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之月 第十二章
那不勒斯,一九九六
“她还好吧?医生,要不要紧呢?”
“大致上她身体并没受到任何烧烫伤,只是肺部一时吸入大量浓烟,导致目前的昏迷状态。无法判定这种无意识状态会维持多久,不过我个人认为她是随时都有可能清醒的。”
“多谢你了,医生。”
“怎么样?要不要赶紧通知她在台湾的家人啊?学校那边也需要人去通知一下。”
“当然要通知。我来打电话好了。”
声音,无意义的在她的世界中来来去去的。过分痛苦的影像在她脑海中翻腾著,撕碎了的心,像是雪花撒在心湖内,埋葬了起来。忘了吧,忘了吧,能忘的就把它忘了,空留的回忆也只是空遗恨。
“咦?她……怎么流泪了?快去叫医生来,快叫医生。是不是她哪里受伤,我们还没发现的?”
不要管,让泪去流吧,或许流完了泪,就再也不会伤心了。反正黑夜走了,白天总是要来的,白天来了还不是又去了,什么都别管就好。
辫昏沉沉飘浮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珊卓再度醒来面对这个世界时,她睁开眼所见到的是一片光灿灿的阳光,照射进她灰暗空洞的内心,些许暖意仿佛告诉她——你仍活著。
“珊,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我担心得要命呢!”
转动著眼,她侧脸看见好友芭芭拉欣喜若狂的脸,她困惑地开口,却发现声音沙哑得有如磨石纸似的,“我……我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吗?我们本来到那不勒斯来度假的,谁知道才刚到头一天晚上,咱们住的洛克西大宅就失火了。咱们一班同学全都安全无恙,就你昏倒在画廊内,差点就没救了,幸好……”
“失火?昏倒?”珊卓头痛欲裂,“真的吗?我全不记得了。”
“医生说你可能惊吓过度,暂时丧失记忆。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洛克西先生救你出来时,我们还紧张的要命呢!如果不是他,你只怕就要让浓烟呛死了。”
别灾?珊卓打了个寒颤,无法决定自己死里逃生是何感受。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为什么她却像失去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她遗忘了什么?失去记忆这么令人苦恼?
“她醒了?真是太好了。”一位妙龄女郎走了进来,脸上挂著和蔼的笑容,标准黑发蓝眸的小美人。“终于大家可以松口气。”
“嗨,罗拉,这位是巩珊卓。珊卓,这位是罗拉-洛克西小姐。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们受邀到那不勒斯来度假,就是洛克西家族的招待的。”
珊卓伸手与对方握了握,“对不起,我似乎不记得见过你了。”
“没关系的,我能了解。”确拉笑笑,“换成我受了那虔大的惊吓,也会一时转不过来。每年我们家族都会招待一些有艺术潜力的年轻人,一方面希望他们能在那不勒斯获得灵感,一方面也是提供新艺术家们寻找赞助人,鼓励艺术成长。没想到今年居然会发生这种意外,宅子老旧难免会发生这种问题,还请你不要见怪。”
“是啊,罗拉小姐真是太客气了。谁人不知洛克西家族对于艺术赞助方面的贡献,向来不遗馀力。”芭芭拉热切的说:“这次珊卓也多亏了洛克西先生的救助,才能躲过一劫。”
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珊卓头痛的闭上眼。
“她不舒服是吗?应该请医生过来看看。”罗拉开心的问道。
摇摇头,珊卓勉强微笑,“不用麻烦了,只是点小头痛,不碍事的。”
“头痛也不可以小看。”罗拉站起来说:“我去请医生过来,麻烦你陪著她一下了,芭芭拉。”
“好的。”等到蕞拉离开后,芭芭拉才叹口气说:“真好的人,他们一家人都像传闻中那样,既温文儒雅传讼多闻,又是多才多艺的人。拥有贵族血统,果真与众不同。”
“芭芭拉?”珊卓咬咬唇,柳眉微俄。
“什么?”
“我有……忘掉什么东西吗?”珊卓模著心口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好像把什么东西丢在哪里,有点不安的感觉。”
“你的行李已经安全的移出来,不用担心的。现在大夥儿都住在洛克西家族为我们安排的高级旅馆内,原定度假的计画也照旧。”芭芭拉说:“所有的事我都帮你打理好了,安心静春吧。”
“嗯。”珊卓暗骂自己是杞人忧天,“谢谢。”
三天后。
站在这楝烧得面目灰黑的半毁建筑物之前,珊卓那股若有所失的感受又出现了。这真是荒谬而又不合理的,她明明不属于这地方,为什么这个地方被烧掉,她却难过得像是自己某个至亲至爱的人离开她呢?
“很可惜是吗?”
珊车转头看向身后的人,是罗拉一身粉蓝站在不远处,微笑看著她。“嗨,很高兴你已经完全康复,还记得我吧?”
“嗨,萝拉小姐。谢谢你的关心,我也很高兴能站在这儿,一切都多亏了你的哥哥洛克西先生。一直想亲自道谢……不过好像没机会。”珊已经从旁人口中听了无数次,她是如何地被洛克西先生英勇救出来。
“噢?这倒提醒了我。你的机会很快就来了,珊卓小姐,今晚洛克西家要举行宴会,在我们另一个离此不远的庄园。你愿意赏光吗?”
“宴会?可是我——”
“希望你不要拒绝,你的朋友们也都受邀了,这是专门为新兴艺术家们所举办的。虽然现在你不过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但是你可以在那边见到很多前辈们喔!贬很有趣的。交通问题你不用担心,会有车子前去接你们的。”
珊卓著再推拖就像是过分客气了。她微微一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我会很乐意参加的,就怕我的服装不太合适的。”
罗拉亲切的微笑,“这也一并交给我吧!”
“那怎么好……”
朝她戏笼的一眨眼,“你不认为我们俩的身材满近似的吗?我保证会找到适合你的衣裳,相信我。”
珊车真心地笑了,她无法拒绝这么殷切的好意。卖拉见她不再拒绝,愉快地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那楝半价颓的大宅。“令人感到遗憾,不是吗?它已经屹立不摇了几百年,现在突然间就这么毁了……唉。”
既然罗拉重提起这话题,珊卓也关心的问道:“我希望这场大火你们没什么很大的损失。”
蔓拉耸个肩,“损失是难免的。幸好这座祖宅里头存放的珍贵古物不多,大部分都移到新庄园去了。噢,对了,你大概会很高兴知道你被烟熏昏的那个画廊里,所有的肖像画都被救下来了。”
珊卓连那画廊内的印象都很模糊,不过她依然微笑说:“那太好了。”
“今晚你如果还想研究那几幅文艺复兴期的肖像画,我会顺便带你去看一下,说不定看见与火场相关的东西,你的记忆会回复也不一定。”
这句话却勾起珊卓心中莫名的疼痛,她掩盖住那种感受,“那我更是半去看看不可。”
“好,就说走了,我会派人在五点左右,到旅馆去接你们。”
* * *
“哇!哇!”芭芭拉站在珊卓的身旁,不断地对四周次香鬓影的景象,发出惊呼。“你看那边那位,我没看错吧?那好像是最受瞩目的印象派……哎呀,我看见我的偶像了,你瞧见没有珊卓?就在那边,我的天,我要晕倒了。”
“你越来越夸张了。”珊不觉失笑。
“哈,等你看见今晚的主角,你再看我会有什底反应。”芭芭拉捧住心口说:“他是全义大利最性感又最神秘的男人,没想到我居然可以亲眼见到他,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情。噢,我的天,如果他今天握住我的手,我万一不小心晕倒怎么办?妈妈咪呀,我一定要喝点香槟镇定一下才行。”
趁著芭芭拉喝著香槟的同时,珊卓也打量了一下大虑。这的确是她见识过最盛大与豪华的宴会,简直就像拍电影似的。对她这个道地的舞会生手来说,今天真是开了一次眼界呢!
“你不喝吗?我想你会需要的。”芭芭拉啜口酒说。
“噢?为什么?”
“为什么?”芭芭拉看她的眼光像是她哪里有问题。“你就要见到洛克西家的天使本人,而你还在疑问自己为什么会需要一杯酒?你等会见不是要向他致谢救了你一条小命吗?”
“你究竟在说什底?”珊好笑的看著地。
芭芭拉张大嘴,“我在说雷卡-洛克西,那位把你从火场救出来的男人。他可是目前全义大利……不,全欧洲数一数二的黄金单身汉,许多女人眼中的偶像。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不知怎地,珊卓听进耳中并不感到有什么好兴奋的,就好像她体内欣赏男人的因子已经淡化了,她心中早有蓝图。蓝图?她在胡思乱想什么!珊卓斥责自己的想法,“我当然在乎了,别管我了,你去玩吧,我也会自己到处看看的。”
芭芭拉活力充沛的下场跳舞,珊卓则安静的坐到一旁,可能尚未从火灾中恢复,她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怎么想玩乐。
“请问……我可以请你跳只舞吗?”一位带著黑框边眼镜的男子,西装革履,面目清秀,褐眼闪烁地望著地。
“我不怎么会跳舞。”珊不忍断然拒绝,只好说。
“没关系,我会照顾你的。”他又说:“除非你打算让我尴尬的自己单人独舞在舞池内。”
对他可怜兮兮的大眼,她实在忍不住笑了。“好吧,可是你的脚趾如果需要送医急救,请千万别提我的名字,我害怕自己被列入十大通缉名单上。”
“人格保证。”他以十指交心,伸手给她。
珊卓于是和这名后来自称是罗夫的男子,共舞了一曲。接著又有好几位男士的邀舞,出乎他想像之外的,自己连连跳了好几曲,她那少见运动的双腿此刻也不觉抗议起来。
“我可以吗?”当又一人上前打断,伸手位舞时,珊卓已经脚疼得想投降了。
“抱歉,我——”她迎上那人的双眼,奇怪的事发生了。
熟悉的感觉像潮水上涌,那是一种麻麻的、电电的、从脚底到头页都微微刺激的感受,就像手握在某样通电的金属体,而自己也被卷入微量电流的感受。
没有听到她接下来的答案,他竟自作主张的握住她的手放在他肩上,大手滑到她的腰部,滑上背线,长腿优雅的跟上落了拍的节奏,埋自带着她共舞起来。而这些过程中他没有开口说半句话,但两人间的视线也从未断过,一直紧紧相才若。她应该为这种霸道的行为抗议,偏偏一碰上他那双催眠似的绿眸,她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头了。
他们配合的恰到好处,仿佛他们早已练习过千次万次,默契或和诺度一点都不是问题。他没有逾矩地吃她豆腐,但那双绿眸放肆的扫视过她,却毫不客气。珊卓几度移开视线,可是他总是轻轻一带,转个圈,她又不得不仰视他。
为什么她会对这人产生这么特殊的感觉呢?震荡在心潮的,究竟是什么情愫?让她既想逃又逃不开?
他们像是舞过了永恒,直到他停脚时,珊才晓得乐曲已然停止。他没有松开握紧的手,她也没有想到要抽身而退。
“啊,你们已经自己认识了,那我就不用介绍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罗拉,微笑的站在他们俩身旁。
这一中断,珊卓警觉到自己的处境,红著脸她试若抽手离开。但这名男子却握得紧紧地,毫不放手,让珊卓生气的剩他一眼。
“我可以自己和珊卓小姐聊聊,罗拉。”男子低沉地说。
“好吧,那我就不打搅你们了。”罗拉竟笑著拍拍珊卓的肩说:“等会儿,我再和你聊。好好玩!”然后便离开了。
珊卓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罗拉合适度放心把她交给这名粗鲁又霸道的男人,她根本不认得这男人啊!她闭上嘴,愤怒的看回那男子,“请放开我的手,先生。”
“如果我不放手呢?”他挑眉傲慢地说。
币上她最甜的微笑,“那我可是警告过你了。”她狠狠的提高那半寸高的鞋跟,往他精致的皮鞋上踩下,不忘补上一记脚跟扭动。
他脸色微变,手指缓慢的释放地的小手。“你毁了我的下半生。”
“好极了。”她轻藐地抛下这句话,转身要离开。
“难道你已经把我忘了吗?珊。”
他这句轻语,让她整个人背脊窜过头意,她顿止……“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一直在思念著你,想著你。”
她的心,就像打过强心针似的,扑通地以全速快跑。“我又不认识你!”
“你认识的。”他上前握住她的手腕,“跟我来。”
丝毫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即使他给了珊卓可能也来不及反应,来不及说“不”。宛如王者一样他跨大步朝舞池外走去,珊几乎是被他拖著一起走,她必须用小快步才能跟得上他长健的腿。
他打开一道隐藏在舞厅角落的门,并在珊卓脸上刚露出诧异之前,就把她拐进了门内,关上。
她迅速的转身,“你想做什么?”和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单独处在暗室,可不是珊卓的习惯。
灯亮起,整间室内洒满光明,他倚在门上,绿眸呈满了盈盈笑意,“我想说个故事给你听。”
“我……我为什么要听你说故事?”
也不管她听或不听,他开始说了。“从前,洛克西家族有个很美丽的传说,那是在许久许久以前,或许要追溯到文艺复兴时代,一位名唤作卡雷沙的伯爵与一位来自东方的美丽瓷女圭女圭的故事。他们相遇在伯爵遇刺身亡的四百年后,他需要帮助,勇敢又聪颖的女子带著他共同回到过去,改正他们的命运。他以为自己终究要绝望,但有一天,她出现了……”不疾不徐地,他持续述说下去,直到故事的最后,“他们就因为炼金师的干预,而无法厮守终身。”
珊卓不知道自己哭了,直到她探手一模脸颊,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了。“真是个可怜的故事。”
他摇摇头,“不,我不认为。”
“可是他们分开了,这不是很残忍吗?”
“但故事尚未结束啊,珊。”
“你骗人,它明明结束了,它怎么可能还有其它发展呢?”
“它会有的。”
激动地她冲到他面前,“证明给我看,让我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结局?”
“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
瞬间他已经掀住她的腰,并在她愕然张开嘴惊叫前,深深地覆住她的双唇,热烈的吻住她。他的舌刷过她的,吞噬她的每一寸湿热蜜津。
珊卓的眼前突然闪过许多活生生的画面,那些既陌生又熟悉的景像,一幕幕地掠影飘过她心间,像朵濒临乾渴的沙漠之花,在这阵甘霖下缓缓的复苏了。她被那些回忆中洋溢的爱与冲突、痛苦与心酸、甜蜜与幸福的每一分,灌得满满的。
曾经失落的一切,现在全部回到她的脑海与心湖内。
“珊。”他紧紧地抱著她,“是我啊!”
但,这怎底可能?那些画面难道真的发生过?它不是她幻想出来的?难道她可能在过去与现代间来回?
他捧住她的脸,“你不相信我?”
珊渴望相信渴望得心都痛了。“你怎么可能……你不可能……”
“七世夫妻啊,珊。你说过了,如果有人能连著七世成为夫妻,那么我与你又为什么不能?我必须找到你,我等这一刻等了有多久,你无法想像。”
看著他,她觉得自己疯了,最快乐的一种疯子。“你又做了移转?”
“故事中的男主角被单独抛在他的世代,他就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他知道自己不论花费多少功夫,多少代价,他一定要找回属于他的另一半。炼金师最后熬不过他的耐性,只好答应以一种代价让他重新再来过。”
“什么代价?”珊卓紧张地问。
“姑且称之为条件交换吧,历经一番试验与重重安排,费尽心思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回来了。却发现故事中的女主角因为伤心,所以把自己封闭起来,连回忆也不要了。”
“不,不,谁说她不要的。”珊卓泪水泛猛成灾的说:“她把它藏得很好,她打算用一辈子去珍惜,但如果天天去回忆它,她怕会被自己翻天覆地的思念给弄疯的。”
轻轻捷住她,他安抚著。“我知道,珊。”
“我怎么会晓得——你竟还能再回来呢?我又怎么晓得自己会再还见你?”她忍不住埋怨著,“我的心好痛,你知道吗?”
为了化解她的怒火与怨气,他只好再度封住她的唇。两人沉醉在热吻中,久久不能自拔,当他终于停下时,珊已经完全忘了为何要生气了,气从何来了。
“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他走上前拉下一幅布帘,露出底下所遮挡的画。那鬓发、美丽的绿眸、剽悍的体格与霸道的习气,依然不变。“这是你的画像?”
他摇摇头,“卡雷沙-洛克西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以前。”
“可是?”她瞠目看著他。
“在你面前的男人是雷卡-洛克西。”
“雷卡——洛克西?”珊卓绕了一圈,终于懂了,“你把我从火场中——”
“从哪儿结束,就从哪儿开始。”他笑著说:“我们一开始就是来自火的结合,自然也由这儿展开。”
“全都是你想好了的?”
“也做了。”他得意的笑。
珊卓突然释然一笑,“你知道吗?”
“什么?”
“以前女主角如果对男主角的爱有任何怀疑,现在她已经知道这男人八成爱她爱得一发不可收拾,万劫不复了。”
“噢。”
“没错。”她自信满满地往下讲,“而且连故事的结局,我也知道了。”
“你知道?”他挑高眉头,愉快又挑衅地问道。
珊卓走上前,脚尖垫起,伸高一手揽住他的颈于说:“难道你还有怀疑吗?”
“不敢。”他乐意顺从地让她拉下头。
两人的唇在半空中相遇,然后密不可分的深深吻住彼此,再也不愿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