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亩温柔 第六章
五陵城是个好地方,书轻浅这样认为。
房屋街道是规规矩矩的方块,纵横交错的道路规划得整齐美观,路上的百姓比京城里的要悠闲自在许多。
五陵城也以桥梁为路,渠道畅通,每个舶位皆是南北货分送的转运站,船只来往方便,四通八达。
空气清冽寒冷,书轻浅却已轻拉着板车送了两趟货,现下手上拉着的是菜铺子送往大户人家的食材。
她的力气没有男人大,能拉车凭的是巧劲,尽避如此,姑娘家天生力气就是小,她从来都没敢让萧融知道自己胳膊每逃诩痛得快抬不起来,只能偷偷贴狗皮膏药了事,还好年轻就是本钱,第二天照旧可以出来拉车。
不过今天运气实在有点背,清晨起床就直咳嗽,肯定是昨夜吹了风,着凉惹来了风寒。
正想赶紧把货送一送,回铺子喝点热水,老旧的板车轮却怎么都推不动,低头一看,老旧的轮子就卡在青石板的缝隙中,她使尽吃女乃力气往前推,想硬来,很好,轮子跟她一翻两瞪眼,离开轴心滚到水沟去了。
她看着板车上堆着的青菜蔬果发愁,如果回铺子去叫人来帮忙,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把食材送到张大户家?
正在犯难间,有人开口了。
“小扮儿,你这轮轴都磨损了,车子恐怕不能用了!”一个黝黑的汉子凑了过来。
“那怎么办?人家可是还等着我送货的。”她苦恼了。
“你这货要往哪送的?我家主人刚谈完生意,要不我去问一声,看能不能顺道拉你一程。”
“真的吗?谢谢你这位大哥,我要到张大户家,载我到侧门放我下来就可以。”救星啊,她把满天神佛都感谢了一遍。
“你稍等。”
片刻后,书轻浅坐上了一辆宽敞的大马车。
她原来执意要跟那个黑汉子坐在驾车座上就好,偏偏他就说他们家主人一片好意,让她往马车里头坐,推辞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钻了。
车是好车,用料都是最好的,装潢摆设低调古雅,就连主人一身的银白绣云纹花草缎袍都教人赏心悦目。
能把雪白长衫穿得这么好看的,她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
端坐的人闭目养神,侧着的脸面向窗口,书轻浅无从打量他的面目,只能察觉,微微的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这人一身酒气却丝毫不见粗鄙,可见深入骨子的仪态教养,即使神志不清也很难舍去。
仿佛听到声响,主人家转过头来,睁开了亮若星辰的眼眸。
“嘿嘿,你好。”她的背脊僵硬了。
瘦削的肩膀,挺拔的身姿,这一切太眼熟了。
王子瑶墨黑的眼浏览过她的五官,一张清水脸,穿灰短襦的身子,黑皂鞋的脚,然后转开了眼。
她的瑶哥哥就连应付人都不愿意了吗?也是,现在他们就只是陌生人,他没道理对她笑,对她和善的。
认真追究,她的瑶哥哥骨子里并不好相处,独来独往的个性就算了,除了她,从来没给过谁好脸色。
也许,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我听说大爷是个大生意人,不知道做的是哪一行?”这么冷的脸。冷若冰霜,一点都不像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瑶哥哥。
“米粮。”不情愿的吐出两个字。
“真好,不论太平盛世还是世道乱了,米粮从来都是最吃香的,不过,你喜欢吗?喜欢做生意,喜欢斡旋在很多人之间?”他是闲散贵公子,是像朵白荷花的人,跟尔虞我诈的商场怎么都搭不上边。
他的厌烦很直接的写在脸上,可再度瞥见她的脸,却不敢置信地被震动了下。
“为什么是那种表情?”
书轻浅干笑。“什么表情?真不好意思,我这张脸污了你的眼睛,这脸天生父母给的,真是抱歉。”她为什么要开口,安安静静的走完这一程不就好了,这捡来的一辈子,不应该再跟这些上辈子的熟人有所牵扯。
那些没剪断,没理清的关系……
一直晃动的马车停了。
摆汉子推开车门,王子瑶没有多说什么下车去了。
马车停在写着王府匾额的门口,门房哈着腰迎了出来。
书轻浅寻到那黑汉子。“谢谢大哥让小弟搭便车,这剩下的路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摆汉子还没回答,本来应该进宅子里去王子瑶却出了声,“钱二,那篓蔬菜就由你送到张大户家,至于你……”他看向书轻浅。“跟我进来。”
“嗄?这不好,我不能——我还有事。”可惜压根没有人徵求她的同意,她讲的话也没有人听,就这样被两个门房恭敬的请进了王府。
她没有要进来啊,能见到她的瑶哥哥一面,知道他过得好好的,这样就好了,她还有一大堆的活儿要干啊!
层台累榭的大宅气象的确很吸引人的目光,不过王子瑶人呢?
门房送她到外门,由两个婢女把她往内门里领,问她们问题也不会答,只是笑,进到一间种满凤尾竹的院落,居然就走了。
这是待客之道吗?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等王子瑶出来好好地跟他说,不过,这满院子的竹子,真的很有他的风格。
要是夏日森森竹叶,会有多美啊,只可惜现在竹叶都掉光了,空中只有风过低低的呜声。
书轻浅动了动,扬起了睫毛,也许跟这儿的管家还是谁说一声,她还是先走了吧,她可是还有好几家的货得送。
闲情逸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岁寒天冷的,这府邸却是处处花开,步步草绿,她看得啧啧称奇,可毕竟是第一次来,没转两圈,就迷路了。
平常大宅邸那一波一波穿行的仆婢呢,她绕了一小圈,竟然一个人影也不见,想来那些平常伺候的管家和仆人都被遣下去了。
曲径通幽,那是花房吧?
报房里再不济总有园丁吧,可当她一脚踏进那座拱形的花房里,里头也没有半个人。
杳无人迹,晓花深处,只有幽香。
那是一大片幽紫深蓝的海洋。
数不尽的勿忘我,根根叶叶交缠,叶上生花,花端挤着花叶,铺天盖地的香气迎面而来。
她踩着泥地走进去,慢慢的蹲下,和那些花平视。
那花小巧素雅,叶片上有细细的绒毛,蓝色花朵中央有一圈黄色蕊心,看起来非常雅致。
苞记忆里的一小盆花印象重叠了,有人送过她这样的一盆花。
他说这花很喜欢干冷,不适合湿漉的南方,可是在这里,这么多,教人看了目眩神迷,他是怎么培养出来的,费了多少心思?
她用指月复轻触绿叶上的小绒毛。
十四岁以前的她过得幸福满足,因为有大哥庇护,十四岁以后的她遇见了半亩那些出类拔萃的少年,又是另外一种幸福。
那个老是扮假小子爬墙跷家,和半亩那些人混迹的岁月已经好远好远。
也许是她得到的幸福太多了,连上苍都要忌妒,所以用一种诡异的法子收了回去。
她以为失去的,再也见不着的,居然繁花灿烂的在这里开了一片。
瑶哥哥……
他给她的从来都是像这花一样的温柔。
她的心尖翻涌起巨大的浪潮,那种欢喜如泉水般涌上,她孤惶的心得到了一年以来最大的安慰,可是,她的王孙哥哥不会笑了,瑶哥哥也不笑了,她也完全不同了,为什么?
只是一个弹指,每个人的生命都天翻地覆的改变了?
“勿忘我,勿忘我,你道,究竟是谁忘了谁?谁又记得谁?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人心却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轻轻说道。
啪!
书轻浅茫然地转头。
一把羽扇掉在花房入口。
站在那里的王子瑶衣袂轻扬,以一种深沉到近乎可怕的目光瞧着她看。
书轻浅的脑子嗡嗡作响,突地一片空白。
“你是谁?”
“我是谁……就一个搭你便车的……对不起。”要装傻充愣到底吗?他眼睛里那么多的悲哀打倒了她,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苦涩的勾了勾唇。
王子瑶眼中的激流暗涌,眼前的少年逐渐和记忆中的人重叠,恍惚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轻浅?”
书轻浅全身一震,这一年,她常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萧秀珍还是书轻浅,也不敢奢望“轻浅”两个字还能让人看着她喊出来。
早就过世的人以这种诡异的姿态活在世上,哪个有几分神智的人都不会信的。
她眼睛涩痛,看不清的东西太多,眼睛都疼了。
“我……对不起。”
死死压着自己的情绪,她不能承认,也没办法对着王子瑶的脸说谎,他是她最不想骗的人。
“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他神情淡漠依旧,只是漆黑瞳眸中的凌厉越发深重了。
不知所措的她,最后只能仓皇的逃了。
一壶泸州老窖从青花瓷的长嘴里往翠玉小杯倒。
王子瑶一饮而尽。
“人不像,声音也不是,可是……”勿忘我,只有他跟书轻浅才知道的花,那是他跟她唯一的秘密。
“想不到一向清醒的你也跟我一样想不透。”后王孙又替他斟上一杯,自己却一口也没喝。
“你一天六只飞鸽传书把我从西域教叫回来,让我丢了好几笔大生意,人我也看过了,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答案……”他不是不能给,但是,太匪夷所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她不是凭空出现的,萧秀珍是落籍的贫户,父母皆殁,三年前以二十两银子卖进城西万有富的宅子当婢女,签的是死契,但是一年前因故被杖打致死,尸体叫萧家的人领回,也报了官,你说这又怎么解释?”五陵城的户籍资料完整,要查一个人并不难。
“萧秀珍?”他眼中有晦涩,有怅然,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是。”
“我不懂。”他又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光。
“很好,跟我一样。”后王孙轻呷一口,看着里面晃动的汁液。
“王孙,你不会已经认定那人就是她吧?”
“我还不能给你确切答案,可是我一定要弄明白一切,把她身上的矛盾秘密都模清楚!”那神韵,那细小的相似,让他不得不信,又不能不疑。
“万一,要不是她,你最好有这样的心里准备。”王子瑶也踌躇。
“是吗?我的心可不这么认为。”
绑王孙看似放荡不羁,可是他把心思放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那心眼比谁都深,算计比谁都重。
王子瑶和书轻浅的相遇,根本就在他的算计里。
书轻浅不会知道,从她见到哪个迷路的后王孙开始,她的蜗牛壳正以她想象不到的速度在龟裂。
“王孙,轻浅的骸鼻是我亲眼看着下葬的,不只有我,玄苍、慎、黒羽,那么多人的眼睛,你饶过自己吧,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子瑶,说实话,你要我过去,那你呢,你过得去吗?你饶过了自己吗?琴公子绝了琴弦,变成了酒鬼;慎发誓要爬上权力的最高峰,因为他觉得自己保护不了身边的人;黒羽呢,一声不吭的失踪了,大家都过去了吗?”
一年来,王子瑶远走各国,慎、黒羽、大家都选择了不碰面。
也许因为他们还太年轻,还不够成熟能笑看过去,也许,迟个几年,大家就能释然,云淡风轻了。
是啊,迟个几年,年少时留下的伤痕就会变成一辈子的心伤烙在心头,每每想到,一生悔恨。
“轻浅的字你认得吧?”
他们有同席朗读书本,同桌吃饭的过去,白天夜晚,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泡在一起,对彼此的字怎么可能不认识。
“我认得。”熟得不能再熟。
“那你看看这个。”后王孙掏出一本账册之类的东西。
王子瑶接过,翻了开来。
“这是她在客栈替账房写的账册。”
王子瑶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仿佛连呼吸也没了。
“该不会……你把我弄了回来,接下来,慎、黒羽,他们……”
“有必要的话。”
书轻浅一头扎进院子,砰地随手关上了自家大门。
萧融正在井边洗砚台,看见她一脸惊惶,走过来就问:“姐,怎么了?”
想不到书轻浅像惊吓的兔子似的跳了下。“被吓到了。”
“谁吓到姐姐?”
她缓了口气,就地歪倒坐下。
“我今天差点就回不来,你也见不到我了,在路上碰到万家的仆人,我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我,一路尾随,你去看看他走了没?”
萧融一听也急了,“我去瞧瞧。”
“小心!”书轻浅还是不放心。
“我晓得。”
棒了好一会儿木门重新被推开,萧融跌了进来。
“萧融!”她吓了一跳,想去扶他。
“我就说嘛,果然是你。”随后走进来的人神色鄙夷,眼光凉凉的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你想怎样?”万员外的恶奴,那双死鱼眼看了就人教不舒服。
“萧秀珍,你这逃奴,有什么话到员外面前说去吧!”
“逃奴?”书轻浅气势陡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是什么东西,要我回去,我就得跟你回去?!”
“想不到一阵子不见,人变了。嘴也硬了,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不过这小表是你的弟弟吧,我如果拿他开刀呢?”
那恶奴抓起萧融把他按在门板上,尽避萧融气得脸都红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姐姐,你别听他的!”萧融叫,肚子马上捱了一拳。
书轻浅片刻也没有犹豫,世事就是这样,越是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住手!我叫你住手,你要怎样?”
恶奴啪地松开抓着萧融的领子,笑得十分得意,“员外要是知道你好端端的,一定会乐坏了。说起来像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丫环还真是少见,员外看上你,要收你做通房已经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了,你不仅不知感激还敢拒绝,被打死活该!”
“龌龊!”书轻浅啐到。
“骂我?你这给脸不要脸的贱人!我们来看看到底是谁比较脏!”
恶奴的拳头眼看就要往她脸上招呼,但是书轻浅却没有感觉到痛,那人人看到都会畏惧的拳头,被不知道何时进来的后王孙制住,他顺手一折,恶奴腕骨立刻月兑臼,耀武扬威的脸色瞬间发白。
像是怕主子弄脏手,站在后王孙后侧的小方立刻接手。
那万家奴才死性不改,开口还想问候人家高堂。
“小方,掌嘴!”
“你是什么人?”恶奴还想搬出自家老爷身份,却被接二连三的耳刮子打得头晕脑胀,牙掉了好几颗。
“我是什么人?我看你连眼睛也无用了。小方——”
“够了,吓吓他就好,萧融还小,不要让他看到血腥。”书轻浅连忙阻止。
“你就是心软,斩草要除根才好。”
“不过是个奴才,赶他走就好了。”
“好,你说了算……小方,他从哪里来,就把他往哪里送,把事情处理干净,不要留个尾巴。”
“属下遵命!”他随即踹了那个奴才一脚,把人押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书轻浅让萧融进屋里去,这才转身面对后王孙。
“我来得刚好,要不然你就让人欺负了去。”他的心里涌起疼惜的情愫。
“谢谢。”
“我们之间不用道谢。”
“那……进来坐吗?”
“搬去跟我一起住吧,萧融也一起。”
“我……不……”
“万员外那边的事情我会解决,不会再让他来找你麻烦,可是我想你还欠武林盟一个解释吧?你打算怎么处理?跟我回去,我可以先替你垫上那一百两,我猜,你并不打算让玄苍知道现在的你,另外,你也知道我有能力给你跟萧融一个好的读书环境,有我给你撑腰,你省事多了,好处还不少,不答应的人是傻子。”
“看起来对我一本万利,可是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坚定不移,露着自信湛亮的笑容说:“我想照顾你,我要娶你入门,轻浅,你再信我一次。”
她眼波微微发颤,瞅着他眼神里的缱绻,眼泪霎时滴落。
这是一年前那个公子吗?成长得如此之快。已经有了一个男人的样子,可以让她放心倚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