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与将军 第三章
数日后。
一个晴朗舒爽的早晨,奉府一间清幽的厅房中,奉稹剑脸色略沉,独自坐在摆满早膳的圆桌旁,他的前方与对面桌上各放了一副碗筷,而饭菜显然早已经凉了。
他的妻子,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妻子,他那个回家至今却始终不曾见到面的妻子,他那个简直像一缕幽魂般存在的妻子,他那个……那个还不算是他妻子的妻子,到底在哪里?
俞总管站在一旁,不时搓着双手,焦急得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不一会儿,一名家丁喘着气,急急忙忙的跑进来通报,“少爷,少夫……夏小姐应该不在府中,我已经找遍整个府邸,都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奉稹剑蹙起眉头,“她没有随身丫鬟吗?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关于这件事,只能用离奇来形容。
回来的头几天,他非常忙碌,几乎每天都进宫,待到很晚才回来,找不到能够与她好好相谈的机会,两人碰不到面是情有可原的。这几天他终于有了空闲,特地要她一起用早膳,也好谈谈两人对于往后的想法,但是每天一大早差人请她过来用膳,她却已经不在她的房里,等他外出办完事情回来,她竟然就已经熄灯就寝,两人像是在同一个天空中却不断错过的太阳与月亮,明明奉府占地不大,为何偏偏两人就是过不上?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情况已经连续三天了,他本来以为只是巧合,但是连续三天之后,情况就不能单纯用巧合来说明了……难道她故意在躲他?为什么要躲?又能躲到哪里?
“这……”俞总管支吾了下,“夏小姐一开始就说她并不需要人伺候,当然,我还是安排了丫鬟给她,后来发现那个丫鬟是真的无事可做,为了避免浪费人手,我就没有再编派丫鬟给夏小姐。”
“三年来都是这样?”
“呃……是。”耿直的俞总管表情凝重,眉心打了好几个结。
其实真的不是他故意要这样对待夏小姐,更不是他没把她放在眼中,自从她写了那封文情并茂的书信寄给少爷之后,他就已经真心把她当成少夫人着待。
然而实际上的情况是,她进府三年来,几乎是足不出户,平时只需按时送饭菜给她,然后定期派丫鬟整理她的房内整洁,连沐浴净身都只需烧水给她即可,她拒绝了所有婢仆的随身伺候,也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每年他必定会按季询问她的所求所需,她却什么都不曾要过,就连衣料饰品都还是使用她自己当年带进来的嫁妆,她的生活起居简直就像住在冷宫里的嫔妃。
一开始他也感到不解、歉疚与难以接受,但是转念一想,少爷能够娶到一个朴实无华、安静又乖巧的妻子,他应该替少爷感到高兴才对,于是渐渐的也就没有想太多,加上知道她身分的人真的不多,三年下来,她的存在宛如深藏在楼阁之中,美丽而沉静的珍稀宝物,要不是少爷归来,说不定大家也就这样继续遗忘她的存在。
“既然她不在府中,就表示她已经离开府里,难道守门的人没有看见她出去?”
“这……”俞总管又为难的紧蹙双眉,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这样的状况,平常根本不会注意夏小姐的作息,也不会有事没事去打扰她,更何况她又不是囚犯,不可能派人一整天都盯守着她,而此刻他才惊觉,平常不曾费心注意的人,当真要找人时,竟然像人间蒸发一般,真是太伤脑筋了。
“难道这三年来都没有人关心过她的日常情况?”奉稹剑眉头深锁。
如果夏语冰在奉府得到的是这般冷淡的对待,难怪她会想躲着他了——当年他确实写了休书给她,所以无论最后她为何还是没从奉府嫁出去,一定会害怕他一旦归来,又要逼她离开吧!
他不禁想到,这三年来,她都是怎么过的?又是如何日夜担心忧惧着的呢?
“这……”俞总管真是百口莫辩,不过耿直的个性使得他认为错还是在自己,于是开口,“少爷,是我没尽到应尽的职责,请责罚老奴吧!”
奉稹剑看他一眼,轻叹口气,“不,俞叔,这一切只能说是命运作弄,如果我知道她无法接受与我离缘,那我必定会另想办法帮助她,而不是仓卒与她成亲。”
俞总管也叹了口气,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可能。“对了,少爷,我想到了,夏小姐可能会去龙云寺。”
“龙云寺?”
“她偶尔会去龙云守上香,之前也曾经三不五时的住进寺里,茹素浴佛一段时间,向佛之心很是虔诚,如果她会离府,十之八九应该是去龙云寺。”
奉稹剑思索了下,下定决心,“俞叔,备车,我现在就去龙云寺。”
他要去接他的妻子回来。
龙云寺,京城内香火十分鼎盛的一座寺庙,占地颇广,寺前大殿总是人潮涌动,香客络绎不绝。
而在远离大殿的寺庙后方,大多是僧人的住所与静修的厢房,一般香客不会踏足此处,然后再隔距一个宽广的后院,有另一排更简陋的房舍,看起来应是寺里下阶僧人的住所,不但一般人不会来这里,就算来了,也不会分神多注意这里杂乱又破旧的任何草木设施。
成排房子的尽头有一间同样毫不起眼的房舍,开了门,通过看起来寻常而简陋的内室,沿着内侧墙壁推开满是灰尘的五斗柜,柜子后面的墙壁竟然洞开一个人高的小门,门内有一条甬道,穿过甬道,底端竟然豁然开朗,设有另一个隐密的空间,里面摆放着许多古董珍品与宝物,有些看起来价值不菲,全都分门别类、井然有序的排放在密室内。
日光从密室顶端所开的天窗筛进来,虽是密室,光线却明亮而充足,一个纤雅的身影正在一张大桌前挥动手中的画笔,桌上摆放着各色颜料与画笔,密室内可以平摊画纸的地方则放满了完全相同的几幅待干画作——说是相同,就真的是完全一模一样,一笔一画分毫不差,完美的仿制,毫无瑕疵。
“喀噔。”
密室的门被轻轻的打开,一个布衣老僧端着一杯茶缓缓的走进来,样貌看起来就只是寺庙里过眼即忘的寻常老僧,连一丁点可供辨识的特征都找不出来。
“小姐,你画了一上午了,喝杯茶,歇息一下吧!”老僧温声说道,同样是毫无特征的声调。
“先搁着吧!我把这张画完。”夏语冰淡淡的说,手上的画笔未曾停歇,神情专注。
老僧看她一眼,只好将茶杯放到角落的小桌土,然后坐下等着,平常慈眉善目的寻常脸庞此刻像是有些浮躁。
“偷家的人昨夜已经进入皇宫藏宝殿,却没有偷出半样东西。”他忽然开口。
“想来是在防我们吧!”她似笑非笑的说。
“哼,做贼的喊抓贼,偷家什么时候开始学着想骗人了?真是班门弄斧,也不想想我们骗家靠什么行走天下,就那一丁点唬弄人的小把戏,怎么可能轻易的骗过我们?”他唠唠叨叨的抱怨一堆。
“无妨,偷家的行动还在我们的预料之中,继续按兵不动,他们下一次行动应该才是关键,现在重要的是谣言这条布线得持续散布,过两天就把这些地图的消息也传了出去吧!”
“是。”
他看向满室的画作,即使早已经看过无数次,仍赞叹不已,小姐笔下的画品其实是一幅幅的地图,地形标示的山川草木皆绘制得相当精巧细致,通往标的物的路线却是婉蜒曲折,关卡重重,宛如难解的迷宫,而更教人惊叹的是,这样一幅又一幅的地图全数相同,也就是说这些其实都是分毫不差的仿制品,而且全是无中生有的赝品。
小姐精通书法与画作,不仅一般画作技巧高超绝顶,最了不得的是,她仿制的功力堪称天下第一,绝对无人能出其右,只要她所过目的画作或墨迹,便能够毫无误差的将之复制出来,而这也正是他们骗家最大的财富来源。
这次四家的比试,虽然目标志在夺取皇宫内的一个秘宝,但其实骗家还有另一项计画——把有人要潜入皇宫夺宝的消息散布得满城满天飞,等偷家行动之后,让所有的人相信真的有宝物已经被偷出,然后继续散布被偷出的其实是一张藏宝图,再让小姐笔下这些假的藏宝图流传到黑市之中,他们便可以藉此大赚一笔。
不论江湖上还是南北商界,都有在暗地里干黑市勾当的人,而骗家则是个中黑吃黑的翘楚,他们手下人才众多,精于仿制各类珍奇宝物,再透过层层管道,将这些宝物流通至黑市交易之中,然后卖给那些贪得无餍的人……这是黑市交易中最大的骗局,也是骗家最高明的赚钱手法,而且绝对没有人追查得到供货源头,毕竟谁想得到这些赝品的货源竟然就深藏在这座佛门净地之中?
而这一切计画都是由小姐数年前开始一手策划、统筹,然后交由他们这些手下执行完成的。
不愧是此代师尊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完美的夺宝计画,完美的骗局,以及最无懈可击的赚钱计画,这正是骗家得以纵横天下的至尊王道。
夏语冰脸没抬,手没停,忽然开口,“说吧!什么事?”
“咦?”老僧微愣。
“你不是有话要说?”
“呃……嗯。”果然还是逃不过小姐的法眼哪!老僧轻咳了下,“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那个……那个京城近来很热门的将军……来了。”
她手上的画笔微微顿住,“来了?”随即继续作画,彷佛毫不在意。
“是啊!一大早就来了。”他偷觑一眼她的表情神色,“说是要来找他的妻子,在寺里找了大半天,终于查到你的确偶尔会来这里住上几天,还把前院那些厢房全翻找过一遍,以为可以找得到你,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压根儿不曾在寺里住饼,现在还在外头继续找着,真是意志坚定啊!”
她没搭理他的话,只是继续画着。
老僧讲到没话可讲,只能盯着她的面孔。
他很好奇,真的很好奇,自从小姐那天在大街上演了那出美人被英雄救的戏码之后,她早就成亲这件事便成了骗家的大八卦。
他们这些连络人当然不敢当面问小姐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原本还以为她只是骗骗他们,但是此刻那个传闻中的丈夫竟然真的找上门来了,那么这件事的真实性应该是值得相信的。
只是他无法不感到震诧……怎么可能?什么时候成的亲?这该不会又是小姐设下的另一个骗局吧?虽然小姐已经过了双十年华,早过了婚嫁之龄,但是以她高过头顶的眼光,怎么可能轻易的出嫁?而且还是嫁给一个以刚正不阿闻名的将军?难道是她想利用将军夫人的身分做什么?不然怎么会嫁给一个跟骗家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小姐生来貌美,曾经有不少人想趁她年幼时先将她婚订下来,然而小姐打小就绝顶聪明,根本没把任何人放进眼中,而且随着她越渐成长、越渐貌美,性格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揣测捉模。
只要跟她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对娶她这件事打退堂鼓,因为她实在太难以捉模,性格七拐八弯,永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且又性冷得即使突然捅别人一刀都可以面不改色,所以他们骗家人只敢远远的欣赏她的美貌,再也没有人想过要一亲芳泽,否则肯定会冷不防的被捅上一刀。
这样想着,老僧就不禁有些同情起那个将军。他肯定是被骗了吧?肯定是被小姐拿来利用以成就某个骗局的吧?唉,可怜的将军,偏偏碰上小姐这样一个冷情又复杂迂回的骗子。
终于,夏语冰停下画笔,看着刚刷上的最后一抹颜料,确认整幅地图的精确性,美丽的脸上仍旧读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放下画笔,她看向老僧,“这些画就交给你了,暂时先存放在这里,藏宝图的传闻散布出去之后,等我的命令,再进行流出的动作。”
“是。”
交代完毕,她转身离开了密室,留下很想跟上去瞧瞧的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