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男人不哭泣 第二章
离开酒馆已是黄昏,寒风凛例,他朝市中心走去,街上行人拥挤,都是出来搜购礼物的人潮。
这是西方人的世界,周家始终未能融入,多年来他们管他们在农历年放炮竹舞狮子,身在胡,心在汉。
大百货公司橱窗摆满应节活动装饰,驯鹿拉着圣诞老人雪撬,彩色灯泡闪烁亮丽。
万亨打了个酒隔,拉起外套领子。
他小心翼翼走过马路,生怕滑饺。
就在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起初万亨根本不知是什么事,只觉背后好似被人大力推挤,他摔得老远,跌在地下。
面孔碰在雪地上,也不觉疼痛,接着,隆颁轰巨响,好似一列火车开过,震耳欲聋,地面颤抖起来。
世界像是倒塌,无数砖块玻璃碎为糜粉,雨般朝他身上撒来。
万亨魂不附体,两手抱在头上,尽力保护自己,电光石火间,两个字闪过他的脑袋:炸弹!
他伏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数十秒钟过后,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地狱。
爆炸就在百货公司大门附近发生,橱窗已全部粉碎,豪华入口处已变瓦砾,三分钟前兴高采烈的途人此刻躺在地上申吟,残肢四布。
周万亨若不是忽然决定过马路,恐怕已是其中一具尸体,他浑身钦敛发抖,听得瞥车呜呜声赶来。
身边有人低声呼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
万亨爬起来,扶起浑身鲜血的一个女子,她头部受重创,已失去半边脸。
万亨声音沙哑,“别担心,我帮你找。”
“是男孩┅┅六岁。”
救护人员已开始工作,现场一片慌乱。
可是万亨没有放开那女子,“我去替你找。”
女子轻经说:“谢谢你。”
那小男孩在不远之处,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洋女圭女圭似躺看,身上无表面伤痕,可是已无生命。
万亨抱起他,走到女子身边。
女子尚有一丝力气,“他无恙?”
万亨听见他自己说:“他没事。”
女子伸手过去握住阿子小手,然后不再动弹。
堡理人员走到万亨身边,“先生,你受了伤,请过来检查。”
万亨一低头,这才看见大腿上插看一截断箭似的碎玻璃,奇怪,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可是忽然浑身乏力,再次蟀倒。
有人自他手中把孩子接过,他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
替他包扎伤口的女护士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说:“问爱尔兰共和军。”
那一夜,周万亨在医院渡过。
棒壁床位男子失去左臂,在药物影响下昏昏睡去,稍早时,万亨听见他哭泣。
看护进来巡房,替他注射。
万亨内心明澄一片,再也没有怨恨,适才经过生关死劫,到冥界兜了一个圈子回来,便他明白,他个人的伤心事并不重要。
看护温言问他:“你是炸弹案其中一个伤者?”
万亨颔首。
“算是幸运,只缝了五针。”
“可不是。”
“已是本年第七宗。”
“为何伤及无辜平民?”
“好让政府震惊伤痛。”
“可是,政府只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权力机构。”
“说得真好。”
万亨挣扎坐起来。
看护按住他,“你别动,你失血不少。”
他睡着了。
只有这一个晚上,他没有梦见林秀枝那双大眼睛。
三天后他出院返家。
对受伤的事绝口不提。
周母闹偏头痛,在吃中药。
万亨轻轻在母亲耳拌说出意愿。
周母如闻雷极,失声跌脚问:“你要什么?”
周父抬起头来,皱起眉头,“你又大呼小叫了。”
周太太跳起来,“万亨,你再说一次。”
万亨无奈,鼓起勇气说:“我已决定从军。”
周父手中的报纸刷一声落在地上。
他比老妻跳得更高,“万亨你疯了。”
万新在一旁点点头,“他没事,他只是想跳出这破旧的唐人街。”
万亨向哥哥投去感激的一眼。
“当兵多吃苦你可知道?”
万新懒洋洋答:“不曾比终身在餐馆渡过更辛苦。”
周父喝道:“我不是问女乃。”
周太太放声大哭,“你是中国人,你在英国当什么兵?”
万新冷冷答:“你错了,法律上我们全家是英国人。”
周太太呼天抢地,“天呵,我做错什么事,为何如此报应我?”
万亨这时才出声,“妈,现在又不打仗,当兵亦无危险。”
周父铁青着脸说:“你以为我是三岁小阿,贝尔法斯特战事何等激烈,你简直去送死。”
“派驻北爱尔兰的机会是极微的。”
“你是中国人,当然先派你去。”
“爸,万新说得对,我们早已不是中国人。”
“什么?”这个字花师爷拍案而起,“你竟达一身黄皮肤都不认了,你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万新给他接上去:“可是享受英国福利,已有十多年。”
周父气结,踢翻一张椅子,走了出去。
周家豪看见祖父生那么大的气,以为是他的过失,两岁的他不禁号陶大哭。
周母过去抱起孙儿,抽噎地间:“这个家究竟怎么了,这个家究竟怎么了?”
无知的反应往往最激烈。
屋子终于慢慢静下来。
万亨对母亲说:“我并非到前线去精忠报国,我只不过想谋求一个出身,军队训练严谨,薪酬丰厚,三五年后退役,可领酒馆执照,那岂不比做炸鱼薯条强。”
周母耸然动容,“开酒吧?”
“那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万新在一旁说:“洋人自开门坐到关门,啤酒灌了一杯又一杯。聊天吹牛练飞镖看电视,比也们的家还亲,届时,我一定去万亨酒馆帮忙。”
“大哥,你做我经理。”
“没几个华人有资格开酒馆,不光是有钱办得到。”
周母磴长子一眼,“你为什么不去当兵?”
“我年纪比万亨大,况且,我英文程度太差。”
万亨说:“我也想在军中言语班把英语练好,真懊悔当年没好好用功。”
周母低头,“是我不好,专等你们旷课,在店中帮忙。”
两兄弟不语。
一年跟不上,年年落后,功课就牺牲在一箱箱冰冻缮鱼,万新专在后门等卸货,咬紧牙关把鱼扛进店铺,万亨负责炸薯条,一袋袋冷藏五公斤重,一天好卖十多袋,不停的炸成金黄色,没有这两名壮丁,如何经营小店。
周母至今才知道亏欠了两子。
当年?当年能够活下来已属万幸。
她终于低下头来,说:“你自己保重。”
万亨松一口气,知道已获得母亲认同。
万新既高兴又苦涩,“恭喜你,万亨,你终于有月兑胎换骨的机会。”
“你呢?”
“我打算到伦敦碰机会,有朋友在芝勒街开赌场,我去做荷官。”
周母失声问:“我的店怎么办?”
“你请夥计帮忙好了。”
那一年过得真快。
林秀枝一丝消息也没有,渐渐也不再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她如一滴露水,消失在空气申,只有周万亨记得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英军假期与福利比想像中还要好,回到家中,连周父都啧啧称奇,穿军装的周万亨,英姿枫佩,体格与气质都大有进步。剪平顶头,戴软毡帽,简直堪称英俊。
周母看到甚为欢喜,讪讪道:“怎么戴绿帽子?”
周父白她一眼,“。”
“还习惯吗,是否辛苦?”
万亨但笑不语。
世上有什么是毋需付出代价的呢。
周父赞叹:“英军装备真正齐全。”
这套军服给周万亨带来尊严与自信。
“军中可有歧视?”
万亨顾左右言他,“我明日去看万新。”
“你叫他多回家来,说家豪已上幼儿班了。”
他在大班俱乐部找到大哥。
周万新嘴角刁一枝香烟,正在熟练地招呼人客,看样子地也升了级,做巡场。
看到万亨,笑着迎上来,“周下士,你好,什么风把你吹来。”
万亨不托好笑。
万新又故意作羞愧状,“同你是不能比了,你看我,烂塌塌,一副唐人街流氓状。”
万亨没好气。
他又朝兄弟挤挤眼,“这美女多箩箩,挑一个输得最厉害的,随时可以带出去。”
“我想喝杯咖啡。”
“随我到休息室来。”
坐下来了,万亨问:“你眼线广,有无消息?”
“我连她面长面短也不知道。”
万亨不禁有气,“你根本没替我留神。”
“是,你说得对,只给我一张照片,如何寻人?”
“她长得不普通。”
“咄,出来混的女子,哪个不是大眼睛高胸脯。有什么特别,哪闲酒馆赌坊都有一打。”
万亨沉默。
“还没忘记此人?”
万亨不答。
“快去申请离婚吧。”
万亨不作声。
“你不是想报仇吧?”万新担心起来。
“不不,”万亨笑了,“没有的事。”
“听我说,万亨,你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
“是,你说得对。”万亨长长叹息一声。
他独自去喝啤酒。
与酒保聊了起来,他一心打听这个行业的荣辱,心中已储藏不少资料,政府规定的条例也读得一清二楚,谈起来俨然半个行家。
聊得起劲,不觉多喝两杯,颇有酒意,离开酒馆,走到街上,时间已近黄昏,暮色苍茫,万亨忽然觉得无比寂寞。
他低头不语。
是一个初夏,可是街上所见,女郎们都已经穿得相当单薄,忙不迭展露美好的身段。
万亨看到戏院门口有一个黑发高挑女子,白皮肤,短直发,穿白衬衫、蓝色长裤,正与一帮朋友说笑。
他忽然身不由主那样走近,手塔在她肩上。
那女孩子蒸然回过头来看看他,她有一张圆面孔,不不不,不是她,秀枝的下巴尖一点。
万亨连忙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可是那女子笑道:“不不不,没认错,你是利口福的周万亨,我是伦大的曹慧群,记得吗?”
周万亨愣在那。
人生何处不相逢。
曾慧群上下打量他,“你这就不老实了,原来你隶属英军。”
万亨只是赔笑。
她微笑,“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吃晚饭如何?”
“你不是要同朋友看电影的吗?”
“不看了,碰到老朋友,叙旧要紧。”
老朋友?
“可不是,认识一年多了。”
万亨被她逗得笑出来。
怎么可能把她认错是秀枝,她此刻说的话多过秀枝一年话题。
他打量她,十分讶异:“此刻又流行窄脚裤了吗?”
曹慧群笑嘻嘻地回答:“有性格兼聪明的我从来不穿丑怪的宽脚裤。”
万亨又笑,“去何处吃饭?”
他喜欢她,她叫他欢笑,那真是难得的一件事。
那大学生忽然贪婪地说:“请我吃牛排。”
万亨一征,“好。”一直听说最饿最脏的是大学生,她倒是不脏,不过看情形的确很饿。
他们的零用去了何处?
饼了马路,曹慧群指一指,“这。”
万亨又一次意外,这一家专门吃美国牛肉、老大碟子捧上来,一块半公斤半生倘血水大肉,有什么好吃?
不过,他尊重女士的意愿。
“我可以叫最好的牛腰肉吗?”
“你爱吃什么都可以。”
曹慧群十分感动,“我一早知道你是好人。”
万亨又忍不住笑。
“下次,或者你会请我吃龙虾。”
他温和地说:“完全没有问题。”
“一个多月没吃肉了,只得芝土来面包送冷开水,真痛苦。”
“发生什么事,你的零用呢?”
“借给一位同学回家奔丧。”
万亨微笑,“那也很有义气呀。”
肉来了,任何见过此女吃相的人都会爱上她,她先深深嗅一嗅肉香,闭上眼睛,陶醉地唔地一声,然后,举案大嚼。
万亨从来没有近距离与这个阶层的女孩子接触过,想像中她们十分骄傲娇纵,可是曹慧群完全不似。
万亨替她叫了一杯红酒。
她吃得双颊鼓鼓。
“甜品?”
“糖酱布甸。”
食量惊人。
一年多没真正笑过的周万亨今晚不知多高兴。
他一生最宝贵的东西早已遭人骗走,此刻,他已百无禁忌。
吃饱了,曹慧群问:“告诉我,你军阶是准尉还是少尉?”
“希望将来升至那个地步,目前只是下士。”
“穿上制服的你看上去漂亮极了。”
“不敢当。”
“你几岁?那么老成持重。”
“廿三。”
“喂,才比我大两岁。”
“你刚来读书?”
“不,明年好毕业了,家等我回去做生力军呢?”
“是家庭生意?”
“祖父留下来一间小小建筑公司,曹家男丁传到我大哥已是第五代做建筑师了。”
他再替她叫一杯爱尔兰咖啡。
曹慧群写了住所地址电话给他。
“你呢?”
“军营不方便听电话。”
她凝视他,“你是不想再请我吃饭吧。”
万亨又笑,只得写一个号码给她。
“你不爱多话。”
万亨答:“我不会讲话。”
“知道自己不会说话而不多话,就是极大优点。”
万亨诧异,“真的。”
“当然。”曹慧群十分肯定。
万亨更加喜欢她。
他用计程车送她回家。
到了门口,曹慧群说:“家母老是劝我不要邀请异性入屋。”
万亨笑笑,“晚安。”
他走向计程车,终于又转过身来,见她还站在门口,便笑问:“明晚吃龙虾如何?”
她双手掩胸,作晕眩状,“哔。”
“六时半来接你。”
她欢欣地开门进屋去。
万亨也觉得意外。
他以为他的心已死,可是不,他的生命力比地想像要强壮,万亨深深叹息一声,这一定得自父母遗传,他们飘洋过海历尽千辛万苦,建立新家,更需要百倍勇气。
他到万新的宿舍打地铺。
万新问:“去了何处?”
“同一女孩吃饭。”
“看,大丈夫何患无妻。”
“宿舍再不收拾要成老鼠窝了。”
“现在还寻不寻人?”
“我还是要找她出来。”
“为着什么?”
“问清楚。”
“真是傻子。”
“是,”万亨承认,“我一直是愣小子。”
“幼时潜水捉鲍鱼,闭气至面孔发紫胸口痛的也是你,还差点昏死,叫老妈担惊受白。”
万亨不响。
“听说军队甚为黑暗,可是真的?”
万亨一征,一个赌档巡场惫怕黑暗?他失声畅快大笑起来。
万新悻悻然说:“你心情大好了。”
万亨见一只黑色油光水滑的大老鼠溜过,丢出一只鞋子,可是没扔中。
万新换一件衣服又出去继缤下一场。
近天亮,他听得他回来,门外好像还有坜坜莺声。
伤心人都别有怀抱。
万亨醒来已不早,可是万新犹自扯鼻轩。
他无处可去,替大哥把脏衣服整理出来,拿到自动洗衣场去洗乾净。
必来之际,万新已醒。
他打个呵欠,“怠慢了。”
万亨劝:“生活如此糜烂也不是办法。”
万新不语。
“不如回利物浦等我酒馆开张。”
“做说客是你此行目的吧。”
万亨笑笑,“爸妈怪寂寞,二人最近都大量月兑发,灯光下头皮发亮。”
万新也觉侧然。
“今晚我返回军营。”
“你自己当心,切勿为外国人卖命。”
万亨不禁好笑,“是,我们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
万新喷出一口烟,宿舍陋室空空,更见寂寥。
“那女孩是什么身份?”
“大学生。”
万新不置信地瞪着兄弟,“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万亨却说:“有时候,身不由己,也只得勇往直前。”
“我不相信这一套。”
“所以你婉拒了许多缔情的大学女生。”
“万亨,”他跳起来,“你信不信我掌刮你?”
万亨笑着逃走。
曾慧群爱吃,他去买了许多美味的罐头食物给她,火腿、烟蚝,鲑鱼,油烂笋,椒酱肉┅┅以及一篮子即食面,后来又加一束女敕黄色洋水仙。
她一开门看到,感动至泪盈于睫,半晌说:“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
这已是周万亨最佳报酬。
鲍寓很考瑚,可是太久没有收拾,玻璃茶几上灰尘厚得可以写字,曹慧群的确在几上写了若干电话号码。
他忍不住帮她执拾。
近窗一角堆满书本与笔记簿,看样子她是个勤力的好学生。
万亨走近。只见密密麻麻都是用手写的笔记,一叠一叠,乱中有序,他没打算细看,自问也看不懂。
臂群往地下一坐,“看到没有,成绩都是甲等。”
万亨却问:“为什么学生都喜欢坐地下?”
她答得好:“人生只有这么几年舒畅日子,再不放肆,还待何时。”
万亨不禁羡慕起来,“真的欢乐?”
臂群肯定地颔首。
“那多好。”
“你呢?”
万亨一征,“我寄望将来。”
“有将来更值得庆幸。”
曹慧群天性乐观,在她眼中,一切世事都是美好,乌云着银边,雨过必定天青。
万亨对她更加好感。
臂群一骨碌起来,“出去吃饭吧。”
他没有食言,请她吃最好的海鲜。
“你现驻何处?”
“李兹。”
“几时回去?”
“明天一早。”
“早到几时?”
“清晨六时出发。”
“哪个火车站。”
“柏定登。”
“会不会再约我?”
“一个人吃龙虾没意思。”
她笑了,把手按在他手上。
那样小而白哲的手大约只好写写笔记,他很珍惜这一刻,他握住她的手。
她说:“会想念你。”
“我可以与你通电话。”
“约好一个时间比较方便。”
万亨想一想,“如果可能的话,早上七时如何?”
“非常好。”
“一言为定。”
第二天清早下面筋那样粗的大雨,火车站上同僚都穿看军披风雨衣,周万亨自不例外。
蚌然有人叫他:“周,周,这边,有人想见你。”
他转过头去,看到曹慧群站在檐蓬下向他招手。
真没想到她会来送他。
曙光下她小小圆脸像安琪儿。
她没有雨伞,头发早已打湿,外套一搭搭水印。
万亨走过去,把雨衣月兑下披在她身上。
“顺风。”她说。
他点点头。
“雨衣可以送人吗?”
“当然不行。”
“那怎么办?”
“我可以说遗失了。”
“长官会追究吗?”
“不致于降级。”
她拉着衣襟笑了,宽大雨衣穿她身上看上去像小阿子穿大人衣裳。
他拥抱她一下,转身回到月台上车。
有人问他:“你的女朋友?”
万亨的英语虽然大有进步,可是也还不知道“我哪有那么好福气”该怎么说。
他一路沉默。
必到军营,天天继续操练。
爬在战壕中,身体当跳板那被同僚踏过,有人一不小心踩到他脸上,万亨整张面孔栽到泥浆,吃了一嘴污水,这事若给慧群知道了,一定也是经验而并非不幸。
乐观的慧群心中没有坏事。
那边厢的她穿着他的雨衣上学。
同学惊艳,“何处得来如此标致大衣。”
“呃,军用商店。”
“是吗,我怎么从来未见过。”
“你得仔细找呀。”慧群喜孜孜说。
每天睡觉之前,她把电话放到床头,专等他与她说几句。
要待很久之后,她才发觉,咦,这不是在谈恋爱吗,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心中非常高兴。
仍然与其他男孩约会,不过他们不是人文弱,就是不够慷慨,还有:话太多,要求十分过份,男子气慨不足。
心中渐渐只馀一个人。
“生活如何?请向我报告。”
“犯了脚气病。”
“容易医治吗?”
“这是军人最常见毛病。”
“是靴子穿太久了吧。”
“长时期站在潮湿地方,无可避免。”
“嗯,职业病。”
“大学生有无职业病?”
“有,懒惰。”
万亨忍着笑,“告诉你一个消息。”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对龙虾来说是坏消息。”
“啊,我几时可以见你?”
“下个星期三。”
臂群欢呼。
他星期二晚上就到了。
星期二一清早找到她学校去,快放暑假,学生心情不一样,走路带看跳跃之意,人群中,他迅速看到了她。
电光石火间她的目光也发现了他,自草地另一头奔过来,两人紧紧拥抱。
臂群说:“真末料到会那样想念你。”
万亨笑嘻嘻,“一定是罐头全吃光了。”
“家催我回去过暑假。”
“你的意思呢?”
臂群看看他,“你又往何处?”
“军人无暑期,我将派驻北爱尔兰。”
臂群闻讯睁大双眼,半晌顿足,“可恶。”
“为期三月。很快可以回来。”
臂群泪盈于睫,“那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
“看,看,在大街过马路亦有危险。”
“坦白说,若非争北海油田,这场仗打不起来。”
万亨维持缄默。
臂群吁出一口气,“所以你特地来看我。”
万亨豁达的答:“也许以后见不着也说不定。”
“你也知道危险。”
万亨说:“陪我回利物浦探父母如何?”
“见伯父母?”
“怕不怕?”
臂群破涕而笑。
“请别告诉他们我往北爱,三个月很快过去,我不想也们担心。”
“你可知道战事中谁是谁非?”
万亨过一刻答:“我只知接受命令。”
当天下午她便随他回家。
周太太一打开门,好一个意外惊喜,一看就知道那女孩身份矜贵,气质全然不同。
她有失而复得之喜,连忙把老伴唤出来招呼曹小姐,又让孙子见过人客。
叭过茶之后他俩出去逛街,周母说:“万亨否极泰来。”
只听得周父哼地一声,“齐大非偶。”
周太太不服,“你又何用自卑,无故小窥亲儿。”
“你知道什么,社会地位一级级高低分明,差一等即是差一等,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才有幸福。”
周太太气结。
曾慧群与周万亨骑看脚踏车到山岗,叁观那所着名大教堂。
“山脚那堆瓦砾是什么?”
“二次大战遗迹。”
“什么,到今日尚未修复?是故意保持旧状来警惕世人吧。”
“不,因为政府缺钱重建。”
臂群骇笑,“这样穷还这样骄傲。”
“值得向这个国家学习可是。”
“被你提醒才知道什么叫人穷志不穷。”
“不过市容破烂真正难受。”
与慧群在一起,连谈国家大事都变得如此有趣。
“毕了业你是要回去的吧。”
“立刻走。”
“你好似一点犹疑地无。”
“你说得对,自小我一是一,二是二,读书,到处一样居留,则不必了,”忽然想起万亨是老华侨,只得补一句,“我无亲友在此。”
万亨假装没听出来。
自幼在店堂讨饭吃,最懂得息事宁人,沉默是金,多难听的话都可以当作耳边风。
臂群推着脚踏车,与他一起走下山坡。
那天傍晚,曹慧群在周家吃饭。
由周父亲自下厨炒了一大碟咕噜肉。
周太太渴望客人会帮她洗碗,可是那位曹小姐站起来走到书房看周父写字,并不打算做那等婆妈琐碎的事。
周父大笔一挥,写的是“开到荼糜花事了”。
惫没喝咖啡,万亨就说:“我送客人回家。”
他不想她久留,怕她好奇,终于会问起什么叫白鸽票。
在门外慧群问:“这么晚驾车回伦敦?”
“试试看。”
“要不,北上到湖区观光。”
万亨笑着看她,“是否一个人书读得多了就会对天地万物都发生无比兴趣?”
臂群神气活现地回答:“不,因为我个性一向明敏过人,生动活泼。”
万亨别转头去笑出来。
只要有得笑,笑能医百病。
这次出发,连万新都来送他。
“自己保重,平安归来。”
万亨大力点头。
蚌然,万所说:“有人见到她。”
万亨愣住。
“在曼城大统华餐馆,据报讯的人说,真人比照什还要好看,证件都足真的,但是神色仓惶,故有点疑心。”
万亨脸色骤然变得很坏。
“回来再算。”
这时,慧群也到了。
万新十分讶异,没想到兄弟这样有办法,女伴一个比一个出色。
曾慧群那清逸气质简直叫他自卑,他朝他们摆摆手便离去。
其实慧群也没说什么,她伸手去模万亨军服领子,半晌才说:“等你回来。”
别车上坐对面的同僚是个二等兵,看样子比他更年轻更紧张,发颤的声音经经问周万亨:“你有无杀过人?”
万亨相当镇定,“没有。”
“你打算杀人吗?”
“不。”
“敌方要杀你,可怎么办呢?”
“自卫。”
“错手杀了他的话,又如何是好?”
周万亨自背囊中取出一句糖果,“吃点巧克力。”
那年经的一双手犹自抖个不已。
恐惧真是人类大敌,万新说,初移民来利物浦,时常听见母亲在晚上哭泣。
原野在火车窗户隆钵隆备地往后退,周万亨最喜欢看到成群绵羊,羊身上都有一搭油漆记认,走失了方便认领。
他脖子上也挂着刻了姓名兵阶的金属牌子,万一有何不测,方便认领。
可是周万亨知道他会平安归家,光荣退役,开设一间叫做兄弟的酒馆,他充满信心。
那一天,曹慧群上学时发觉有警察在校门口。设岗检查证件书包。
“什么事?”
“有线报说校舍被人放置炸弹。”
“可有发现?”
“经搜查后无所获,然而安全为上,人人都要搜身。”慧群跟着同学鱼贾而入。
到了图书馆立刻找报纸看贝尔法斯特新闻。
同学在一旁看到可怖新闻图片喃喃说:“毫无意识的杀戮。”
臂群不出声。
“幸亏十分遥远。”
不不,一点也不远,息息相关。
臂群写信给万亨。
“稍后我将返家见父母,上次见面,发觉家父头发已逐渐稀疏,十分震惊难过。”
“暑假返来,仍然住在老地方,记住与我联络。”
定期一个礼拜一封信,小小秀丽淡蓝色信壳,外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友寄来。
万亨每次接到信,心中都得到鼓舞、每张纸看很多次。
“爱尔兰眼睛真会微笑吗,湖光山色则肯定是美丽的。”
三个月都没有离开过北爱尔兰,即便放假,也不过在营地喝上一杯。
每天荷枪实弹巡逻,意料中事终于发生,先是看到一大群白鸽受惊飞起,接着听见怆惶的脚步声,万亨立刻警觉地伏下,刹那间对面马路一辆公路车爆出强光。
整部车子被气流卷至半空,乘客象兵兵球那样摔出车窗,化为糜粉,四肢残骸随意散落路旁。
周万亨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那两个凶手,立刻爬上来呼召伙伴追出去。
那两人逃进穷巷,转过头来,举起枪械,万亨毫不犹疑先下手为强。
事后上级嘱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失去嗅觉,无论闻到什么,都是一阵血腥气。
漂亮的女军医温言安慰他:“这是一种心理障碍,待情绪平复,内疚消失,便会俸愈。”
周万亨脸上从此添了沧桑之意,他比往日更加沉默。
他并没有将他的遭遇告诉任何人。
上级传他到办公室,愉快地对他说:“派你驻香港可好?”
“是,长官。”
“恭喜你!周中士。”
“谢谢你,长官。”
离营第一件事是到曼城大统华饭店。
详细打探过,肯定那确是林秀枝,匆匆来,匆匆去,像是一只受惊的动物,时时往背后看,彷佛怕人追踪,做事心不在焉,手脚不算勤快,可是人长得漂亮,小费往往收大份。
“有没有说下一站到什么地方去?”
“好像是阿姆斯特丹。”
“嗯。”
“她英语相当流利,应无问题,不过”“不过什么?”
“带着婴儿,怎么走得远。”
婴儿?周万亨霞惊了。
“刚会走路,十分可爱,但明显地乏人照顾,小衣服不够大,也洗得不够勤快。”
半晌万亨才问:“那孩子叫什么?”
大统华的店主想一想,“姓周,她叫她宝宝。”
这时的周万亨已非吴下阿蒙,可是听到这个消息却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至今还在剥削他,他连她的手部没碰过,她却诬捏孩子属于周家。
半晌,他才告辞离开大统华。
他正式找了一名律师。
那女律师是李兹大学法律系毕业生,刚出来工作,年轻、热心、有朝气,叫马玉琴。
一听个案,噫地一声,“不得了,此事可太可小,将来争起产业来,可真麻烦了。”
周万亨低下头,“我没有钱。”
“那么,名誉也是重要的。”
“可以怎么做?”
“我方在全国登报一星期请她出来见面,如不,则单方面申请离异。”
不知怎么,此刻万亨经已死心,生命太苦太短,不值得为这样一个女子死缠烂打,你若无心我便休。
马律师送他出门,忽然很关注地问:“北爱局势如何?”
万亨讶异,“你怎么知道”“你襟上十字英勇勋章只在彼处颁发。”
读书人见识多广无所不知。
万亨欠欠身离去。
这下他再也忍不住,立刻与慧群联络。
臂群声音十分镇静,可是有一股喜孜孜之意在八十哩路外都感觉得到,“回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万亨只是笑。
“我马上回来见你。”
“不必这样郑重,暑假过后”“这闷死人了,我巴不得立刻走。”
女大不中留。
一边有家长关心地问:“那是谁,因因,你同什么人说话?”
电话已经挂断。
这次见到慧群,他与她谈到将来。
“我记得你说过不想在此居留。”
“你有什么建议?”
“对打理一家酒馆可有兴趣?”
臂群只是笑。
“可予你百分之十股份。我与父兄各占三十。”
“无功不受禄。”
“工作十分辛苦。”
“我还是比较喜欢白领身份,下了班客串则不妨。”
“伦敦近郊有一个新区叫伊士顿,半独立洋房还算廉宜,要不要去看看?”
臂群忽然醒觉到这是他含蓄地向她求婚。
她有点茫然,抬头看看夏日轻柔的蓝天白云。
要退缩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不然,就得一辈子与一间酒馆主人厮守,每日到了锺数打铃逐客,在后巷监察伙计把啤酒桶抬进地库┅┅
他父母思想古旧保守,寸步不离唐人街,他小时候没把书读好,英语口音与文法全不对,老实说,连他的粤语亦带奇怪乡音,与城市人说的不一样。
可是有很多时很多事,一个人需聆听她的心。
她听见自己说:“明日去伊士顿看看。”
她只知道,与他在一起,无比欢欣。
倘若这还不足够,也太贪心了。
将来怎么样走着瞧吧。
万新问:“仍是那个大学生?”
“是。”
“那么,这个要你覆电的女律师又是谁?”
“你怎么不早说。”万亨跳起来。
“我根本不知你搞什么鬼。”
他到了马律师处。
“有消息了?”
律师摇摇头,“她很聪明,离婚手续烦琐耗时,届时她可能获得公民身份。”
“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可是,伴侣知道这件往事吗?”
万亨不作声。
“这种事,是越早坦白的好。”
万亨说:“谢谢你的忠告。”
那日,他几次三番张口欲将往事从头说一遍,可是终于开不了口。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又怎么解释,他不怕她不原谅他,他怕她惊讶:这样无知愚昧的一家人,归根究底,他怕失去她。
他说不出口。
晚上,两兄弟儿兴高采烈谈将来的事业。
“父亲决定叁股支持。”
“你呢?”
“我是穷光蛋,不过们船上的三斤钉说什么都会拿出来。”
“我可向军方贷款。”
“这月酒馆堪称是打出来的江山。”
万亨不语。
“调驻香港好呀,宿舍宽大,在乡郊大可称王称霸。”
万亨仍然不出声。
“来,一齐去吃宵夜。”
“我肚子不饿。”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真猥琐。”
“大学生又不知道,怕什么。”
“要不净吃宵夜,要不你一个人去。”
“好好好。”
到了芝勒街,万新伸手指一指,“二楼,全新人班,招呼热情。”
万亨瞪大哥一眼。
“你从来对我都没有这种嘴脸,是怕我失礼大学生?做人何必这样辛苦高攀。”
万亨没好气,走进粥面店。
惫没坐好,就听见对街有挣扎尖叫声。
万亨回过头去。
万新按住他,“不管你事,低头,装看不见。”
万亨已经看到是两条大汉强行拉扯一个女子上车,如不援手,那女子惨不可言。
他拨开大哥的手推开门。
万新一味在身后喝他:“万亨,与你无关,别找麻烦。”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万亨已经过了马路,同时扬声:“兄弟,什么事?”
两名大汉住手,上下打量周万亨。
他们一人一手仍然如老鹰抓小鸡般攫住那女子,她挣扎无用。
周万亨说:“这好像叫非法拘禁。”
大汉杰杰笑起来,“莫非阁下想报警。”
“欠你什么?”
“当然不是一个香吻。”
“欠多少?”
万新连忙过来打圆场。
大汉认识他,“周万新你不做巡场想做什么?”
“通融一天,通融一天。”
也许是周万亨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也许掳人幼索确是犯法行为,那大汉厉声说:“我认得你,给你一天,人跑了唯你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