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豺 第一章
办日落山,余晖映红了眼前烟波浩渺的“彭蠡泽”。一辆簇新马车慢悠悠驶了过来,坐在前边的马夫双手一拉,领头的两匹马立刻停步不动。
马夫回头喊:“大爷,您刚才说的“彭蠡泽”已经到了。”
只见车帘撩开,步出一身着玄色宁绸夹袍、银鼠灰色外袍,身形高大、眉目清朗的男子。
眼前人便是富甲一方、分号贯穿南北的“申记”之主——申徒昊,现年二十有八,尚无家累。
此一青年才俊,若说有任何缺处,大概就是他眉角上的疤,还有那教竞争对手尝遍苦头的刚硬作风。一当被他盯上,就算穷其一生,他也会死咬住不放,直到得手。
不像其它咬着金汤匙出身的纨袴子弟,父母双亡的申徒昊全靠白手起家。早年虽有他义兄赵学勤相助,但“申记”声名鹊起,却是在赵学勤死后五年,他胼手胝足闯出的一番功绩。
其坚毅过人的性格,令讨不到好处的商伙总会在暗地里骂他一句“狠如豺狼”,久而久之,“奇豺”这名便像生了根似,黏住他不走了。豺为四凶——豺、狼、虎、豹——之首,除了性格凶暴残酷,兼还其貌不扬,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地方嫌弃,才转而取笑他额上的疤。
也因为这疤,让他俊挺的眉目,添增了几分不怒而威的阴郁。
种种流言蜚语,虽然没人敢在申徒昊面前提起,但每个消息他全都知道,只是不以为意。脸上有疤就脸上有疤,名声不佳就名声不佳,他自认俯仰无愧。不像其它同行,光做表面功夫,口头上急功好义,可身一转,却为了多那一点蝇头小利,坏事干尽。
岸边的申徒昊眺看湖上奇景——明明四周无风,却平白起了阵阵浪涛,急鼓般拍打着岸石,衬着红日,有若置身汪洋。
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对于这神州第二大湖“彭蠡泽”美名,申徒昊可说向往已久。只是忙于工作,始终失之交臂。前几天,习惯独行的他来到几里外的饶窑看货,得知“彭蠡泽”不远,特意匀出一天来看个究竟。
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马夫为了讨好申徒昊这出手阔绰的贵客,特意充当地陪。“咱们这“彭蠡泽”,又有人叫它彭泽、彭湖,还是扬澜湖,全都是在说咱们这湖月复地广阔、风涛险恶。不过也因为这样,随便往湖里一捞,满满是肥美鲤鱼、青鱼,还有湖虾、贝螺……”
马夫说着说着,喧闹声由远而近传来——
“这臭丫头!真是跟老天借胆了,竟敢找我们麻烦……”
“一定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咱们不是好欺负!”
申徒昊好奇望去。
“大爷,”马夫在一旁殷勤相问:“要不小的过去探个究竟?”
申徒昊与一般动不动要人伺候的大老爷不一样,他自己做得的事,他习惯自己来。
申徒昊摇摇手,信步走了过去。
走近才知道,人群里边,正躺着一名全身湿透,被渔网所困的白衣女子。
而围在一旁的人,申徒昊见其打扮,估料该都是捕鱼为生的打鱼人。
“说了半天,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她?”其中一人问。
“还用问,当然是卖进青楼。”一名蓄胡的渔人弯身,把背对众人卧躺的女子转了个面。
众人一见,包括申徒昊在内,不由得暗赞了声好。
虽然一头黑发全湿贴在颊畔,仍掩不住网中女子的清丽月兑俗;尤其那一对覆下的长睫,浓匀纤长,有如两把小扇似地栖在她柳叶般勾弯的眉毛下。一管挺直秀雅的鼻梁,下边是一张不点自红的朱唇。许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其苍白的脸色衬着不住滴落的水珠,犹似一株带露芍药,楚楚动人。
申徒昊一双眼死死盯着眼前佳人,心窝活似打雷般嗡嗡震着。多少年来未曾被人撩动的心湖,头一回翻起了大浪。
就在看见她的一瞬间,他已作下决定——他要她!
“诸位大哥,”一名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打鱼人忍不住说了。“这姑娘这么年轻,卖入青楼,会不会太过分?”
先前蓄胡的渔人啐道:“他姥姥的,这丫头做了什么你又不是不晓得!咱们一伙人全靠捕鱼为生,这丫头呢?却三番两次破坏咱们设的陷阱。”
“可那只是猜想,又没人亲眼看见——”年轻的打鱼人又说。
“她人都躺在陷阱里边,难不成还会是咱们诬陷她?”另一年迈的渔人破口大骂。
“我看这小子是心疼了。”另一人发出窃笑声。“不然这么着好了,大哥我帮你作主,你拿出五百两,咱们就让你把这姑娘带回去。”
一群人目光全定在年轻的打鱼人脸上,只见他一张脸全都红了。“我……又不是这意思……”
“不是这意思就闭上狗嘴。”蓄胡渔人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女子从地上抓起,往自己肩上一放。
被这么一折腾,感觉白衣女子湿濡的脸庞,好似又苍白了一些。
“咱们走,把她带到青楼换银子去!”众人吆喝着。
见状,申徒昊立刻喊声:“诸位大哥,且慢。”
直到听见他声音,渔人们才发现多了张生面孔。
“你——”
申徒昊双手一拱。“小弟敝姓申徒,单一字昊,是耳闻“彭蠡泽”盛名前来一游的旅人,方才听诸位大哥谈论,似乎打算把这位姑娘送进青楼?”
“怎么样?”渔人们戒备起来。
虽然渔人们大字不识,可人人都知道,依当今律法,仅有自家血亲,才能名正言顺拿人换银两。他们这八个莽汉,和被抓住的白衣女子,一非亲二非故,只因逮着人家,就想把人卖进青楼,实在有损阴德。
依理,是该交给官府,关她个三、五天以示惩戒——这么一来,他们面子是足了,实际却讨不到半点好处。再几个月就过年,如果能藉此帮家里多攒一点,就算损点阴德又有什么关系?
毕竟这丫头先待他们不仁,不能怪他们不义!
“诸位大哥听小弟一句劝,还是打消念头的好。”申徒昊轻声提醒。这是他在商场上习来的技巧,说的话越是难入耳,语调越要轻缓,最好,还得挂着笑意说。“先不管官府那儿如何看待,单单青楼,为了怕惹麻烦,他们肯定不会花银子买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渔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申徒昊一番话,倒提醒了他们。
“所以呢?”较老的渔人望着申徒昊。“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弟刚在旁听了大概,我想,应该是这位姑娘有错在先,才会惹恼诸位大哥。”
“你明理!”一听申徒昊是站在他们这边,渔人们可兴奋了,吵吵嚷嚷地说起他们与白衣女子的纠葛。
申徒昊一副认同的模样,一边听还一边点头,直到渔人们声量渐小,他才开口插话。“诸位大哥刚说,这姑娘让诸位大哥们折损了不少银两,就不知道哪位大哥算过,这数目到底是……”
直到这会儿渔人们才静下心来清算——只见他们脸上忽然有些尴尬。方才口口声声指责这白衣丫头多令人发指,可细算一算,闹了半天,其实也没多少。
没错,湖里陷阱,确实屡屡被破坏,可说真话,那费不了什么钱;被弄破的渔网,花时间修补一下,就能派上用场。至于被放掉的那些鱼虾,也不过是几文银子之数——
白衣女子真正着恼他们的,不是钱,是尊严。几个大男人,怎么吞得下老被找麻烦的怨气?
一看众人突然没了声音,申徒昊微扯了下唇角,大概猜得到他们在想些什么。说穿了,不过是财迷心窍。只因这白衣姑娘长得漂亮,人又昏着,渔人们才会动起歪脑筋,想乘机大捞一票。
“这位爷说得没错,”一直帮白衣姑娘说话的年轻渔人又说话了。“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诸位大哥,我看这件事就算了——”
“哪能这么算了!”蓄胡渔人驳斥。“她弄坏的渔网、放走的渔获,拿到街市一摆,哪样不能换钱?!”
“还没算咱们为了逮她,费了多少时间哩!”另一名渔人嚷。
申徒昊在商场打滚这么久,哪里听不出渔人们的言下之意,还不就是一个“钱”字。
他眼一望面色越见苍白的白衣女子,知道事不宜迟。她已经全身湿透躺了这么久时间,再拖下去,难保身子不出问题。
得速战速决。他心里盘算着,然后找个暖和的地方,帮她请个大夫。
“我初来就遇上诸位,也算有缘。这样吧,诸位大哥跟这位白衣姑娘的事,就容小弟做个和事佬,居中调解。”
渔人们换上狐疑的表情。这人到底想说什么?
申徒昊算也没算,径自掏出一迭银票。“这点心意,就当小弟代白衣姑娘,向诸位大哥赔罪。”
一见有银子可拿,渔人们表情全变了。
“嗳,怎么样?”几人退了两步,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我刚瞄了眼,上头面额一张就是一百两,而且他一口气好像拿了五张还六张……”
几个人喉头一咽,眼神都不安分了起来。
“等等啊!我们又不晓得那位爷打算怎么处置那姑娘。”年轻渔人急坏了。
“你犯傻了是不?”蓄胡渔人抬手一敲。“白花花的银子在眼前,谁管他如何处置她!”
年轻渔人焦急地看着昏迷不醒的白衣姑娘。换汤不换药,这样跟卖进青楼有何两样?
“但是——”
“少啰嗦。”蓄胡渔人用力推开年轻同行,大步走到申徒昊面前。“就这么说定,你银子拿来,我把人交给你。”
申徒昊恭敬奉上。
蓄胡渔人接过,算一算,六百两!多大手笔!
他身旁的渔人们一见,全都张大了嘴。
发了!
“等等,他得先说一说打算怎么处置这姑娘——”年轻渔人猛地拉住蓄胡渔人。
“小扮不用担心。”申徒昊露出和煦的笑。“我只是想带她去找大夫,等她醒来,问清楚事情来由,便会送她回家。”然后——再用八人大轿,把她娶进申徒家大门。
年轻渔人一脸不信。白衣姑娘长得这么标致,自己看了都浮想联翩,而他花了六百两,就只是想做点好事?世上真有这么好的人?
蓄胡渔人哪里有小辈的踌躇,硬是放下肩上的白衣女子。
“吶,人我交出来了,要杀要剐随便你,别赖在咱兄弟们身上就好。”
“一定。”边说,申徒昊边月兑下银鼠灰色外袍罩在白衣姑娘身上。他心疼地想,瞧她身子抖成这样,万一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诸位大哥,小弟先走一步。”抱稳了白衣女子,他即刻离开。
他身后,年轻打鱼人还一脸揪心地眺望。
“喂!”蓄胡渔人朝年轻同行的脑门上一拍。“人都走远了还看?”
这会儿时间,申徒昊已回到马车旁,正小心翼翼将白衣姑娘放进车里。
“我担心她。”年轻渔人嘟囔。“那位爷,虽然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看起来也挺正派,可是——”
“懒得理你。”蓄胡渔人啐。“两条路给你选,一是跟我们一道走,到前头街市把银子换开去;二是继续待着,把你的那份让给其它兄弟去分?”
“我跟。”年轻渔人牙一咬。再笨,也知道该选哪一条。
“我还以为你多有骨气——”蓄胡渔人挖苦。“走走走,换好了银两,拿几个钱喝酒去,我好久没好好喝上一顿,今天财神爷下凡,可要好好庆祝庆祝!”
被拉着走的年轻渔人,仍旧不放心地频频回头。
只见远方的马车驶动,渐渐缩成一个小点——
殷县,客栈里。
申徒昊要了间上房,雇了一个手脚伶俐的嬷嬷,赶在大夫来之前,已经帮白衣女子擦洗过身子、换好了干净衣裳。
亏嬷嬷细心,发现她右踝上有个肉包子大小的肿包——申徒昊想,那应该是她落入陷阱时弄出的伤口。
这会儿,她正暖暖地睡在床上,平静的眉间,看不出一丝异状。
望着枕上的黑发素颜,申徒昊又一次看痴了眼。不论是弯弯的柳眉、扇般的长睫,还是莹润似雪的肌肤,在在显示了老天爷对她的眷顾。老天造人,多少都带着点缺憾,唯独就她,挑不出一丝毛病。
他粗长的指画过她右眉、眼角,最后停在她尖细的颚下,眼盯着覆在被下柔柔起伏的胸口。他忍不住想,自己今日特意匀开时间跑来这“彭蠡泽”,说不定正是为了救她一命。
他也庆幸自己走了这么一遭,要不,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可就白白糟蹋了!
二十多年来,也不是没见过其它貌美女子,却是头一回起了占有的欲念,他渴望知悉关于她的一切,包括名字、家里还有什么人、许了人没有……想到这儿他心口猛地一抽,他竟然忘了有这可能——她已是别人的妻!
先别慌!他安慰自己。一切事情,都得等她醒来问个清楚再打算。
尤其——他感到好奇,她因何屡屡跟渔人们作对?
若纯是淘气,一回、两回也尽被了,但照渔人们说法,她行径已经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才气不过,群起造了陷阱逮人。
申徒昊心想,除非渔人们撒谎,否则她的举动,一定有其用意。
实在难以理解——有什么天大的原因,让她甘冒长时潜泳的不适,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渔网?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敲门声。
“大爷,大夫请到了。”店小二在门外喊着。
申徒昊开门。
饼来看病的大夫蓄着一把灰胡,年约五十。进门先帮她料理踝上的肿包,一方狗皮膏药在火上烤了烤后贴上,之后才是把脉。
“这姑娘外热内寒、脉象紊乱,怕是染了风寒。老夫开的药方两个时辰一帖,药挺苦,喂药时可以兑些糖水。然后这膏药,我先留下几片,你就照我刚才方法,每日更换,记得让她多休息,尤其是脚,尽量少下床走动,以免种下病谤。”
“我知道,多谢大夫。”
罢把大夫送出门,拿了丰厚赏银的店小二立刻表示要帮忙跑腿。
有人愿意代劳,申徒昊也乐得把事情交代给店小二。自己则是又回到房里,痴痴望着床上昏睡不醒的佳人。
申徒昊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连对方姓什么叫什么、家住拔方,什么事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他已经毫不考虑地栽了进去。
半个时辰过,草药煎好送来,邵如玉同时醒了。
她忍不住发出申吟,感觉喉咙跟右边脚踝,传来阵阵抽疼。
“还好吧?”
双眼尚未睁开,她先听见一个悦耳醇厚的男声,伴随一方沾湿的帕子,轻擦着自己脸庞。“妳醒来正好,大夫说妳染了风寒,得赶紧喝药。有办法坐起身吗?”
谁?
陌生声音入耳,她整个人清醒过来。她瞪大一双水眸注视眼前男子,马上留意到他炯炯精灿的眼,再来是他额角上的疤。
望着这一张端正却带着缺憾的俊颜,邵如玉一时有些失神——瞧他剑眉横扫,鼻梁挺直,一张嘴厚薄适中,若少了那道疤,他长相,几乎是无可挑剔了。
只是他一说话,她立刻回过神来。
“我搀妳坐起?”
“你是谁?”她一说话,喉间就热辣辣地疼,声音也喑哑难辨,就像石头刮地般粗劣难听。
她仅记得自己一脚踩中渔人们设的陷阱,茫然无措地泡在湖边,直到失去意识。
之后,她再无半点印象。
“妳别紧张,我不是坏人。”他麻利地扶她起身,顺带帮她调好了头枕,方便她倚靠。“小心脚踝——”
他话声未落,她踝上扭伤蓦地一抽。
“痛!”
“怎么了?”他掀开棉被一角探视。“是不是弄疼脚了?”
直到这会儿,她才看见自己脚上肿了个包,还上了块膏药。
真糟,她边忍着疼边想,回头被女官们看见,肯定又会大惊小敝。
年仅十七的邵如玉,并非一般寻常人家女儿,身上流着王族血脉的她,正是当今为数甚少的邵国人的公主。
邵国位居海南,是一海岛,岛上盛产珍珠鱼贝,国土虽小,但居民个个纯朴善良,不喜与人争。但就在十多年前,汉人皇帝得知有邵国此一人间仙境,要求归顺不成,竟然挥兵入侵。
当时一批女官跟王宫护卫,便在王上与王后的请托下,冒着生命危险,将年纪不过一岁的小鲍主送出小岛。几经波折,终于在宽阔如海的“彭蠡泽”上寻到一小岛,极似故国,二十来人终于有了落脚处。十多年过去,小鲍主长大了,便是眼前的邵如玉。
“先喝药,大夫说汤药里掺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材,有助妳脚伤痊愈。”申徒昊把放凉的药汤送上。
她一扮苦脸,光闻味道就觉得难喝。
“听话。”申徒昊软声相劝,舀起一口药,送到佳人嘴边。
想她还真是荣幸。望着她不情不愿的表情,申徒昊突然想起。自创建“申徒山庄”之后,自己这一双手,已经多久没亲自伺候过人?
至于邵如玉,因为从小女官们呵护惯了,加上不清楚眼前人是多响当当的人物,当他汤匙伸来,她也泰然自若地打开嘴巴。
只是一咽下,苦死了!“不要了——”她别开头,露出难以忍受的痛苦表情。哪怕这药对身子再好,她也不要再喝了!
这时,清楚她为什么拒绝的申徒昊,突然说起旁的事。
“我还没造访殷县之前,就曾耳闻这儿有个豫川堂,里头的枣仁糕很有名,刚才请店小二帮我买了一盒,吃了一块,果然名不虚传——”
邵如玉一双大眼滴溜溜地望着申徒昊。
豫川堂的枣仁糕,可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的珍品。一天才做那么几份,她吃过一次就迷上了。只可惜她跟女官们躲藏的小岛离这儿太远,来五次总有四次失之交臂。话说回来——他跟她说这做什么?
申徒昊继续说道:“可惜我没那么爱吃甜,结果一盒糕饼拆了,却还剩了大半吃不完——”
邵如玉听得口水都快掉下来了,要不是看在和他素昧平生,她肯定自告奋勇说愿意代劳!
“妳呢?喜欢吃甜吗?”他依旧搅着手中乌抹抹的汤药。
不清楚他用意,她依旧警戒地看着他。
“要是妳愿意帮我这个忙就好了——”他朝几上一瞟,一盒枣仁糕就搁在那上头。“这样就不用拿去麻烦店小二……”
邵如玉被他的话撩得心痒难耐,什么素不相识有的没的,先暂时抛一边去吧!
反正不管给她、或给店小二,都是吃啊!
她忍着喉疼,开门见山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把手中汤碗举高。“只要妳喝完,盒里边那几块香软滑郁、甜而不腻的枣仁糕就是妳的。”
他拐这么大一个弯,只是为了让她喝药?邵如玉定定地望着他,百思不解他为何煞费苦心。他跟她,不过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一个念头自她脑中跳出——
难不成——他知道她是邵国公主?!
但怎么可能?
自己出门在外,从不留下姓名,也从没向外人提起半点跟自己有关的事,邵如玉不认为自己有泄漏身分的可能。但若不是这样,她便想不透,他拐这么大一个弯哄她吃药的原因。
因为年轻,因为对男女情爱还懵懵懂懂,以致她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件事,叫“一见倾心”。她只知道礼多必诈,自己还是小心为上!
“我——”她往他手里的汤碗一瞟。“会喝药,至于枣仁糕你还是送别人吃吧。”说完,她接过汤碗,牙一咬,一口气吞了下去。“唔——”药苦得她打了个冷颤。
她眼一张开,少了一块枣仁糕的木盒子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股香气弄得她肚子一下饿了起来,她喉头重重一咽。不行!这人对自己太好了,有鬼!
她头撇开,坚持不为所动。
她怀疑我?申徒昊望着她侧脸微微一笑。
申徒昊心想,也难怪她满怀戒心,毕竟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谁,自己又为何出现在这儿?
“我叫申徒昊,”他慢条斯理地盖上枣仁糕的盒子。“豫州人,或许妳曾经听过申徒山庄,它便是我所有。今天所以会遇上妳,全是因为巧合——”他把自己前来殷县的原因,还有从渔人们手中救出她一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然后还特别说了两次——自己尚未婚配。
邵如玉这才晓得,原来他,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至于这盒枣仁糕,不拐弯抹角了,我承认,它确实是为妳而买下。”申徒昊将木盒子放到她手上。“因为大夫说药苦,我心想既然要吃点甜去苦味,就干脆买最好的。”
所以说——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他的君子之月复?她脸颊有些赧红。
“我不知道你还出手救过我,我对我刚才的口气……跟你说声抱歉。”她诚挚道。
她从小被女官们耳提面命绝不能泄漏身分的结果,就是对人难以产生信任。
不过也不能怪她疑心病重,实在是她身上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逃出邵国当时,她父王母后交给女官们一个木盒,里边搁着百来颗晶莹剔透、世间难寻的珍贵珠子。那可是难以计数的财富,可说邵国余族所以能存留至今,全都仰赖那一盒珠。
许是几次变卖走漏了风声,总而言之,“邵国余族身上藏有金银珠宝”的传闻甚嚣尘上。不仅江湖人士甚为心动,就连汉人皇帝,也不止一次下令搜索邵国人的下落。
如此这般,邵如玉只能更加提防小心。不过这一次破坏陷阱被逮,全是因为自己过于大意。她心里一叹,久不见自己回去,岛上的人,肯定急得天翻地覆了!
“我没放在心上。”申徒昊手一挥。“但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妳为什么屡屡跟渔人们作对?”
“因为他们连小鱼都不放过。”刚才的药真的有效,邵如玉模模自己脖子,才一会儿时间,她声音已经没先前那么喑哑,喉口也不那么疼了。她继续说:““彭蠡泽”看似无垠,但在渔人们宁可错杀的捞捕下,早晚会被他们捞光的。”
她的说法,对于经商的申徒昊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他望着她问:“妳劝过他们?”
她点头。“我请家中佣人跟他们提过好多次,可是他们始终不听,无法可想,我只好出手破坏陷阱。”
但这破坏陷阱的事,其实是她自己偷偷做的,没让岛上的人知道。因他们肯定会阻止。邵国人,因为亡国的缘故,对于抛头露面这种事,特别排拒。
这么一听,反倒是渔人们理亏。他点头。
“好在我当时就在湖畔,要不,可就让妳蒙受了不白之冤。”
“多谢大爷出手相救,”她再次致谢。“您先前给的六百两,待我返回家中,立刻派人送上——”
他摇一摇手。这一点钱,他还没放在眼里。“比这更要紧的,是妳得告诉我妳家住拔方。妳脚伤没办法下床,我得派人捎个讯,说妳得在这儿休养个几日。”
哪能告诉他啊!她忙道:“谢谢您费心,不过不用了。您给的药很有用,我已经好很多了,晚一点自己回去就行了——”
“这怎么可以?”他身子更往前倾。“大夫交代,妳的身子一定要好好静养,妳总不想留下病谤,让妳脚一辈子都一跛一跛的?”
“申徒大爷好意,小女子心领。”邵如玉嘴上说着客气话,可瞧她表情,硬是不为所动。她个性向来是这样,一旦打定主意,任谁也说不动她。“小女子有苦衷,不能在外头久待——”
申徒昊拧起眉。听她口气,不仅不想透露家住拔方,甚至,还急着要走。这可不行!她是自己打定主意要带回家的妻子,哪能让她就这么消失无踪!
他忍下心头的焦躁道:“妳贵姓芳名——至少能告诉我吧?”
他以为只要知道她名字,自己应该可以查出她是何方人士。
只是他想不到,这么简单的问题,她依旧一副“不可说”的模样。
“我有难言之隐——”
蹦谬。申徒昊甩袖站起。“我还是头一回遇上,救了人家一命,却连对方姓名也问不到!”
邵如玉无比困窘,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说法有多失礼,可为了邵国余下的二十多口人命着想,她也只能在心里说着抱歉。
“妳就这么急着想走,连等伤好的时间也不给?”他神情莫测地俯视她脸。
“我真的好很多了。”她依旧坚持。
既然这样——申徒昊突然身一转,走到门口大喊:“店小二。”
“马上来——”店小二声音由远而近。“大爷有什么吩咐?”
他往房里的邵如玉一瞟,说:“拿把大锁来。”
他话一出口,不只店小二,就连房里的邵如玉,也是一脸呆愣。
申徒昊面无表情地喝斥:“还杵在这儿干么,没听见我说话?”
“是是——”店小二慌忙走了,没一会儿,再次听见他声音。“大爷,小的一时找不到大锁,只找到这——成不成?”
邵如玉一见店小二手上拿着锁炼,蓦地回过神来。
这人——竟然想关住她!
“不可以——”她完全忘了自己脚上有伤,蓦地抛下木盒,掀被下床。
但肿了个包的右踝,哪容她莽撞施力?只见她还没站稳,眨个眼,人已趴跌在床脚下。
申徒昊一步抢进,搀住她细瘦的肩膀。“连站都站不稳,妳还跟我说妳想自个儿回去?”他忍不住骂。
“谁说我站不稳?”就算脚踝疼得她冷汗直流,但身为邵国公主的骨气,仍旧让她忍下了一字疼。“放开,我可以自己起来。”
他咬牙放手,望着她颤巍巍地直起身子。这么柔弱的身子,竟能倔气至斯?
申徒昊善于隐藏情绪的脸,头一回压抑不住。他怒不可遏地抱起邵如玉,将她往床上一摆。“妳给我乖乖躺着静养,再敢下床,我马上教店小二去买个套锁,把妳拴在床上。”
邵如玉一听,怒红了脸。“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不懂,不过就是救了她一命,他有必要如此咄咄相逼?
彼不得店小二仍在外头看着好戏,他站挺身子,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道:“我要娶妳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