。”

“不,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她急急的说。

“为什么?”

“我累了。”她转过头去跟沈仲明说。

她既然不肯去玩,我们也无可奈何。

我看得出沈是懊恼的,但是婉儿坚持跟我走。

在车子里面,她问:“你真的回去理箱子?”

我“唔”了一声。

下了车,婉儿一直追我上屋子,开了门,她跟我进房间。

我坐下来,叹了口气。

“那封信!”我喃喃的说。

她坐在我身边,问我:“你真的去见国栋哥了?”

我点点头,将床上的衣服统统整好,开了箱子,塞进去,我坐在箱子上面。

“还有两天,还来得及,”我说,“飞机票还没有退。”

“你真的去?”

“是。”

“姐,那你为什么自己开自己的玩笑?”

“我也不知道,也许这一次玩笑对我自己有好处,使我知道我爱的还是国栋。”

“真的吗?我都给弄糊涂了。”婉儿说。

“自己也有点糊涂。”我站起来。

“你不是因为他转变了态度,才回到国栋那里去的吧?”

“什么?胡说!”

“我不明白你,真的不!”妹妹说。

“也算了。”我笑笑。

“你这人,三心两意的。”

我觉得她说得对。

“我那封信。”我摇摇头,“我真的难过。”

“后悔寄了它吗?”

“不是后悔,怕国栋看了难受。”我说。

“那就是了。不过我早晓得会有一件这样的事情:有一个人会后悔她寄了一封信,所以我没有寄出那封信。”

“什么?”

“没有寄。明白吗?我没有寄那封信。”

“可是──”我指着她。

“我没有寄,我晓得你看错了事情。”

“你──”我惊喜交集。

“很普通的伎俩,在电影里常常可以看到的。那封信此刻在我的抽屉里,没有一个人会看得到,明白吗?”

“你这小表。”我惊叹说。

“如果你对国栋但白,你自己可以说给他听。如果你不高兴,就让它去算了,总之,你那封信没寄。”

“谢谢你!”

“可是我帮你骗了国栋哥,”婉儿吐吐笑头,“真不应该,国栋对我不错。”

“他也对我很好。”我垂下了头。

她摇摇头,“你将来对他好一点啊。”

我实在惭愧了,甚至有不少的羞耻。

“那封信,给你好不好?”婉儿问我。

我说好。

“其实国栋哥才真不错,沈仲明,不过是一个玩玩的男朋友,嫁人当然要嫁国栋哥。”她说。

“你疯了,才十几岁就讲这种话。”我说。

“有什么不可以吗?我并不觉得自己犯罪。”她说。

“你可以跟他做朋友。”

“或许。”她说,“这几天来,我也长大了不少,为他与你吵架,姐,多不应该。”

我叹一口气,“你的主意,倒比我定呢。”

“再也没有比你更三心两意的人了。”她说。

“不了,现在不了。”我说,“你帮我理箱子吧。”

“明天去了?”

“也许明天会请你跟爸妈吃饭,后天早上一早走。”

“明明是这样的事情,何必三心两意,弄得人都瘦了不少,国栋哥看见,也许根本不认得你。”

我不出声。

“我该与沈仲明说些什么呢?”

“不必要说些什么,他不会明白的。他会约你出去玩,然后当他问起我,你说我走了,他一直是知道的。”

“是的,但是──”

“就这么说好了。”我告诉婉儿。

“我始终不明白,你好象妥协了些什么的。”

我耸耸肩。“也许是吧。”

谁知我此刻的心境呢?我只好装作满不在乎。每一个人的心就是一个世界。也许,你以为我是一个多的女子,在需要抓紧一些什么。是的。我的确在抓紧一些什么。那是生命。

谁知道生命是一个什么的样子呢?

情绪有上落,毕竟是很痛苦的事情,像我,只需要情绪平稳便算了。

我今年几岁了?

我捡出飞机票,搁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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