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皇后 第六章
三天后,天初亮,寒风凛冽,城门初开,回大魏的车队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出京城。
临秀见今日晨风实在过于寒冷,翻出银毛披风跟上其中一辆宽敞马车,他轻轻跃上去,半开车门,低声道:
“王爷,今天风大,说不得晚些时候天公会下起雨来,还是多披件衣吧。”他不由自主看向始终昏睡的徐达,又道:“要再加床棉被吗?”
李容治微笑道:“就再加床棉被吧。临秀辛苦你了。”
不辛苦,比起王爷压根不辛苦,临秀想这么答,但又及时改口,目光再停在徐达昏睡的脸上。
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徐家姑娘是个美人……但美人也不能这么豪放啊,他有偷偷瞟向他家王爷伸入棉被的手。
他当然不会认为王爷是个等徒浪子,乱模昏迷的姑娘,而是徐达自昏迷后紧紧拽着他家王爷的手……他不满的咕噜一声,又问:“是否要叫婢女过来了?”
李容治苦笑:“再等等吧,说不得晚些她就放手了。”
临秀闻言称是,忙着去打理了。
李容治将车窗的沙幔拢上,掩去寒气。微微阴凉的车里只有他与躺着的徐达,他目光落在徐达面上,伸出另只手替她拨开掩在面上的发丝。
左手暖烘烘的,他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试着抽手,但她双手抓着死紧……她心里可知道抓的是谁吗?现在,在她梦里抓的是李容治,还是那个晚上名叫黄公子的小辟儿?
即使是现在,看着她灰白的面容,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日鲜血淋漓的徐达。那样的血流如注,却强撑着一口气,全是为了……秦大永吗?
为了一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秦大永吗?
平心而论,她没有威胁性,人也好相处,在利用她的同时,他也心怜她在西玄的处境。在不危机他的情况下,帮她一下,这两年算相处愉快,偶有遗憾。若是异地而处,也许彼此可以真心以待,但他自问,如遇相同的情况,是不可能为她冒死求药的。
将她自西玄带出来,实是冒险之极,他看中的,不过是她的……她的平顺罢了。一个连服毒搭到七窍流血都死不了的人,还不算福大命大吗?怎么西玄都没人看出来呢?
他又下意识的替她拨拨长发,心里将她那满面鲜血深刻惦着,难以忘怀初时见到的震撼。
那个秦大永究竟是怎么令的她掏心掏肺的?
倘若……倘若,她也能如此无私待他呢?
临秀在门外轻喊:“王爷,棉被来了。”他跨上车子,本要替徐达盖上,但李容治主动接过,盖在她身上。
临秀见状,轻声道:“王爷待这个杏邺小姐真好。”
李容治眼儿微弯。“我待你不好吗?”
“也是很好。王爷待人人都好,就是因为太好了,我怕杏邺小姐清醒后会误会。王爷,那西玄诏令说的有些含糊,似乎有意让这二小姐成为王爷的人,但王爷曾说要遵从祖制,仅迎一后,万一她以为待她好是为纳她成妃,这……”
李容治一笑:“二姑娘万万不会作如是想。”他目波瞟到车柜上的小袋。当日她衣袍全是血,替她换下后,衣上暗袋里的物品全都取出,里头就有那一串同心结……
她的同心结,只想给个不知打哪来的小倌儿,却不愿给一个大魏的皇子。
临秀嘟嘟囔囔有退了出去。
这几天李容治都不曾熟睡过,就怕临时出意外。现下,他趁着车队出京时,闭目休息,被捏住的左手温暖无比,一路蔓延至身体。
他托着腮,长长睫毛如蝶翅般忽的颤动一下,他轻掀眼帘,往暖被下看去,徐达的脸竟埋进被里,他的手掌被凑到她的颊面靠着。
棉被下的娇躯像个虾子似的蜷缩,连昏睡也是如此防备吗?防备谁呢?李容治略略迟疑一会儿,又合上墨眸任着指月复感受这她颊面的细微跟细浅的呼吸。
饼了一会儿。临秀又在门外低喊:
“王爷。小周国的世子求见。”
“小周国?”
“是,他说这两年多蒙杏邺小姐照拂,那日他看见二小姐七窍流血,想是身子受创,所以送来小周国的秘药,可以补元气用的。”
李容治沉吟一会儿,不打算惊动徐达,轻声道: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天赶着去告发徐达领好处的小周世子?”
“是。”临秀轻声说:“不知他是大哪来的消息,得知杏邺小姐被放逐……被收作王爷的人了,他是偷偷模模的来的。”
“也是。他要是大张旗鼓的来,将来在西玄的日子也不好受。你去告诉他,姑娘因病在身,无法见他,本王代她把药收下了,等二姑娘醒来后本王会亲自交给他,也会告诉她小周世子的难处。西玄皇子间内门怕要再折腾一阵,还请小周世子速回质子府,以免被祸及。”
有过没多久,临秀送进一坛药泥。
“小周世子说,若是外伤,一天敷三次;若是内伤,就混水喝了。”
李容治应了一声,微笑接过。他又看向那棉被下的身形,放下药罐,轻轻掀了一角,露出她的头,免得他她闷死在被里。
平常她看起来挺有几分傻大姐的味道,睡着的面容上却是轻浅的孩子气,他又见自己的手掌在她略黑的颊面显得莹白,令人有种想看这双手抚过她每一处细致肌肤的冲动,他心思一顿,面露些许对自己的疑惑,紧跟这撇开目光,落在药罐上,又是微微一笑。
“你遇上的,都是些先利用你,再对你感到歉意的人。”他柔声道,随即轻喊:“临秀。”
“临秀在。”
“小周世子走了吗?”
“你道,是小周的药好呢,还是大魏的好?”
“要论医术,小周跟西玄差不多,大魏却是比西玄好太多,在药物方面也是如此,要不,也就不会都有西玄、小周的大夫去大魏取经之说了。”临秀答道,见到见到车窗了递出小周世子的药罐,连忙接过。
“既然对二姑娘用处不大,那你就拿去送人或者先收着吧。”
“是。”
****
“啊……”
有人掀了车帘子,像是小心不惊动人的低声问道:
“怎么了……你是怎么喂人的?怎么溅得她一身汤汤水水?”
那是谁的声音?有些恼怒。
“临秀大人,奴婢是小心翼翼的喂药,但二小姐喝了三口,有两口是忘了吞,当然就留了她一身就是……”
“不会事毒傻了吧?”那人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王爷……”
王爷?谁?
“今晚上想法子煮个鱼汤吧。”温润的声音渗进她的意识里。
“鱼汤?王爷,咱们在赶路啊……”
有人上了马车,就坐在她的面前。他柔声道:
“二姑娘,累了就先睡会,晚点汤上来再喝,你爱喝海产,不能错过的。”
她眼前昏昏暗暗的,有个人影在说话,她看不真切,却也知道温柔声音是出自这人的。这声音如她五岁前的春阳,暖洋洋的教人安心。
她有些累了,倒卧在软被上。
“喏,是不是想握住我的手?”那手举到她的面前。
她下意识拽住这人温暖的手凑到自己脸颊旁,同时将身子蜷起,紧紧缩成虾状,这才安心合目睡去。
“王爷,她这几逃诩是如此……是傻了吗?”
“不碍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你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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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在的地方一直轻轻晃动着,每次眼一张,就看见有个白袍的人坐在车边。这人的面貌她看不清楚,但待她很好……很好……
“你喝的真干净。”这人把碗搁着,笑着替她盖上被子。“但老喝这鱼汤也不成,连我在汤里鱼目混珠你都看出来了,二姑娘,原来你挑食挑的这般严重。”
她没回他,肚子饱饱,困极,伸手将这人两只手掌一块纳入怀里,继续睡。
他也没有阻止,只是有点不时的改变坐姿,就为配合她。
“王爷,乌大公子求见杏邺小姐。”有人在她的意识外低语。
“西玄乌桐生吗……”温暖的声音沉吟着,而后苦笑:“本王该亲自见见他,但,临秀,你瞧,眼下我是走不掉了。你去跟乌大公子说,这是回大魏的路,不管二姑娘跟他说过什么,他都是西玄人,不宜再跟下去,请他回去吧。”
“……王爷……虽然好听话是二小姐护送您回大魏,但其实是王爷在保她,她已不能回去了。如今她浑浑噩噩,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谁人跟她说话她都不理,王爷还如此费心照顾她……万一那西玄二皇子疯起来,追了上来……”
她心里深处一颤。生为西玄人,死为西玄鬼,她一直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现在,待她最好的人已经走了,她立身之地也被剥夺了……她的世界全崩塌了……她还活着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临秀,当年我们离开大魏时,明知有朝一日必会重回故土,你仍是哭得不能自已。如今二姑娘却是永不能再返家乡,你若是本王,也会做同样的事的。”
“王爷心地善良,临秀自愧不如。”那声音沮丧了。帘子也放下了。
她想大笑出声。保她?谁还会没有私利的保住徐达?这个人或许心地善良,但,心机同样深沉,只怕在此刻他面对共患难的属下,也不会说出真心话来。
贬真真正正保她的人,已经在西玄狱里咬舌自尽了!这世上谁还会保她?
鳖着,不过是让人利用,不过是留在一个灰暗的世界里罢了。谁会真心待她好?如果那天……真有一位黄公子多好?如果那天……那位黄公子随她走了多好……就算离开西玄,只要有个人真心陪在她身边,他们可以慢慢的适应新生活,如果……真有那位黄公子该有多好……为什么就是没有呢?
她慢慢松开怀里的双手。
蓦地,那双手的主人察觉她的异样,有力的反捏紧她的手。
那双手的主人,微地俯下头,柔声道:
“二姑娘,我是李容治。你累了这么多年,没关系,睡多久都没关系,记得醒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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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的一声,马车剧烈的晃动一下。
鱼汤溅了几滴出来,喂她的人轻叹一声,将碗放在一旁,取出帕子在她脸上细细抹了抹。
她的目光膠在那没有色彩的碗上。
“这两日二姑娘的胃口转好了,这是好事情啊。”那人温笑,替她撩过发丝。“等到了大魏,二姑娘要吃多少海产都方便。”
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他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他的嘴角时常弯着,整个人灰扑扑的毫无色彩可言。是……谁?黄公子?
马车又是撞击一声,她倒进他怀里。他下意识双手护着她的头,待到车子稳住,他才扶着她坐好,朝她笑道:“没事么?”
有人掀开车帘叫道:“李容治!”
她眼前的男子没有抬头,小心捧起她的双手,替她擦干水渍。
亮光反射,吸引她的注意,她要转头看去,这温柔男子伸出手遮住她的双眼,波澜不惊道:“哎,别看。二姑娘还在休养,别受刺激。”
噗嗤一声,自亮光反射的地方响起,她没怎么细心听,她轻轻拉下遮掩的男人的双手,鼻间凑到他的掌心上。
他嘴角扬起,任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彻底无视那半卧在车边的死尸。当他察觉她并不是要闻他掌心的鱼汤味儿,而是在亲他掌心时,他扬起的嘴角僵住。
他张口预言,车外有人拖出那具尸首,叫道:
“王爷没事吧?”
“……没事。临秀,留活口了吗?”他看着她的动作,轻声道:“别舌忝了,还有汤呢,我再喂你吧。”他硬是抽出双手,垂着细长的俊眼捧起汤碗。
“都死光了。”临秀咬牙切齿。“这哪是山贼,分明是冒着山贼的名,实际是……”
“既然都是山贼,那本王代西玄扫去这些祸源,西玄朝廷理应不会有追追究才是。”
“……王爷,乌大公子跟在咱们后头一个多月,我对他本不耐,哪知他的身手竟可以一抵百,莫怪西玄人曾称他天生的战将。方才这辆马车就是他护的……眼下快过边境,他毕竟是西玄人……”
“嗯?”李容治漫不经心。看她喝汤喝的津津有味,他笑容满面。
“属下瞧,他身手绝顶,说不得四国间他身手足够排上头几位。他一枪眨眼贯穿三人,西玄没有识人之能,糟蹋这样的强将!王爷门下虽有长才,但有他这样的实力几乎没有,王爷何不纳他入门下?”
李容治笑道:“乌公子愿意么?”
“我想他愿意的!在西玄,他只能为乞为娼,如果不跟着王爷出西玄,难道要跟……跟……二姑娘吗?”
李容治放下碗,看着徐达,微笑道:“如果是一般人,本王即使待他如陌路人,他也会靠近本王以求似锦前程;如果是心志高远的人儿,我不花心思降服,她又怎会将我放在眼里。”
临秀愣住,只觉王爷这话似乎另有含义。
“临秀,你说,乌桐生是哪一种人呢?”他心不在焉的说。等他回神时,他发现自己竟在细细解开她与耳饰纠缠的细发,免得她不慎拉扯,伤了耳垂。
他微地一愣,手指蓦然顿住。
“这……”这一个多月来,那位乌大公子尾随他们的车队,不曾巴结过他们。他哪谈得上了不了解乌桐生,但,一个能跟着他们一个多月,只为见徐达一面,一见他们吃力抵御山贼,现身护住有徐达那辆马车的人,他想,绝不是普通人吧。
“既然他助本王击退山贼,那么本王允他一个愿望,你去问他,他想要什么?叫他仔细想想。”李容治温声道。
临秀大喜过望,领命而去,没一会儿,他嘀嘀咕咕的回来,他道:
“王爷,乌大公子说用不着什么愿望,只盼能见二小姐一面就好。”
“是么?”他毫不意外。“二姑娘眼下情况不大好,你跟他说清楚了吗?”
“我跟他提到,二小姐这些时间浑浑噩噩,连吃喝也要人看顾着,他道这也无妨。”
李容治神色有些微妙,嘴角却道:“车队继续走,去请乌大公子上这车来,如果他衣袍沾太多血,就去找件外袍让他披着,莫让二姑娘受到惊吓。”
临秀再次领命。
李容治心里叹了口气,而后一呆,不大能理解自己为何叹息。
他嘴角又弯,温柔的替她拉拢衣袍。“二姑娘休息快两个月了,也该是时候振作了。倘若……”他本想说,如果没有将会有的危机,她要继续这样下去,他也不会阻止,但,话到口自己也觉得有些古怪。
这些时日他解衣推食的照顾她,不就是等她清醒,要她真心为自己卖命吗?
就像……她对秦大永那般……她并非要她真为他死,而是……就是对秦大永那般的心意……
不清醒,又怎么为他做事?依他现在的身份以及将有的处境,根本无法长期照顾一个不想醒来的孩子。
“你真是福星,是不?瞧,我上了你的马车,谁也伤不了我,是西玄人不认良人。真正的良才是要放对位子才能崭露的。徐达,你并非一无是处。”一顿,他望着她,低叹:“你的梦里,有那位黄公子吗?若是你心目中的那位黄公子,就能这样照顾你一生吧。”
徐达本市垂目把玩着袍间的腰带,不知何故,她目光慢慢抬起,落在他的面上,与他互视。
那眼神尚有迷迷糊糊的,似是不知身在何境。他浅浅一笑,自腰间解下坠饰,改而系在她腰带上,他柔声道:
“这些时日,更二姑娘提过大魏盛产的海产,风俗民情等,却忘了跟你替大魏与西玄的不同。西玄主浴别凤凰,但大魏不同,大魏天子属龙,伴在金龙身边的是蝙蝠。蝙蝠在大魏有洪福之意,二姑娘,你在我心中就如此物。大魏是我的家乡……对我来说,那是比西玄好上千百的地方,也许你一开始不适应,但,久了必定喜欢上那样的地方。”迟疑一会儿,又替她撩顺耳环附近的发丝,免得拉扯。接着,他伸出温暖的手遮住她的眼。
他撇开俊目,轻声道:
“别这样看我……你该清醒了,我没法再这样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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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上了马车。他先是看一眼坐在里头的徐达,再瞟向李容治。
李容治笑若暖风,说道:
“若在往常,你要与二姑娘私下说什么,本王都无权过问,但如今她有些迷糊,无法自行作主,本王既然代她作主见你,自该在旁负责,以免出了差池,本王就对二姑娘不起了。”
乌桐生收回冷淡的目光。他坐在徐达正对面,自怀里掏出乌木牌子,放在两人之间。
接着,他就这么定定望着她。
李容治也没有说话。他温润的眼瞳落在车窗外头。窗外是西玄大好山河,细微的雨丝斜飞,让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被淡淡的白雾缠绕着。这本是山林良景,令人心跃,但此刻车队静悄悄的,极有规律的快速前进。
雨丝飘进窗里,李容治这才微微回神,注意到自己手指轻敲着膝头。他只有在心里略略烦躁或者不安时,才有此下意识动作,眼下并没有遇上危机时,怎么他会有此动作?
他不及细想,又见雨丝落在近窗的徐达身上,二话不说,拢上窗幔。
徐达的视野里尽是灰蒙蒙的一片。她有点焦虑,因为眼前灰忽忽的人占有她的床位,让她想睡也不行。
她低头,被腰间形状像小蝙蝠的佩饰吸引,她手指扯了扯,听得坐在右边人的柔声笑道:
“哎,别扯。”一双手进入她的视野中,阻止她拉扯的动作。
这双灰色的手,她是眼熟的。手的主人这些时日天天好心的陪她一块吃饭。她在心里总是叫他一声黄公子的。
她倦了想睡了,伸手想拽住这双手入睡,不料从中横出冰冰凉凉的手掌执起她的手,一块木头落入她的掌心。
“二小姐,乌桐生依约前来了,你可还记得当日的过门令?”那声音冷幽幽的。
她不大懂……不记得……
“二小姐若在西玄,我该当等你康复再谈,但如今快到大魏与西玄交接之处,一入大魏,二小姐必会搅近大魏皇位之争。”乌桐生不理李容治在旁听着径自道:“所以,乌桐生不得不强见小姐一面。”
她垂着脸,虽然这人的手寒凉透彻直入她的心扉,她也没有抽回手。
“先父在狱里熬不过酷刑咬舌自尽,死后尸身游街,游至长孝街时,炉子连着三匹失控,宫中引起鬼神作祟,便差人草草收葬先父,小姐可还记得此事?”
徐达先是听得“咬舌自尽”四字,脑中充斥那满地鲜血,再听他提到此事,一幕幕灰暗的画面闪过她的眼前,她的唇瓣动了动。
乌桐生再道:
“当日游街,你与秦大永皆在场。先父入狱时曾言,一朝失势,再无翻身之日,可怜他独子一身才华,锦绣前程终是如枯灯尽灭。他曾叮咛独子,若然乌家得幸留独子命脉苟活在世,不必折损傲骨白求朝堂官员。他将朝中官员一一数来,数到徐家时,先父叹道徐太师乃入赘之身,不会蹚此浑水,徐家女儿人中龙凤,与独子一般高傲到不理世间起落,唯独杏邺小姐,或有可能同情乌家,可惜二小姐能力不足,一切枉谈。”他顿口,冰冷的声调忽的沉下,目不转睛望着她,道:“那天,乌桐生就在长孝街上乞讨,被迫亲眼看先父尸身如此被糟蹋。当日,他想着人生不过如此,大不了连命也不要吧。哪知,竟发生那种事,他不信鬼神,当下二小姐也在场,他却以为是执金吾秦大永暗中不忍下手。”
她恍恍惚惚的想起那确实是自己所为。
那时,她犹豫很久,长孝街上有人子,要人自亲眼见父亲这般,情何以堪?纵有百般不是,人死百了,何苦累及无辜的人子?
当时,她还想着,若是徐回或徐直,必能想出千百个更好的方法,不必像她那样偷偷模模的做……
“……果然……是二小姐么……”
那声音轻轻凉凉的,连带着她的脸颊也是凉凉。她眼前灰蒙蒙的景色顿时模糊扭曲起来。
“乌家子孙一世为乞为娼,二小姐虽已赎下乌桐生,但他仍是奴籍在身,此番还是遁出京师私下跟了来。二小姐如想留在西玄,无论西玄皇室如何害你逼你,他定舍命相护。如果二小姐真真成为断根浮萍,永不得返西玄,乌桐生便同你一块有家不得归,一同成为无根人。”
她连串泪珠无声的流不止,纷纷滚落衣袍间。灰蒙蒙的暗色被狠狠揭了一角,展露出浓稠的血色来。
杯面不同涌现。
从她五岁被袁圖定一生开始,快乐的、不快乐的,被利用的,被比较的。
那一夜在小倌房她以为自己觅得伴侣,不用再孤独下去。她不要他以男人身份保护她,只要他肯接受她,不畏闲言闲语,只要他肯真心无私陪伴在她身边,哪知,老天总爱开她的玩笑。
不但让她从狂喜跌落到地狱,还让唯一真心待她的人死于非命。
正因那一夜,她立足的世界全崩塌了,她宁愿为头儿的孩子而死,也不要离开西玄;她宁愿受尽袁圖大师预言所带来的歧视,也要秦大永活下来。
她宁愿她找人相伴的梦碎尽,只求回到原来的日子!
她不想面对,可是她视野里的景物逐成色彩。
落进她泪眼的第一色彩,是一抹温暖的月白色,在她的右边。
李容治。
马车的颜色、手里乌木的牌子、衣袍上翠绿的玉色,还有眼前乌桐生略显清冷的白衫。
她神色幽幽的,目光又迷蒙起来。
她……以为她必死无疑。她……以为她死得其所。她……以为当她回过神来,就是下一世,终于可以欢欢喜喜的过着,不再受徐达两字所累。
原来,她回过神后,还是徐达……
惫是那个被人利用的徐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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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灌进马车缝里,她猛地张眼,瞪着车顶好一会儿,才一股脑儿的坐起。
另一侧睡的是在徐宅照顾她的婢女,由此可见这婢女深得李容治的信任,才会这么一路带回大魏。
马车十分宽敞,再加睡两人都没问题,显然李容治把主车让给她了。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依旧是西玄的衣袍,她略略冷了些,顺手抓起暗色外袍套上,瞥见柜上袋子,她取出她的同心结,塞入自己怀里,推开车门跳下车。
放眼望去一片夜色,只仗月光,营火照地。她微地眯眼,试着往远处看去,却发现自己眼力不若以往清明,马车约有十辆左右……这车队委实少了点。她以为,回大魏的太子车队应该连连到尽头,怎么这般……简洁?
一阵香味刺激她的月复中饥虫。她来到营火旁,估量一下今晚的参汤剩饭,她美目轻亮,目光落在一碗剩下的蛤蜊汤。
她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踪迹,有几名浅眠的汉子看见是她,又闭上眼了,
临秀轮到值夜,他一看徐达自行下车,喃道:
“好主动啊……”这浑噩度日的女人有几次半夜饿了,懂得自行下车寻找东西吃。第一次还把火上的锅子打翻,伤到双手,连王爷都惊动,盯着她的双手看半天。之后就差婢女守着她,她要半夜饿了,就让婢女熬碗汤喝。
他是不是应该说,这个女人其实生命力很顽强,饿不死的。
虽然如此,他还是上前,小心帮她勺汤。“二姑娘错过晚饭,就知道你一定会饿,王爷让这汤煮着不熄。下午你哭成那样,还以为你清醒了呢。”哪知她最后哭到睡着,最后还是王爷一语不发,扶着她躺下。
徐达没理会他的沉思,捧着碗往林子深处走去。她找了一处月光可泄入林地的大石坐下,喝了一小口汤。
“……”她美丽的脸庞整个垮掉了。“王爷,这真是我这阵子喝的汤么?”
“初时是货真价实的鱼汤,后来实在是找不着了,只得跟经过的商旅买了个蛤蜊酱凑合用。”温暖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她嘴皮抽搐。明知他已尽力,但一想到自己好一阵子把这种东西当美味鱼汤,她就觉得自己被骗的很惨。
她嗜吃海产,但西玄海产有限,再不就是珍贵无比,明知现今市面的海产酱品与生鲜海产味道不能比,但她还是挖出她所有的储蓄,迎回西玄所有的海产酱品来望梅止渴。
真的……很难吃,由此可见人要是迷迷糊糊的过日子,还是很容易被骗的……但她的幻想能力很强悍,所以,她还是继续喝!
李容治撩过袍襬,坐在她身边的矮石上。
清冷月华自她头顶铺泄而下,在她周身盈满月辉。她身著一尺凤凰袍,袍身墨色,凤凰金素在月辉之下仿佛是展翅的赤身凤凰,缠绕在这眉目宁静的姑娘身上。
是啊,再大的风浪已被掩饰在她恬淡的面容之下,她再也不是当日那个受尽创伤需要人照料的孩子了。
思及此,李容治撇开目光,不再看她。
徐达静静笑道:
“王爷,我始终不明白,当个大魏皇帝有什么好呢?你只要一个王后,比不得一般富家三妻四妾,更比不得西玄皇上三宫六院,当皇上的,食也食不好,当季蔬果难得吃上一回,更没法睡到自然醒,每天夜未转明便早朝。统治天下,看似是权利的最高峰,其实背后付出的心血非常人比得上,徐达瞧王爷,也不是什么昏庸贪乐之辈,这将来的路很难走啊。”
李容治闻言,轻轻笑道:
“是啊,当个大魏皇帝有什么好呢?但这条路我是非走不可。”
徐达莞尔一笑,道:“王爷可愿听徐达少年故事?”
“容治愿闻其详。”
“唔,我五岁定一生的故事王爷是知情的。那时,摆在小徐达眼前的只有一条庸庸碌碌的无能之路,可她心里不服,明明都是同母所生,能差上哪去?所以小徐达也努力学习,文也好武也罢,宫礼、四国局势,都尽心学习……可惜还是不如同胞姐妹,她记得有一年有名门客盼能投入她名下,她欢喜的很,以为自己努力终得报偿,哪知……”她咧嘴笑道:“哪知当歸请徐回转告,那位能人不过是个利益熏心之人,曾想投靠徐回未果,就想通过小徐达入徐府门下。”
“徐回自幼与能通神鬼的奇人异士结交,当歸便是其中一名。他不甚喜欢我,唔,该说是她那票人都不太愿意靠近我,有一回,我不过士近了近身,他就忍不住吐了出来,吐得我满身都是。”她感慨地说着这段尴尬的回忆,心里已十分平静,这是不是表示她已经斩断不少七情六欲了?她失笑,又道:“王爷,可还记得我将任西玄凤羽令那年除夕,你得知我一定会在质子所处的百乐馆,于是你不动声色故意在百乐馆召起比试,以宝刀为赏赐……果然,那把宝刀很幸运的由我拿到手了。”
李容治神色不变,依旧是暖而愉悦的。
她笑:
“王爷身在异乡,居然连徐达身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得掌握,实在辛苦之至。你知道我左右手都能用,一直在寻找一把左右都适合的长刀,你将宝刀送我,这般讨好收买,徐达真是受之有愧,这两年实在没有为王爷做过收买事。”一顿,她还是笑意漾漾,道:“我想王爷早知在那几天前,北塘王爷曾与我接触过,他知徐达为袁圖预言所苦,假借自己找袁圖大师算出坏命,揍他一顿以替我出气。唉,你们这些拐弯抹角讨我好感的收买手法,实在是贵重得很,徐达何德何能呢?何德何能呢?”
“以往我一直在想成为凤凰,其实不过是一只自欺欺人的乌鸦罢了。乌鸦岂会变凤凰,这道理我终于懂了。”她解下腰间蝙蝠佩饰,递到他面前。“王爷自然也不曾听过乌鸦变蝙蝠的例子吧。”
清润的黑眸凝视着她,没有接过。
她笑着,微地倾前弯身将佩饰系在他的腰间。她抬头,明眸灿灿,道:
“金龙身边的蝙蝠绝计不会是徐达,但徐达有恩必报,自徐达在西玄服毒那一日后,已算死了一回。王爷要利用徐达就尽量利用吧。如果徐达的一世平顺,能让王爷顺利为帝,那,徐达死也会护王爷登基的。”语毕,她又从怀里掏出同心结,一笑,当着李容治的面,毫不考虑的一扯。
同心结顿成一条普通的红绳。
她爽朗笑:“既然这世上已经没有真心待我的人了,要它又有什么用呢?”
李容治盯着那条红绳一会儿,再慢慢的抬眼凝视她。
“王爷?”
“……嗯?”
“王爷说话时,总是扬着笑,徐达总是看不出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但王爷这阵子亲自照料徐达是事实。王爷待人一向诚恳,即使是收买一个人的心,也会死最真切其的付出心血,但,心血付的过多,小心连自己也陷进去。徐达有自知之明,不会多做揣想,但将来要有真正值得付出的凤凰或蝙蝠,王爷在收买过程不小心入了魔障,要抽身就难了。”她实心实意的说。
这两个月来她是迷糊度日,但外界的一举一动她一直记得很清楚,李容治不假他们之手时时照料她,就是赌她在这段时日能够感觉谁对她好,不是吗?
难道在西玄他过的顺遂,没什么人当他是眼中钉。他与官员、太子十分交好,侍从仆役原为他卖命,因为他以“真心”去打动人,这样的真心付出……如果他不先骗自己是真心,又如何能够感动他人呢?
她得说,她被收买的很成功,如果他不是皇子身份,她还真愿意就这样被骗,直接掳他随便到大魏的山头过一生。
“二姑娘面上有些倦意,不如先回车上休息吧。”他温声道。
她点头称是,扫过他一眼,而后迅速调回来定定看着他。
“嗯?”他扬着温柔的笑。
“……王爷听高兴的。”她刚才好像看错了,李容治清俊的面上有抹极淡的遗憾。他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她不是已经心甘情愿为他卖命了吗?
“是啊,二姑娘如今身子恢复健康,又肯随我去大魏,我自是欢喜。”他柔声道。
她看看他,不再放在心上,随他一块走回营地。
当她看见稍远树下养神的乌桐生时,她面色微地一软,快步来到他的面前。
“乌大公子……辛苦你了。”
“二小姐神智清醒了么?”
她直视他,道:“乌大公子切莫将昨日往事搁在心头。如果换作徐直、徐回在场,一定做到好过我千百回。当日徐达许了个承诺给你,但如今……”她苦笑:“全市一场空了。如果大公子不嫌弃,便同我一块前往大魏吧。”
他乌眸含峰,冷冷的越过她看向李容治,道:
“二小姐可清楚随他入大魏,将会面临什么吗?”
她长叹一声:“徐达无能,多亏王爷相助,有恩不报,不是徐达个性。等到王爷登基后,徐达就可游走他国。天下之大,岂无徐达容身之处?”
“二小姐有所决定,乌桐生自当遵从。”
徐达真心为这个天之骄子感到惋惜。明明该是在西玄翻江上九天的峥嵘之才,却被父亲牵连为乞为娼。如果在醉心楼那一夜遇上的不是她,而是徐直,今天他绝不会沦落到离乡背井‘甚至他日埋骨他乡的地步。
说到底,她心里是有歉意的。她心里有愧,面上立时有了柔软,西玄自家人当然不必拘束在什么大节小节,也不分什么男女。她朝他伸出手。
乌桐生几不可见的挑起眉,慢慢也跟着伸出手。
她用力相握,那有力的力道令乌桐生不得不使出同样的力量。
“大公子,那些身外罪名与你无关,你心志高洁,说跟随徐达,绝对是委屈大公子。你暂且忍一忍,他日朝中若有人为乌大人翻案,你就可光明正大回去。此番你且当是游历,心里能宽则宽,袁圖大师曾说,人道轮回,终究相连,这一世你若欢欢喜喜的过着,下一世必是人生圆满。既然这世不论悲喜都要过,那且让自己欢喜一些才好。”她诚恳的说道。
夜风扫面,撩过他的雪白衣袍,她墨发未束,抹上月华,如星空静静奔流的夜河。
乌桐生目光晖晖,定在她带笑的面容上。他想起,在西玄京师每当他看见她时,心里想着凤凰生乌鸦,于是不屑转身避开,直到此刻,他方真真正正认识西玄的徐达。
“二小姐,我明白了。”他答道。
她闻言,松口气道:“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她笑眯眼,转身要回马车,见到李容治还立在她身后,一身白袍衣袂流动,高贵清华中有着几分孤寂,她先是一怔,而后抱拳作揖,道:“王爷早些歇息吧,这些时日真是辛苦你了。”
语毕,与他错身而过,上车休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