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愿跳舞 第七章
既然是做梦也不妨,好歹得走过去与妈妈说几句话。
可恩推开书房门。
书房里的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正是关锦婵与朱穗英这一对好排挡。
可恩微笑走近,“妈妈,穗姨。”
“咦,是可恩,把你吵醒了?”
她们伸手拉她。
可恩把头埋在母亲手里,这梦境何其真实,她流下泪来。
只听得穗姨说:“可恩变得又黑又实。”
“不,有干又瘦才真。”
“可是肩膀宽了。”
“为什么不说话?”
可恩看见母亲头发没染好,露出丝丝雪白发脚,她何尝不是晒黑了,双颊许多雀斑,笑起来眼角全是皱纹。但是,却少了昔日愁容。
可恩忽然想起那首歌:当你遇到逆境,你可以坐困愁城,但是我情愿你跳舞。母亲气色这样好,当然是跳了舞回来。
即使是做梦,也代她高兴。
可是,这个梦好似比往日的梦略长略真。
“过来坐下,”穗姨说:“听日-说,你都改过来了,现在足不出户,同往日南辕北辙,又懂得收拾屋子……为何沉默?”门响,日-进来,捧着买回来的宵夜,“我胡乱挑了粥粉饭面,”看到可恩,“可恩,她们回来了。”可恩这才发觉不是做梦,她强做镇定,握住母亲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竟然客套地问:“玩得高兴吗?”关锦婵也双眼润湿,“很开心很轻松,欧洲美不胜收,但是无论如何,家里最好。”日-把食物转了碗取出。
可恩盘膝坐在一旁,看着母亲,很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她们把旅游照片摊出来摆满一地。
日-问:“为什么不用数码相机?容易储藏。”
“用照相簿也方便。”
“干脆搁小靶子里,要看时整叠取出。”
可恩缩在沙发里不出声,体内细胞好似逐一回暖,忽然,她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蜷缩在沙发上盹着。耳边母亲说:“咦,睡着了,奇怪,也不说话,也不吵闹,象换个人似的,应当高兴,但是见她长了灵性,反而伤感。”第二天醒来,可恩发觉自己还在沙发上,身体压着一条肩膀,已经麻痹。她想起昨夜的事,连忙跑上楼去找母亲,一看,睡房是空的,不禁失望。随即听见园子里有人说话,可恩自露台看下去,原来是母亲与园丁在商量不知什么,她放假这段日子,园子荒芜了。可恩松口气,妈妈的确在家。
以后可得好好珍惜她。
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梳洗更衣上学。
在门口碰到母亲,轻轻说:“今日下午没有课,妈妈等我一起吃饭。”
“穗姨会过来做沙锅鱼头。”
可恩把车开走。
她母亲目送小小车子离去。
园丁掘地种郁金香球茎,关锦婵斟杯热茶,坐在小客厅里沉思。
老朋友朱穗英来了,挽着一篮菜。
锦婵说:“可恩说会回来吃饭。”
“呵,真是难得,那我得少放辣椒,他们土生儿不能吃辣。”
锦婵发呆。
穗英张罗起来,一边说:“昨晚我看一个电视清谈节目,大开眼界,原来根据统计,英国此刻有三千五百万个三十五岁以上的独身女子,她们是寡妇或失婚或从来未婚,正寻找约会对象。”锦婵放下杯子,哼一声。
穗英笑,“西方女子的确比较天真,其实不是没有适龄男子,不过三十多岁的男人通常喜欢约会二十余岁活泼无包袱青春女,你说可是?”锦婵仍然唔一声。
“我早已放弃约会这件事。”
她以熟练手法切好葱姜,把大鱼头取出冲洗。
“幸亏,还可以为孩子操心,苦中作乐,有个寄托。”
必锦婵感慨说:“你看,谁没有谁不行呢,我毅然离家,满心内疚,晚晚辗转反侧,担心可恩,还以为她会烧通屋顶,可是你看,她反而清醒过来,井井有条,升上大学,由此可知,我全是瞎操心。”“你幸运才对。”
“可恩天良未泯。”
“听日-说,可恩完全摆月兑陋习。”
“是什么导致如此巨大改变?”
“还记得她五六岁是最喜爱粉红色吗,到了十二三岁,忽然全身蓝黑,一年级又说班上男同学中与弱智儿班哲民最要好,过了一年,问起他,她茫然无头绪。”锦婵微微笑,“你呢,你可喜欢来自北方的张丹?”
穗英开始炸鱼头,喳一声,香气四溢,她搁上锅盖。
“喜欢有用吗,不喜欢又有用吗。”
“张丹聪敏上进用功。”
穗英说:“我喜欢可恩。”
锦婵哧一声笑,“可恩有什么好?”
“家底清白,自小认识,又有妆奁。”
“只有你看好她,偏心,其实她来自破碎家庭,个性孤僻,刚自深乙水(?这字怎么拼?”)里爬出来,尚未度过危险时期。”
穗英叹口气,“哪由得你我说什么话,我们凡事仆心仆命全力以赴,尚有不妥,深夜关起门饮泣,怎可责骂,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又不是为着满足那颗可怜的心。”
锦婵不停点头,“看得那样开又有这样的智慧,差不多了,你会得到母慈子孝的正果。”
她们两人先是苦笑,继而大笑,几乎没落下泪来。
粉皮大鱼头也差不多做好了。
锦婵忽然有所发现,“你看这妆奁的奁字,像形,似一只大柜里装满财物。”
“可不是,拥有这只大柜的女孩特别矜贵可爱。”
锦婵说:“张丹勤奋向上,这种优良质素,亦是妆奁。”
穗英感动,“锦婵,你真的开明。”
“你我已届中年,一定要有智慧,切忌长上一对狗眼,嫌人家女儿这个那个。”
“是是是。”
“嘘,我听见车声,可恩回来了。”
标准母亲,得付清所有帐单,洗熨所有衣衫,还得叩头如捣蒜。
门外不是可恩,她们又松弛下来。
可恩一点多才回来,面色-冢一声不响?br/>
据她说,今晨同讲师争执,皆因一篇阅读报告,自觉应当有甲,却仍然拿了个乙。
锦婵轻轻说:“乙也很好。”
可恩握紧拳头,“如果乙已够好,为什么还有甲等?”
朱穗英答:“因为有狄更斯及罗伦斯呀。”
母女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
“吃饭了吃饭了。”
许久没有为功课同女儿争执,这次刚相反,不是母嫌女做得不够好,是女儿嫌自己分数不足。
必锦婵有点呆,不相信这是真事。
可恩胃口好,吃完还要拎走。
“鱼冷了腥气,这是给谁?”
“张丹最喜欢这个。”
“我改天做给她吃,你别把残羹冷饭请人。”
朱穗英乘机问:“你同张丹是好友?”
“生死之交。”
穗英笑,“哗,这么严重。”
可恩挽起半个鱼头出门去。
锦婵双手抱胸前,“可恩为什么对我俩这样客气?”
“你老人家难侍侯,一会嫌吵,一会嫌静。”
“我同你出去看场电影吧。”
“有无爱情喜剧?”
“只有科幻打斗。”
“那么,不如去看太阳杂技团:我上网去找一找有无票子。”
那边,可恩把鱼头拎到小鲍寓时还是热的。
张丹问:“朱阿姨有无说到我?”
“穗姨不会在小辈前讲是非。”
张丹边吃边点头,“每次吃鲑鱼便知道上帝偏爱这个国家的人。”
“也偏爱你。”
“可恩,更加珍惜你。”
“是,否则月兑一曾皮都不够,得重新投胎。”
张丹说:“我真想念母亲。”
“你俩一向亲厚,叫人羡慕。”
“明年暑假,我想回去探亲。”
“那么,寒假及清明得打工储钱。”
张丹说:“我是学生,不能做工。”
“我们在圣诞及新年假期代客照顾幼儿,可以赚一笔,那些年轻父母希望外出松一松,我们设计宣传单张,收录五名婴儿,通宵照顾,每位一百五,你已有来回飞机票了。”
“五名那么多!”张丹骇笑。
“超过五名需政府执照,否则大可收足十名。”
“我们应付得了吗?”
“把日-也叫来,总动员。”
张丹笑得弯腰,“日-哪会照顾幼儿。”
她们没想到反应这样热烈,单张贴到社区中心,申请电话蜂拥而至,一天接三十多个,逼不得已,答称名额已满,可是家长苦苦哀求。
惫有不少父母索性上门视察,对李宅清静整洁环境十分满意,竟询问可否长期托儿。
必锦婵大吃一惊,“这时怎么一回事?”
可恩笑嘻嘻报告。
“此事不可行!责任太大,手忙脚乱,易生意外,全是你的主意?”
可恩像被泼了一盘冷水,嘴角露出昔日倔强:反正只要是她的主意,父母一定全推翻,连根拔起。
锦婵看到女儿不满,连忙陪笑,“你需要零用?”
“张丹想回家探亲。”
“呵,我明白了,这样好吧,我送张丹飞机票。”
可恩不出声。
此刻的李可恩脾性到底不一样了,她轻轻说:“张丹不会收取你的礼物,她不喜不劳而获。”
“啊,这倒值得敬重,”关锦婵忽然好说:“也罢,育儿,我的确还有点经验。”
可恩松口气,“谢谢你,妈妈。”
“这件事也得详细计划。”
“当然。”
“首先,应征人数这么多,你打算照顾什么年纪的孩子?”
可恩想一想,“越小越好,毛毛头,不会走路不会动,放床上,睡醒由父母把他们接回去。”
锦婵笑得弯腰。
“不是吗,小阿会讲会跑才麻烦呢。”
“可恩,”她妈妈坐下来,“你有朝一日也会结婚生子。”
“是,”可恩摊摊手,“遥远的某一日。”
“带孩子,任何阶段都不容易。”
可恩答:“听说教功课最繁琐辛苦。”
“子女不接受父母好意最叫人难过。”
可恩低头不语。
饼一会她大声说:“所以我只选幼婴,需约见面试,专挑胖嘟嘟。”
“我可否提供小小意见?”
“关保母请说。”
“这将会是漫长一夜,请父母自己携带女乃粉、卫生用品、更换衣物。”
可恩一一记下。
“还有,只得收录三名学生,做得好,新年再来,切莫贪心。”
“多谢忠告。”
可恩高高兴兴的去上课。
朱穗英下午来喝茶,“什么?自下午六时照顾到翌晨六时,每位收百五,有这样天价,我怎么不知?”
“你以为容易做?”
“哗,手挥目送。”
“不是你我,保母是可恩与张丹。”
穗英说:“养儿方知母辛苦,让她们试试便知。”
锦婵笑,“听可恩说,育婴至简单,放床上偶然去看一看便可。”
穗英答:“家有保母,的确如此。”
“我也有条件雇佣保母,我情愿亲手带。”
她俩翻出孩子幼时照片,其味无穷,整个下午消遣。
“啊,真怀念他们幼时模样,‘妈妈妈妈你在什么地方’,缠着我们不放,那真是母亲的流金岁月,半夜也不放过,过来挤在床角,然后忽尔长大,走得人影全无,叫母亲担惊受怕。”
“你神经过敏,与人无尤,千万别把帐算子女头上。”
“是是是,穗英,圣诞节你没有好去处吧,过来做督导。”
“我约了俊男跳舞,不过,可以推却,届时见。”
真没想到李可恩会在大节代人照顾幼婴。
就是去年罢了,她自十二月廿四夜便一去无踪,捱到十二月廿地六晚,满眼红丝的母亲只好去派出所报警,回到家,发觉女儿呼呼入睡,身上还穿着舞会纱裙。关锦婵觉得自己已经十分蒙恩。
当夜,幼儿由年轻父母送来。
都说:“已经洗过澡了,出门之前喂过一次,应该在十点钟左右多吃一次才睡,拜托你们,一年一度,我们也想松口气跳个舞。”
口气非常可怜。
三名婴儿自三个月到六个月大不等,两男一女,雪白粉女敕,十分可爱。
可恩往手心吐一口涎沫,搓一搓手,说:“工作开始。”
说也奇怪,父母在时笑嘻嘻,父母一走,三婴便放声大哭,震耳欲聋。
张丹啧啧称奇,“这样小小身躯,发出如此震音和鸣,了不起,简直媲美梵哑铃。”
哭都还不要紧,忽然又吐得一身,只得逐个剥下衣服洗澡更衣,这时可恩发觉婴儿会得抗议蠕动,滑不溜手,吓得大叫,惊出一身冷汗。其中一名忽然排泄,可恩一看,更加厉声惨呼。
必锦婵放下报纸,走进去一看,轻描淡写说:“你去用消毒枧洗手,这里我来。”她手势熟练,立刻洗净一名,换上衣裳,教张丹做第二名,各自又喂了温水,开了收音机播放轻音乐,抱在手臂中。小小身躯温暖地贴在大人胸前都静了下来,这时可恩才洗净双手回转,一额汗。
张丹取笑她:“恭贺你一手黄金。”
可恩说:“我永远不要孩子。”
她母亲笑,“带回家来,我帮你照顾。”
可恩突然感动,“真的,妈妈,我那么可怕,你不嫌弃?”
必锦婵过一会儿答:“你只不过任性点。”
可恩偷偷流下泪来。
这一百五十元不易赚,三人忙得手不停,午夜朱穗英来接更,锦婵才能去睡一觉。张丹急急抽空去洗婴儿衣物。
“这些不是由他们自己做吗?”
“服务好一点,下次又有生意上门。”
“是,是,快去-女乃瓶。”
熬到凌晨,已经筋疲力尽。
“唉,真不敢再忤逆老妈。”
“真没想到如此辛苦。”
“我们是生手。”
“她们年轻时初生孩子,也是生手呀。”
“日以继夜,没完没了,哗,非人生活,怎么做得到。”
“希望他们父母明天准时来接。”
朱穗英听了只觉好笑,一声不响。
凌晨三时,她们总算睡了一觉。
一早关锦婵下楼来看,只见可恩与张丹累得东歪西倒,呼呼入睡,婴儿们堆在一起,怕他们滚动,用枕头围住,朱穗英在沙发打盹。
必锦婵轻手轻脚,可是其中一个婴儿转身,小眼睛睁开,发觉天已亮,肚子饿,哗一声哭起来,他同伴梦中惊醒,不甘人后,亦放声大哭。
可恩跳起来,大喊救命。
她与张丹连晚饭都没有时间吃,饥肠辘辘。
两个熟手妈妈连忙加入喂女乃。
可恩忽然想到自己也是这般一点点,小小虫子般除出哭与吃一无所知,由妈妈女乃大,怎可对她无礼,叫她伤心。
可恩忽然抱住母亲,“妈,对不起。”她饮泣。
母女紧紧拥抱,关锦婵觉得苦尽笆来,不禁流泪,张丹想念寡母,亦忍不住哭出声,朱穗英则感动得眼红,屋里全是哭声。
朱阿姨点头说:“这件事原来有这大启发性,辛苦一场也值得。”
“呵,六点钟了,”张丹抬头说:“家长要来了,快把他们整理一下。”
朱阿姨又笑,“装修门面。”
宝刀未老,她手脚爽利,立刻帮婴儿洗脸清洁,扑上粉,又变得香喷喷,接着又忙着收拾房间。
有一个幼儿喝女乃特别慢,由可恩抱着喂。
蚌然门铃响起,各人都在忙,张丹说:“他们来了,可恩,你去开门。”
可恩一手抱婴儿,一手抹掉泪痕,蓬首垢面,双目红肿,心里想,那些家长只顾领回小阿,才不理会保姆是否穿着隔夜运动衫袂。
门一开,却不是家长。
冬季晨曦,天空还黑漆漆,路灯下看见飘雪,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们两人齐声哎呀一声叫出来,可恩连忙关上门。
张丹问:“谁?”
“陌生人。”
“不可把婴儿交给他们父母以外任何人。”
朱阿姨也走到大门前,“怎么有个陌生男人在门外?满屋妇孺,形势不妙,我去叫日-过来。”
必锦婵说:“我看看他找谁?”
她隔着门问:“找谁?”
“对不起一早打扰你们,我找李可恩。”
大家转头看着可恩。
可恩还抱住婴儿,辛苦了一晚,饥寒交逼的她意志力薄弱,她摇摇头,“我不认识他。”
朱穗英说:“我从后门出去同他说话,啊,日-来了。”
吉普车停好,日-惺忪下车。
必锦蝉不由得说:“家有壮丁多好。”
只见日-走上前去,很客气与陌生人说几句,两个年轻人握手,然后,日-按铃。
张丹打开大门。
日-笑说:“可恩,这是田雨,你在大同的朋友,他路过这里,前来探访。”
张丹立刻知道这即是李可恩心中挂念的人,转头看着可恩。
只见可恩一脸茫然,手中女乃瓶扑一声掉到地上,滚到一边,婴儿见到嘴美食忽然不见,不服气大哭起来。
这是的可恩活像收容所那些年幼无知的未婚妈妈,不修边幅,但求母子生存。
门外年轻人也发呆,这是李可恩?发生什么事,她为何手抱哭泣婴儿?
日-连忙说:“请进来喝杯咖啡。”
他带着客人进厨房去。
朱穗英松口气,“看样子不是坏人。”
必锦蝉也说:“肯上门来见家长的年轻人总算不错。”
这时可恩如梦初醒,她看着宛如印支难民般模样的自身,不禁呜咽。
张丹推她,“快,快上楼梳洗。”
一言提醒了可恩,她放下幼儿,飞扑到楼上沐浴包衣。
十分钟后她匆匆下来,心情复杂,唉,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偏挑这个尴尬时分。
这时,婴儿父母也上门来领回子女,他们还穿着昨夜的晚装,身上略有酒气,但显然玩得十分高兴,一边付款,一边道谢。
把孩子紧紧拥怀中之余,又打探新年可否再来一次,张丹把他们名字优先登记。
“放在你们处真放心,圣诞快乐,上帝保佑你家。”
“孩子不太顽皮吧,下雪了,是个白色圣诞呢。”
“许久没玩得这样尽兴,唉,真没想到做了母亲之后什么都得放弃,祝你们圣诞快乐。”
一家一家的走了。
必锦蝉关上门,吁出一口气,“我去做早餐。”
日-与田雨从厨房捧着咖啡壶出来。
田雨抬头。
这才是李可恩呢:湿发拢到脑后,露出小脸大眼,神情冷冷,但盼望的眼神透露丰富感情。
可恩看着田雨,“你的胡须呢,相貌完全不同,一时没把你认出来。”
他腼腆笑。
可恩终于说:“田雨你好。”
“可恩你好。”
张丹同日-说:“我们到厨房帮忙。”
她把他拉到一角。
日-悄悄说:“看可恩神色,这不是普通朋友。”
他俩到书房看早晨新闻。
偏厅只剩可恩与田雨两人。
可恩说:“胡须不见就不像钟馗了。”
他还是笑。
可恩说:“事先应该给我一个电话。”
他答:“预约的话,只怕届时没有勇气上门,一早来敲门,希望你在家,没想到叫你受惊。”
可恩想张嘴说话,又合拢。
田雨先主动:“我这次来是公干,同联合国儿童组织商讨适龄儿童失学问题,会议一月二日开始,一共两天。”
可恩点点头,“住在什么地方?”
“牧师家。”
可恩鼓起勇气,“我们这里也有客房,来而不往非礼也,随时欢迎你。”
“我并没有招呼你。”
“记得吗,在大同,”可恩微微笑,“我们好像还没有说完话。”
“我在想,可恩,我仿佛需要向你解释一件事。”
“呵,是吗,其实我打算最迟在暑假到大同探访同学们。”
“他们很好,我这里有照片。”
相中孩子个个健康快乐。
“石农先生夫人怎样?”
“哎唷,你看我,颠三倒四,陈航千叮万嘱,叫我问候,你看她近照,月复大便便,你还穿着她给你的毛衣,由此可知没忘记我们。”
可恩拉紧毛衣衣襟。
她看着陈航照片,“胖了,胎儿是男是女?”
“他们不计较。”
可恩由衷代他俩高兴。
两人絮絮谈个不停,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可恩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她脑海中忽然出现知己两个字,想必就是这个了。
心中尽有芥蒂,可是不碍她倾诉,她想把年轻一生中每一个细节告诉他。
这时妈妈来叫:“早餐做好了。”
家里忽然热闹起来,一共六个人吃早餐,真是前所未有盛况。
自从李志明离家,大宅冷清孤寂,一间屋不是一个家,到今日才有人声。
必锦蝉努力招呼客人。
中年妇女目光凌厉,轻轻一瞄,便知底细,她先看年轻人双手,嗯,这是对半劳动手,略微粗糙,无伤大雅,男子汉应当豪放,细皮白肉反而不妥。
他五官端正,皮肤情节,没有疮没有疤,这也叫阿姨放心,她见过断眉少年,吓煞人。
额外分数是明亮双目以及笔挺鼻子,已可打65分,如果学历及事业均上轨道,又添二十分。
锦蝉不仅挪揄自己:当年她本人挑选对象之际,为什么似亮眼瞎子,为什么做不到目光如炬?
她讪笑自己。
吃完早餐,可恩轻轻对妈妈说:“我出去一会。”
什么,可恩居然问过妈妈?锦蝉突然哽咽,可恩十五岁之后不再征询她的意见,今日又自然而然地恢复尊重,锦蝉佯装若无其事,“一起回来吃晚饭。”
可恩点点头。
日-乘机说:“妈妈,我与张丹页出去走走。”
朱穗英干脆放下盘碗,“唏,圣诞翌日,万物半价,锦蝉,我们也出去逛街购物。”
锦蝉笑说:“我不需要什么。”
“我们不是买必需品,来,一起出门。”
丢下一屋乱糟糟,他们分两架车出门。
在旅游区分道扬镳,锦蝉与穗英象轧廊会似在唐人街买了菜同鸡煮汤,再挑了若干海鲜。
天气冷冽,微微飘雪,她们挽着篮子回车。
蚌然一个赤足女子拦住,“好心太太,赏杯咖啡。”
隆冬,女子穿单衫,头发纠结,体无完肤,全是淤青疤痕针孔。
往日,锦蝉对这种人避之则吉,会即刻低头绕道而行。
今日,她想法不同,她伸手入袋,刚好有海鲜档找回来的零碎钞票,她取出放在女子手中。
“好心太太,新年快乐。”
女子像幽灵般闪走。
穗英诧异,“杯水车薪,还不够她一日顶瘾。”
锦蝉感喟。
她挽起好友手臂,“我们回家。”
进了门,还闻到昨夜婴儿气息,耳边仿佛还有他们呜呜哇哇哭泣着。
穗英笑说:“事先演习,将来带孩儿就是这个模样。”
“你愿意育孙?”
穆英充满盼望,“求之不得。”
锦蝉答:“我也是贱骨头。”
“亲家不会同我们争吧。”
“这又不是好差事,谁会同你争?”
两个中年女子忽然得到盼望。
自一千年前华裔妇女就有这样的愚忠:婚姻不如意还有子女,他们不称心也不要紧,还有孙儿,一生幸福希望就寄托在亲人身上,很多居然也如愿得偿,后来者更加深切渴望……
“你看田雨这人怎样?”
“硬铮铮铁汉。”
“对可恩来说,他会不会太深沉一点?”
“两个人都孩子气的话,谁照顾谁呢?”
锦蝉沉吟:“你说得也对,哎,不知这个人的底细呢,我喜欢日-,自小看到大。”
穗英笑,“日-有什么好,三日两头换女伴,崇尚种族和谐,穿沙龙及穿沙厘的女友都有。”
锦蝉苦笑。
“喂,两老坑诏手收拾地方吧,孩子们就快回来吃晚饭了。”
不负所望,四人中来了三人。
锦蝉问:“田雨呢?”
“他跟牧师去教会厨房帮忙招呼街童吃一顿热饭。”
张丹恻然,“圣诞也不回家?”
“有家的不叫街童。”
张丹说:“真没想到西方先进社会,联合国十年来选为最理想居住城市,也有这样多难题。”
日-回应:“真叫你三思可是。”
必锦蝉问女儿:“可要留菜给田雨?这鸡腿可以做一碗面等他。”
可恩没有回答。
她真的累了,喝了半碗汤眼皮都抬不起来,上楼咚一声掉床上。
日-与张丹告辞,跟着朱阿姨回家。
雪越下越大,景色像煞明信片上白色圣诞。
有人按铃,原来是一位年轻牧师送田雨前来。
锦蝉力邀两人进来喝碗热汤。
“你俩还没吃过饭吧?”
牧师搔搔头,“三百多人吃过了。”
“街上有那么多流浪儿?”
“随时随地都有这个数目。”
必锦蝉招呼两个年轻人。
王牧师说:“啊,从未吃过这样香的汤面。”
锦蝉说:“可恩已经睡熟,可要叫她?”
田雨连忙说:“我明天再来见她,多谢阿姨善待我们。”
“那里,可恩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年轻王牧师笑,“可恩朋友的朋友,即是我,也因此得福。”
那么会说话。
牧师放下名片,“请关女士到我们教会来。”
锦蝉取出甜品水果。
牧师感喟:“街童对我说,他们有三个愿望,均与名利与成就无关,一是天天有热饭吃,二是有干净衣服穿,三是获得尊重。”
锦蝉恻然。
他们大抵不知道,一步之差,可恩就会朝那条路走,剃刀边沿,可恩被救了回来。
这时,田雨咳嗽一声。
王牧师醒悟,“呵,对,田雨有话说。”
锦蝉奇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关阿姨。”田雨开口:“我想得到你同意,我可否与可恩做朋友。”
锦蝉感动了,特地带了牧师上来作保人,正式征求阿姨统一。
他口中“做朋友”即是外国人口中的约会吧。
她这样答:“可恩尚未定性。”
牧师加一句:“我会管教田雨。”
必阿姨笑了,“年轻人正常社交,我没有反对之理。”
田雨松口气,如释重负。
这时,王牧师向田雨使了一个眼色,“田雨,你好像还有话要说。”
锦蝉暗暗叫一声糟糕,莫非他有案底,一颗心直沉下去。
田雨嗫嚅说:“我离过一次婚。”
锦蝉一听,反而轻松了,她看着田雨,难得这人愿意坦白,倒底离婚不是稀氨事,她也离过婚。
锦蝉问她:“有子女吗?”
田雨摇头,“没有孩子。”
锦蝉心想:那又好得多。
但是对田雨印象稍微打了折扣,对婚姻草率,一次之后难免还有二次,渐渐成为结婚专家。
是,关锦蝉也离过婚,没有道理只准她离婚,可是每宗个案不同,当事人总觉得他本身情有可原。
王牧师这时说:“田雨的事我知道一二,他俩志向完全不同,摩擦渐多,生活痛苦,只得毅然分手。”
锦蝉想起,“可恩不是第三者吧?”
田雨说:“分居年余,我才在大同认识可恩。”
“你同可恩又什么地方投缘?”
田雨这样说:“她有一颗皎洁的心。”
必锦蝉感动鼻酸,有人这样赞美她的可恩,世上除出她的父母,原来还有第三个欣赏可恩的人。
王牧师轻轻说:“田雨,请说得具体一点,那样虚无飘渺的形容很难听懂。”
没想到那秀丽的中年太太摆摆手,“我明白。”
牧师诧异。
必锦蝉说:“田雨,欢迎你来我家。”
两个年轻人放心,他们站起来告辞。
“时间不早了。”
推门出去一看,大雪纷飞,足足尺余深,深夜铲雪车没出动,牧师开的又是老爷车。
锦蝉取出车匙,“用我的吉普车吧。”
两人道谢而去。
锦蝉关上门,上楼去看女儿。
可恩小小面孔一半露在被褥外,单纯地仍然似十一二岁模样,她轻轻抚模女儿头发。
锦蝉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铃,原来是朱穗英。
她说:“大假人人休息,我无处可去,每逢佳节,特别凄苦。”
锦蝉笑:“还有我陪你呢。”
“日-回学校去帮张丹做功课,”穆英寂寥,“可恩在家吗?”
“一睡醒必定出去,你我同病相怜。”
她俩大笑起来。
“华文报社请人呢,你有无兴趣采访社团消息?”
“华文报章此类新闻实在太多。”
穗英说,“如果有条理地当义务报告——”
“穗姨早。”
可恩起来了,已经梳洗,穿上运动衫裤。
“穗姨一整晚都在这里?昨夜我听见有人谈话。”
穗英问:“你一早就出去?”
卑也没说完,可恩在等的人已经来了。
锦蝉想:呵,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什么都从头说起,有人爱听,有人愿意借出双耳,何乐而不为,渐渐说的话不再有人要听,配偶知道她想发牢骚,立刻避开,她在楼上,他退到楼下,她在地库,他又走到书房,或是索性上街去竟日不返。
她知难而退,把话藏心里,一颗心变得似铁般硬,铅般重,真是,有人愿意听,为什么不说?
半晌,他俩推门进来,“妈妈,我们到图书馆去,不回来吃午饭。”
锦蝉扬扬手,“去吧。”
穗英站起来,“我们去游泳。”
“什么?”
“社区中心新建暖水泳池用臭氧消毒,不知多先进,一试为快,喂,你我一定要自得其乐,苦中作乐,千万不可窝在家中伤春悲秋。”
“哎,湿漉漉又要洗头——”
“照去不误。”
她拉着老友出门。
那一边,可恩把车子驶到公园观景点停下。
他们走到长凳坐下。
可恩问田雨:“你想说什么?”
“我在美国东岸找到工作,将为移民部工作。”
可恩呵一声,不用走半个地球去探访他了。
可恩深觉幸运,又不想露出这份欣喜之色,不自觉说:“Ohreally。”
田雨笑了,可恩教他用过这言不由衷的两个字。
“放假我会来探访你。”
“可恩,能否转校?”
可恩为难,“我不舍得母亲。”
“我明白,你考虑一下。”
“我比别人特别亏欠妈妈,我想伴她度过这两年,毕业后往东还是往西就难说了,需看何时有粮草。”
田雨看着她,“口角忽然像大人了。”
可恩轻轻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这时,有一对年轻游客走近,一看就知道是东洋人,打扮得一丝不苟,是对情侣,正在闹意见。他们坐在隔壁一张长凳上低声争执。
虽听不清楚,也知道不过是为着芝麻绿豆事——
“为什么嫌我破费?”
“买那么多,怎么抬回家?”
“又不用你操劳。”
“行李超重。”
“不用你管。”
可恩笑起来。
两人不好意思,走到远处去继续争吵。
东洋人问题不大,可恩觉得她与田雨有障碍。
可恩说:“不如你在西岸找工作。”
田雨意外,“全球经济环境欠佳,我又不是顶尖科学人才,工作不好找。”
“那么,继续进修。”
“不,”他摇头,“我不做职业学生。”
一连串不,叫可恩低头,半晌她按住他的手,“我们别学日本人,我们不吵架。”
两人去吃早餐,可恩把他带到一家松饼店,一推开门,已经香得发晕,在小圆台坐下,各自叫了咖啡,可恩在饼上大浇枫树糖浆,她勺了一羹送到田雨口中,田雨以为腻得无法下咽,可是偏偏清甜可口,他吃了许多,骇笑说:“真不能天天吃,会变胖子。”
可恩笑:“妈妈怎么讲?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田雨伸出手去,“可恩,我愿意等你。”
“是因为我有个好妈妈?”
“因为你年轻。”
“我比别的同龄女幼稚,你看张丹,比我懂事。”
“各有各优点。”
“毕业后我会跟着你走。”
“这是诺言,你需紧记。”
饼两日,田雨到东岸去了。
必锦蝉观察了几日,见女儿仍然上学放学,并无异象,才算放心。一次外出,她感慨地对穗英说:“现在好像也会考虑到母亲的感受了。”
“恭喜你。”
锦蝉抬头问:“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何来这里?”
“这是一位老太太家居,她教授夏威夷土风舞,我带你来跳草裙舞呢,既是运动,又是消遣。”
“我不跳。”锦蝉抗拒,“成何体统。”
“你再说一个不字,我丢下你不理。”
“跳草裙舞?”
“是,需扭腰颤臀,款摆双臂,兼送秋波,都是你急要学习的基本功。”
锦蝉沉默一会,“你说得对,我情愿跳舞。”
她伸手去按门铃。
假期之后,张丹像开了窍,功课突飞猛进,她对可恩说:“都是日-功劳,他帮我补习。”
可恩一本正经说:“在我们这里,男同学若放时间心血帮你做功课,你得报答他,以身相许。”
“啊,”张丹以外,她留意可恩表情,看到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说笑。”
“千真万确。”
“复活节他会陪我回家探亲。”
“那多好,日-还是第一次到北京。”
“可恩,你也一起来。”
“我要陪两位妈妈,也许与她们到箱根浸温泉。”
两人不知不觉走进锦川饭店,门外依然客似云来,一大班人在排队,出来两个,才准进去两个,门外竖着牌子:“等候时间十五分钟。”
“放假许久没来。”
“今天吃什么?”
前边有学生转身代告。“红烧狮子头,清炒豆苗。”
“哔,轮半小时也值得。”
可恩与张丹站定轮候。
可恩忘记戴手套,觉得冷,朝手心呵气,张丹月兑下一只手套给她,“友谊永存。”她说。
可恩点点头,“永远好友。”
不一会就轮到她俩,小小店堂整洁如故,一坐卜来伙计便殷勤招呼,独是不见老板娘。
张丹说:“一进锦川,有点像回到家似,思乡时可以解渴。”
可恩不出声。
一伙计面孔陌生,这位兄弟,老板娘呢?”
“她,早去看医生,刚刚回来,你找她?”
张丹答“问候一声,她身体无恙吧。”
“一定是老客人,咦,她来了。”
只见老板娘一脸笑容走出来,一两位好,许久不见。”
可恩看着杨威,发觉她穿着松身衣服,很明显月复部微拢。
扒她怀了孩于。
她亲手替可思斟茶,“李小姐好吗,我老是觉得我们仿佛在别的地方见过。”
张丹笑,“我们自去年开始就在这里吃饭,你又帮她打过架。”
老板娘想一想,“不,不是这样,也许是纽约,李小姐住饼纽约?”
可恩微笑摇头。
张丹问:“老板娘要多休息,预产期是明年吧。”
“明年五月。”
张丹详细询问:“是男是女?”
“照过超声波,是孪生儿,一男一女,医生是广东人,写了一个[子子]给我,我一辈子没有这样开心过。”
旁人可以分享到她的快乐。
“你们吃饭,要多来呵。”
杨威又去照顾别人。
她整张脸圆润,不再见棱角,昨日种种,已随昨日死,今日的杨威一心一意准备做双胞胎的母亲。
自饭店出来,张丹说:“两个幼婴,很辛苦。”
“她很能干,应付有余。”
“以后不大会在店里看到她。”
“复活节你速去速回,返来即大考,又一年结束。”
饼两日,可恩换上裙子,预备外出。
被母亲看到,“去哪里,”大吃一惊,“穿得这样暴露,外头零度,你不怕肺炎?”
可恩即时反应:“同学生日,大家去喝一杯,有什么稀奇,外罩大衣,我又不是这样出外,肺炎因细菌感染,与吊带裙无关。”
“我说一句,你说十句。”
可恩悻悻然,“你也不止说一句。”
咦,一切恢复正常,母女又开始吵嘴。
“张丹不与你一起?”
“她有她忙,她不是我的影子,我也不是她的包袱。”
“我有那样说吗?你把话硬塞进我嘴里,几点回来?”
“尽兴才返。”
“十二点好回家,莫叫我久等。”
“妈妈,大学生还有宵禁?别自寻烦恼可好?”
“你一日住我家,我一日可以管你。”
“我的天。”
可恩披上外套,找到车匙,拉开门出去。
她母亲追上来,“可恩,在酒吧,当心有人落蒙汗药迷晕你。”
可恩不耐烦大声答:“明白了。”
“别开快车,别喝酒。”
可恩的车子已经一支箭般射了出去。
可恩微笑,出了马路,她小心慢驶。
多好,只有亲生母女才可以把以前恩怨一笔勾销从头来过。
一切还有得救。
必锦蝉关上大门上楼,经过女儿房间,哎呀一声,只见一床一地都是衣服,杂乱无章,鞋子手袋到处去,来不及收拾就出去赴会。
同从前的可恩一模一样。
锦蝉替女儿把衣服逐件拾起挂好,不久之前,她还担心可恩从此变得拘谨忧郁,原来没这样的事。
必头的可恩,也还是从前的可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