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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第四部 玫瑰再见   (2)

作者:亦舒

我开车把老庄载回家。一路上他很沉默,额角靠在车窗上,相信我,看见一个那么英俊的男人如此伤怀,实在不是一桩好过的事。

车子过海底隧道的时候,他暗暗流下泪来。

我知趣地把车驶至尖沙咀,停在一条灯红酒绿的街上,打算与他共谋一醉。

他没有拒绝。

在酒馆中他把信交在我手中。

信用中文写,字体非常稚气,像个孩子,原文照录:

“庄:你回来了吗,我想是你,还有什么人,能够知道,我一生最快乐的一刻,是在大哥书房内度过?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夜我们月兑了鞋,偷偷开着大哥的唱机,直舞至天明。可是我已经再结婚了?别后发生的事太多太多,过去的已属过去,希望你能寻到快乐,我已不再年轻,人生的真谛不在于满足一己的私欲,祝好。”

“呵,”我说“还君明珠双泪垂。”只觉无限感慨。

时间永远是我们的敌人,已发生的恨事无法挽回。

我问:“如果时间倒退,你会不会娶她?”

庄说:“我会。”

我说:“她并没有留下地址,她是一个理智可爱的女人。”

“不,她一点也不理智,这封信不外是说明,她不再爱我了。”

“她怎么再爱你呢?叫她抛夫离子的来跟你,也未免太残酷了。”

庄拼命喝着酒。

我按下他的杯子,“至少你已知道她的近况,如果你仍爱她,应为她高兴,她现在生活过得很平静。庄,好好享受这个假期,香港很大,容得下你,也容得下她。”

庄点点头。

我搓着手,“我很同情你,也许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缘分,缘分实是洋人的机会率。”

我说:“也许我们刚才搭电梯上报馆,会碰见她也说不定,而你偏跑楼梯上去,”我停了一停,“亦也许在电梯内遇见她,相逢不相识。”

“怎么会呢,”他说,“你没听见那位蔡先生说,她仍是一个美女?”

“你也仍是个英俊的男人呀。庄,前边的日子多着呢。”

“你不会明白的,”他颓丧说,“没有了这个人,一切日子都没意思,活着也是白活。”

我忽然害怕起来,“庄,别这么说,别吓我。”

“是真的。”他说,“我将悔恨一生。”

“庄,想想你已得到的一切。”我鼓励他,“你是一个能干的人……”

“谢谢你,震中。”

我也陪他喝了不少,那夜我们两人都醉了。

叫计程车回家,我们往床上一躺,不省人事。半夜我醒了,口渴去取杯水喝,看见庄的房门半掩。

我听到他的饮泣声。

天呵。

看到这个样子,我情愿一辈子不谈恋爱,逍遥快活,多么好。

但是我脑海中又想起那个金鱼池畔的女郎,若是为了她,半夜哭泣,是否值得?我已经堕人魔障,为此我震动不已。

天亮我看见老庄眼肿肿地站在露台。露台上种着一整排的海棠花,把雾晨衬得如诗如画。

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到,叫他吃早餐,黄妈做了四只过粥的小菜,美味之极,我们两人均吃了许多。

稍后父亲来了电话,他说他新太太昨天着了凉,现在发烧,约会又告取消。

我巴不得如此,换了姐姐们,又会疑心这位新任罗太太是在那里争取时间与父亲谈判有关我的问题了。

避它呢,我正想好好陪陪老庄,以尽朋友之道。

太阳极好,我与老庄下棋。

逼妈说:“太太昨夜在花圃立了半夜,清晨便发了烧,老爷急得什么似的。”

我看了庄一眼,无独有偶。为谁风露立中宵呢?

我忽然灵机一动,问黄妈:“爹那里,是否有位女客?”

“女客,没有哇。”黄妈愕然。

我说:“爹都说有,你又胡说。”

“少爷,我来老屋这边好几天了,那边的事,不甚清楚。”

“说得也是。”我点点头。

老庄说:“将军,你输了。”

我用手抹乱了棋子。

“出去散散心。”我说。

“我喜欢这所老房子,有安全感。”他说。

“帮我父亲做生意,我叫他把老房子送给你。”

“用钱来压死我?”

“香港是个多姿多彩的社会,你不过结过一次婚,失过一次恋,那不算得什么,你一定会找到好的对象,卷土重来。”

庄白我一眼,“震中,你越来越像你的姐姐了。”

百,气死我,狗咬吕洞宾。

傍他自由吧,不要去理他。

“你爹找帮手?”

“香港每家公司都找帮手。”

“做些什么工作?”

“行政”。

“那么到他写字楼去见见他也是好的。”庄说。

“我可以替你约。”我不敢那么热诚。

“来,陪我去玉器市场,现在还早,咱们去捡些好货。”

他勉勉强强与我出去了。

我们逐档慢慢看,他的兴致渐渐出来了,我没买什么,他挑了只玉-,雪白,只有一斑翠绿。

我说不会还价,他说不要紧,付了钱就取起走。

到中午,他就又复开心起来,我们回家吃的午饭,饭后上花店订了丁香送往父亲处,祝继母小恙迅愈。父亲来电,顺便代庄约他明午见面。

地方是香港会所蓝厅。庄的说话很得体,他说,“听讲”罗爵士在伦敦也有生意,如果不嫌他在图书馆“坐”久了,没有长进,他很乐意为他服务。

爹很喜欢他,立刻答应回去叫人拟张合同给他。

我松出一口气。

爹先离开回写字楼,我与他续在会所里喝咖啡。

庄说:“震中,人说:虎父无犬子……”

我笑,“现在你发觉这句话不实不尽?”

“并非这样,震中,我很佩服你为人。”他苦笑。

我端详他,“我父亲应有你这样的儿子。”

“别瞎说。”

贬所内有许多打扮时髦的太太小姐走来走去,目为之眩。

我叹口气:“有些女孩子,天天由柴湾走到筲箕湾,月薪一千五百元,这些太太身上一件洋装就八千多元。”

庄看我一眼,“你还说没有命运?”

我笑,“努力可以改变命运?”

“不可以。”庄摇头说。

“你要赌吗?”

“赌什么?你自己的下半生?我不用赌,我知道这件事确是有的,你年轻,你不知道。”

一个少妇打我们身边经过,极短的卷发,紫色眼盖,玫瑰红唇膏,披一件浅灰色青秋兰皮裘,时款之至,又走得摇曳生姿。

我心中“哗”地一声。但是,但是她比起金鱼池畔的女郎,还差了一大截一大截。

我收回了我的目光。

但我试探老庄,“怎么样?”我问。

他目不斜视,呵,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表情。

他那个情人,也绝对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吧,以致一般的绝色完全不在他的眼内。

绝色也还能分三种,顶尖的绝色,中等的绝色,与可以容忍的绝色。呵哈呵哈。

“你决定转行了?”我问。

“为你父亲做事是一项光荣。”他说,“做人有责任,我不能一辈子躲在一间图书馆内的。”

我说:“老庄,你少讽刺我,我觉得做人的责任是要快乐,你天天这么沉郁,就是不负责任。”

“这种责任,也只有你能够尽到。”他叹一口气。

“我们打球去吧。”我说,“下午没事。”

他并不反对。庄是个多才多艺的风流人物,琴棋书画他无所不晓,剑击是一等好手,简直可以参赛奥林匹克,各式球艺玩得不费吹灰之力。

他最大的魅力是视这一切如与生俱来的本事,并不夸耀。

庄的学识自然是一等的,加上那种翩翩风度与英伟的外貌,照说女孩子应一旅行车两旅行车那样的过来才是,有什么道理独身!

我取笑过他,“你都不是处男了,还装什么蒜,我就不同,哈哈哈。”

他最喜欢侮辱我的一句话是:“你娘娘腔!”

在英国,不少人误会过我们是一对。

有个女子曾经跌足道:“好的男人已经够少了,一大部分早已是别人的丈夫与男友,剩下的又是爱那调调儿,难怪女王老五越来越多。”

与庄打了半小时壁球,累得一佛出世,由司机接我们返家。

大姐的电话随即追踪而至。

我跟她说:“长途电话费用不便宜。”

“你们这两个只有在香烟广告内才会出现的英俊男士,生活可安好?”

“我到现在还没见过爹的太太。”

“为什么?”

“是否她摆架子?”

“她并没有架子。”大姐说,“她不是那样的人。”

“你对她倒是比较有好感,”我说,“小姐姐始终不喜欢她。”

“那是因为她没有见过那女子。”

“她是不是一个好人?”

“很难形容,非正非邪。可是历史上的女人,但凡能令男人听从她的都属狐媚子。”大姐停一停,“所以她也是邪派。”

“她是不是看上去像九流歌女?”

“不可能,你太低估父亲的趣味。”

“我越来越好奇,”我说,“偏偏她又生病,见不到她。”

“迟早你会见到她。”庄说。

“可是三四十岁的女人了——”我说。

“据说还不止三四十岁呢,有些人确是得逃诶厚的。”大姐说。

我笑数声。

“庄先生好吧?”大姐问。

“他?老样子,告诉你,他要在爸的伦敦公司做。”

“你呢?”来了。

“慢慢再说,喂,大姐,你讲了十分钟不止了。”

“你这个贾宝玉脾气,早晚得改呢。”她不悦地挂了电话。

晚上我觉得非常闷气,约了一大班堂兄弟姐妹出来吃火锅,七嘴八舌,热闹非凡。

有几个正在谈恋爱,也不避嫌疑,当众亲热,一下一下的亲嘴,像接吻鱼。

亲嘴这回事,真不明白何以他们好此不疲,不过是皮肤碰皮肤,发出一阵响亮的怪声音,可是他们啜啜啜,过瘾得很,只我与老庄坐在那里面面相觑。

坐下来吃的时候,情侣们各用一只手吃东西,坐右边的用左手,坐左边的用右手,另外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腰,滑稽得不得了,像是那种暹罗连体人,真伟大,爱情的魔力实在太伟大了。

这一顿饭实在是弄巧成拙,更加显得我与老庄孤单。

当他们都回家的时候,父亲说老庄的合同已经拟好,叫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一次。

“去吧。”我说。

司机接我们往石澳。

庄说:“你们这些人,在香港住久了,腿部迟早要退化。”

到了新屋子,已经晚上九点多。我第一件事是问女佣人:“太太呢?”

“太太好像上楼睡了。老爷已在书房等你们。”女佣人说。

啊,我有一丝失望。

我对庄说:“你去见我爹,我到处逛逛,你们谈罢正经事再叫我吧。”

庄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我溜到图书室去,推开门,电视机开着,正在演大力水手。

我马上知道,这是录像带,纳闷起来:谁在这时候看这种节目?

我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因为屏幕上的卜拜吃下了大力菠菜,又一次战胜了大块头。

电视机对面的沙发坐着一个女郎。

也许我有第六感觉,一颗心咚咚地,几乎没自嘴巴跳出来。

“哈罗。”我说。

她转过了头来,看着我。

在黯黯的灯光下,她如黑宝石似的眼睛闪闪生光。

这是什么样的美女啊,这是特洛埃城的海伦!

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张开口说话,“是你。”

她有点倦慵,长头发梳成一条肥大的辫子,垂在胸前,穿一件宽大的、很普通的睡袍,脚下是双绣花拖鞋:深紫色缎面,绣白色一只蝙蝠,指头处已穿了一个孔,却分外添增俏皮。

我也结结巴巴地说:“是你。”

她微笑,眼下有颗小小的痣跳动了。

这就是我等了一生的女人。

这就是!

她的温柔自空气间传过来,深抵我的心神,一种原始的、丝毫没有矫情的女性味道。

“你现住这里?”我问。

她答:“是。”

“明天还在?”我追问。

她又微笑,说:“自然。”

“明天我来找你,你可别出去。”我急急说道。

“我又到哪儿去?”她笑。

我真没想到会在自己家中见到我的风信子女郎,紫色的云,白色的记忆,青色的草地,她将对我细说她的过去。

我觉得我身体渐渐越来越轻,终于飘起,飞到我历年梦想的草原,化为一只银色的粉蝶,扑扑地飞。

我差点流下眼泪,因为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里,我竟然终于遇见了她。

饼了半晌,我的身体才慢慢落地,但听见有人敲图书室的门。

我只好去开门,女佣说:“三少爷,老爷那边有请。”

我回头静静对那个女郎说道:“明天你等我。”

她扬起一条眉,“喂,喂——”她轻轻说。

我赶到爹的书房,刚巧见到老庄出来。

我喜孜孜地说:“办成了?”

“成了。”他说。

“走吧。”

“不跟你爹说几句么?”

“没什么好说的,代沟。”

我拉着他走了。

必到老房子,我狠狠地教训老黄妈。

老黄妈发誓她没见过什么女客,“许是太太的朋友,我真不知道。”

可是,我怎么没想到,当然是太太的朋友。

我躺在沙发上,搁着腿,吹口哨,我吹的是“蓝色多瑙河。”

老庄瞪我一眼:“喂,屋子那么大,你站远点吹好不好?”

这真叫喧宾夺主,我明白。

我有一整套的计划,将在明日开始新生活,第一件事是要求继母正式介绍她给我认识,展开追求,如果娶到这样的妻子,为她做牛做马,回来替父亲打杂也值得的。

我口哨吹到“黄河大合唱”时,庄忍无可忍地说:“我搬到酒店去住。”

我笑说:“稍安毋躁,我这就停止了。”

他深深叹口气。

“庄,从今天起,咱们难兄难弟都有了新的开始。”我说,“你呢,新工作新环境,至于我,我可能不回英国去了。”

庄诧异,“什么?”

“你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一个女郎,我留下来。”

庄心情再不好,也被我引笑,“你是哪一家英雄?你简直就是狗熊。”

我说:“我已经找到了爱情。”

“快得很呀。”

“真正的爱情,偏偏就是在那一刹那发生的,无可否认,你在这方面的知识比我丰富。”

庄靠在沙发上,深深地吸一口烟。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她,她只有十八岁多一点……”

我不耐烦,“你对小白袜子都有兴趣?那时你几岁?”我取笑他。

“二十八岁。”他又吸一口烟,“诚然,她还是一个孩子——孩子的智力,成熟女人的外型,我在她学校做一次客座演讲,马上被她深深吸引,她那青春的魔力,可怕如血蛊,当她接近我,我不能拒绝。”

“不能拒绝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太窝囊了。”

庄不理我,“……夏天,她一直穿白色的衣服,家中有钱,供她挥霍,她的打扮无穷无尽地发挥至尽。每次出现,都像换了新姿的翠鸟,我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孩子,整个人沉醉下去,如在大海中遇溺……”

我静静地听着,认识他那么多日子,他从来没有坦白地对我说过这一段情。

“但我已订了婚,并答应双方家人,娶我的未婚妻,我不敢反梅,并且我想,这只是夏天的罗曼史,是幻景,一晃眼就过了,况且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年轻……”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

我们只听到纸烟燃烧的声音。

棒了一会儿他说:“她是那么的爱我。”声音温柔而惨痛。

我说:“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不响。

“年轻的女孩,冲动激情,在所难免,未必是真正的恋爱。很多时候,她们也不晓得她们在做些什么,也许只是为了一点点叛逆的表现,也许是青春期的发泄。如果我是你,我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与多年来有了解的未婚妻成婚。”

他看着我。

“后来你们婚姻失败,也不一定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替他分析,“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故此设法找寻借口来开月兑这次婚姻失败,是不是?”

他微笑“你不认识她,没见过她,自然不明白。”

“至少你也做了十年好丈夫,不容易了。”

“我们的生活一直是三个人在一起过的。”

我说:“越说越过分了,简直是蝴蝶梦中的雷碧嘉。”

“一点也不可笑,”他抬起头,“我开始注意所有穿白衣服的女孩子,每到夏天,坐立小安……”

我说:“你要不要听听我的罗曼史?”

“你爱说尽避说。”他懒洋洋地。

我说:“你仿佛不大感兴趣。”

他笑,“震中,你这个小儿科……”

“好,我改天娶个电影皇后。”我说笑。

“你说过她长得很美。”庄很温和。

我猛点头,“美得像个梦。”

“也唯有这样才配得起你。”他点点头。

“真的?”我涨红了脸,“老庄,快快祝福我。”

“你何需祝福?震中,你根本含着银匙出生,在玫瑰花床上长大,谁嫁你,简直三生修到。难得有个不的公子哥儿,又有生活情趣,学问也好,而且长得雍容-洒。”

“哗,十全十美。”我心花怒放地说。

“马到功成,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失败的机会。”

“多谢多谢。”我说道。

“几时介绍给我认识?”

我狡猾地笑,“第一,我还没正式认识她;第二,我可不会替自己找麻烦,你很容易成为我的劲敌。”

老庄气结,“小人,小人。”

“你与罗氏企业的合同什么时候生效?”我改变话题。

“春天,我这就回去辞职。”他说。

“太好了,顺便把我在牛津的杂物全寄回来,麻烦你。”

庄摇头,“真不敢相信,一忽儿永生永世不回家,一忽儿放弃一切……”

我胡扯,“归去来兮,田园将芜。”

“震中。”

“是。”

“我托你一件事。”

“但说无妨。”

“我去后,如果报馆那边有信……你替我取了来,拆阅,用电报打给我。”

“那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收敛了笑脸。

“不要紧,咱哥儿俩,还有什么话不能讲的?”

“她会回心转意?”

“我不知道,对她来说,这件事未免难度太高。”

“背夫别恋到底不是正经女人应当做的事,也许她有了孩子……”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庄说。

他说我父亲已替他办妥飞机票,他很快就可以启程。

那天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我穿戴整齐了,临出门之前,看看老庄,他睡得很酣,被子拥得紧紧地,这么漂亮的男人,只要出句声,大把女人陪他睡——慢着,我的思想越来越恶俗了。

我驾车往父亲的新屋去,车停下来,我并没有开车门,我是跳过去的,在草地上着陆。

我跨过花圃,经过金鱼池,那女郎不在。难道她还没有起床?我吹起口哨。

蚌然通向书房的长窗内传出一阵音乐声,我侧耳细听,是梵哑铃,圣桑的吉卜赛狂想曲,奏得并不很纯熟,听得出是业余者,但是感情丰富洋溢,实是高手。

我咳嗽一声,敲敲长窗。

乐声降低,原来是一卷录音带。

里面有人说:“进来啊。”

我一听便知是她。

我推开长窗进去。

她坐在父亲的书房里,明艳照人,一早就起来了,而且梳洗停当,头发梳在脑后,仍编成一条肥辫,白色毛衣,白色裙子,一双黑漆平跟鞋,衬出纤巧的足踝,翡翠的耳环与胸针,笑脸盈盈。

每次见她,她都打扮得十全十美,无懈可击,简单华美,她到底是谁?

她开口了,“你是震中吧?”

“是,”我诧异,且惊喜,“你知道了?”

“唉呀,谁不晓得三少爷呢。”她取笑。

我脸涨红,没想到她口齿这般伶俐。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脸容在朝阳下简直发出光辉来。

只听得她又说:“后来那对水泡眼就死了,买都买不回来。”

我结结巴巴,但非常愉快地说:“一定赔给你。”

“你仿佛没有什么歉意。”她笑。

我坐了下来,讪讪地问:“你喜欢听小提琴?”

“是朋友弹的。”她说。

“弹得很好。”

“是。”她低一低头。

“几时开演奏会?”

“他已去世了。”

“啊!”我说,“对不起。”我欠欠身。

她脸上闪过一阵阴霾,随即又恢复自然。

她说:“震中,你爹等你呢。”

“他怎么知道我要来?”我又诧异。

“我告诉他的,”她站起来,“本来我们早就该见面了,可是因身体的关系……”

“震中——”父亲笑着进来。

我的心狂跳,不祥的预兆。

“震中,你见过你的继母了?”父亲说。

我的心跳仿佛在那一刹那停止。

耳边只余下嗡嗡的声音。

我看到父亲张着嘴在说话,满面笑容“……”

但是我完全听不到他说些什么。

阳光好像转为绿色,我眼前金星点点。

案亲拍着我肩膀:“……”

我听不见。

一个字也听不见。

我死了,我已经死亡了。

我转脸,看着我梦幻女郎美丽的脸。

毒药,命运的毒药降临在我身上。血蛊,我明白了,老庄,我明白了。

我跌坐在丝绒沙发里。

案亲探身过来:“……”他的表情很是关怀。

我闭上眼睛,纷乱悲愤绝望,这一刹那我巴不得可以死去。

“震中,震中,你怎么了?”

继母。我怎么会这么笨。

继母,我早该想到。这里还有什么女客?可不就是我继母。

扒,上天,你让我过了二十多年舒服日子,何苦忽然把宠爱从我身上夺去,为什么要把如此的惩罚降临我身上?我睁开眼睛。

“震中,你可是不舒服?”父亲问,“脸色忽然转白,叫医生来瞧瞧好不好?”

我呆呆看着爹,说不出话来。

我继母过来说:“医生马上来,震中,你可是病了?”她声音充满关怀。

我低下头。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疲倦但平静。

扒这是我的声音吗?怎么如此陌生呢?“不用了,我想是太早起,且又空肚子的原因。”

继母马上说:“难怪,我马上替你去热杯牛女乃。”她匆匆地出去。

爹关切地说:“震中,你并不太会照顾自己呢。”

我苍白地笑,不知道笑些什么,呵,命运,我一直不相信的命运来惩戒我了,它将它神秘的大能展露在我眼前。

案亲喜气洋洋问:“她是否很美?”父亲像一个孩子,得到他最喜欢祈求的礼物般。

“是。”我说。

“而且她是那么纯良,”父亲说,“简直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的神智渐渐恢复,“是。”我说。

“我不是不知道你们不大赞成我这次的婚姻。”爹搓着双手,“可是……我简直像复活了。”

我虚弱地问:“我该怎么称呼她?”

“叫她名字好了。”爹说。

“她叫什么?”

“她叫玫瑰。”

我点点头,“爹,我想回去了。”

“震中,喝了牛女乃再说,”她回来了。

“不,”我摇摇头,“我走了。”

“你走到哪里去?”

我站起来,脚步浮啊。

爹说:“他一向是有点孤僻,随他去。”

她笑,“都说三少爷最最调皮捣蛋,爱说笑捉弄人,我还恐怕他会把我整得啼笑皆非,结果却是个文弱书生。”她笑脸若一朵芙蓉花般。

我的心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了不停绞痛,我再说声“我走了”,就原路走出花圃。

“震中!”她在身后叫我。

我大步踏开去,又没见到荷花池,整个人再次掉进水池中。

她娇呼一声,继而大笑。

蚌然之间我忍不住悲愤,也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爹在一边说:“荒唐,荒唐。”笑着伸手来扶我。

我自池中湿淋淋爬起,也不打算换衣服,就坐进跑车,不再顾他们在身后叫我,就开车走了。

一路上我把车子开至最高速度,赶回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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