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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色佳 第七章

作者:亦舒

她等着适适来话别,可是没有,她跟着哥哥走了。

她可以找到店里去,她也知道贾氏老家地址,要找,总找得到,可是蔷色反而松口气。

饼两日,她也匆匆搬走,更换了电话号码。

人在暗,她在明,倒底是一件吃亏的事。

现在,每天上学放学,她都十分小心,看看前后左右,有无人尾随。

她的疑心是多余的,贾祥兴是正当生意人,他不会怀恨于心,也不会做出什么不合情理的事来。

蔷色又有一丝失望。

叫一个男人放下一切尊严为女性失礼地拉拉扯扯哭哭啼啼究竟是难得的,当时可能可憎可厌可怕,但若干年后想起来,却是魅力左证。

搬一次家消耗不少,她打电话到石律师处拨钱。

一日放学回家,甫掏出锁匙,有一高大人形闪出,蔷色失声尖叫。

那人受惊,也大叫起来。

一看,却是利佳上。

蔷色忽然泪如泉涌。

利佳上拥抱她,“嘘,嘘,这是怎么一回事,搬了家也不告诉我,石志威急得不得了,叫我来看个究竟,这是纽约,鲁莽需付出代价。”

蔷色一声不响,把脸埋在他胸膛之前,一直默默流泪。

“开门让我看你的新居。”

蔷色仍然没有动静。

利佳上叹口气,“情绪如此不安,如何读好书?”

半晌,蔷色伸出手颤抖地模索他的面孔。

利佳上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

他俩紧紧拥抱。

因为在街上,所以可以放肆一点。

新居里只得一茶一几。

“怎样写功课?”

“在图书馆做。”

“电视机呢?”

“我不看电视。”

“不可置信。”

蔷色此刻眼睛鼻子嘴巴都已红肿,可是仍然不失是个美少女。

利佳上温和地说:“原来伤人者自己亦会元气大伤。”

“你知道什么!”

“我一切都知道。”

“我不信。”

“人家受了委屈,什么都告诉了我。”

蔷色大吃一惊,“他来找你?”

利佳上说:“不,我去找他。”

蔷色征住。

“是石律师告诉我你想结婚。”

四处都布满了眼线。

利佳上一踏进画廊,贾氏兄妹就迎上来,以为是贵客上门。

利佳上挑了两张不为人注意的小小水彩风景画,然后自我介绍。

一早画廊并无其它生意,他坐下来喝一杯香片茶。

贾适适心绪比较澄明,她忽然轻轻问:“利先生可是甄蔷色的继父?”

利佳上有点尴尬,早知一进门就说明自己的身份。

他连忙欠欠身,“可以这样说。”

适适没有放过他,接着略略提高声音,“听说,你对她有特殊感情?”语气有责备成份。

利佳上这时发觉画廊的空气调节偏冷。

他答:“蔷色并非拙荆所生。”

贾适适一愣。

利佳上继续说下去:“她是我妻子前夫的女儿。”

适适没想到蔷色身世如此复杂,不禁怔住。

利佳上再说得清楚一点:“她亲生父母一早离开了她,不过,她在我家,是一位很受尊重的小朋友。”

贾祥兴在该-那完完全企原谅了甄蔷色。也许,一个童年如此不愉快的女孩,成年后有权任性一点。

利佳上终于问:“听说,你们打算结婚?”

贾适适再讶异不过,“她没告诉你?她悔约了。”

不知怎地,利佳上非常商兴,可是面了上不露出来,“那,打扰两位,我先走一步。”

他拿着两张画走出画廊,脸上泛出一丝笑意,随即收敛,匆匆往新地址找蔷色。

她的新家是一座镇屋的二楼,他站在楼下往上看,只见窗户紧闭。

他一直站在街角等。

直到看见她回来。

蔷色似乎又长高了,仍然穿着深蓝色外套,脸色白皙而平静,情绪看不出异样。

可是他一叫她,她回过头来,大声尖叫,吓了他一跳,接着,她泪如泉涌。

可见是受了委屈。

这时他才想起来,“那两张水彩画呢。”

匆匆下楼去,两张画仍然扔在楼梯角。

蔷色说:“假使是两筒面包,早就被人拣走。”

利佳上只得笑。

蔷色说:“这种画,自未成名年轻画家处以一百数十元买来,转手赚十倍。”

“做生意嘛,有灯油火腊需要兼顾。”

他把画拆开。

杯中人同蔷色几乎一模一样。

穿着深蓝外套、白色衬衫,倦慵地看向窗外。

另一张是低头看书的侧面。

蔷色讶异,看署名,右下角只见两个英文字母,噫,是费祥兴。

蔷色不语。

是充满爱意的两帧写生。

蔷色一直不知道他会绘画,也不发觉他已将她记录在笔下。

不过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画好了,放在店里卖,能赚钱千万不要放过,赔本生意千万不要做,回报率低的投资需即刻缩手。

所以他立刻搬了家。

蔷色放心了。

他与她,都会没事。

说真了,都是十分有保留的人。

蔷色坐下来松口气。

她双目红肿渐渐褪去,面孔向着窗外的她就是画中人。

“我劝你把书读好。”

蔷色凄凉地微微笑,“绮罗去世给我的启示是,也许凡事不宜拖延,否则就来不及做。”

“所以你觉得要迅速结一次婚。”

“是。”

“为何又悔婚?”

蔷色不语。

“觉得内疚,对不起人家?”

蔷色嗤一声笑,“哪里有这样伟大,是我发觉无法与他亲热。”

利佳上一征。

“我心中始终只有一人罢了。”

“那人是谁呢。”

“你又何必问。”

“但说不妨。”

甄蔷色-那间恢复了佻皮本色,答道:“主耶稣基督。”

利佳上看着她,“那男孩应当庆幸他离开了你。”

“胡说,他会一辈子想念我。”

“因为你待他坏?”

“不,我待他十分公平。”

“所有刻薄的老板也都那样说。”

他俩凝视对方。

都知道再也不会找到更爱的人。

“当你廿一岁,不再受石律师监护,又能独立自主的时候,再决定结婚未迟。”

蔷色低声说:“多么浪漫,这是向我求婚吗?”

利佳上轻轻答:“你我均知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蔷色不出声。

“我们在一起经历过太多事情,彼此太过熟稔,虽无血缘,也似我真继女,我尝试挣月兑枷锁,终不成功。”

蔷色仍然沉默。

“当我看见你之际,你只得十二岁……”

那双晶莹的大眼睛已经常常偷窥他,叫他心惊。

他总担心有事会发生,可是二人相安无事。

是他建议把她送出去留学。

绮罗亦实时明白这是一个好主意。

等蔷色大一点,当必定明白三人之间的关系。

“我希望你愿意让我永远照顾你。”

蔷色微笑,“好呀。”

“语气中请稍微加些诚意。”

“好——呀。”

“还是不够。”

蔷色伸手过去,用手臂搭住他的肩膀。

她常常看见绮罗那样做,好让利佳上双臂圈住她的腰身。

蔷色向往这个姿势,它充份显示了男欢女爱。

可是利佳上并无把手搁在她腰上的意思。

他告诉她,他将转到新加坡去教一年书。

“抽空来看我。”

“有直航飞机吗?”

“一听这句话,就知道不打算来。”

蔷色低头,“避得太远了。”

“由此可知我对自己的意旨力越来越乏信心。”

“不,你根本毋需控制什么,太谦虚了。”

利佳上无话可说,便道:“来,吃饭时候到了。”

蔷色忽然吟道:“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

利佳上大表诧异,“这古诗你自何处学来?”

“一个人也不能永远不长进。”

利佳上不由得笑起来。

那一次之后,蔷色便与他疏远。

一个住在纽约的少女如果要令自己非常繁忙,那还是有办法的。

她很快找到新的嗜好、新的朋友、新的歇脚处。

毕业那一天,石志威律师来观礼。

这个老好人感动得眼睛红红。

穿着学士袍的蔷色伸个懒腰,“早知老得那么快,就不读书了。”

“这是什么话。”

“妈妈泉下有知,必定安慰。”

“这才象话。”

蔷色低下头。

“为什么不让利教授来观礼?”

“他整天在大学里改博士论文,哪里在乎。”

“这是我听过至坏的推搪。”

蔷色讪笑。

“你不想见他?”

“人家会说话。”

石志威点点头,“长大了,明白事理了,忌讳一点也是好的,利教授此刻在学术界颇有名声,外头一直传他同继女暧昧,那是有损害的。”

石律师的想法绝对代表全世界人的意见。

蔷色低下头,“你知道我们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

“可是街外人不明白。”

“我何必叫他们明白我。”

石志威笑,“我年轻时也那样想,可是,人是群居动物,若想生活愉快,还需争取大众了解。”

蔷色伸手去替他整理领带,微笑道:“石律师说的,都是金石良言。”

石志威看见雪白一双小手伸过来,不禁凝视,世上竟有那么漂亮的纤指。

他停一停神,咳嗽一声,“我有点文件给你签署。”

“有关什么?”

“有关陈绮罗给你的遗产。”

“我已毕业,我打算找工作,我可以养活自己。”

“这是绮罗心意。”

“我会成为富女?”

“不见得,但你会相当宽裕。”

蔷色说:“我真正的母亲说不定又会闻风而来要钱。”

“许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你不必过虑。”

“她此刻在何处?”

石志威一怔,“我不知道,你想见她吗?”

“不不不。”

“她可能在加拿大,说不定住马来西亚,也许居荷兰。”

去去去,去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见面。

“这是利教授托我带来的贺礼。”

扁长盒子,一看就知道是只手表。

蔷色打开一看,“太名贵了。”

“可不是,美金六万多,我同他说,不适合少女。”

蔷色把手表戴上,“可是,我已是年轻妇女。”

他俩到俄国茶室吃午餐。

“有男朋友没有?”

“还在找。”

“心目中有些什么条件?”

蔷色笑了,“一点条件地无,希望他像个男人吧。”

“真的,”石律师怪同情,“此刻一辈男生都阴阳怪气。”

她在文件上签了名,从此可自由动用陈绮罗的遗产。

必到家中,翻开手表来看,表肚上刻着字样:蔷色毕业志庆,利,年月日。

承继了陈绮罗的遗产,也承继了她的命运。

现在什么都有了,却已失去了至宝贵的童年,但愿她可以往时间隧道里钻,走回头,同十二岁那个手长脚长的孤女说:“我来照顾你,我必定会对你好,因为你即是我,我即系你。”

可是现在她已经廿一岁了。

已有某参议员聘请她担任助选团成员,蔷色需迁往首府华盛顿工作。

那真是一个新天地。

甄蔷色开始觉得人生可能有点意义。

她非常出锋头,人漂亮聪敏年轻,又具专业知识,很快受到注意,电视台向她接头,希望她参予主持节目。

那样忙,对前事渐渐淡忘。

五月一个周末,参议员开园游会,她忙完一阵子,坐在紫藤架下喝香槟,猛一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向她走来,她怔怔地朝他看,他使她想起一个人。

他穿白衣白裤,白色马球上衣领子只敞开一点点,可是已可看到茸茸的汗毛。

她笑笑,喝一口酒。

那年轻人走过来,笑问:“你可是看着我?我是伊安麦考利。”

蔷色知道这个名字,在华盛顿,人人知道人人。

她微笑,“你家族对你抱负甚高,你不宜结识有色人种女子。”

“多谢操心,可惜我已过廿一岁,你是著名的甄蔷色吧,或许你可给我忠告,我打算学中文……”

他令她想起一个人。

在这个美丽的,樱花盛放的五月天下午,她心思飞出去老远。

就在那个周末,她偕他到康纳的克老家农庄去度假。

麦考利家非常反对。

“华府所有女子中,偏偏要选豹裔女友,何解?”

“我想我已爱上她。”

“为什么?”

“一切,尤其是她低头沉思的恍惚神情,总似有点心事,叫我着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将来你竞选参议员之时,传媒会把这段情取出做文章。”

“那么,我就一辈子做律师好了。”

石志威律师来看过蔷色。

他约她晚饭。

吃到一半,蔷色忽然问:“教授结婚没有?”

“没有,”石志威摇头,“真难得是不是。”

“有无女友呢?”

“这就不知道了,”笑,“你何不自己问他。”

蔷色也微笑,“见到他时再说吧。”

“他下月将到华府来领一个学术奖。”

“那多好。”

“你会采访他吗?”

“不知上司是否会派我去。”

“真替你高兴,蔷色,没有什么事比看着年轻人步步高升更加愉快。”

“别给我压力。”

老朋友一起笑了。

晚饭结束时一位年轻人朝他们走过来,石志威一怔,怎么那么像。

年轻人笑容满面,一见蔷色,立刻吻她的脸,接着向石律师自我介绍。

石志威见二人如此亲昵,而甄蔷色的确已是成人,也只得接受事实。

只是——

蔷色似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回答:“外国人有外国人的好处。”

石志威笑,“可准我将此事告诉利教授?”

蔷色想一想,“随便你。”

当下年轻人接走了甄蔷色。

在门口,石律师说:“你自己当心,他家是天主教徒,离婚极之麻烦。”

营色微笑点头,与石志威握手话别。

麦考利看着他背影,“他很关心你。”

“是。”

“谁是利教授?”

“我继母的丈夫。”

“你继父?”

“不应那样说,如果我生母嫁他,那么,他才称继父。”

麦考利又问:“利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吗?”

“他是一个仔朋友。”

“不可嫁天主教徒耶?”他都听懂了。

“没有人想结婚。”

“本来由女方说这话应当叫男方放心,为什么我听了却一点也不觉开心?”

“谁知道你。”

“你们到今日仍不赞成异族通婚。”

“彼此彼此,令尊令堂不见得为此雀跃。”

“人类始终无法大同。”

“我也希望我子女嫁同文同种华人。”

“什么,你的子女不即是我的子女吗?”

蔷色看他一眼。

“我对我俩关系充满信心。”

蔷色不由得讪笑。

她替他整理领带,他握住她的手。

麦考利深深软口气。

凌晨,电话铃响,蔷色立刻抓起话筒,兼职电视台的她对任何深夜电话都需注意。

对方却是麦考利。

“我在想,假使我俩有孩子的话,会否美貌?”

“不会。”

“喂!”

“你看所有混血儿都是黄发黄肤黄眼,十分尴尬。”

“父母说,若我坚持娶华裔女子,他们祝福我。”

“他们会来观礼?”

“他们说会。”

“那多好,”蔷色揶揄他,“恭喜你。”

麦考利知道说错了话。

“我想多争取三数小时睡眠,再见。”

翌日,她跟上司飞到夏威夷做一项民意测验,忙得走油。

麦考利的电话追上来,她真诚地茫然抬头问秘书:“谁?”

秘书立刻明白,同对方说:“甄小姐开会,不便听电话。”

晚上,她穿一龚吊带晚服出席晚会,众男士的眼珠为那艳光所吸引几乎没掉出来,可是知道即使是赞美,亦得小心谨慎,因为不知在什么情况下即构成性骚扰。

那样简单的一件深蓝色裙子,加一副水晶耳坠,就可以形成如此效果,真正不可思意。

那一晚,每一位男士都前来邀舞,每人跳几步,就有另外一人前来拍肩膀抢舞。

蔷色老板讶异,“这是怎么一回事?”

蔷色笑,“政治生涯沉闷。”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搭住参议员肩膀,他耸耸肩退下。

蔷色抬起头,意外地说:“是你麦考利。”

可不就是他。

他讽刺她:“你在这里伴舞还是怎地。”

她笑答:“每件事都有两面看法,那边座位上不知有几多壁花,想伴舞都无人理睬。”

“呵,有得跳还算庆幸?”

“自然,爱过总比一生没爱过好。”

“你这样想得开真值得庆幸。”

“我计较的,一向不是这些。”

“为什么不听我的电话?”

“你打过来吗?”是真的意外。

麦考利气渐消,他把她拉到一角。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蔷色温柔的看着他。

就在这个时候,两名保安人员找到他们。

“甄小姐,参议员找你。”

蔷色立刻跟着他们离去。

麦考利蹬足挥手,无可奈何。

那夜要到凌晨,他俩才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坐在车子里,自名山钻石头往下看海湾景色。

满目如银盘,银白光芒弥满大地,美如仙景。

麦考利说:“蔷色,我想我们也该论婚嫁了。”

没有回答。

麦考利轻轻说下去:“不过,婚后你似乎得放弃若干工作量。”

没有响应。

“我知道你会抗拒,此事可从详计议——”他一转过头,呆住了。

甄蔷色坐在邻座,一动不动,头侧在一边,呼吸均匀,天呀,她睡着了。

她倦得连嘴巴都合不拢,微微张开,一如婴儿,脸容皎洁秀丽,可是不省人事。

麦考利啼笑皆非。

他已知来得不是时候,而时机正是缘份。

他把蔷色送返酒店。

“到了。”他推醒她。

“呵,什么时候了?”

“你去睡吧,明天还需工作。”

“是,是,那永远做不完一逃邺十小时的工作。”

之后,回到华府,他们就疏远了。

麦考利有段时间十分颓丧。

他父母内疚地问:“不是因为我们吧?”

麦考利相当清醒,“开头我也以为是,可是事实不。”

“倒底为什么?”

“后来又以为是工作,可是经过观察,工作与我一样只是她的逃避。”

“另外有人?”

“她有心事,但我又没发现另外有什么人。”

“算了。”

麦考利知道父母反而放下心头大石。

可是他时常会想起她。

一日在她办事处门外静候,她没看见他,与同事出去附近买三文治。

不知怎地,蔷色那日居然穿一件红色大衣,那红一万丈以外都看得清楚,映得她如一朵红云似,令人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穿红。

麦考利正伤心地凝视,忽然发觉身边有个人,也在看着同一方向。

那人高大豪迈,穿着长大衣的身型不知有多潇洒,他也正向蔷色遥望。

只见他似笑非笑,神情专注,无比怜惜她的目光落在蔷色身上。

麦考利恍然吃惊,这是谁?

蔷色在那边马路像是觉得有人看她,蓦然回首,麦考利挺身而出,以为蔷色发现了他。

蔷色不顾往来车辆疾步奔过马路来。

麦考利满面笑容迎上去。

可是不,慢着。

她看到的并不是他。

她与他不过距离数步之遥,可是她却奔向另一人怀中。

罢才那个穿长大衣的男人紧紧拥抱她。

麦考利要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明白,是什么令到甄蔷色心不在焉,寄情工作,并且觉得身边的人可有可无-

那间他觉得无比伤害,像是胸口中了一拳,跟跄的往后退了两步。

包叫他难堪的是蔷色仍然没发现他,她已随那人走远。

麦考利呆呆站在一棵大树旁,伤透了心。

日后,他并没有向蔷色提起这件事,可是,他也没有忘记这件事,也许,要待孙儿问他什么叫得不到的爱的时候,他才会怅惘地说起该-那的感受。

伊人已经远去。

蔷色说:“你从来都不预告你将在何时出现。”

利佳上笑,“生活沉闷,有点意外之喜也是好事。”

蔷色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笑嘻嘻看着他,“什么风把你吹来。”

“我来领一个奖。”

蔷色颔首,“连你也不能免俗,填表申请参加角逐。”

“为什么我像是知道你会取笑我。”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人了解我,那人就是你了。”

“你那未婚夫呢?”

蔷色愕然,“我何来对象?”

“听说是一金发蓝眼的小憋子。”

“呵,那只是普通朋友。”

利佳上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外交口吻?”

蔷色说:“他家不喜欢黄人,查实他们也不过是苏格兰移民,上世纪末马铃薯连续十年失收,饥寒交逼,不得不冒险来到新大陆。”

利佳上说:“你不难改变他们观点。”

“世上要克服的事太多,我无暇去理这一家人。”

他俩找到一间小小餐馆坐下。

蔷色看着他,“你还是老样子。”

“老了许多。”

“不见得。”

“近况如何?”

“参议员已保荐我入籍。”

“那多好,旅游有正式护照方便得多。”

蔷色微笑,“千万不要到敌国去,否则持花旗国护照者统统要站出来。”

利佳上微笑,“我想念你。”

“我也是。”

“还记得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好时光?”

“你指绮罗在生的时候。”

“是。”

“没有人会比我们更加相爱。”

颁奖会在华道夫酒店举行,场面隆重严肃。

甄蔷色是观礼嘉宾之一。

利佳上穿着燕尾服上台领奖,掌声雷动,蔷色十分替他高兴。

利教授致谢辞之际只有三句话,蔷色如释重负,她最怕领奖人谢祖宗谢爹娘谢三任前妻及子女。

庆祝会随即举行,蔷色跟着人众走进宴会厅。

她与利佳上失散。

在走廊中她留意到有一位女士的手袋打开,可以看到钱包。

她好心过去提点:“当心东西掉出来。”

那位女士笑了,“谢谢你。”

蔷色见她是华裔,且端庄可亲,便加多一句:“今晚衣香鬓影。”

“可不是,”女士笑说:“我似乡下人进城。”

一般乡下人通常不会如此自谦,甄蔷色对她另眼相看。

蔷色刚想自我介绍,已经来到宴会厅门口,每个客人都要经过保安检查,看身边有无藏着武器。

经过金属探测门,已经不见那位女士。

她看到利佳上被一班朋友围住,知道需在一边等候,她有点不耐烦,便转头向另一角落走去。

是故意的吧。

永远有更要紧的事在同时进行中,他不想与她正面接触。

正在这个时候,蔷色听见利教授叫她:“原来你在这里。”

她欣喜地转过头来。

利佳上笑说:“我一早知道你没有这个耐心。”

蔷色有点尴尬。

“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蔷色要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他身后跟着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刚才自称乡下人的那位女士。

蔷色不动声色,维持笑容。

只听得利教授说:“我妻子陈庆璋。”

蔷色若无其事那样伸出手来相握,“刚才已经见过了。”

陈女士笑说:“原来就是蔷色。”

蔷色问:“什么时候结的婚?”

“一个星期之前,你是第一个知道。”

蔷色说:“真替你们高兴。”

陈女士笑,“谢谢祝贺。”

这时有人过来与利佳上说话,他忙着应付,蔷色乘机溜开。

她镇定地离开宴会厅,走进走廊,忽然觉得胸口闷纳,五脏翻腾,靠着墙壁,便呕吐起来。

她用手帕坞着嘴,满以为会吐血,可是没有,空着肚子的她只吐了黄水。

有人问:“你没事吧?”

热诚地把她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然后斟来一杯暖水给她。

蔷色喘息片刻,抬起头来,“空气好不混浊。”

“谁说不是。”

那是一个华裔年轻男子,有一双慧黠的眼睛。

蔷色微笑,“未请教尊姓大名。”

“林世立,你呢?”

“甄蔷色。”

“多么奇怪的名字。”

“是,很多人都那么说。”

“你好些没有,我送你回家休息可好。”

“你是我救星。”

她轻经叹息。

到了门口,那年轻人忽然醒觉,“当然,我真笨,你便是电视上那位新闻报幕员甄蔷色。”

蔷色疲乏地说:“还不是国家电视,不过是地区性新闻节目。”

他看她走进屋内才走。

蔷色的面孔向床仆下去,她那样躺着直到天亮。

当然,太阳一旦升起来又是另外一天另外一个故事。

蔷色听到闹钟模黑起床更衣沐浴。

倒底年轻,自顶至踵淋一次热水她也就勉强清醒过来,理想睡眠时间是九个小时,可是她一直只能睡四五个钟头。

她将昨夜穿过的晚服丢进垃圾筒。

别速赶到电视台,取到新闻稿,读几遍、喝咖啡、化妆、梳头,坐到镜头面前,挤出笑脸,以清晰动人声线读出头条。

一切工作完成后,天尚未亮透。

她不怕熬夜,也不懂得累,她的心已经掏空。

“甄,你有访客。”

蔷色走到接待处一看,却是陈庆璋女士。

她与她到饭堂喝咖啡。

“教授说昨晚怎么一转眼不见了你。”

蔷色赔笑,“我被朋友接走。”

“教授说,自幼看你长大,像自己女儿一样。”

蔷色只是微笑。

“切莫疏远,我们的家即是你的家。”

“我明白。”

“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认我做阿姨。”

蔷色连忙站起欠一欠身,“不敢当。”

“可是高攀了?”

“求之不得呢。”

“那我就放心了。”

蔷色说:“稍后我把结婚贺礼送到华道夫去。”

“中午我们就走了。”

“中午之前一定送到。”

“何必这样客气。”

“礼数不可少。”

“教授说你已有好几年没回家。”

“可不是,两年来还是第一次见他。”

“他说,那是你避谗言的缘故。”

蔷色直认不讳,“是,我们有一位行家,因有人说他爱讲是非,他亦不分辩,只是与所有人断绝往来,避不见面。”

“那好似损失太大了,变得似惩罚自己。”

“交友不慎,活该受罚。”蔷色淡然而笑。

陈女士说:“这次回家,我们会计划生育。”

“是应该这样,”蔷色的声音十分温柔,“孩子越多越好,约四五个最理想。”

“你也有这种主张,请来探访弟妹。”她十分喜悦。

陈女士终于在十五分钟后离去。

蔷色到附近珠宝店去挑选礼物,心不在焉地买了一对金表,嘱人十万火急送去。

完了礼数大功告成。

她忽然想到许多年前,绮罗告诉她,欲再结婚的消息。

她是多么害怕,怕那男人进来之后,会把弱小的她赶出门去。

现在的感觉也是一样,她已经被赶走,陈女士特来告诉她这一点。

既然利佳上已把陈绮罗忘记,那么,甄蔷色也应该把过去收到脑后。

她怔怔坐着,新闻室是何等扰攘烦忙,她一个字一个人也听不见看不到,沉缅在私人天地。

直到有人叫她:“甄,出发了,西北区有命案”,她才如大梦初醒,跟着大队跑到街上。

她是一名弱女,总想抓住一些什么,开头是生父,接着是继母,两个人都不在了,只得把精神寄托在利教授身上。

饼了廿一岁,真正一切都得靠自己。

汽车电话响起来,正是利佳上的声音,“终于找到你。”

“要找总会找得到。”

“谢谢你的礼物。”

“不客气。”

“有空来看我们。”

“一定。”

“我们并无请客。”

“这是你一贯作风。”

“蔷色——”他像是还有话要说。

蔷色把话筒接近耳朵,直至发痛,她泪盈于睫,感慨万千。

“现场败紧张,是宗什么新闻?”

“情杀案,男方刺杀前度女友,正与警方对峙。”

“我们保持联络。”

“是,一定。”

利佳上噗一声挂上电话。

蔷色听见摄影组同事大叫:“凶手向警方开-!”

甄蔷色留在现场五个钟头,警方才成功破门而入,将凶手揪出。

蔷色抢过去把麦克风递到那汉子嘴边:“先生,你为何行凶?”

那男子呜咽地说:“我爱她,我不能放她走。”

警察拨开记者的摄影机。

蔷色回到新闻车上,坐下,精疲力尽。

她捧着头,拨一拨短发,“天,他爱她。”

有人搭腔,“真讽刺是不是。”

“给我咖啡。”

那人自暖壶斟出一大杯香喷喷黑咖啡,蔷色骨碌骨碌当琼浆五液那样吞下。

她用手背抹一抹嘴。

抬起头,呆住。

傍她咖啡的人并非同事,乃是昨晚送她回家的林世立。

又救了她一次。

“你如何找到我?”

“我在屏幕看到现场直播,故此赶来探班。”

她笑了。

“一起吃晚饭?”

晚饭?蔷色抬起头,只见满大晚霞。

蔷色吁出一口气,“我哪里还有力气。”

“先回家休息一下。”

她说:“我还得回公司去打点六点钟新闻,改天吧。”

林世立说:“我可以等。”

开头好象都那样说。

甄蔷色笑了。

她关上新闻车车门。

不久她在车子里憩着。

做梦,看到自己手小小腿小小,还是个孩子,正在拍一只彩色斑烂的大皮球,皮球滚出去,她一直追,追到一个大人脚下。

那是绮罗,她俯来,拾起皮球,轻轻说:“蔷色,你没抓紧利佳上。”

小小的蔷色心平气和:“他永远属于我,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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