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妄正传 第七章
远处,身穿寻常粗布蓝衫的瑾凤不疾不徐跟着,行经一对卖糖炒栗子的中年夫妇摊位前略停脚步,没多久就看见那对夫妻手脚利落速速收摊,男的推着车子跟着清风走,女的则是手提竹篮沿路采买,实则尾随蝠儿往城门方向前进。至于瑾凤本人,却是两手负在身后慢悠悠踱步,虽然离得远远的,却同样也是往蝠儿方向跟去。
奕格嘿嘿笑着。瑾凤居然亲自跟踪蝠儿,看来下的工夫不小啊。再者,他全没想到那糖炒栗子小贩是瑾凤的人,方才他来的路上闻到栗香还差点买了一包哪。想想,假扮小贩还真有意思,也许下回他也来乔装一次,可是,该卖什么好呢?
除了忠心,做为一个探子,最不可或缺的本领不是武功高强,而是要有鉅细靡遗的观察力,要时时刻刻注意周遭环境的变化,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要有所警觉,须知即便看来不起眼不重要的小事,也有可能形成致命关键。
具备了敏锐观察力之后,再来便是要有若无其事的淡定。也就是说,即便发现自己四面楚歌也要假装浑然不觉。一个轻举妄动的探子只会为自己更快引来杀机。
然后,就是要有逃命的本事。一个死了的探子即便掌握了重要秘密也没用,须得活着将消息带给主人才算达成任务,所以,不管是做小伏低忍辱偷生装疯卖傻以色诱人都好,有任务在身的探子就得想尽办法逃命。
倘若不幸落入敌手,为避免严刑拷打之下泄漏机密或出卖同伴,唯一手段就是自尽。
蝠儿不快不慢的在大街上走着。
他知道有人跟着他,而且还是个身手矫健、武功不在他之下的好手。
不躲不藏不甩开对方不惊动对方,因为都还不到时候。至少现在让人跟着还无所谓;当然,也还不到逃命和自尽的地步,要自尽也得等他先替马大人洗刷冤屈。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成功的探子,至少,马大人猝逝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有违恩师教诲。
他不该妄想隐瞒九儿身分,也不该妄想私下调查马大人死因。
但是,九儿亲厚有如他的手足,马大人对他来说更是亦师亦父,要他置身事外,他办不到。
一个探子须将自身感情利益抛诸脑后,这也是马大人说的。他老人家倘若知晓他的所作所为,肯定要大骂他至愚至蠢、不知天高地厚……
蝠儿停在一个摊子前,买了一小篮水果,然后又在附近的金纸香铺买了一些祭祀用品。
他知道跟踪他的那个妇人随后也进了那些店,想必是打听他买了什么吧。
水果摊和金纸香铺……这家伙要去祭拜谁?瑾凤停在一个字画摊前,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的蝠儿。
“这位客倌您真有眼光。”小贩看到有客人上门,热络招呼着:“您手上拿的是江南四大才子唐伯虎的看泉听风图,上头还有他题的桃花庵歌,这可是少有的真迹宝物啊,我可算你便宜……客倌?”
瑾凤低头看了一下画,呸的一声整张丢回去,粗声低骂:“看泉听风图画的是崇山峻岭,跟桃花有啥关系?就算唐伯虎醉得不省人事真这样题了,那第一句也写错了。什么桃花山人种桃树,是桃花仙人啊!这种不三不四的字画你也敢拿出来诓人。唐伯虎?我看你壁虎还差不多!”
“喂,你不买就算了,怎么?现在是想找碴是吧?!”那小贩恼羞成怒,当场卷起袖子准备发飙。
“找碴?”瑾凤嗤的讪笑,眼眸倒也没怒意,就只是略为严肃的看着他。“我要真找碴就拉你上衙门去了。”
对方被他架势十足的神态给震慑住,一时间居然头皮发麻,搞不清楚眼前这人是什么来历,看那模样也只是穿着粗布衣裳,怎么会散发出一股吓死人的气势,唬得他一下子胆怯起来,连回呛也不敢。
“那、那不然你想怎样?”小贩暗暗心惊,一句话问得畏畏缩缩。想他在街头鬼混了十来年,牛鬼蛇神平日里看得多了,从没被人单单看一眼就这么心虚的……
瑾凤眼睛一转,再认真不过的看着他。“听说你有一些特殊的扇子,正面画的是山水,背面却是……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啊?小贩一下子脑筋转不过来,不敢相信有人正经八百的要他拿出那种东西。
“还不快?!”他啧的一声催促。
小贩见他蹙起浓眉面露不耐,慌了一下,不敢怠慢,马上从摊位底下拿出几个只给老顾客的稀奇宝贝。
瑾凤见他将扇子一柄柄摊开,果真一面是山水画,翻过来却是别有洞天。正看得有趣,却发现前头那两个身影越走越远,眼看就要不见踪影,当下随意挑了一把,丢了几个碎银在摊子上。“够吧?”
小贩眼睛一亮,眉开眼笑将银子收了,又说了一堆奉承话。
“这几柄的画工还不够精细,下回找些真正的好货给我留着。”离去前,他很快的叮嘱着:“你摊子上这些字画,仿的就仿的,别再信口雌黄骗人钱财。还有啊,你卖这种扇子要更机警一点,别被人一恐吓就拿出来,小心有人报官,知道吧!”
小贩唯唯诺诺的点头应着。他今天真是活见鬼了,居然有人买了那种扇子还正义凛然的叫他不可行骗,还要他小心官府?!
是说,他可从没被人一吓就自动拿出货来,今天是头一遭。可也不能怪他啊,这客倌眉眼一瞪,真的很恐怖!按他打混行骗的经验来看,最吓人的非刚才那位客倌莫属了,自己这么凶狠,居然还叫他小心别人?!
瑾凤将扇子收在怀里,疾步向前走。眼前早已不见蝠儿身影,幸好还依稀望见那中年妇人。
不多时,已经来到城外一处不算偏僻的墓地,周遭不少树木花丛,还算有个遮掩。远远的,只见蝠儿停在一个简陋坟墓前,看样子是在清理着杂草;那跟监的中年妇人也佯装祭拜,就在蝠儿前头不远处的墓地摆起祭品。除他两人以外,尚有几个孩童在附近一个空地玩耍,也有妇女在附近小溪边洗衣边聊天。
瑾凤站在树丛后头,两手环胸打量着蝠儿。
只见他弄了根树枝当作扫帚,仔细地将坟墓周围扫干净,然后将买来的水果摆上,独自跪在坟前,两眼闭上双手合十,喃喃低语。
瑾凤的视线停在他脸上。今天是他头一回在大白天看他,和前几次的感觉不大相同,此刻的蝠儿看起来脸庞更加白净;而五官,不像前几次情绪起伏过大,此刻也显得静谧祥和得多,两眉舒展,面容沉定,整个人透着一股内敛气息。
真的是越看他就越怀疑,越怀疑他就越想印证。
脸蛋小巧,肩膀纤瘦,下巴捏起来滑滑的,粉味十足;可是颈子被包住了无法确认喉结,况且胸前平坦又没腰身,也不翘。不过,认真归纳起来,这些都太薄弱了,无论倾向那一边都不足以构成铁证。
想起稍早豆花摊的景象,这家伙边吃边笑,还面露羞涩轻咬下唇,见鬼了!他又不是没看过俊美秀气的男人,可就没见过哪个露出这副娇羞模样……
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样?
那晚,真该通身抚模一遍不就什么疑惑都解开了?
瑾凤扯着嘴角,露出恶劣一笑,目光又回到那张白净小脸上。
就不知他正在祭拜何人?
蝠儿睁开双眼,起身坐在坟边石头上。他知道跟踪他的那个妇人就在斜前方不远处,那探子肯定很有自信,居然故意背对着他。不过,这的确算高招,通常提防跟踪都会将注意力摆在身后,很少人会想到跟踪者大剌剌出现在眼前。
不过,太有自信也不是好事。蝠儿眼眸略沉,盘算着等会儿该如何月兑身一会儿,也许假装解手,开溜一刻钟不算太难。他非溜不可,他真正要祭拜的坟在更后头,眼前这座,他压根儿不知此人是谁。
瑾凤倚在大树干上,眼看着天色渐暗,快天黑了,这家伙也该走了吧?都超过半个时辰了。
蝠儿站了起来,拍拍衣摆上的尘土,走到那群小孩儿旁边看他们射弹弓丢石子,却见其中一个弹弓一拉,没射中小鸟,反而不偏不倚打中鸟巢,一下子整窝雏鸟连着巢一起往下坠。
石火电光之间,蝠儿单脚往旁边树干一蹬,整个人弹跳起来,轻而易举接住那个鸟巢,然后就见他两脚轻松沿着树干踩踏,很快地爬上树,稳稳的将鸟巢给归位。
“大哥哥真厉害!”树下几个孩童乐得拍手叫好,等他一跃下地,人人都围了过去。
“大哥哥跟我们一起玩。”有人主动去拉他手。
“大哥哥怎么没剃头?这头发真奇怪,好像戏班子戴假发喔!”有人踮脚想要模他额头发丝。
蝠儿弯腰让他们模模看,脸上漾开满满的笑容,也伸手拍了拍其中几个孩子的脑袋,然后捡了块扁石头,往溪面一丢,石片轻轻打在水面上,好几次落下又飞起,算一算居然跳了七次才沉下,这一手又让孩子们乐开怀。
瑾凤好笑的看着眼前情景。好家伙,扫个墓拖拖拉拉这么久,现在还有心思跟一堆小孩子搅和,这是在故弄玄虚吗?就不信他不知道那妇人是在监视他!
仔细瞧瞧,他笑个不停的样子,跟前几回判若两人,也与方才闭目祭拜的宁静模样大不相同。
嘴角上扬,牙齿洁白,眉眼弯弯,表情柔和,然后,又再次轻咬嘴唇露出娇羞模样。他娘的!这家伙要真是个带把的,他就打得他满地找牙!只是,看他眼眸欢愉中闪动一丝机灵,像是分心在盘算着什么,瑾凤好整以暇的等着。
蝠儿陪那几个孩童玩一阵,忽然手按着月复部蹙眉,又比手划脚一阵。
“大哥哥是要找茅厕吗?”其中一人问。
要开始了!瑾凤眼睛一亮。
蝠儿连忙点头,不时以眼睛余光观察那妇人,只见对方正在吃果子,像是没在注意他。
“这儿没有茅厕,但是往后面再走过去有个破屋,你自己在屋子后头挖个洞方便一下吧。”一个小童努力比来比去,做了个挖地洞蹲着拉屎的动作。
蝠儿忍俊不住噗的一下笑出来,却又很快轻咬下唇,朝那群小孩挥挥手就往后面走去,走时瞥见那妇人面露嫌恶,似是觉得恶心,宁可在原地等候也不愿跟去闻臭。
好啊,这探子居然这么懒惰,人家假装拉屎就不跟了?回去得好好训斥一顿。瑾凤哼的一声,迳自挪动脚步往蝠儿的方向前进,只见这么个高大个子,却能无声无息在树林间变换位置,莫怪那妇人不知主子始终跟在后头,而蝠儿亦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甩开一个还有一个。
只见蝠儿很快来到木屋后,却是立刻又往另一边树林窜进去。瑾凤黑眸一闪,等距离拉远了才慢慢跟上去。他知道那后头还有一片墓地,甚至,他敢说他比蝠儿还要熟悉这附近地形。
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再来这里。
眼看着蝠儿走向那堆错落的简陋孤坟,瑾凤几乎是无可抑制的眼皮一跳;再看他停在那个记忆中的墓碑前,瑾凤那双凌厉的黑眸首次闪现慌乱,同时间,整张脸幽沉下来。
这块墓地少说也有十来个坟,随便选一个都好,为何偏要是那一个?刹那间,瑾凤心底掀起一阵狂暴。
天杀的!这家伙怎么会跑到这座坟前?北京郊外有数不清的孤坟,为何这家伙偏偏就是站在这个坟墓前?
瑾凤眼睛一眯,迅速闪过一丝炽盛的杀机。倘若蝠儿是奉了不知谁的指示前来捣毁或是暗做手脚,他绝对、绝对当场就在这里狠狠将他碎尸万段!
天色微暗,坟前一道高瘦人影伫着不动,远处林间,一个高大身影已经握住剑柄,两眼冷冷扫过那纤细的颈子,思忖着是要一剑让他尸首分离,还是大卸八块让他血尽人亡。
他知道蝠儿一死就断了重要线索,但一个丧失理智之人不会在意这么多。不管是谁,胆敢触碰他的禁忌就要付出代价!
瑾凤握住剑柄的手狠狠缩紧,眼眸深不见底,眉心透出冷酷杀意,脸部线条在落日映照下闪现暴戾气息,眼看着就要出手——
风驰电掣之间,却见蝠儿跪了下来。
“绪青姊姊,我回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