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雄风 第 八 章 苦练绝学
炳回回羞愧地道:“在中原的说法那是保镖,在回族的弟兄说来,那无异于掠取,如果是规矩的行商,我们视之为友,有保护他们的义务,不规矩的骗徒,我们视为敌人,杀死他们掠其财货,也视为当然。
可是我强行出头,得罪了朋友,保护了敌人,有些行商在大漠上以不择手段图利,因为受到我的保护,使其他的族人不敢冒犯他们,这违背了我们一向的作风,所以我行事时一向是蒙面的,除了本族的弟兄外,没有人知道我真正身份。”
华树仁突然道:“汉商中固有不义之徒,利用回人的耿直可欺,赚些昧心银子是有的,但也不能因之加以死罪,杀人而掠货呀!你保护这些人并不是太大的过失。”
炳回回苦笑道:“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与对是非的看法,回族的人嫉恶如仇,非友即敌这是我们的法律,所以我不能公开身份,大漠上的飞龙是一个人,哈回回又是一个人,您老哥哥不能合在一块儿。”
华树仁道:“现在是京师,中原的人对大漠飞龙可能还有个印象,说出来可以唤起大家的记忆,就对你刮目相待,只要不传到塞外去,有什么关系呢?”
炳回回摇头道:“京师的回回有上万人,除了我骡马行那一批子弟兵外,都是别族的弟兄,这件事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虽然他们不敢惹我,可是,我的族人在大漠上就无法容身了,所以……”
华树仁想想道:“那当然不能给你添麻烦,可是你得换个名字参加。”
炳回回道:“参加是义不容辞,名字也不必换,我就是哈回回,这三个字在京师并不陌生,在回回的圈子里也还吃得开。
因为我曾经得过回族大会中摔跤的冠军,是公认的回疆的第一勇士,用这个身份扬名,我觉得比大漠飞龙更有意义,也对得起我们的祖先。”
华树仁想了想,笑道:“就这么说定了,有一点我可以担保,你的女儿跟我学上三年,回到大漠上还能争取蚌第一剑手的封号。”
炳回回道:“大漠上只有勇士,没有剑手的地位,沙丽跟您学剑我是十分感激,但不必到大漠去扬名了。”
学剑的这段日子是相当艰苦的,华树仁对三个人督促很严,尤其是张自新,几乎动辄得咎,一点不对就出口呵责,为一个平凡的姿势,往往叫他做上七八十遍。
张自新知道华树仁是李歪嘴的结义大哥后,对这老头儿的态度也有了改变,当初来学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现在也没有更大的兴趣,但始终是咬牙苦撑着。
有时明知是华树仁故意为难他,也装做不知道,默默地忍受着各种的折磨。
杨青青比他省事,因为她本身在剑法上已有很好的基础,一招新式,很快就学会了,华树仁要求她不多,每天规定的几手教过后,让她自己去揣模练习,不再去管她,可是她也很要强总是把这些剑招练得纯熟为止。
小沙丽最轻松,她不会讲话,华树仁对她向来是和颜悦色,规定的功课跟张自新一样,却是教过就算,不去管束她,只要她在第二天演练一遍,再指正错误之处。
前十天熬过了,华树仁改变了教学的方针,一天就教几十手变化,限令他们在当天要练熟。
杨青青依然是很从容,因为这些变化她触类旁通,利用以前的经验,很容易就能体会而熟了。
苦的是张自新跟小沙丽,他们在剑法上毫无基础。
可是小沙丽的悟性又似乎比张自新高,往往她学会了,张自新还在模索,这个小女孩对张自新却别有一番深厚的感情,张自新半夜里不睡觉,她也跟着起来,将她悟解的部分,示范给张自新看。
杨青青对张自新的困境也很关心,前一两夜,她也偷偷地出来指点。
虽然她跟着父亲学剑,比一般的女孩子能吃苦,可是她毕竟是大小姐出身,以后几天她就是吃过晚饭就上床,根本没有爬起来的精神了。
只有小沙丽忠心耿耿地陪着张自新,日夜苦练。
七八天下来,两个人都瘦了不少。
华树仁只装没看见,功课一样地教下来,从没有减轻过。
就这样熬过了二十六天,第二十七天的早上华树仁才笑着问他们道:“你们自己觉得怎么样了?”
杨青青笑着道:“除了疲累之外,别无收获。”
华树仁笑道:“疲累就是收获了,我教给你们的剑法一无用处,那只是磨练你们的耐战能力。”
张自新十分失望,却不便表示出来。
杨青青道:“老爷子,您别骗人了,你这些剑法变化万千,用处太大了,只是中间漏了一两招无法连接而已。”
华树仁道:“丫头果然是鬼灵精,我还以为你看不出来呢,原来你全都知道了。”
杨青青笑道:“我可不是刚开始练剑的,这些关节应该知道,您什么时候把那漏缺的部分教给我们呢?”
华树仁微笑道:“我不教!”
杨青青一怔道:“你不教?那不是坑人吗?”
华树仁笑道:“女孩儿家说话怎么这样直通通的,我老头子一大把岁数,还会来坑你们这些年轻人?”
杨青青有点不好意思,讪然地道:“是您先说不肯教我们的,苦了将近一个月,却学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剑法,不能派上正用,我当然要着急。”
华树仁笑道:“我不教是事实,没有坑你们也是事实,因为我会的剑法只到此为止,连我也不知道如何把它们连接起来,拿什么来教你们呢?”
杨青青一怔道:“您在骗人。”
华树仁庄容道:“老头子一生从来不骗人!”
杨青青见他满脸正经,倒是不敢再说下去了。
张自新在旁边若有所悟地道:“杨大姐,老爷子的确没有骗人,那几段剑法是无法连接起来的。”
华树仁微怔道:“你怎么知道的?”
张自新红着脸道:“我的天资不如杨大姐,学得很慢,只好日夜不断地苦练,不时练过了头,已经快天亮了,就干脆不睡觉,继续练下去。
老爷子一共教了我四段剑法,这四段剑法只能分开来练,说什么也不能串通一气,我已经试过很多次。”
华树仁嗯了一声道:“你的悟性超过我的想像,就是不够彻底,这四段剑法实际上是成组的,只是一式剑法。”
张自新道:“我想不透的就是在此,明明这四段剑法是循着一个路子发展,何以中间断裂开来,不能连续呢?我想老爷子一定别有深意……”
华树仁道:“当然是有意义的,对你跟杨小姐,我的教导只到此为止,总不能叫你们白耗精力。”
杨青青道:“可是这四段剑法自成一个系统,单独使用,不足以御敌,连起来又不顺手,老爷子倒底是什么意思呢?”
华树仁笑道:“我把这个问题留给你们去解答,等你们想通了,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想不通,你们这一个月的苦算是白吃了,我也帮不上你们的忙。”
说完,他负手走开了,留下三个年轻人眼瞪着眼,模不清这老头儿究竟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华树仁走到院门口,又回头道:“这两三天你们也不必练了,就去思考这个问题吧,我到哈老弟的骡马行去散散心,这一阵子为了你们,我也几乎拼了老命,再撑下去,我也一定吃不消的。”
说着他带上院门,一径走了。
杨青青道:“张兄弟,你对剑法的事模出头绪没有?”
张自新苦笑道:“我对剑法根本是一窃不通,只知道那四段剑法连贯……”
杨青青道:“我早就知道了,以前我还以为他把连续的招式留起来等最后再教,现在就不明白他是什么用心了。”
张自新道:“由此可见您比我强多了,我是经过多少次的试验才得出这个结果,假如您不明白老爷子的用意,我更难明白了。”
杨青青道:“这些零碎的片段一定有个连贯方法,我想是老家伙藏私,不肯让我们知道而已。”
张自新庄重地道:“华老爷子不是这种人,也许他是留待我们自己去发现。”
杨青青道:“怎么发现?”
张自新道:“勤练苦修,熟能生巧,我想只有用这个方法,才能找到连贯的窍诀。”,杨青青笑道:“那四段剑法我闭着眼睛都能演出来了,难道还不够熟的?”
张自新道:“也许我们的工夫不够深,琢磨得不够精,反正华老爷子不会白白浪费我们的时间与精神……”
杨青青打了个哈欠道:“你不相信就去试吧,我是懒得再费精神了,这二十几天比二十多年还难熬。
“难得老头子今天不在旁督促,我想去睡觉了,这些天我从来就没睡过瘾,即使睡上个三天也补不过来。”
张自新见她说话时神情萎顿,一张微微丰腴的脸上也带有憔悴的苍白,知道这是实情,虽然自己比她更累,但她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精力的损耗自然就比自己严重得多,于是很诚恳地道:“杨大姐,您去休息好了,我再练一下,如果我发现了诀窍,再向您请教。”
杨青青有点不好意思,但实在打不起精神,手按嘴唇道:“兄弟,你也别浪费精神了,照我对剑术的认识,这是不可能的,那四段剑法的开始与结束都是背道而驰,绝没有连接的可能。”
张自新是个很固执的人,明知不可能,却也想从其中找出可能来,所以又拉开架势,一式式地练起来。
杨青青瞧了一下,终于撑不住疲倦回房去了。照理说这是早上,她刚从床上起来不久,不该如此疲倦的,而且华树仁没走前,她还精神奕奕的,何以一下子就如此疲累呢?那是心理作用。
这疲累是多天的累积,平时有华树仁在旁督促,得强打精神支持着,华树仁走了,心中的紧张消失了,积压的疲累突如其来,使她连一刻都难以支持了。
小沙丽仍是十分起劲地陪着张自新,因为这些剑式张自新已经练熟了,她无须再帮忙,所以只在旁边瞧着。
张自新专心练剑,把四段分开的剑式从头到尾一再试演,却始终没弄出一点头绪来,回头看看,小沙丽却倚在院墙上睡着了。
这个小女孩也可怜,她陪着张自新不眠不休地用功,从没表示过一点疲倦,可是她的体力到底比不上张自新。
华树仁在时,她还勉强撑着,华树仁一走,她的心情也松弛了下来,只为着舍不得离开,才在旁边硬挨着,终于也支持不住,站在墙边睡着了。
张自新放下剑,怜惜地将她抱了起来,她仍然没有醒,张自新只好将她送进屋里去,杨青青和衣倒在床上,连被子都没有盖,张自新轻轻放下小沙丽,替她们拖过被子盖好,才轻声退出来继续他的操演。
这一天华树仁到天黑了,才醉意熏熏地回来。
他没有问他们,模到自己的屋中睡了。
第二天,张自新起床,华树仁又出去了,似乎对他练剑的事不再关心。
华树仁走了,张自新却不同了,他比较有毅力,仍是废寝忘食地猛练,似乎不达到目的决不停止似的。
又过了几天,长春派的战书到了,是寄给刘金泰和杨公久的。
这天哈回回来到了华树仁的店里,手中拿着白少夫父亲白长庚指名挑战的战书,递向华树仁。
华树仁接过战书看了一眼,笑道:“这战书又不给我,老弟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炳回回笑道:“杨大侠通过兄弟转告您老哥,是因为您老兄早先表示过在背后撑腰,他才壮着胆子接下这封战书,否则他就推开不管了。”
华树仁哼声道:“这是什么话,人家是冲着他跟刘金泰发的帖子,跟我老头子毫无关系,他倒好像是替我老头子办事了。”
炳回回笑道:“老哥哥,这倒不能怪杨大侠,他们都是成名人物,这点虚名成就不易,他不愿随便砸了。”
华树仁更生气道:“人家是指名挑战,难道推开不管就算丢人了?”
炳回回道:“白长庚虽是关外的知名之士,但还不足与中原任何一个人相比,像这种挑战胜之不武,败则辱名,他自然不愿多事,而且刘金泰还不知道有您参与其事,态度更为冷淡,老在责怪杨大侠好管闲事呢!”
华树仁双眉一竖,道:“江湖上怎么尽是这些胆怯畏事之徒,他们的声名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炳回回笑道:“盛名是靠着年轻时一股干劲闯出来的字号,年岁越大,胆子反而越小了,兢兢业业,不敢走错一步。
尤其是京师一般武林朋友,多半吃的是镖行饭,这门行业不仅是靠武功作底子,也是靠着和气生财,不能到处树敌。
而且据杨大侠暗中透露。中原绿林道有几个煞星,当年被白道朋友挤得站不住脚,纷纷退隐关外,多半是被长春剑派招了去,待若上宾,这次就可能有一批人悄悄地跟着来了,要趁这个机会东山再起……”
华树仁哦了一声,问道:“有哪些人呢?”
炳回回笑道:“这还不清楚,白长庚随行的都是些生面孔,可是他到京以后,被招待在银枪小侯爷邱宗海家中做客,每天不少人前去联络……”
华树仁道:“银枪小侯爷又是什么人物?”
炳回回道:“您居住京师多年,怎么还不认识?”
华树仁道:“老头子哪有兴趣去认识这种琐碎人物!”
炳回回笑道:“邱广超是世袭的三等侯,靠着祖宗,坐吃一份俸禄,老侠过世以后,他居然以孟尝君自居,门下广招食客,多半是些武林朋友,学会了一对银枪,在京师侠少中倒是颇有点名气。”
华树仁听了哈回回所说的银枪小侯爷邱广超的行为,笑道:“败家子弟一个,没什么出息!”
炳回回笑道:“这位小侯爷人还不错,求贤若渴,举凡有一技之长者,他都以师礼事之,只可惜出身侯门,真正有本事的耻于投奔。
这次可能是刘奎拉的线,把白长庚给举荐上门,为他是一个侯爵,才敢在京郊设场比武,否则京师重地,私斗是犯禁的……”
华树仁懒得听这些,淡淡地道:“比武的事我老头子已经答应了,自然不能推赖,不过你去告诉杨公久,我老头子只是前去看看,并不一定会出手。”
炳回回笑道:“杨大侠也说过了,能够不惊动您最好,只要您在必要时撑撑腰,反正总不能让对方在这一场比武会上将大家的招牌全砸了。”
华树仁哼了一声道:“我老头子没有招牌可砸!”
杨青青忍不住道:“老爷子,你也太过矫情了,爹慎重是有道理的,我们虽然是武林世家但是家中人丁并不多,除了几个没出师的弟子外,就是我跟爹两个人,总不能到处树敌,弄得整天有人上门找麻烦吧!”
华树仁道:“武林中人有了名就有了麻烦,那还免得了的,怕麻烦就别学武功。”
杨青青一笑道:“您是息隐了许多年,才有这种想法,如果您一直亮起当年的招牌,到了现在,说不定会比我爹更怕事呢!”
华树仁一瞪眼刚要反驳,哈回回笑道:“杨小姐的话未尝没有道理,您老哥假如真的不怕麻烦,又何必隐姓埋名,躲在这儿开古玩铺子呢?”
华树仁哼了一声,翘着嘴巴不开口。
杨青青笑道:“老一辈的挑战有爹跟您接住了,白少夫对张兄弟的挑战您得做个主。”
华树仁道:“我能做什么主?”
杨青青笑道:“您花了个把月的功夫,教了些不连贯的剑法,不是存心坑我们吗?”
华树仁道:“我的剑法已经教全了,能否连起来是你们自己的事,我是绝不再教了,而且也没什么可教。”
杨青青一怔!
华树仁不理她,转向哈回回道:“哈老弟,后天才比武呢,还有两天空闲,我们找个地方散散心去,现在涮羊肉刚上市,我请你喝两杯去。”
炳回回笑笑道:“好哇,兄弟也是这个意思,东来顺的羊肉说是自己回疆的人养的,两个月前就开始喂豆子了,又肥又女敕,我早就想去尝尝新了。”
两人说着相偕出门离去。
张自新送到门口,哈回回将他拦住了,道:“别出去了,白少夫到处派人在找你,大概是想在比武之前能把你那柄剑弄到手!
利用今天的时间把剑法温温热,明天就别动剑了,关起门来睡大觉,养足精神,后天好有充沛的体力大展雄风。”
张自新支吾了一下才道:“关于那剑法……”
炳回回笑道:“别去为剑法操心,华老爷子总不会骗你的,何况你上次也不是靠着剑法打败白少夫的。”
说着,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边杨青青一生气,干脆回房睡觉去了。
张自新想了一想,拿起剑,又慢慢地一招招练下去。
到了中午,杨青青将衣服打了个包,道:“张兄弟,我也走了,上镖局看我爹去。”
张自新不禁一怔!
杨青青道:“我想华老头儿一定是在捣鬼,把剑法留下了几手儿不教,我准备去问问我爹去。”
张自新道:“这不大好吧!”
杨青青道:“没什么,华老头儿并没有要我们磕头拜师,也没有表示要收我们做弟子,我找爹去问问,也不算背师违义,假如爹能把它们给连贯起来,我会很快来告诉你。”
说完她果然走了。
张自新只得一个人闭门独练,自个比舞着。
小沙丽好像是得了什么暗示,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也不下场苞他对练,由着他一个人独自模索。
当晚华树仁没回来,杨青青也没回来,倒是哈回回派人来把小沙丽也接走了,说是两个人都喝醉了,要沙丽回去照应。
派来的正是以前陪他练摔跤的马大荣。
他把张自新的剑也带走了,笑着道:“掌柜吩咐了,明天让你休息,剑由他保管,后天一早就带着剑来接你出去,好兄弟,这次可是你出头扬名的机会,京师里里外外都知道后天在卢沟桥有一场比武大会,听说有很多赶集子的买卖人今天就在那儿搭棚子准备做生意了,后天咱们全行的人都去给你捧场,瞧着你露脸……”
张自新怔一怔,没想到人喧嚷得这么大,苦笑道:“马大哥,您别拿我开胃了,我这两手只会丢人。”
马大荣笑道:“不会的,自从你在西门外遛马场上把刘奎摔个脸青鼻肿,踏碎他一只手掌以后,京师已经传开你这位少年英雄的大名了,有人给你起了个漂亮的绰号,叫做小白龙,那多响亮啊!”
张自新愕然道:“小白龙,这是从何说起?”
马大荣笑道:“大伙儿一传十,十传百;把你说成个少年英俊的美英雄,所以才有人给你送上这个雅号,其实你个儿并不小,脸膛也不白,长像倒是挺神气,只有那个龙字才没离谱,管它呢,反正小白龙三个字念起来挺顺口,听起来也不别扭,你就认下来算了。”说着,就走了。
小沙丽虽然不愿意离开张自新,但是父亲醉酒需要照顾,何况华树仁那么大的岁数了,对她又那么亲切,更有授技之恩,无论如何也要照顾一下。
张自新到厨房胡乱弄了点东西果月复,倒是很早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天没亮,他自醒了。
一个月来不眠不休,养成了只闭一会儿眼的习惯,尽避天天累得直想睡,真到有充分时间休息时,反而睡不着了。
来到院子时他还是想练剑。
只是剑被带走了,到小沙丽的房子,把她的剑拿出来,使弄了半天,反而不顺手,连最纯熟的架势都拿不稳了,因为他使的那柄古剑又长又重,现在换了这柄轻巧的女剑,简直像没有拿握东西似的。
这使他想起华树仁第一天教剑时所说的话:“剑道是一种高深的技术,一分天才,两分教导,七分努力,我现在只能教你如何使剑,成就还是要靠着苦练,当你拿起一根稻草,也能把剑式使得一分不差时,才算是具有了一手的火候,不过要到这分火候,至少也要二十年的功夫呢。”
当时他对这番话没有太深的印象,以后忙于练剑,没有机会体验,现在经过一试,才知道自己还差很远。
他是个很谦虚的人,到底年纪太轻,一连串的奇遇,居然打败了名动京师的镖客刘奎,心中未尝不有点得意之感,尤其听了马大荣说他已经成为京师人士谈话的资料,还上了个小白龙的称号。
直到了他用小沙丽的剑无法将纯熟的招式施展时,他才深深了解到自己距成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本来他还为小白龙三个字感到不满足,想找个更恰当的称号。
小白龙固然听起来太女敕,但是大白龙、老白龙听起来更别扭,而且那识字有限的脑子里,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名号了。
直到现在他才有个深切的觉悟,心想:“别说是小白龙了,我连称号的资格还没有取得啊!”
他知道自己的火候,还不够到轻重由心的程度,还是把握住已有的一点成绩,慢慢求进步吧!
华树仁还没有回来,杨青青也没有消息。
等到中午,他开始担心了,那组剑法不能连贯,就等于是废物了,杨青青原先传授的几招剑法又荒疏了,明天用什么去跟人家比呢?
上次胜过白少夫是靠着剑上的怪异特征,白少夫也早已发现了,这次自然不会上当,一定有了应付的方法,而自己呢?
在焦躁中,他开始有点怨恨华树仁了!
这老头儿真不知是什么存心,用整整的一个月,教了一些不完全的剑法,早知如此,还不如把杨青青的剑法学学好呢!
焦躁、不安、寂寞,使他几次忍不住想开门出去走走,可是到了门口,又退了回来。忽然听见隔院传来一阵朗朗的吟诵声!
那是一个落第的举子在准备功课,隔壁是一家布庄,这举子是店主人的远亲,借住在后屋以备明年的大比之年应试。
在练剑的一个月中,经常都可以听得读书吟诵的声音,今天听起来倒是分外悦耳,至少可以使他感觉到不是一个人独处。
那举子吟诵的唐诗,李歪嘴也曾经教他念过几首,所以听起来有些儿熟悉,而且他记得华树仁的房里也有一本,反正没有事,倒不如翻来看看。
找到了那一本唐诗三百首,翻到隔院吟诵的地方,他也跟着低声吟读起来!
有些不认识的字,听着隔壁的示范,居然也认得了,有些字句意思很浅近,他读着也明白了。
渐渐地进入了诗境,发现了另一种从未获得的乐趣。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阴……”
“山中访隐士,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些朗朗的字句,印人他纯朴的心里,突然启发了他久痼的灵感,把书本一抛,失神地大声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呢?他兴奋些什么呢?
原来他已找到了华树仁所传授剑法连贯的要诀了!
而且是从这些诗句中所取得的启示,在比武的前夕,突然模索到这个关键,叫他如何不兴奋呢?
华树仁没有骗人,这套剑法是完整的,但也必须是分开的。
连贯的关键不在本身而在对方,那四段剑法没有先后,从任何一段开始都行,当一段剑法使到一个段落时,必须看对方的反应,再作适当的打算,而且这些剑式并无层次,只是按照方位而成四个段落加以归纳成四部,那就是上下左右,每一部分都是九式,而且九式都单独成招,本身也没有连贯性,难怪无法连贯,因为一部分在左,一部分在右,背向而驰,硬要连起来,自然是不可能了。
华树仁将它分成四部是便于教学,因为时间只有一个月,这是最快的方式,如果真要弄通这套剑式,尽毕生之力也是不够的。
一想通了之后,他的兴奋更浓厚了,那些烂熟于胸的招式一一都涌到眼前,他先以其中的一招作起点,设想着这一招施展后,对方可能会有什么反应,然后又该用哪一招去攻、哪一招去守。
就在这种忘我的学习境界中,他度过了漫长的整个白天,入夜后,他才发现这些招式的变化太多了,只有随机应变,因势制宜,绝对无法在短时间内,将那些变化全部弄通的,而明天是个大日子,他还需要有充沛的精力去应战。
一梦香甜,天还没亮,张自新就被“砰砰”的敲门声吵醒亍,披衣去开了门,才发现是哈回回来接他。
这时他对哈回回已改了称呼,乃笑着道:“哈大叔,您倒是真早。”
炳回回看看他的神情,笑道:“你倒是能沉得住气,居然还能放心睡觉!”
张自新含笑道:“急也没有用,倒不如安心休息了。”
炳回回拍着他的肩膀道:“对!老弟,成大事业者必须要养成临事从容的态度,我昨天把小沙丽接走,就是怕她过度紧张,吵得你也不安心,怎么样?老弟,那些剑式研究出了头绪没有。”
张自新道:“原来那些剑式根本就是那样的。”
炳回回怔然地看着他,忽地哈哈大笑道:“成,老弟,你真有两手,一天之内,你居然登堂人室了。”
张自新道:“哈大叔,您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炳回回微微一笑道:“我对剑法虽然不懂,可是天下武功,总都是那些变化,想来也差不太多的,本来我是想告诉你的,可是华老哥坚持要让你们自己去发现,我也不能破坏他的计划,今天我把华老哥先送了去,单独来找你,原来是想给你一点暗示的,没料到你已经弄通了。”
张自新道:“我只发现其中的关键,离通还差着一大截呢,三十六手剑招,将近有一千多种变化,哪能在短时间内弄清楚。”
炳回回笑道:“慢慢来,你已经找到了途径,一步步走下去就行,京师有句俗话.,胖小子也不是一天吃大的,老弟,你的剑带来了,马也牵来了,我们这就走吧!”
张自新道:“还早吧,天都还没亮呢!”
炳回回道:“卢沟桥前打昨儿晚上起就挤满了人,现在怕是人山人海了,大家都等着瞻仰你这位少年英雄的风采呢,你可不能太叫人等着发急。”
张自新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掖掖衣服道:“那我们就走吧!”
炳回回见他只穿着一身半旧青衣夹袍,笑着道:“你这身行头可太寒酸了,老弟,现在你不是沿街卖柴的小子,也不是镖局里打杂的小伙计,而是名震京师的少年英雄小白龙,衣着总得配合身份。”
不由分说,强逼着他换了身新的紫绸夹袍,戴着一顶英雄笠,腰下挎着剑,骑在大青马上,雄纠纠、气昂昂,果然是一表人才。
炳回回在张自新的大青马颈上还给系了一串铃,走起来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更显得神气了。
沿路还有着蜂拥的人潮,都是到卢沟桥看比武的。
有坐车的、骑马的,还有乘轿子的。
炳回回在京师的人头儿很熟,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着招呼,他也不断地跟别人拱手作揖问好。
有认识张自新的,就在一边用手指着道:“瞧!那就是小白龙,真没想到他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的本事,把刘奎都给打了……”
还有人知道得详细一点的,悄悄地告诉别人道:“这位少年英雄是家传的武艺,为了要学刘金泰老镖头的武功才投身在镖行里做伙计,才学了一个月就把刘英雄的功夫全学去了,还把刘奎给打败了,刘老英雄一气把那个侄子赶出门了……”
尽避这些消息并不确实,可是对张自新却是誉多于毁,大家还自动让了路,以便他们通过。
张自新倒是挺和气,一点架子都没有。
他遇见有人让路还连连拱手道谢,有年纪大的人在横过马路时他总是停下马,让人家过去了再继续前进。
这些行为又博得了一连串的赞誉:“这才是有本事的英雄,瞧他多识礼,不像那刘奎,自己叫人打败了,从关外拉了一批土匪来撑腰,还神气得不得了,骑着马横冲直撞的,哪里像个保镖的……”
张自新听了这些话,心里很高兴。
可是他知道刘奎与白少夫他们已经先去了,也很着急,向旁边的哈回回道:“哈大叔,咱们快走吧,说不定那儿已经开始了。”
炳回回微笑道:“那倒不必太急,约好的是辰时正开始,去早了没有用。”
张自新道:“可是刘奎已经去了。”
炳回回道:“刘奎在今天只是个跑腿的,自然要早点去,白长庚、白少夫现在一定还坐在银枪邱侯府中高谈阔论呢,连杨大侠与刘金泰现在也没有动身出门。”
张自新一怔道:“他们要什么时候才会到?”
炳回回笑道:“大概总要在比武开始前才到吧!这是他们有身份的人必须搭的架子,去早了会被人看不起的。”
张自新想想道:“那我们呢?”
炳回回道:“随便你,你想早点去固然可以,到那时候去也行,因为你是今天比武的主角,有权力摆摆架子,何况你现在也算是个名人了。”
张自新诚恳地道:“那我还是早点去的好,我自己觉得并不够资格成为名人,更不够资格摆架子。”
炳回回点头笑道:“这才对,练武的人最忌的就是自大与骄傲,摆这种臭架子更是无聊,你年纪还轻,千万别染上这种恶习,咱们早点去。
说不定已经有许多江湖朋友在那儿等着了,找他们多聊聊,态度放谦虚一点,对你只有好处的。”
张自新深深觉得他的话有道理,遂加紧催马,没有多久,已经来到卢沟桥,那儿果然已挤满了人。
比武的木台是侯府早就叫人搭好的,离地有丈许高,倒有几十丈方,很是宽广。
台旁插满了红红绿绿各种彩色的旗,有的是代表通达镖局的,那是红底蓝边,中间绣着一个刘字。
有一面是汝州侠杨公久的标旗,那是湖绿的底,配上白色的大杨字,显得很是威武,不过都没有白长庚父子的号旗来得醒目,那是全白色的底,配上金色的绣字,仿佛有点君临天下的气概。
台的两边各有较技双方为自己所设的帐篷,由篷前树起了两三丈高的旗杆,飘扬着同样的交叉双剑,以及长春两个字。
张自新准备向杨公久的帐篷走去,哈回回笑道:“别上那儿去,咱们自己有地方。”
说着朝台的另一面指去。
张自新看见那儿架起了皮帐,围聚着许多回族装扮的人,有些是哈回回骡马行里的伙计,有些则是不认识的回回。
张自新微怔道:“我不跟杨大侠在一起?”
炳回回道:“为什么要在一起?人家是分开下战书的,白少夫找你是比剑,白长庚找杨公久与刘金泰是以武会友,当然以分开来为妙。”
说着又笑道:“你的帐篷是马大荣准备的,沾着你的光,我们总算也分到一块地方,所以他很起劲,把京师的教友族人都拉来给你捧场了。”
张自新道:“这不是太招摇了吗?”
炳回回道:“我是不赞成的,可是马大荣挺热心,到处去替你吹虚,说你是他的朋友,而且能分配到这么好的位置也挺不容易,否则大伙儿就得不睡觉来占个立脚之处,这样对那些捧场的朋友也不太好意思,因此我不便阻止他。”
张自新没有再说话了。
炳回回又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弟!咱们回回在京师虽然不受人欺负,可也没出过什么风云人物,你就给我们装个面子吧。”
张自新笑道:“我又不是你们的族人。”
炳回回道:“那自然不是,只要你是我们的朋友,而就够大面子了。”
张自新只得笑笑道:“就怕我今天丢了人,连带你们也失了面子。”
炳回回笑笑道:“不会的,我相信你不会,再说争英雄不在胜负,只要你能漂漂亮亮地露上一手,失败了也是光荣的,因为你年纪轻,前途全在将来,目前只要能证明你不是个平凡的人物就足够了。”
人实在多,马早已不能骑了,老远就有专门寄存马车的地方,因为是邱广超小侯爷出头主持这场比武,所以官方也派人来照应秩序,倒还不太杂乱。
而且台前还用绳子圈出一块块的小方圈,那是为京师一些望族世家所留出的空席,看来这场比武还是挺隆重的。
他们在人群中挤着走过去,还不太引人注意,快到那群回回皮帐幕时,马大荣已经瞧见了他们。
马大荣首先发出一声欢呼,然后帐幕中挑出一根长竹竿,竿梢悬着一串百子长鞭,噼噼啪啪地放了起来。
鞭炮声立刻引起了万头攒动,当所有的人眼光都注向这边时,皮帐前的空旗杆上升起一面大旗。
墨绿底,杏黄边,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银龙,旗下另有一条墨绿彩带,绣着银色的六个大字“小白龙张自新”。
张自新怔住了,没想到马大荣会来上这一套,倒使他有点手足无措。
马大荣过来捉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过去,笑着道:“老弟,我替你准备得还不错吧!他们把号旗扯得太早,人家已经看腻了,反不如这样透着新鲜。”
炳回回跟着过来了,笑了笑道:“老马,这太胡闹了,张兄弟年纪轻,你这样捧他会让人说闲话的。”
马大荣道:“怕什么呢?自新老弟是靠着真本事挣下来的光荣,又不是我胡吹乱捧来的,有什么闲话好说?”
炳回回一皱眉头道:“老弟,旗已经升上去了,也不能再拉下来,你得给大家打个招呼认识认识。”
说着又有几个人给抬来了一个高有丈许的小木架,放在张自新面前。
马大荣道:“太矮了,远处瞧不见,兄弟,你站高一点。”
张自新不肯上去,马大荣朝另几个大汉作个手势,他们的动作很快,架住张自新的胳膊往上一抛。
这一抛的力气很大,张自新被抛到三四丈高,而且没有准备,竟是头下脚上,倒栽着跌下来。
四周瞧热闹的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眼看着张自新的头顶快要碰上木架了,他忽地一拧身子,轻飘飘地落在架子上。
这一手凌空翻身实在太漂亮了,当然卖艺的江湖人表演拿大顶,翻空心跟斗的也会这一手,可是没他耍得漂亮。
他是头皮快擦着架子时,才一个急翻身,将身子凌空拔高三四尺,才轻飘飘地落下来,而且落脚之处,大小只够容一只脚站立,张自新是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站在架上的,身形稳如山岳不偏不摇。
不管是识货的、不识货的,四下暴发起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张自新拱手向四方作了个罗圈揖,然后才轻轻地跳了下来。
炳回回斥责马大荣道:“老马,你这一手玩得太冒险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要不是张兄弟下盘功夫稳,您不是害他丢人吗?”
马大荣笑道:“掌柜的,您是白操心,我算准张兄弟准能成才敢来这一手的。”
炳回回愠然道:“胡说,他的天分虽高,可没有经过训练,要达到这个程度,至少也得十几年苦练呢。”
马大荣笑道:“张兄弟今年才十五岁刚出头,他怎么能应付得如此干净利落呢?”
炳回回道:“那是他临机应变得快,而且也是运气。”
马大荣笑道:“掌柜的,您别哄人了,下盘功夫不是靠运气的,我不知道张兄弟练了多久但相信他绝无问题。”
炳回回道:“你凭什么相信。”
马大荣道:“凭他摔跤能赢过我,因为咱们摔跤的基本功夫就是稳住下盘,他能把我摔下去,就足能应付了。”
炳回回被他堵住了嘴,无话可答。
张自新这时才道:“马大哥,您的确是开玩笑,刚才我真吓坏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站上去的。”
马大荣笑道:“老弟,你也别客气了,我知道你一定成,因为这是人家告诉我的。”
张自新忙问道:“是谁?”
马大荣笑道:“那个人对你了解得很清楚,他说你的轻身功夫已经扎下了根底,再加上学过咱们摔跤的身法,这点高度一定难不住你。”
张自新急问道:“到底是谁?”
马大荣用手一指道:“人在帐篷里,你自己去看吧。”
张自新急忙进帐来,只见一人据着案头,引杯自斟自酌,形容瘦削枯槁,却是他久思不见的李歪嘴。
张自新只觉得眼眶一热,泪水已涌了出来,冲了上去伏在他脚下,哽咽着叫道:“李大叔,李大叔……”
除了这三个字,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歪嘴还是老样子,将他拉起来,淡淡地道:“大小子,别掉眼泪,装出副娘娘腔来,你现是名震京师的小白龙了,还认得我这个歪嘴大叔吗?”
张自新听他这样一说,眼睛红红地又想哭,倒是哈回回跟了进来道:“喝,铁恨老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李歪嘴神情微变道:“你叫我什么?”
炳回回笑道:“入云龙李大侠,你别再瞒人了,我已经见过你的大哥……”
李歪嘴道:“哪个大哥?”
炳回回道:“剑海游龙华树仁,也就是那个开古玩铺的老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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