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皇朝 6
迷迷糊糊的,口干舌燥。
太久没有当人,这种口渴的感觉真是令人讨厌。是哪个王八蛋竟然把香火挂在他的名下,让他闻得都晕头转向了。
现在他吃的香火是自判官舅舅那里分来,要不就是在地府其它交情颇好的大人赐的。
每一口香火都有他们的法力护持,他才能食后自疗,一步步往鬼路迈进,像这种莫名其妙奉在他名下的香火,他不但一口也吃不得,反而全身如浸香火之中,一承受便倒地不起。
自他死后,从未有人烧给他过,到底是谁下的毒手?他才来阳间一会儿,就惨遭此人毒手,够狠!
这香火,隐约带着天上菩萨的恩泽,但他还不是完全的鬼,吃不消吃不消啊!
怜君倒在车里头,直到意识稍微清明些,才吃力地拉出挂在胸前的玉佩。
车外,似乎有些諠嚣,怜君没仔细听,任冷冷的玉光流进体内。
这块玉,是南宫朗给的,判官舅舅看了也叫声好玉,可惜,这玉里的灵光快被他用尽,纵是千年古玉,也要再等千年才能积集灵气了。
“……楚家庄七十二口,全仗妳二小姐的风光…….”
楚家庄?怜君疲惫掀眼,简求春不知何时下了马车,车内只剩他一人,连车子也停下来了。
那諠哗愈来愈近,几乎是在车侧了。
“表小姐,这儿是外头,有什么事不妨回园里再说吧……”
这是黄莺的声音。出谷黄莺,虽然泼辣了点,但那声音听起来真是娇软到令人酥了骨头……也对,楚秋晨住在八风园里,八风众所期盼能喊她一声五嫂(弟媳),会遣黄莺侍候过去不意外。
只是这么巧,他连坐个马车都能遇见她俩,是不是老天偷偷的安排?
怜君慢慢撑起虚弱的身子,继续听着车外说着──
“表小姐?楚君哪来的荣幸令得八风的人唤声表小姐?楚家庄承八风看得起,先是逼入绝境,现在却是处处扶助楚家庄,这全是二表姐的功劳呢。”
怜君掩了个呵欠,没打算出去凑一脚。
这种带酸的讽刺,当事人是不怎么觉得,但在外人眼里总是难看了点。
这样说起来,印象中,他生前算是个小柿子,没跟人吵过架耶。
怜君随手拿了本书打发时间,等着简求春这大爷回来。主子不回来,车夫岂会听他使唤?
“楚家庄离此城有千里之远,诸位表弟妹都是庄内看重的新一代主子,此时此刻该在楚家庄坐镇,怎会来到这里呢?”楚秋晨淡淡地说道。
怜君翻过书的一页,虽然不怎么想听,但他们简直就把马车当背景,非常积极地在背景下乘凉说闲话,他不得不听啊!
先前在八风园里,楚秋晨像个刺猬,冷冷地,对着每个人充满敌意,那时不算她的本性,现在的楚秋晨,依旧带着天生的冷性,但懂得看场面懂得泼妇骂街令人憎厌。
哎,他可以明白墨随华看中她的原因了。
八风需要的,不是生死相许的另一半,而是即使对方死了,仍能以大体为重。
“表姐,”同行少年开口说话了:“下个月初三是皇朝开国之日,当年圣旨明定每逢四月初三,皇朝国土上的所有寺庙,皆须为当年战死将士诵经引祭,而后一个月,视为皇朝大庆,各城各县尽情狂欢,其中便以南北八风所居两城为最,各地商人主聚于八风之城,表姨要咱们来见识见识,顺道跟墨二爷学习学习。”
楚秋晨沉默不语。
而这份沉默被视作无言的拒绝。
“哼,表哥,表姐都是八风的人了,哪还会理会咱们小小的楚家庄?”
逼莺笑着缓颊道:
“这是哪儿的话?八风园欢迎得很呢,只是墨二爷不在府内,现在是五爷当家作主……这样吧,我去雇辆马车,请各位表小姐表少爷一块上八风园作客。”
“妳是谁?”
“奴婢黄莺。”
“只是个婢女而已。表姐,我瞧八风的婢女比妳派头还大呢。”
怜君微地皱眉,拢上书册。
楚秋晨依旧是淡若轻风地回答:
“黄莺心思灵巧,助我许多,如果不是她,我不会这么快适应这里的生活。”
“只是个小小的婢女……”
“表妹!”那少年轻喝。随即温声道:“那就麻烦表姐跟黄莺姑娘了……”话未完,听得同行的人噫了一声。
兴许是众人随着那人的眼光,看见怜君这辆马车上的标志,黄莺喜道:
“是三爷!三爷回城了!”
怜君一怔,又听黄莺道:
“三爷,您总算回来了。您在里头吗?”
“哎……”怜君叹息。这么倒霉啊…….
下一刻,车帘掀起。
◇◇◇
除了怜君熟知的楚秋晨跟黄莺外,还有二女二男,都是不满二十的少男少女,直往车上看来。
懊吧,车上只有他一人,不是看他还会看谁呢?他撢撢袍袖,努力扮出潇洒俊朗的笑颜来。
之前说话的少年表弟讶道:
“这位是……简三爷?”书生貌,白衣白袍,文人身骨,跟传说的简求春很相仿,只是面容孩子气了点。
楚秋晨根本没见过简求春,无从答起,只是盯着怜君打量。
逼莺回神,连忙道:
“不,他不是三爷,请问您……”
怜君朝黄莺绽出亲切的笑,道:
“在下崔怜君,我跟三爷是……朋友,对,是朋友,方才我一觉醒来,三爷就不见踪迹了。”他摊摊手。“我还没等到他呢。”
逼莺愣了愣,去前头问车夫,而后笑着回来,道:
“三爷教城里学堂的孩子认了出来,被拖去学堂玩了。”
“学堂?”怜君双眼又开始发光。
“是啊,三年多前三爷在城里出资,办了学堂供些穷孩子读书,他们对三爷可亲热得很呢。驾车的大叔说,三爷吩咐过,崔少爷在车里睡着,别惊扰,他去去就回,可已经去了一个时辰还没回来。”
去了一个时辰,也叫去去就回……怜君又叹。以前的简求春有这种记录吗?
“我跟大叔说好了,请他先送咱们回八风园再回来等三爷,不知崔少爷您…….”
“马车上哪儿我自然是上哪儿,大不了跟着车回头等三爷便是。”他才不要站在太阳底下呢。
“这好吗?”楚秋晨问道。
“好好,当然好。三爷就这个样儿,这三年每回出门都说是去去就回,能回来咱们就当捡到,去年他出个门散步,散了三天才回来。我想这次也是,没有几个时辰是不会回来的。”黄莺说得笃定。
怜君明白黄莺硬要讨下这辆马车的用意。八风的马车比外头雇来的马车要来宽敞舒适,就算载个七、八人也不会觉得不透气,再者,黄莺细心,替楚秋晨做足面子,同时让楚家庄新一代主子们留下八风的好印象。
当他们上车时,怜君就挪啊挪的,移到里头的最角落,姑娘们坐在对面,他就得委屈跟这些少年挤在一块。
坐在他身侧的,是那名很识大体的少年。
“在下楚思权。”那少年笑道,指着另一名年纪差不多但寡言的少年道:“这是在下表弟楚思行。那是表妹楚楚、楚君。”
“好巧,咱们都有个君字。”怜君笑道。
“谁跟你巧了?”楚君嗤声道。
哎,原来是刚才那个辣泼娘。怜君模模鼻子,他是君子,不是女子,君子不跟女斗,他忍忍就是。
他又笑道:
“真奇怪,你们明明都是表兄弟表姐妹的,怎么都姓楚?”
楚思权微微笑道:
“进了楚家庄,都姓楚。”
“哦……我舅舅姓崔,我也跟着姓崔。”他生前无姓,死后自然跟着舅舅姓。
“看怜君也不过十七、八岁,也是……十几年前内乱的受害者了?”
“……我今年也有二十三了。”
他话一出,马车里的人全部吃惊地望向他。怜君笑道:
“我自幼与我舅舅离散,几年前才跟他认亲,他还嫌我太老,巴不得我年纪再小点呢。”
“生得那般孩子气,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楚君心直口快道。
“表妹!”
他是小柿子小柿子,什么都没有听见……怜君催眠自己,同时直打量着楚秋晨。
是不是他的错觉?半年前见到她时,就已经惊艳她的美貌了,但现在……简直是美得令人屏息了。
二十出头,花儿盛开理所当然,可就是有些不对劲。哪有人在短短半年间,迅速绽发?
也许是他打量的目光太露骨,身侧的楚思权咳了一声,黄莺也出声笑道:
“崔少爷是哪里人,怎么跟咱们三爷识得的?”
“我是刚才认识简三爷的。”怜君笑咪咪地,又朝黄莺送出亲切的笑。
这样亲切的笑,让黄莺眸里闪过微恼,但语气仍是不变,说着:
“我家三爷最是好客,既然你上了他的马车,就是八风的客人,不如这样吧,待会到了八风园,我请大叔直接载你上三爷的宅子吧。”
“如此甚好,多谢黄……呃……姑娘声若莺啼,听得真是悦耳动人,方才我在车里听见妳叫黄莺,真是人如其名。”只要别动不动对他拳打脚踢,就真是名副其实的小逼莺了。
逼莺一怔,笑容有点挂不住了。“崔少爷过誉了。”
“表姐,到底妳要嫁的是谁?是墨随华,还是简求春?余桐生?南宫朗?归无道?”楚君忍不住问道。
楚秋晨面色清冷冷的,道:
“这种私事,私下再说吧。”
“哼,现在全天下谁不知八风从楚家庄讨走一个女人,还用得着私下说吗?喂,你知不知道啊?”楚君转向那个小书生,故意问道。
怜君眨眨眼,沉吟:
“嗯……在下非三姑六婆之辈,不太清楚不太清楚。”
楚秋晨抬眸看他一眼。
怜君连忙讨好地笑着。
“你会不知道?依我瞧,你就是看上简求春是八风的人,才会上门自动去结识吧?”楚君嘲讽。
“楚君!”楚思权低喝。
楚君耸耸肩,道:
“不就是这样吗?咱们离庄前,表姨娘也是这样吩咐的。人人都要巴结八风,楚家庄也不例外,你跟表姐也心知肚明吧,我跟楚楚压根不想来,表姨娘却逼着咱们来,是为了什么呢?八风男子都未婚,有表姐当桥梁,想要亲上加亲比起其它人是容易些,就是不知,八风男子看不看上咱们了。”
“楚君!”
怜君垂下眼,把玩着玉佩。他还是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难怪这丫头这么泼,原来被迫来和番。
楚思权闭上眼忍着,再张开时有着歉意。“黄莺姑娘…….”
“女儿家的心事奴婢是不会说的。”黄莺轻声道。
“黄莺是自己人,表弟用不着担心。”楚秋晨道,看了楚君跟楚楚一眼。“八风不管是谁,妳们都不适合。”
楚君月兑口而出:
“我跟楚楚不适合,妳就适合么?”
哎啊,别吵别吵,同辆马车躲也躲不了,怜君只好掩嘴打了个呵欠,瞧见黄莺正在打量他,他又很快乐的送出个亲切的笑容来。
逼莺皱起细致的眉头。
“谁也不适合八风。”楚秋晨静静地说:“倘若可以,我希望楚家庄的任何一个人,都别碰上八风,其中也包括我。”
楚君愣了下,看着楚秋晨平静的脸庞,听出她言下的沉重。她有些恼,有些结巴地低声说道:
“表姐妳若不是生得如此美丽,咱们楚家庄的女人今日又何必被迫前来呢?”
“妳是要我自毁容貌吗?”
这一次,楚君没再接话,只是垂下脸去。
车里的气氛略嫌僵硬,怜君拾过书来,有一页没一页的看着。他这叫自得其乐,哎哎哎。
逼莺轻声道:
“表小姐,许多事上天早有安排。也许,一开始是辛苦了些,不情愿了些,但却是姻缘天注定,月老姻缘签上的天作之合呢。”
“哼,我理老天安排什么?我要的男人我自会去追求,管他是不是姻缘签上的哪一半。”
怜君抬眼,瞧见楚君的意气风发、理所当然,果然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呢。他本该再充耳不闻,继续他的自在之乐,但──他笑着开口:
“表姑娘,妳再怎么我行我素,也不过是多绕几个圈子,终究,妳还是得顺应天命,不得不从的,何苦呢?”
马车里人人同时又看向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崔兄这话…….不像是二十出头的人会说的。”楚思权道。
“是吗?”怜君想了想,又笑道:“这只是个人之言,用不着当真的。”
“崔少爷成亲了吗?”楚秋晨忽然问道。
“成过亲了。”他这话,让车内响起此起彼落的惊呼。有没有必要惊吓成这样啊?虽然他是没有男子气概的书生,但成亲这种事他比谁都快好不好?
“看不出来啊……”黄莺喃道。这么稚女敕的小书生呢。
“崔少爷认为你跟你夫人是姻缘签上的天作之合吗?”楚秋晨再问。
“当然不是。”怜君理所当然地说,让众人皆是一怔。
“不是?那你娶她……”黄莺迷惑。
“正因不是,所以我跟那人只有几年缘分而已,不,其实说缘分不算贴切,咱们俩一开始就没有缘分,这种强求只会毁掉一个人而已。”
“呿,当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时,就只会说这种话!”
怜君没理会楚君的咕哝,只笑着对上楚秋晨的美眸。
在地府里,他不曾上过望乡台,也没有主动问过阳间的情况。其实现在楚秋晨嫁了没?跟南宫朗的关系有没有好转,他都不甚清楚。
尤其当他重挫须浸在香火时,完全不再细想任何阳间事,才能在二个月内凝聚魂魄,哪还有多余的空去理会这些事,但如今看了这双美目后,他想,他非常想要叹气。
没嫁,没好转。
唯一有好转的,大概就是八风园里上下都敬她三分。
说得也是,如果他被人废了功夫,就算不恨那人,也绝不会把他当未来夫婿看待,南宫朗当初下手实在太狠了。但姻缘签上的名字明明是配南宫朗的,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望着她愈发美艳的美貌,想起南宫朗那句“彼长她消”,难道真要春花彻底消失在大兴皇朝,这二人的姻缘才会真正牵起?
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判官舅舅就是不肯透露。现在,他开始怀疑判官舅舅不是不肯透露,而是根本不知天意。
斑。
饼了一会儿,马车终于停下。
楚家的男子们先下了马车,再让女子下车,黄莺扶着楚秋晨下车后,对着其它人道:
“二爷这几个月不在府内,都是五爷当家,但五爷最近都住在三爷那宅子里,八风园里只有六爷跟七小姐在……”
马车正要驾动,怜君连忙拉起车帘,回头大叫:
“等等!等等!”他迅速转回面对黄莺,急声问道:“五爷在简求春那里?”
“……是啊,崔少爷也认识五爷吗?”
“最近他都住在简求春宅子里?”
“……是的。”
众目睽睽之下,怜君抱着那迭书,非常狼狈地跳下马车,然后撑起他那把黑黑的伞,笑容可掬的。
“崔少爷,你这是……?”
“哎,瞧我健忘的,三爷是请我来八风园住几天,他说五爷是凶神恶煞,最好别跟他撞上,黄莺姐姐,就麻烦妳招待我了,等过二天五爷要回来了,我再过去三爷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