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 第六章
不幸地,思慧毋需为票房担心,不必找投资者筹拍下一部新片,不用协助编剧撰写下一个剧本,也不用担心可请得到当红花旦与小生。
所以思慧一股脑儿,独门心思地沉沦。
余芒对小薛说:“来,我们转一转环境,出去喝杯咖啡。”
无巧就不成书了。
一找到位子,就碰到熟人,余芒的前度编剧章女士发现导演,老实不客气过来拉开椅子坐下。
如有选择,余芒情愿碰到前夫。
章女士当小薛不存在,双眼瞪住余芒,“听说你在搞篇。”
“没有这种事。”余芒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如坐针毡。
余芒后悔没穿雨衣,章女士如用咖啡淋她,避都避不过。
“无论做什么,余芒,我都希望你的电影死翘翘。”
余芒忍不住,“会吗?下一个戏又不是你写的。”
“没有我你死定了。”
“彼此彼此。”
四只眼睛像是要发出加玛线来杀死对方。
半晌余芒想起来,“不是已经结婚吗,怎么还有空泡茶座?”
章女士顿时泄气,沮丧地说:“原来结了婚人会笨,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早知不结还好。”
余芒刹那间不再恼怒,忍住笑,安慰旧友:不怕不怕,蜜月过后,一切如常。
“你还会用我吗?”章女士问。
余芒温和地说:“是给新人机会的时候了,我们迟早要退位让贤,给你做一辈子也太辛苦。”
章女士发半日呆,居然没有动武,退归原位。
她走开之后,小薛才含蓄地问:“成功会使一个人狂妄?”
“不,”余芒回答,“肤浅使一个人狂妄。”
“狂妄招致一个人失败吗?”
“不,江郎才尽,无利用价值之时,才走人失败之路。”
小薛长长吁出一口气。
社会真正现实了,人缘好不好,脾气臭不臭,私生活是否靡烂,无关宏旨。
如有利用价值,即可在社会挂上头牌。
有无涵养,只是个人修养问题。
有几个编剧,会因他是好好先生而被录用。
余芒问小薛:“你是否立志要红?”
“没有,”小薛坦诚回答,“凡事瞒不过您老的法眼,我只是喜欢写。”
余芒笑笑,听说小薛持比较文学文凭,写不成也可以去教书。
最终不知哪一个善长仁翁会捐一间义学来收容这一班心不在焉的教师。
制片小林同副导小张找上来。
“片子下来了,这是总收入,还不算太难看。”
余芒遗憾,“几时把要求降得这么低,不患疮癣疥癞已算好看。”
大家无奈。
饼一会儿小林又说:“东南亚那边会陆续上演,他们对这个数字亦感满意。”
余芒笑,“又度过一个难关。”
小林说:“老板看过新剧本大纲,说是好得不得了,非常喜欢,叫你加油努力。”
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小林又说:“开头我还心虚,觉得题材大过偏僻,可见是庸人自扰,现在可以放胆去马,成败得失,还待事成之后再讲。”
余芒抬起头来笑道:“散会。”
小林这才看见导演用了一只极其鲜艳的口红,衬得一张脸出奇妩媚。
傲无疑问,她在恋爱中。
所以做的事,说的话,都月兑出常轨。
真好,但愿大家都有这样的机会。
多年来,他们这组人营造气氛,制造机会,让剧中人痴痴堕人情网,很多时,环境太过逼真,弄假成真,男女主角离开了现场,继续爱得一塌糊涂,不能自拔。
但幕后工作者却从来没有爱之良机。
希望导演起带头作用。
编剧却对副导笑说:“我情愿指挥人家去爱,比较不伤脾胃。”咕咕地笑。
“可是,你也不会有切身享受。”
“那么,切肤之痛又怎么个算法?”
笑声与争执均越去越远。
余芒刚想走,有人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
她抬起头来,那身时髦漂亮的衣服,无懈可击的首饰配搭,以及那张标致的面孔,都告诉她,于世真来了。
“世真。”余芒热情地握住她的手。
世真说:“真羡慕你有那么一大堆谈得来的同事,适才我在一旁看得神往。”
余芒只是笑。
“你真能干,已经稳固地建立了个人事业,名闻天下,你看我,比你小不了三两岁,只会吃喝玩乐。”
余芒转为骇笑,“我可是劳动阶级。”她提醒世真。
世真十分向往,“多好,自己赚的每粒米都是香的。”
余芒为之绝倒,世真不知道她们食不下咽的时候居多。
“你取笑我,”世真嗔曰:“不睬你。”
“我们活在两个世界里呢,世真。”
“真夸张。”世真坐下来。
余芒也不同她分辨,一味笑。
世真忽然单刀直入:“世保在追求你吧?”
余芒一怔。
“我希望他成功。”
余芒既出名,又有才华,人也好,世真渴望有这个嫂子,人人都看得出她高过世保,水往低流,世保会有得益。
“世保不是不想结婚,”世真代做说客,“只是没有合适的人。”
余芒不语。
“听说你已见过思慧。”
余芒说:“思慧同世保才是一对。”
世真脸上露出大大不以为然的神色来,按情理,思慧已不能为自己辩护,任何人都不应该讲她闲话,但世真忍不住说一句:思慧太爱见异思迁,她早已扔掉世保。
是,思慧想回到仲开身边。
世真的声音转为苦涩,“若果不是思慧,我早已过着幸福的婚姻生活。”
余芒猛地抬起头来,哎呀呀,剧本里原来少掉一个角色,怪不得稍欠风骚,不行不行,非叫小薛把世真给加上去不可。
双生双旦,备添热闹,一定要把新的发展记下来。
余芒月兑口说:“仲开的确能够提供一个温暖的家庭。”
轮到世真发呆,“仲开,许仲开?”
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仲开。
“我对仲开,一直像对哥哥一样。”
什么?
扒,余芒受了震荡,另外还有人。
“余芒,告诉我,难道你喜欢仲开?”世真替世保抱不平。
“不不不不不。”余芒差点役昏了头。
她一直以为做导演必需文武双全,才华盖世才能应付得头头是道,到今日,才了解到多角恋爱原来需要更大的魄力,她光是听已经觉得吃不消。
世真的双眼看向远处,“思慧自我手中把他抢走。”语气非常幽怨。
余芒张大了嘴,好久合不拢。
但世真很快恢复常态,笑起来,“难怪你揶揄我们,是该如此,比起有宗旨有拼劲的你,我们确似无主孤魂。”
“呵,世真,你误会可大了,我想都不敢这样想。”
“你看你,”世真十分仰慕,“这样出名,还这般谦逊。”
余芒汗颜。
“答应我,给世保一个机会。”
余芒笑,亲切地握住世真的手,“世保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子,我最多不过是一个劳动模范,”余芒侧头想一想,“世保与仲开所要的,却是美丽的玫瑰花。”
世真的反应十分迅速,她夷然说:“文思慧好算一枝花?”
败明显,她与思慧不和,标致的女孩子们很少会成为良朋知己。
余芒说:“我要先走一步,听说老板嫌我下一部戏的预算太贵,要割百分之二十,我要去舌战奸商,这比割我脚趾更惨。”
说罢余芒匆匆离去。
世真已经触动心事。
她真心艳羡余芒:每一个地方都有一堆人等着导演,余芒是灵魂,否则群雄元首,余芒的工作能力战胜一切:外型、性格、家势、财富、年龄,统统在她的才华对比下黯然失色,不值一哂,文思慧或于世真永远无法拥有余芒那一分潇洒与自信。
社会没有忘记爱才。
世真伏在咖啡桌上。
她嘲弄地偏偏嘴,年纪越大,逛茶室的时间就越长,脖子上首饰的分量也越重,心灵相比空虚。
她怀念那个年轻人,他同余芒一样,来自劳动阶层,至今,想起他的时候,世真的心仍然温柔。
余芒所拥有的一切,说是用血换来,恐怕太刺激可怕夸张一点,但讲是力气汗水的酬劳,却最实在不过。
与老板谈判,要不卑不亢,坚守底线,不过亦要懂得作出适当让步,千万不可把事情闹僵,即使辱了命,不欢而散,还得留个余地,他日道上好再相见。
几个回合下来,余芒已经汗流浃背。
劳资双方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出来的时候,余芒抬头看蓝大白云,恍如隔世。
老板们统统是天下最奇怪的动物,不是不喜欢欣赏重视这个伙计,但是,一定还要克扣他,不是这样脾气,大约做不成老板。
余芒不怪一些行家每天到了下午三点,已经要喝酒松弛神经,否则的话,说话结巴,双手颤抖,这一行,是非人生活。
她也要松一松。
先回到家把新的大纲写出来。
然后余芒叫车到疗养院去。
看护记得她,让她进房看文思慧。
思慧的表情仍然那么恬淡平静,嘴角隐隐约约还似孕育着一朵微笑。
余芒轻不可闻地问:“没有痛苦?”
看护摇摇头。
“有没有醒来的机会?”
“不能说没有,亿兆分之一也是机会。”
“我读过新闻,有病人昏迷十年后终于醒来。”
看护不予置评,微笑着退至一角。
余芒握着思慧的手,将之贴在额前。
思慧思慧,我可以为你做什么?你为何呼召我?
余芒叹一口气。
日常工作,已经把我治得九死一生,思慧,你看你,不再有烦恼,不再觉得痛苦,世人说不定会羡慕你。
思慧没有回答,余芒亦自觉太过悲观,没有再朝这条线想下去。
她在思慧耳边悄悄说:“醒来,我们一齐逛街喝茶,弹劾男性,你来看我拍戏,我把导演椅子让给你坐,你把你的经验告诉我,我把我的经验告诉你,只有你醒来我俩才可合作。”
思慧分文不动。
“叫这些管子绑住在病床多么划不来,振作一点,思慧。”
白衣天使在一角听到余芒的话,有些感动。
病人的母亲每次来只是暗暗垂泪,她于昨天已经离开本市,表示放弃。
“你爱听谁讲话?思慧,我叫世保来可好?”余芒停了一停,“呵对,世保已经天天来,我忘了。”
看护轻轻咳嗽一声。
余芒抬起头来。
“他才没有天天来。”
这家伙,无情偏作有情状。
许仲开呢,他不会令人失望吧?
“另外一位许先生在下班的时候会顺路上来看她。”
余芒无言。
“病人多数寂寞,”看护有感而发,“不会讲不会笑,哪里还有朋友?所以说健康最重要。”
文思慧已没有半点利用价值了。
可是余芒却觉得与她说话,最适意不过,都会人早已学会自言自语,感情埋在心底,思慧没有反应不要紧,最低限度也不会伤害任何人。
“这种例子我看得多了,”看护感喟地说,“终有一天,你们都会忘记她。”
余芒并不敢站起来拍胸膛说她有情有义,永恒不变。
忙起来,她连探访生母的时间都没有。
有一日她听见母亲幽默地同亲戚诉苦:你们在报上读到余芒得奖的消息?我也是看娱乐版才知道
余芒又比于世保好多少?
“可是我知道有一个人不会忘记文思慧。”看护忽然说。
“谁?”
看护走到窗畔,往下指一指,“这个年轻人。”
扒,是他,呼之欲出。
余芒轻轻放下思慧的手,同思慧关照一声:我去看看就回。
那年轻人独坐花圃长凳上,背着她们,看不到面孔。
“他是谁?”
看护摇头,每天风雨不改,他等所有人离去,才上病房看文思慧,看护开头十分警惕,不愿他久留,半年过后,被他感动,让他成为病房常客。
可是即使是他,迟早也得结婚生子生活正常化,渐渐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下去同他说几句话。”
“何必呢,让他清清静静,岂非更好。”看护温言提醒。
是,余芒羞愧,思慧,我又托大了。
门一响,进来的是仲开。
“余芒你真是有心人。”
余芒苦笑,有心无力,管什么用。
她说:“思慧很好,思慧没事,睡得香甜。”
三更看护轮流陪着她睡觉,这笔费用,非同小可。
仲开似明白余芒的想法,轻轻说:“她父亲负责所有开销。”
“文老先生人在何处?”余芒颇多抱怨。
仲开讶异,老先生?文叔才四十余岁,正在波拉那里度第三次蜜月,新太太绝对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年轻。
余芒察看仲开的眼神就明白八九分。
她稍后说:“家父只是名公务员,可是家父爱我。”
“你很幸运。”
余芒答:“我一直知道。”
仲开俯身轻轻吻思慧额角。
余芒多多多希望思慧会得像童话中女主角般眨眨睫毛睁开眼睛苏醒过来。
但是没有,余芒只得与仲开一起离去。
走过花圃,余芒看一看那个青年坐过的位子,长凳已空。
仲开送余芒回家。
“你已决定疏远我们,你怕重蹈思慧覆辙。”仲开轻说。
这误会可深长了,“仲开,一朝朋友,终身朋友。”
“你对世保也这么说?”
“不要再与世保竞争,他也是失败者。”
仲开沉默。
“告诉我,要是你愿意的话,思慧为何昏迷不醒。”
仲开吃惊,“你还没知道?”
“没人告诉过我。”
“你有权晓得。”
仲开不知如何把事情平静地和盘托出,他要整理一下措辞。想一会儿,他决定单刀直入,便说:“思慧吸食麻醉剂。”
余芒耳畔咚的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她握着拳头,要风得风、拥有一切的女孩居然要借助这种丑陋的东西。
“思慧心灵空虚。”
咄,这是余芒所听过最坏的借口之一,其余的有“我妻子不了解我”、“她贪慕虚荣才离开我”、“三十年来我怀才不遇”之类。
“余芒,你不会明白她的心情,你比她幸福,你早找到了你的合法麻醉剂,可以终身吸食。”
余芒先是一怔,随即明白,马上汗颜,是,电影便是她上了瘾、无法戒除、不愿放弃的心头之好。
“每天早上起床,你知道要往哪里去,该做些什么事,这便是最佳精神寄托。”
余芒微笑,这么说来,思慧简直可怜得不得了,物质太丰足,不必找生活,反而害了她。
可是有许多女性做名媛不知做得多过瘾,一三五到派对,二四六打麻将,周未试时装,暑假去欧洲,冬季往珊瑚岛,一生没有事业也并没有听说谁不耐烦地生了痒子。
思慧不幸不是她们之一,思慧是离了群的小羊,思慧完全不懂得处理生活,思慧错在没有利用她拥有的物质来克服她欠缺的感情生活。
人人都得看清楚手上的牌然后像赌十三张似的将之编好掷出以图赢得幸福。
报点心思,或许尚能险胜,或幸保不失,思慧却不是一个好赌徒,她一心一意要张黑桃爱司,只不过独欠父母的呵护而已,得不到便全盘放弃,不再玩下去。
余芒自问没有这样笨。
经过多少不为人知的危机,未曾呻出来的艰难,她的意旨与妖魔鬼怪一般坚强,她的国度同样宽阔,没有人可以控制她。
她静静听仲开讲下去,“思慧也尝试戒过好几次,没有成功,这也导致我们远离她。”
余芒喃喃地说:“呀,瘾君子。”
“是,到了要紧关头,思慧便闭紧双眼捍鼻子,全身抽搐,瞳孔放大。”
即使在满意的时候,也同常人有异,神情遥远,灵魂像是已经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反应迟钝,无法与她沟通。
苯多声思慧,她才会缓缓转过身子,慢慢睁开一双眼睛,像是看到什么七彩缤纷的奇景,嘴角露出欢欣的笑意来,诡怪莫名。
中毒日深,极之可怕,亲友渐渐背弃思慧。
于世真说得对,文思慧并不是一枝花。
仲开的声音出乎意料之外平静,“然后,有一天,我们听到思慧昏迷的消息。”
仲开垂下头。
余芒有一肚子忿慨的话要对文思慧说,此刻她只能大力敲一下桌子作为发泄。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
余芒思想缜密,“谁最先发现思慧,谁送她迸医院,谁通知你们?”
仲开瞠目结舌,他竟疏忽了这些问题。
余芒心中已经有数,“不会是警察吧。”
“不,不是警方。”
那是她真正的朋友。
仲开问:“那会是谁?”
“一个不认为思慧已经没有救的人。”
仲开别转面孔。
余芒拍拍他肩膀,“别怪责自己,是思慧先拒绝你,你不应有任何内疚。”
仲开抬起头来,泪盈于睫。
“释放你自己,仲开,前面的路起码还要走三十年。”
仲开紧紧拥抱余芒,“你是我真心想得到的女伴。”
这不过是霎那感动导致的短暂情意。
余芒安慰他,“别心急,到处看看,小心浏览,一定有更好的。”
她把激动的仲开送走。
鳖泼的小薛在大门口碰见他,同导演挤挤眼,“那是二号,一号还有没有继续努力?”
“快坐下来,有事要做。”
“我不是来做事的,我来交稿。”
“小薛,我想加两个角色。”
此言一出,室内一片死寂。
余芒坚持着与编剧对峙,只要有一点点软化退缩,本子就不能精益求精。
饼了约十来分钟,小薛咬牙切齿地说:“你欺侮我是新人。”
“胡说,我从来不做这样的事。”
“那么,你一贯有谋杀编剧的嗜好。”
“可能。”
“在这种时候加两个角色?亏你说得出口,那等于把本子重写,我不干。”
余芒诚恳地说:“小薛,你会喜欢的,这是新大纲,你且拿去看看。”
小薛把头晃得似一只摇蹦,“今日把这两位仁兄仁姐加进去,明天又有别人想到故事里去轧热闹,这样子一辈子无法定稿,我投降,我不玩了。”
小薛站起来开门走。
余芒追出去,“给我一次机会。”一边把两页新大纲塞进小薛口袋里。
小薛忽然说:“我忽然不再讨厌我的前辈章女士了。”
被句话说,小薛此刻调转头痛恨余女士。
“薛阮,明天给我答复。”
小薛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芒两边太阳穴痛得会跳。
如果她有时间,她会亲自执笔。
假使她写得一手好稿,她才不求人。
美术指导小刘来救了她。
余芒正在服止痛药,听到门钟,连忙开门,先看到一堆衣服,再看到捧着衣服的小刘。
包袱打开来,余芒忍不住咽一口唾沫,太美了,美得令人无法置信,这便是云想的衣裳花想的容,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余芒忍不住把霓裳拥在怀中一会儿。
真正难为小刘,不知怎么逼服装师做出来。
她们把美服一件件摊开欣赏,呜呼依唏噢唷哎呀之声不绝。
余芒额角疼痛渐渐褪去,心情缓缓平复。
总有补偿。
“导演不如也穿上试试。”
余芒笑着摇摇头,凡事量力,多年来她致力的并非美貌或夺目,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何处是看得见的,智慧无穷无极,青春艳丽则有尽头,余芒第一部片子的女主角早已结婚生子,消声匿迹,余芒现今执导的电影却仍然备受欢迎。
她并不想改变路线。
穿上不合身分的衣裳烦恼无穷。
方侨生同她说过,按着心理学演绎,那种九厘米高跟鞋便是造成女性堕落的主要道具之一。
爱那种鞋,就得配相衬的女性化华服,添一个靓妆,再也不能上公共交通工具,于是乎非得出尽手段去觅取大车司机,因没有免费午餐,所以得付出庞大代价来换……
“不,”余芒说:“我们黏住牛仔布懒佬鞋,什么事都没有。”
小刘笑着把捆金线镶珠管的轻烟软罗衣一件件慢慢折好,放一边。
再陪导演喝一杯浓浓普洱茶,谈一会子细节,才告辞回家。
余芒已经恢复镇静。
堡作忙的时候,一日很长很长,异常经用,但时间过得好快好快,一点不闷。
游手好闲,则刚刚相反,时间过得老慢老慢,日子却毫无意义地自指缝溜走,最划不来。
第二天一早,门缝有一封信。
谁,于世保还是许仲开,怎么还会有此雅兴传字条。
余芒拾起信封拆启一看,原来是小薛阮的手笔:“读过新大纲,整个故事的确完全改观,决定改写,请予三天时间。”
余芒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把编剧的墨宝当情信般拥在胸前,深深叹息,然后再往下看。
“但是,真人真事,会不会有欠道德?”
余芒一呆,这故事的大部分由一个迷迭香转告另一个迷迭香,细节则由她本人勤奋发掘而来,有何不可?
余芒没有内疚。
饼得了自己那一关,也就是过了关。
这是一个略为清寒的早晨,余芒很愿意回到被窝里去,但是案头有许多帐单要清,她试过外景归来电源被截的惨事,之后怕得要死,绝对不敢拖欠。
电灯公司才不会因为谁是得奖导演而网开一面,一律截无赦。
余芒把自欧洲得来的银质奖牌取出细细欣赏抚模。
喃喃自语道:“也只得我同你了。”
伸一个懒腰,打几个呵欠,努力俗世事。
揉一揉眼,闭上休息一下,忽然看到一条小石子路,十分迂回曲折,不知通向哪个幽静地。
余芒吓一跳,连忙睁开眼睛,小径景色便似影片停格似留在她脑海中。
余芒月兑口而出:“思慧,你有事告诉我?”
她闭上眼,又如置身曲径,好像亲自握着手提摄影机,画面随步伐微微震动,十分写实。
究竟身在何处?
蚌然走到栏杆边,往下看,是碧蓝的海。
思慧爱海。
杯面到此为止。
余芒扔下支票簿,跳到一角,用炭笔把刚才所见诸景一幅幅描绘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对思慧是否重要?
思慧,请多给一点提示。
但余芒自问倔强固执,很难接受他人意见,这个性格特征可在硬而贴的双耳看出,所以也许思慧想努力与她接触而效果不佳。
余芒看着天花板问:“思慧,你要我到这个地方去见一个人是不是?”
方侨生医生不在有不在的好处,否则看见此情此景,恐怕会建议余芒进疗养院。
于世保前来探访,大盒巧克力,大蓬鲜花。
余芒急急把他拉进门来,世保受宠若惊。
余芒拆开糖盒,挑一颗糖心草毒,塞进嘴里,唔地一声,顺手把世保大力按在沙发里,把速写交到他手中。
“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世保疑惑地看着余芒,她无异是个可爱的女子,但若果说她像足思慧,实在言过其实,开头怎么样起的误会,已不可稽考。
世保看着速写,“你自何处得到思慧的作品?”
“你别管,你看,栏杆上有希腊式回纹,似你这般见识多广,毋远弗届的大能人士,过目不忘,一定见过这个地方。”
世保笑:“这肯定是科技大学工程学院建筑的一部分。”
“佩服佩服,愿闻其详。”
“整间工学院的栏杆统是这个设计。”
余芒会心地微笑,世保何以在该处泡得烂熟,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余芒闲闲问:“工学院有美女吗?”
世保说溜了嘴,“怎么没有——”立刻知道上当,煞住嘴巴。
余芒摇着头,“啧啧啧啧啧。”
世保索性笑着说下去:“都还不及余导演潇洒漂亮。”
“世保,老朋友了,不要客气。”
“我是真心的,你只要吹一下口哨,我马上躺下来。”
“你同我好好坐着,不许动。”
世保见她不停大块吃糖,又同思慧一个习惯。
疑幻疑真,不知她像思慧,抑或思慧像她。
这时候,余芒拍着他的手说,“世保我有一个请求。”
“我知道,你想我跪下。”他笑了。
“不,世保,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可否你开思慧的车的时候,不要接载其他女性。”
这等于叫他不要用那部车。
世保怔住,默然垂首,点头,“你说得对,她会介意。”
“我想每个女性都会不悦,调过头来,每个男性也会为此抗议,世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遵命。”
余芒很高兴。
饼一会儿于世保说:“世真说你会成为每一个人的好朋友,现在我相信了。”
余芒抬起头。
“我爱你。”
余芒马上听出那不是狭义的爱,非常满意,立刻答道:“谢谢你。”
遍根究底,原来他不是一头狼,抑或,他是披上羊皮的狼?
世保笑起来,露出雪白牙齿,比狼诱惑得多,余芒佩服自己的定力。
“尽避如此,我们仍然可以去喝香摈跳慢舞。”世保伸出双手去握余芒的腰。
这一次不对劲,余芒穿着宽大厚身的球衣,上面写着不成名,毋宁死六个夸张大字,世保几乎不知道她的腰身在何处,过一会儿,他无奈地改变态度,用手搭住余芒的肩膀,喃喃道:“有时间的话,打壁球也可以。”只得退求其次。
余芒把世保送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