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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扉的信 第六章

作者:亦舒

“心扉,一日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少妇,紧紧把她的婴儿拥在怀中,不住呢喃,我哭了,我想到我也曾经那么小小蚌,妈妈也曾经拥抱我,真不明白她为何日后虐待我,而我又那样恨她,我哭了很久,抹干眼泪之后,仍然继续恨她。”

招莲娜回来的时候,已是凌晨。

绑来罗伦斯洛告诉守丹,侯书苓陪她跳了三支舞,她玩得很开心,喝了许多,几乎忘记提条件。

邦书苓并不担心,招莲娜的条款,不外是要求更多的房产、更多的现款、更多的保证。

邦书苓比较关心守丹的意愿。

罗伦斯洛说:“她醉了,我正扶着她上车,她忽然转过头来叫住邦书苓。”

招莲娜醉眼模糊,她向侯书苓招手道:“百思,百思,你到什么地方去,等等我,等等我。”

罗伦斯大惑不解,问守丹:“百思是什么人?”

守丹听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渐渐一阵酸意钻上鼻梁,她眨了眨眼角,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

“百思是谁?”

她并没有忘记他。

也没有忘记她共他一齐度过的好日子。

在酒精作祟下她忘记苦涩的岁月已自指缝流过,她误会时间会回头,她仍然年轻,而她的百思仍然在生,保护她对她负责,她的丹丹是小鲍主,她是她小天地里的主人。

守丹的眼泪“簌簌”落下。

小时候她一哭,父亲便吃惊,他会说:“唷,丹丹眼角有一颗大大晶莹的眼泪。”

绑来,人死灯灭,他在天之灵再也没看见她们母女足以用来洗脸的眼泪。

只是,临终时他大概知道她们母女总会有这样一日的吧,他一定死不瞑目吧。

饼一会儿,守丹说:“告诉侯先生,我愿意与他结婚。”

罗伦斯洛一怔,自然喜出望外,“喂,守丹,同侯君结婚不是那么惨的事,请停止流泪。”

守丹只得勉强笑一笑。

罗伦斯洛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替她拭去眼泪。

他叹口气,“将来做了侯太太,可别学那张琦琦,把我当奴婢似喝呼。”

守丹暗暗好笑,“你至多是书僮家丁,怎么会是婢妾。”

罗伦斯洛啼笑皆非,“谢谢你,梁小姐。”

守丹一点欢容也无。

“届时我们势必不能这样接近,”罗伦期洛预告。

“谁说的,这些日子没有你左右为人难那般陪着我们,日子怎么过,我唯一的条件是叫你继续做我们的秘书。”

罗伦斯洛怔住,像是不知如何报这个知遇之恩。

守丹叹口气,“阿洛,结婚是怎么一回事?”

罗伦斯怎么会知道。

心扉的信来了。

“守丹,结婚是件好事,两个人,一男一女,愿意结为合法夫妻,共同生活,一起欢笑,又共度患难,人生虽然孤苦,你们两人有商有量,互敬互爱,必觉幸福,唯有人同人之间最好维持一个适当距离,像他不愿说的事,切忌寻根究底,还有,最好尊重对方生活方式,莫加干涉,希望你俩互相尊重,你的朋友,心扉。”

遍事筹备起来。

守丹照样上学,招莲娜与罗伦斯洛却忙得不可开交。

守丹把于新生约出来。

“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最爱听到新闻的人,恐怕是于伯母,她从此可以放心了。

于新生含笑道:“你这个鬼灵精,你参加了法文班是不是。”

“新生,我要结婚了。”守丹的声音极之平静。

于新生的表情如电影中的凝镜,有几十秒钟不动,然后轻轻说:“守丹,你开玩笑吧,你同谁结婚,你不过是个高中生,怎么会论及这种人生大事。”

“是真的,这些日子来,他负责我们母女生活,对我们很好,我不讨厌他。”

于新生震惊,他耳畔“嗡嗡”作响,这些日子来,他对小女友情愫已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恋爱,但每次见到梁守丹,他内心总鼓鼓地快乐,见不到她,思念甚殷,盼望见面,他没有大动作,替她拎拎书,拨一拨她的秀发,已经心满意足。

此刻蓦然听到她要结婚,刹那间胸口似中了一拳,又如冷天被人在头上淋了一盘冰水,他鼻子一酸,怔怔地落下泪来,那么大的男孩子,第一次领略伤心滋味。

守丹没想到他反应如此激烈,吓一跳,呆呆看着他,手足无措。

“心扉,话别,原来是这样一件悲怆的事。”

“守丹,你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

“心扉,我不认为于新生还肯把我当朋友。”

“守丹,你不该低估于新生的智慧。”

当时于新生发足狂奔,一下子跑出去老远,守丹并没有叫住他。

她看着他穿白校服的背影越走越远,终于变成一个小白点,像一只白鸽般飞去无踪。

守丹忽然记起三两岁时,父亲每替她着袜子,都必亲吻她小小的脚,守丹怕痒,“咕咕”地笑,父亲去世后,她很快挣扎着学会自己穿袜,那种感觉,就似今日看着于新生离开她。

梁守丹低下头。

遍礼非常低调。

败简单的象牙白礼服,款式由侯书苓亲自挑选,小小一层面纱,只遮住双目同鼻子,在注册处宣了誓,签下名字,守丹就成为侯书苓太太。

招莲娜一身大红,很希望朋友与敌人都齐来观赏她的荣耀,但是宾客名单由侯家选定,她壮志未酬。

遍后梁守丹又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住,终于同她母亲分开。

这时,招莲娜找到一个外籍男友,据说在政府做不大不小的政务官,天天接她去吃小陛子,她打算再婚。

“心扉,我仍然每天上学,所不同的是,车子与司机都换过了,放学后在家庭教师指导下做功课,罗伦斯洛每天下午五时正来看我有什么需要,我已失去同龄朋友,非常寂寞,侯书苓每星期接我出去吃一顿饭,同从前一样,闲谈数句,即各自返家,我甚至不知道他住在侯家哪一间屋子里,也从来不主动找他,我猜,我是全世界要求至低的妻子,而他,是一个没有要求的丈夫,这样的生活很适合我。”

邦书苓要求守丹打扮得最最漂亮,自有专门服侍她的人,每周替她梳头化妆穿衣,以及配戴首饰。

见过梁守丹的人都诧异她不似真人,像一只考究的洋女圭女圭,美丽精致,坐在烛光边一动不动,只有很细心的人才会发觉她偶然也眨眨眼。

其实不是这样的。

其实他们之间颇有感情的交流。

“老先生身体好吗?”

“还过得去,像所有老人,希望抱孙子。”

守丹笑,怕侯书苓多心,故作注解:“我还在读书呢。”

“你母亲这一阵子还顺心吧?”

“她生活悠闲舒适,听罗伦斯说,她天天换新衣服,置了一辆夸张的敞篷车,叫司机在最繁忙的时间开到银行区去巡游。”

邦书苓笑笑,“一下子她就腻了,别担心。”

“分开住之后,对她恨意渐消。”

“我最赞成任何关系的人都分开住,维持一些尊严。”

守丹不予置评,过一会儿说:“我的数学一塌糊涂,补习老师叫我背诵例题。”

邦书苓轻轻笑,仍然很疲倦的样子。

守丹悄悄问他:“婚后你有没有得到你要的东西?”

“有,”他颔首,“父亲已立了新遗嘱,大部分产业留给我的未生儿,二十一岁之前由我托管。”

守丹说:“他们真是幸福儿童。”

“还没有生下来,又怎么会知道呢。”

守丹侧头想一想,“应该是知道的,应该有灵性。”

邦书苓笑,“小阿子话。”

守丹也笑。

怎么不知道,父亲在这一刻也许就无助地站在一角看着她们母女。

一位同学母亲壮年病逝,他跟守丹说,有一段很长的日子,家里的衣服常常会自动挂好,杂物时时归位,就似主妇生前那样,他们家的幼婴,老是凝视某一角落,像看着一个人,然后快活地笑着摇手,仿佛与人招呼。

守丹渴望再拉一拉父亲的手,上一次父亲需将她抱起说话,现在,她肯定身高已与父亲相仿。

“心扉,将来吧,将来去到天上,我们父女可以手挽手在一起聚旧,我会告诉他,在他去后,发生过些什么事,届时,委屈已不是委屈,因为一切已成过去。”

当下守丹说:“那么好,母亲也已得到她要的一切。”

邦书苓看着美丽的少女轻轻问:“你呢?”

“我?我还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停一停,“呵是,安定的生活,不再有房东来追债。”

守丹笑,她喜欢同侯书苓在一起,在他面前,不用伪装,他什么都知道,他也不会看不起她。

罗伦斯洛更是她的好友,在他面前,梁守丹没有底牌。

邦书苓忽然说:“守丹,你放心,一旦我可以作主,马上与你离婚。”

守丹怔怔地看住邦书苓,她没有听过更滑稽更慷慨的允诺。

“结一两次婚是很平常的事,你年轻富有,必然可以找到真爱。”

守丹要过很久才说:“你怎么知道我愿意离婚?”

邦书苓用手托住头,他一直有这个习惯,像是累得抬不起头来。

终于他说:“守丹,你会乐意同我离婚的。”

守丹温和地说:“我们回家吧。”

他们两人各由各回了家。

车子驶到门口,车夫侍候守丹下车。

一个女声传过来:“你回来了,梁小姐。”

守丹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是前任侯太太张琦琦女士。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司机立刻警惕起来,“梁小姐,时间已经不早了。”

张琦琦为之气结,“老王,不用你多嘴!”又看着守丹说:“梁小姐,你真了不起,下人一个个都帮着你,我做侯太太的时候,他们可是爱理不理的。”

守丹笑笑问:“你是不是想进屋子说话?”那意思是,阁下不必同下人纠缠了。

张琦琦只当梁守丹年纪小,却没想到已是个厉害角色,守丹只不过是有一句说一句,丝毫不耍花招,最见真功夫。

当下守丹引她进屋,马上有女佣过来侍候。

张琦琦四处走了一下,参观过装璜,默默无言。

守丹根本对装修一无所知,不懂欣赏,张琦琦又误会她见惯世面,故此对豪华布置处之泰然。

她坐下来,对守丹说:“我要是你呢,问他多要点现款。”

守丹诧异,每个女人都那样说,可怜的侯书苓,竟是众女眼中的摇钱树。

“这种家私杂物有什么用,到头来一文不值。”

守丹知道她这次来不是同人讨论经济原则。

丙然,张琦琦开了口:“侯书苓并不是个坏人。”

咄,这个梁守丹也知道,张琦琦仍然没讲到正题上去。

“不过你已是他第三任妻子。”

守丹一怔,侯书苓一共结过三次婚?

“你没见过第一任侯太太吧,长得很漂亮,真的金头发,闪闪生光,蓝色玻璃眼珠,看上去似洋囡囡,婚姻持续了九个月。”

守丹不出声,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这一段也的确与她无关,她要在后半部才出场。

“那位侯太太至今还保存着夫姓,现在三藩市开家古玩店,很吃得开。”

守丹颔首,表示她在听。

“时时回来买假古董呢,阿洛没同你说过?”张琦琦讪笑。

守丹答:“罗伦斯不爱说人闲话。”

这是真相,但张琦琦听了只觉讽刺,不是味道。

“我是第二任侯太太。”

这点每个人都知道,因她成日宣扬。

“我亦没有放弃夫姓。”

这可算侯书苓最成功之处。

“听说,你还在读中学?”她有点不置信。

守丹点点头,“预科第一年。”

张琦琦充满讶异,“现在竟时兴这种绰头?”

一个声音从她们身边响起,“梁守丹一直是个中学生。”

她们不约而同转过头去,原来是罗伦斯洛。

张琦琦立刻讽刺他:“唷,真是个忠心的奴才。”

阿洛很有涵养:“张女士,时间不早了,你请回吧。”

“你是谁,竟学人逐客?”

“我代表梁守丹。”

守丹连忙赔笑,“我们改天再谈吧。”她站起来。

女佣立即去开门,如约好串通似的。

张琦琦不得不悻悻而去。

守丹待她一出门便问阿洛:“你怎么来了?”

洛君笑,“司机老王给我通风报讯,我怕她欺侮你,立刻赶来了,女佣一见我,马上开门。”

守丹也笑,“你们待我真好,只是,你来得不是时候呢。”

阿洛一怔,“此话怎说?”

“她刚要把侯书苓的秘密告诉我。”

阿洛不以为然,“侯书苓是你的合法配偶,有什么话你应当亲自问他。”

“他会说吗,你会说吗?”

“他如不说,必有理由,也一定对你无害。”

守丹凝视阿洛,“他很幸运,有你这样的亲信。”

“他一直当我是朋友。”

“那么,你们两个都很幸运。”

“守丹,早点休息。”

“阿洛,我希望你带我去见第一任侯太太。”

“有这种必要吗?”

“好奇呀。”守丹微微笑。

恐怕不止这样,罗伦斯洛看到守丹双眼里去,她开始对侯书苓有了感情,她关心他,想知道他的过去,要掌握他的将来。

“将来有机会再说吧。”

守丹只是笑。

“你母亲要结婚了。”

听到这个,守丹无话可说,她不想说好,也不该说不好。

“这些年来,她也很寂寞。”罗伦斯尽量为人着想,“他们将在香港会所举行婚礼,希望你参加酒会。”

“那天我没有空。”

“你还不知道是哪一天。”

“哪一天我也没有空。”

“守丹——”

“这件事已经讨论完毕。”

罗伦斯洛不便再劝,只得告辞。

招莲娜的婚礼如期进行,要待过了那一天,守丹才想起来,唷,母亲已经结婚。

她很庆幸自己不是七八岁的孩子,身不由己,非在场不可,长大就是这样好,她可以完全不必理会母亲嫁的是什么样的人。

罗伦斯洛带照片给守丹看。

“噫,侯书苓去过。”

罗伦斯笑,“或许你忘了,他们有姻亲关系。”

守丹瞪他一眼,隔一会儿又说:“那男人似很醉的样子。”

“殖民地洋人永远改不了在下午五点半喝上几杯的习惯。”

“谁会怪他呢,娶那样的女人。”

“守丹,我比谁都希望你母女和解。”

“那怎么可以,有一日我不恨她,她不恨我,母亲会空虚至死。”

罗伦斯洛只得苦笑。

守丹说:“阿洛,别为我母女担心,多多照顾侯书苓,他似更愁更瘦了。”

棒一会儿罗伦斯洛说:“来,我带你见一个人。”

“谁,今日我怪累的。”

“跟我来,你不会后悔。”

罗伦斯洛从来没令她失望过。

一路上守丹同他说:“你很该找个对象成家,生一对小宝宝,过安定的日子,这份二十四小时听令的工作不宜做到老。”

罗伦斯洛笑得差些眼泪都掉下来,小女孩的口气忽然像老太太,可见日久见真情,冰女也会融化。

他把守丹载到摩罗街。

推开其中一家古玩店的玻璃门,守丹一抬头就看见一个金发女郎。

她令守丹吃一惊。

那一头淡金色头发长可及腰,脸容秀丽,身段修长,像香烟广告中的模特儿,看到罗伦斯,立刻过来招呼,亲吻他的脸,看了看守丹,又说:“你的女友?真漂亮。”

守丹立刻知道她是谁。

“心扉,她是第一任侯太太。前头那些侯太太一个比一个长得美,我追到三十岁也追不上,太叫人自卑了,她态度也和善,待知道我是谁之后,仍然很客气,由此可知,她已经不爱侯书苓了,但张琦琦对前夫仍有感觉,因为她还相当在乎。”

“守丹,三十岁并非人类生命极限,你大可继续追下去,直至四十岁,五十岁。”

“心扉,有时你的幽默感丰富得叫人受不了。”

罗伦斯马上介绍,“这位是侯太太,这位也是候太太。”

那金发女郎当然不笨,立刻恍然大悟,“啊,侯书苓终于遇到理想对象了,叫我沁菲亚即可。”

守丹朝她笑笑。

沁菲亚对罗伦斯说:“老板硬说这件南宋哥窑仿汉式八方壶是好货,你来帮帮眼,还有,这套清朝乾隆五彩十二花神杯可真完整无缺。”

守丹这时才知道阿洛对古玩也有研究,真不简单。

钻研半晌,没有结果,大抵是西贝货,罗伦斯不便坏人衣食,故不予拆穿。

沁菲亚邀他们喝下午茶,罗伦斯推搪,送守丹回家。

守丹问:“那只八角瓶是真的吗?”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那底是真是假?”

“哪里来那么多真货,假山假名,假花假草,假古董假字画,配着人的虚情假意,妙哉妙哉。”

守丹听了,鼓起掌来。

她问:“沁菲亚还有无同侯书苓来往?”

“他已经不再亲自见她,只派我招呼沁菲亚。”

守丹笑,“将来侯书苓叫你打发我的时候,望你大方些。”

“守丹别拿这种事开玩笑。”

“她多数为什么事找侯书苓?”

“周转不灵。”

“古董生意不理想?”

“能够拿得到,为什么不拿呢?”

“张琦琦呢,她此刻又做什么生意,可有大展鸿图?”

“守丹,你真的越来越关心侯书苓了。”

“我替我自己着想才真,跑在马路上,万一碰到从前的侯太太们,也知道首尾。”

“张琦琦做制衣生意。”

“成功吗?”

“外销,成绩平平。”

“你对她们的行情倒是一清二楚。”

“我东家姓侯,正如你说,走路上,老板娘都不认得,那还怎么混。”罗伦斯微笑。

“她们为什么嫁给侯书苓。”

罗伦斯洛叹口气,难以启齿,说不是,不说也不是。

幸亏守丹自己解答:“呵,我真笨,我知道了,同我是一样的理由。”

罗伦斯洛说:“今时今日,生活艰难,如果有一个人,乐意并且有能力解决疑难杂病,当然受女性欢迎。”

“那么,到最后,她们又为什么离开他?”

罗伦斯笑了,这才是守丹真正要问的问题,这小家伙,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声东击西,原来如此。

他得想一想才回答:“问题解决之后,也许她们觉得付出的代价亦不少,因此终止合约。”

“什么代价?”

“譬如说,我们最宝贵的时间。”

守丹微微笑:“我的时间没有更好的去路。”

“那么,也许,侯书苓这次真的找到了他理想的对象。”

“心扉,但我不是他找到的,我是他父亲物色的人,以前那两位候太太,沁菲亚与张琦琦,也都是他父亲替他挑选的吗?每次结婚,他仿佛都迫不得已,并且要付出庞大的聘金,我深以为奇。”

饼着这样奇异的生活,守丹却仍有时间想念着于新生。

“心扉,我已有多日没见过于新生,不知他生活如何,明年他就要进大学,届时,过去的人与事,在新学年新鲜的刺激下,一定慢慢淡却,一如衣服上一个不显眼的渍子,虽然当初,那斑点也曾使他烦恼过。”

这些日子来,如果没有心扉的信,以及能够去信心扉处,心事不晓得向谁倾诉。

“心扉,妈妈婚后,生活并不好过,那男人酒后嫌她-嗦,伸手打她,眼睛肿如皮蛋,一脸瘀青,找罗伦斯洛求救,他问她想怎么样,她哭了,她想离婚,有些女子再婚相当幸福,她不同,她总是自寻烦恼。”

招莲娜只结了四个月的婚。

离婚手续要待一年后才可以办妥。

罗伦斯洛痛恨那英国人,终于叫他好看。一日,乘他自酒吧出来,着人使他“摔了一跤”,跌断他鼻骨,方才罢休。

招莲娜忽然老了下来,喝得更多,罗伦斯洛这样形容她:“很少站着,总是斜斜躺沙发里,雇着一个女孩子,成日替她拿这个取那个,极少起来,像是不愿意知道天分日夜。”

半夜起来,脚下一软,头撞在茶几上,昏迷不醒,被送到医院。

罗伦斯匆忙赶至,急急说:“守丹,且莫慌,我马上带你去看她。”

守丹缓缓抬起头来,淡淡说:“我正忙着。”

罗伦斯连忙蹲下来,“守丹,到底是母亲。”

守丹笑笑,“家母在侯书苓合约上签字那日已经去世。”

罗伦斯叹息,“她的头开了花,伤势不轻。”

“我不是医生。”

罗伦斯还待再说,守丹已经用遥控器开了音乐,声音震天价响。

罗伦斯指着她说:“你会后悔的!守丹。”

守丹抬起头来嫣然一笑,“我知道。”

罗伦斯叹口气说:“夫复何言。”

招莲娜自医院出来后,正式露出老态,她不再打扮,原来抹掉浓妆,卸下夸张的衣饰,她也就是个小老太太。

罗伦斯向守丹报告她的近况,守丹静静地听,一听完,往往即时转变话题,罗伦斯识趣,以后很少提起她。

“心扉,我们母与女、夫与妻、统统分开住,各有各的天地,也许会有人以为不正常,让我告诉你这个故事。一日,我在街上看到一名高大的少妇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瘦削的老妇,抱着幼婴,原来,那婴儿是少妇的儿子,老妇是少妇的母亲,她竟把母亲当老工人来差遣,岂非比我们更畸形,但却为一般人所接受,我越来越不明白世事。”

“守丹,你肯定不欲与母亲重修旧好?”

“心扉,我非常肯定。”

“守丹,那么,你为何不住与我讨论母女关系?”

梁守丹与侯书苓的关系仍然维持在原阶段,他接她出去吃饭,一个多小时内,他的目光从来不离开她,像是想仔仔细细看清楚她,于是守丹穿扮漂亮了,坐在那里让他研究。整个黄昏,就是两回事,一个看,一个被看。

只有守丹有那样好的耐性,她比一般少女成熟,故此不介意重复又重复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又因为到底是小女孩子,不懂得计较。

邦书苓很喜欢她,她也开始对侯书苓有好感。

他说:“我父亲想见你。”

守丹问:“有什么特别的事?”

“他想知道,我们是否结婚。”

守丹欠一欠身,十分诧异,侯老先生听上去似移民局调查员,居然追究他们是否假结婚。

守丹忍不住说:“我们是真的。”

邦书苓笑笑,“在法律上的确是,他想知道我们是否有名无实,过的是否夫妻生活。”

守丹答:“夫妻生活也有很多种。”

“你不介意告诉他,我们很接近吧。”

“那是事实。”

“那很好,罗伦斯明日会带你去见他。”

“他的健康如何?”

“他已是一个很老的老人。”

守丹明白了。

“守丹,”侯书苓按住她的手,“我很感激你帮我。”

守丹很懂事,“你为我做的岂非更多。”

“你是第一个那样说的人。”

扒,前两任侯太太不懂得回报。

“你有什么需要,不妨跟我说。”

守丹的嘴唇张了一张,终于没说出来,“我什么都有。”

“心扉,我说谎,我并非什么都有,没有人可以什么都有,尤其是我,除却温饱,什么都没有,连自尊都早已失去,侯书苓虽然待我不薄,我仍觉得自己像一只小猫,有些主人,对宠物真好得不得了。”

第二天,罗伦斯来接她,神情略见紧张。

这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可见这次会面,非同小可。

他模拟了许多问答,与守丹实习。

“你同侯书苓,是否住在同一间屋子。”

守丹答:“香岛居是我们的家。”

“他早餐吃什么?”

“爱费恩矿泉水。”

“他几点钟休息?”

“匀得出时间便眠一眠,一觉从不睡得超过三小时。”同婴儿一样。

“有什么特别习惯?”

“床单睡过必换,有时一天换三四次,从不穿旧袜子,又只穿白衬衫。”

“你爱他吗?”

守丹抗议,“我不回答这个问题可以吗?”

“不行,非答不可。”似试卷上那种占四十分的题目。

“是,我非常非常爱他,愿意很快生儿育女。”讲完之后忍不住炳哈大笑起来。

罗伦斯呆呆地看着她,守丹不是一个爱笑的女孩子,他觉得很荣幸,不知恁地,她却常常被他逗笑。

罗伦斯洛觉得她的笑脸一如婴儿般纯洁,又似乌云中忽然探出一丝阳光。

笑半晌,守丹才继续答问题:“书苓打算训练我做他的助手,到公司去帮忙,公司经营些什么业务?让我看,我还没有背熟,我的天,这么一大叠,幸亏背惯功课。”

梁守丹换上整齐的套装去见侯老先生。

他仍然躺在屏风里边。

像是端详了守丹良久,终于轻轻说:“难为你了。”

守丹欠欠身,笑一笑。

她一心以为侯老先生会接二连三发问,但是没有,他只同侯书苓说:“把你妈妈那只指环拿出来。”

邦书苓连忙答,“是。”

老先生说:“守丹,很多人都想得到这只戒指呢。”

邦书苓郑重地把戒指交在守丹手中,守丹一看,不过是颗薄吧糖似绿宝石戒指,好看是很好看,对她来说,价值不大。

守丹虽不动声色,老先生隔着屏风也看出她心思,因解释道:“连你手上那只红宝石指环,这两只戒指皆属于书苓母亲所有。”

守丹唯唯诺诺。

“现在,”老先生说,“你是侯家的少女乃女乃了,你要替我看住书苓。”

守丹笑笑,“是”。

她拾起头来,看住邦书苓,嫣然一笑。

看在旁人眼内,也就似情深款款,老先生似乎相当满意,轻声说:“你们可以走了。”

梁守丹凭一股天真竟然使老先生不再追究下去。

邦书苓掏出手绢来印一印额角的汗。

守丹温和地说:“你真的敬畏他是不是?”

邦书苓一怔,全世界,所有的人,包括罗伦斯洛在内,都以为他怕父亲是惟恐继承不到遗产,只有梁守丹看出他是敬重老人,不想老人失望。

棒了半晌,他只能说:“守丹,你是聪明女。”

守丹说:“他什么问题都不提,我们的事,他大概全知道。”

邦书苓深深叹息。

守丹把两只戒指套在同一只无名指上,一红一绿,相映成趣,宝石大,手指几乎不能拗曲。

罗伦斯洛送她返家,看到她的手,大吃一惊。

“你过了关。”

“是,我很幸运。”

他问守丹:“你知否这两只戒指代表什么?”

“一点头绪也无。”

“看你也不知道。”罗伦斯摇摇头,“它们表示你能够分到侯书苓四分之一财产。”

守丹笑笑,“我不相信,他们做事,一定有附加条件。”

“在你们两人的孩子出生之后,你便可以享用这份财产。”

守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似说,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守丹,我要是你,我就要求搬到香岛居去与他同住。”

守丹不出声。

“心扉,侯书苓永远心事重重,陪伴他,并非乐事,有时候,吃一顿饭那两小时,都好像永远不会过去,度日如年,偷偷看一下钟,分针秒针动都没动,我才不要搬进香岛居,现在我挺自由自在。”

“守丹,很多事都讲缘分,听其自然好了。”

“心扉,我根本不想占有侯书苓四分之一财产,一个人,有个家,能够温饱,同时不必担心下一餐自何处来,已经足够,侯家全部家产也不能使父亲再回来,或是令我们母女再度相爱。”

“守丹,我很高兴我们始终是朋友,你一直向我证明,你天良未泯。”

守丹没想到她母亲会不请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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