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君 第九章
天一亮,他没对她多言,便与陆武动身前往济南府衙交代案情。
由于管事纯属片面之言,提不出任何事由证明由他主使,又是罪犯之身,因而以纯属月兑罪之言结案,判了刑。
‘凶手未擒,无颜回陆家。’这是陆武,对他的解释。
擒了管事,追回失去的货款,才能不负他的信任与交托。
‘你出事未过百日,盼儿便与我成亲,你心底不曾怨过她寡情吗?’他问。
‘不。’小姐并非寡情之人,她会这么做有她的道理,他尊重她的选择。知晓她有了好归宿,他虽心痛,也才能全心缉凶,不去牵挂她。
‘盼儿没负你。’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月复中孩儿,是我酒醉误事,她心里头还牵挂着你。’他知、她知、所有人皆知,那又何必再自欺?
陆武愕然,不解他突说此言是何用意。
‘不懂吗?’他涩然一笑。‘若你们俩心意仍是不变,带她走吧!’‘少爷!’陆武大惊。‘这不可以——’他虽不如少爷读的书多,气蕴、学识都比不上,不过武师粗人一个,但为人的道理他还懂,这事说不过去!
‘不要跟我讲仁义道德,我从来只问,盼儿要谁?若她要的是你,我无话可说。一直以来,我们都做着一样的事,要盼儿快乐,与你在一起,才是盼儿心之所归。’说穿了,他不是让,更不是成全陆武,他成全的是盼儿的快乐,他是败给了盼儿。
陆武哑然无言。
必府后三日,一天忙完回到房里头,她靠在床头打盹。这几日,她一直睡不好——他放轻脚步,拎了披风覆住她,轻轻将她移入怀中让她好睡些,指月复划去她眼下湿意。睡梦中亦垂泪,他教她很为难吧?
盼儿被惊动,醒来,连忙坐直身子,心慌地避了开来。
陆祈君定定凝视她。
背孕让她变得嗜睡,这些动作他时时在做,也做得好顺手了,她从未避开过他,从未一如此慌乱。
打陆武回来后,她便避了他至今,如此明显,他岂会不知?
‘盼儿,我有话同你说。’‘要、要说什么?’‘你——’他深吸了口气,无法当着她的面说出,于是起身,踱往窗边。人背着她、心也背着,不去瞧她,才能麻木地将话出口。‘你跟陆武去吧,那帏宅子——为你和陆武新婚备上的,还留着,或者你们要离开,总之去了哪儿都行,好好过你们的日子。’身后乒乒乓丘、一阵杂乱声响,他不晓得地摔落了什么,忍住不回头。
‘哥、哥哥,你在说什么!’她惊疑不定,深怕是自个儿听错了。
‘你还放不下陆武,不是吗?’他只是代她说出心里话,有何好意外。
‘可、可我已经……已经嫁了你呀!’怎么能跟武哥走?走了,他又怎么办?
他自袖内取出一纸书文,放在一旁。‘这是和离书。你不是被休,没犯七出,咱们是心意难合,情不相投,就此和离,男婚女嫁,各不相涉。’心意难合,情不相投,就此和离。
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一字、一句,在她心底回绕,纸上墨痕是他亲笔迹,他对她写下和离书……
‘为、为什么……’微颤的手拿不住绢纸,泪水慌然跌落。‘哥哥不要我了吗?’为何不要?
她不懂,她想不通……‘是不能再要,也不敢再要。’他回身,对上她惊惶带泪的眸子,讶异自己竟能如此平静,麻木得一丝痛觉也无。‘盼儿,你爱我吗??!’她愕然,张着嘴,怎么也答不出来。
她爱不爱他?她从来没想过这个……‘不过就这么一句,你便答不出来了。世上有哪一对夫妻,连心意相属都做不到?所以够了,盼儿,咱们这段婚姻,始终太强求,苦苦撑着,为难你也难为我,我放你自由。’‘可是……’脑子空白一片,他的一字一句,她都无法反驳,可她总知道,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她不想这样。‘哥哥,我不要走!不要、不要赶我——’‘盼儿!’他扬声一喊,阻断她的泣求。
‘我累了!’她怔怔然凝视他。哥哥从未对她这么凶,用如此不耐烦的口气对她说话。仿佛又回到十岁那年,被他强硬斥离、遗弃——‘就这一声哥哥。便足以让我寒心。你没发现吗?陆武回来后,你再也不曾喊上一句夫君。’他低低地笑,笑得讽刺。‘我等你多久?我盼你多久?换来的是什么?一再的失望与伤心,你以为我能承受多少?一个无法全心全意看着我、爱着我的妻子,我不想要。’所以、所以呢?他付出太多,她总是回应得太少、太慢,他生气了?
他说——他累了。
他累了,他要收回,再也不愿包容、不愿爱她、不愿总是付出太多,得到太少……他说她伤了他,让他失望……‘我、我……对不起、对不起……’一直不晓得,她伤他那么重……‘不要道歉。去找陆武,他很爱你,不会在意孩子的事,那才是你真正想要的,我会去寻个能全心看着我的女子。娶她,度过一生。所以,你不必亏欠,放过你也放过我——’她走……才是放了他,不再教他难受痛苦吗?
若是这样,她懂了。
‘好……’她哽咽,泪水落得太急、太汹涌,都要瞧不清他了。她懊恼地胡乱拭泪,想好好对他说几句话都办不到。
‘不要哭,盼儿。往后,你会幸福的。’他伸了手。为她拭泪,最后一回,眷眷恋恋,不舍得松手,掌心捧住泪颊,收了手,将她密密拥抱。
最后一回,这是她最后一回在他怀中一往后,她的笑、她的泪,她的欢喜愁郁,再也不由他收纳,不容他共享——
陆武的归来,在陆家掀起不小的震荡,尤其陆祈君的决定,大伙儿虽不苟同,可他自己都甘心放手,旁人又有何置喙余地?
陆盼君离去那一日,岁儿哭红了眼,死死抱着不让她走,偏偏千盼万盼,该留的人就是不出现。
他刻意避开了,不教她走得牵挂,要岁儿交给她的包袱里头,竟放着大笔店铺子产权证明。
‘这——岁儿,哥哥有没有交代你什么?’‘有。他说,这是陆家后来发展的药材生意,还有米行什么的,一直都是你在打理的,所以他以哥哥的身分,给你添了当嫁妆。’好大一笔的嫁妆,她三辈子也用不完啊!
‘这太贵重,我不能收!’她拎了裙摆,回身便要去找他。
‘甭找了,他一大清早就出府去了。’陆君遥叹息回道。也不晓得儿子在躲些什么,真那么大方洒月兑,为何连笑着与她分离都做不到?
陆盼君闻言,又往外头奔。她一间间店铺子找,总会让她找着的——陆君遥看在眼底,满怀无奈,又满心困惑。
盼儿,心底真没有祈儿吗?
若没有,怎会旁人给了个借口,便迫不及待寻人去?她分明走得极不舍,放不开祈儿。
她找了米行、找了茶楼、找了数家店铺子,都没有。
扮哥,你去了哪儿一站在大街上,她满心惶然。
‘小姐……’陆武不放心地追随,瞧她失魂落魄的样儿,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少爷错了,属于他与小姐的那一段情,早已过去,这段婚姻在她心中刻划的痕迹,不若他们以为的浅。
小姐重情,少爷全心全意的呵护珍宠,她又怎会麻木无觉,水过无痕呢?他每一分的付出,都在她心底堆栈成了眷恋,却连自己都不知晓,她早已深恋上那个男人一一辆马车在大街上疾驶,她回神想避已来不及,车身与她擦撞而过,将她撞倒地面,漫天袭来的巨大痛楚瞬间将她席卷。
‘小姐!’陆武神色遽变,上前搀扶。
‘痛、好痛,哥哥……’未加思索,月兑口而出的呼唤,是心头惦念着的那名儿,总是在她无助,伤心时,默默护着,无论她知不知晓。
那年大雪纷飞,他救下奄奄一息的女娃,从此与他命运紧密相连。
纯真无忧的年岁,她哭,他皱着眉头:她笑,他舒心展颜,长伴身侧的那人,总是为着她的喜怒而牵动心绪。
添了年岁,添了新愁,不再稚女敕无知的两人,改变了相依相惜的情感。他不再瞧着她的悲喜,斥离她,厌烦她。有一回瞧见他对铺子里的女掌柜温言细语,有时失神瞧着那人,她心扉针扎般的痛,说不出来。
她哭着远离了他,走向另一名男子怀里。
绑来,才发现,那女掌柜眼眉神韵与她有几分相似。
一年又一年回顾,桩桩件件,他做的一切,哪一回不是为了她?要真厌烦了等待响应的日子,这七个月的婚姻中,不会掏心掏肺待她好。这一生他总在为她而等待。蹉跎岁月,她不懂时他都不曾丝毫怨怪,又怎会在她看见了他时,计较她付出太少?
他若做了什么,唯一的理由也只是能让她更好,让她不带愧疚地走。
笨哥哥……他又做笨事,委屈自己了。
毙恍惚惚中,那深镂心臆的名儿,她从无一刻如此时般看得分分明明。
‘祈……君……’将她送回陆府,请来产婆,却始终不见陆祈君人影。
‘少爷呢?小姐在盼他。’一路上,她冷汗直冒,面色惨白,无意识地落着泪,嘴上喃喃唤着的那个名字,没有停过!
祈君。
原来,小姐如此深爱他。
‘差人去找了——’话尾甫落,房门被仓促撞开,陆祈君行色匆匆地奔来,全然失了平日的镇定沉着。
‘盼儿!’她看起来好痛苦,轻抚失了血色的苍白脸容,拭了一手的冷汗。他急问产婆。
‘现在情况怎么样?’产婆忙清场,将人全赶了出去,利落地交代烧热水、备上干净的巾子。
‘君……祈……君……’喃唤声弱如游丝,他听见了,迎上她着慌探询的手,五指牢牢交扣。
‘我在,盼儿,我在。’产婆看了一眼,没再赶人。
一个时辰过去,她气息愈来愈弱,孩子怎么也生不出来,产婆都急得满身汗了。
吧净的水一盆盆端来,又染红了端出去,她从最初痛苦的喊叫,到后来,连喊都喊不出来……眼看她神志一点一滴流失,脉息渐弱,他急喊:‘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要听实话!’产婆为难地瞧了他一眼。‘陆公子,我晓得这是陆家长孙,意义重大,您!得做个取舍。’否则再下去,两个都保不住。
陆祈君急怒攻心,吼道:‘取舍什么!保住母亲便是!’这种事还用为难吗?
‘那……我懂了。’产婆立即要人熬来药汁。
‘喂她喝了。’陆祈君没有犹豫,接了碗便要往她嘴里喂。
‘不要——’抓住一丝清明神智,听见他与产婆的话,她知晓这药喝了,孩子便保不住。‘我……要孩子……’‘听话,盼儿。孩子没了——’他一顿,忍痛接续:‘往后你和陆武还会再有……’‘不要,我不要!’她摇头,泪花纷坠。
‘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要留,她要他的孩子……见她如此抵了命执着要保住他的孩子,陆祈君心头痛不堪言。
‘别任性,盼儿!’他一咬牙,张口含了药汁,俯身贴上她的嘴,强灌汤药。‘唔——’她紧闭着,不肯喝。用力别开头,使尽了力将药碗一翻。
‘陆盼君!’他气吼,又恼又急。‘你非得惹我生气吗?’‘你……走开……’她伤心泣喃,好怨他铁石心肠,赌气指控。‘你……不要我了……不要我……就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为何……他总能如此冷静?难道他一点点都不会舍不得吗?
她哭得惨惨切切,神志游离,浑身都是撕扯般的剧痛,却仍记得他对她说过的一字一句,哭着泣求。‘我不要……和离,你……不爱我喊哥哥,我不喊……以后都不喊了……别赶我走……别……不要我……’‘你这笨蛋!你以为这世上没了陆盼君,我真能独活吗?’他心痛难言,逼出了真心。‘你以为我真舍得不要你?若不是为了让你拥有你真正想要的幸福,我说什么都不会放手。盼儿,我可以接受失去你,也可以接受你不爱我,只要你仍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笑着、快乐着,我可以身边没有陆盼君……’他哑了声,泪水跌落,一颗颗落在她颊畔。
‘可我不能接受,这世上没了陆盼君……一直以来,总以你的情绪为依归,世上有你,才懂方向……’没了她,他会茫然得不知如何度过往后人生,不知还能为淮而活……‘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心话,原来,他爱她如此痴狂。
她闭上眼,默默落泪,为他心痛。
‘所以盼儿,算我求你好吗?把药喝了。’他端来第二碗刚熬好的药汁,含了倾身渡入她口中。
泪,不曾断过。她启唇,饮下了药汁。因为懂得,她身上有他的冀盼,他的人生……她,不能死。
阿子没了。
盼儿小产,病了一场,虚弱地卧床调养。
七月夫妻,宛如梦境一场,醒来,什么也不留。
也好。
他亲手葬了那已然成形的血胎,笑着落泪。
与她之间的最后一丁点血脉牵系都断了,断得干净利落,她更能无坚无碍地追寻她的幸福。
在能够下床走动时,陆盼君不顾旁人阻止,撑着虚弱的身子,坚持前往陆氏祠堂。
岁儿说,哥哥这几个夜里,都躲在祠堂里,亲手刻着他孩子的牌位。
她站在祠堂外,他没发觉,一笔、一划、深重地刻镂,神情空茫而忧伤,刀锋划伤了指月复,他浑然未觉,和着血,流着泪,刻着。
陆氏子孙敬萱之牌位
案陆祈君母陆盼君立
抛下刻刀,他捧着牌位,无声痛哭。他不是不在乎这孩子,只是在她的性命之前,他不得不舍,亲自喂下汤药,亲手结束孩子的生命,他所承受的痛,比谁都要深重。
做了选择的不是她,痛与罪他先了一步承受下来,在她醒来之前,一切已然结束,可亲手接过自己绝了生息的孩子,看着成形的血胎,他又该是何等心情?
难怪,他每夜无法成眠,呆坐祠堂伴着孩子到天明。
来到他身边,掌心轻搭上他颤动的肩。他仰首,来不及掩饰的泪滴落她掌心,他狼狈欲避,她不让,扳回他,紧紧搂着,收容他的泪、他的恸。
这是头一回,他从不在她面前落泪,再多的苦总藏着,不教她知晓。
‘是男孩儿?叫敬萱吗?’‘是……’嘎哑的嗓子应道。
敬萱。
纵使无缘来世上一遭,仍要孩儿谨记敬萱,莫怨爹娘。
他周身散了一地的婴孩用品,全是她一针一线备上的,一旁火盆烧着,余烬未熄。
她默默拿起婴孩肚兜,往火盆子里堆。一岁衣物、两岁、三岁……两人一同烧尽了足七岁的衣物小鞋。
她问:‘这样,应该够了吧?’一直到七岁。都不怕萱儿在那里冷着、没衣裳穿。
‘是够了。’她准备了很多,萱儿看见,会开心的。
‘那,咱们回房去了,好不好?’她不愿将他一人独留于此,孤单承受失子之痛。
他起身,扶了身子犹虚的她回房,躺下安歇后便要离去。
‘你去哪?’纤指牢扣他手腕,没放。‘你的床,你的枕在这,空着。’他没争辩,依言躺下。
他好累,身与心已不堪承载。
闭了眼,便再也撑不住倦意。数日来总是一合眼,便听见孩子哭声,痛楚夜夜尝食心房,不能睡,难以合眼。
她温柔掌心轻抚,暖暖温嗓滑过心扉。奇异地抚平疼痛。
‘我在这儿,你好好睡。’一直以来总是他在守护她、怜惜她,如今,换她来守护他、怜惜他的伤与痛。数日来,他头一夜安睡至天明,在她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