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妄正传 第四章
不多时,九儿啜泣声渐渐停止,瑾凤慢悠悠睨他一眼。
“一个欺瞒主子的奸细,该当何罪?”瑾凤缓缓将茶杯放回。
奕格看向他,却只见到一抹若有所思的眼神。瑾凤在盘算什么?怎么觉得像是在拖延时间?他在等着什么吗?奕格忖度之际,忽然惊觉屋顶有点动静,他两眼骤亮,正要拔剑,却硬生生被瑾凤犀利的目光给制止。
屋顶上有人!奕格无声提醒着,瑾凤默不作声点点头。
“怎么不说?马大人没告诉过你吗?一个欺瞒主子的奸细,该当何罪?”瑾凤沉声又问一次。
九儿两眼失神的望着地板,嘴唇微微掀动:“挑筋……”
“挑筋削肉,死无葬身之地。”
一声朗然清晰的嗓音从屋顶传来,奕格和九儿几乎同时抬头去看,却见一道高瘦黑影从梁上翩然踩踏着柱子而下。
九儿瞠目大讶,慌张得提气正要开口—
“你只要敢讲话,一个字,只要一个字,我保证你后悔莫及。”瑾凤脸色一寒,疾言厉色警告。
说话间,那黑影已然落地。奕格仔细一看,竟是侍卫队站在最中间位置、同时也是比试时发号施令的那个美少年。
全身黑衫紧裹,两手戴上黑皮手套,就只露出一张白净的脸,以及,令人无法忽视的,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眸。
“总算来了。”瑾凤淡漠笑了一下,抬眼直直望向来人。“蝠儿,我等了你大半夜。”
蝠儿一脸木然,淡淡的瞥了衣衫不整的九儿一眼,随即看向瑾凤和奕格,同时间双膝一曲,背脊笔挺的跪了下来,就跪在瑾凤面前,并将腰间一柄短刀取出,必恭必敬横放在地板上。
“请主子动手取属下性命。”
“取你性命?”瑾凤站了起来,慢慢向他走近。“你犯下什么罪了,居然自动送上小命?”
蝠儿表情没变,眼睛眨也没眨,黑瞳始终看向前方,语调清冷:“隐匿实情,以下瞒上。属下自知罪不可赦,求主子动手吧。”
好啊,原来延龄君的侍卫队潜伏了奸细,而且还是暗中作怪的奸细,莫怪瑾凤要出手整治他们。奕格恍然大悟,总算弄清今晚这场戏的目的。
“你刚说,欺骗主子的奸细,须得挑筋削肉,死无葬身之地。”瑾凤蹲了下来,拿起那柄短刀,抽出刀来并将鞘扔在一边,俐落流畅的以手指翻转着那刀,一瞬间,银色流彩闪烁在修长指间。这一手露得漂亮,就连奕格都想拍手叫好。
蝠儿低垂眉眼,怔怔看着,却只见瑾凤忽然停下动作,几乎同一时间,一个大掌向他脖子袭来,竟是狠狠的抓着他衣领,并将短刀按在他手心上。
“挑筋削肉,死无葬身之地!你现在就挑断自己左手手筋给我看看。”
随着瑾凤突如其来的厉声怒斥,一边的九儿立刻扑上去想抢下刀子。
“九儿不要!”蝠儿急喊。
几乎是同时,瑾凤松开蝠儿,一手明快地抓起扑过来的九儿,轻而易举就将他整个人拎起来,并且一下子站起来走向大门,脚一抬,大力踹开门扉,将九儿给推出门外。
“以下犯上不知悔改!来人啊,给我绑起来重重抽他二十鞭!”
“是!”门外四个剽悍护卫齐声领命。
蝠儿脸色丕变,身体颤了一下,却又停了动作,耳边听得瑾凤将大门“碰”的一声给关上,屋外,却听见一阵声响,很快的,传来一声令人胆战心惊的鞭子抽打声。
啪!
犀利且响亮的声音划破宁静,夜色一下子泛出了血腥味,将整个院落染红。
“蝠儿快走别管我!这些人不会放过我们的!你什么都别说!”一阵又急又快的朝鲜语,彷佛临死前的呐喊,随后而来的却是一阵凄厉哀嚎。
瑾凤脸一沉,对着门外大吼:“把他嘴巴给我堵起来!”
“蝠儿快……呜……”
含糊的嚷嚷,隔着门听起来闷闷扰扰的,很不真切,可随之而来的一声声鞭打却清晰得令人禁不住打起寒颤。
蝠儿跪在原地动也不动,眼睛却是紧紧闭了又开,身躯轻颤,垂在身侧的两手用力地捏着拳,似极力压抑着情绪,可眼眶却逐渐蓄满水气。
奕格按着额角,心里早就咒骂瑾凤不下十次。他最受不了这种场面,上次看瑾凤审问犯人,简直搞得他前晚吃的饭都要吐了。早知今晚会闹成这样,他真该速速离开才是。
“主子不就是要属下一条小命,何必费这么大功夫,只要开个口就行了。”蝠儿轻哑着嗓子,说完便伸手要去捡那柄短刀,却还没碰到就被瑾凤一脚踢开刀子,他立刻抬起头来,只见瑾凤正端详着他的脸。
“你哭了。”
低缓的语调出自眼前手段残酷之人,蝠儿微微转开脸,却发现有个温热的触碰来自脸颊。
蝠儿心头一惊,讶异的看着瑾凤。
“奸细的眼泪……”瑾凤修长的手指擦去他眼睛下缘的泪水,好半晌才将手收回,细细凝望着沾在指上的晶莹水珠,低问:“这是为了九儿?你心疼他?”
蝠儿别开脸,却被瑾凤狠狠捏住下巴。
“一个为了同伴而哭的奸细,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哼,居然有这样的事。”瑾凤冷笑出来,手上使劲不让他移开脸。“这也是马大人教的?”
蝠儿闪动沾着水珠的长睫毛,许久,在瑾凤紧迫盯人的注视下才又开口:“只有奸细才会心疼奸细,不必谁来教。”
瑾凤愣住,眼神闪过一抹诧异。
昨夜,蝠儿在他面前像是只温驯的小花猫,眼神温柔得令人嗤之以鼻。今晚宴席,却又摇身一变,成了指挥若定的发号施令者。此时此刻,性命受胁的危急关头,居然还有驳他的勇气,语气态度更是一迳的不卑不亢,果真是不怕死啊。
探子奸细他看得多了,却还没见过哪个真能置生死于度外。
更别说,自己小命都要不保了,还为了同僚落泪?
原来,马大人手下有这样的奸细。
他本想挟九儿盘问蝠儿,并将两人供词反覆对质印证,直至问出他想要的消息后,就按惯例来办。欺骗主子的奸细,向来都是一个不留。
不过,现在他要改变主意了。
这个蝠儿,该杀。但仔细想想,一刀子下去还真有点可惜,少见的不顾自身死活、有情有义的天字第一号蠢蛋奸细哪!
“奸细才会心疼奸细,说得真好啊,怎么听着像是在数落我这个主子的不是?”瑾凤语气幽幽。
“没有。”蝠儿摇了摇头,回答得很简洁,脸上没甚么情绪。
瑾凤的目光始终停在他脸上;昨夜掀掉面罩便知他是个美少年,此刻近距离凝视,这相貌显然不若九儿来得俊美,可该怎么说呢,眉目之间自有一股斯文清秀的味儿,至于五官嘛肯定不够深邃,鼻梁不够挺,眼睛也不够大,可凝聚在一起却又有着说不出的小巧……
但好像,又有点不大对劲?瑾凤利眼一眯,心底升起一股极为模糊的纳闷。
奕格原本撑着头坐在一旁发愣,却在不经意瞥见瑾凤的动作后整个人坐直起来。瑾凤这是在干嘛?他没看错吧?这人居然抓着那奸细的下巴抚模厮磨着?
他知道瑾凤偶尔兴致一来便会故意戏弄人,可向来不是在办正经差事的时候啊。
“禀贝勒爷,那朝鲜侍卫晕过去了。”门外护卫禀报着。
奕格一听,登时跳了起来,讶问:“不是被打死了吧?”
蝠儿眉眼一紧,脸色微白。
瑾凤呸的一声,低斥:“抽没几下哪里死得了!他若真要这么没用,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一死图个轻松。”
蝠儿眸中波光不断闪烁,两眼直直望向前方,却像是有点失神,若有所思的愣了一下,这才徐徐开口:“瑾凤贝勒,你想问甚么尽管问,我什么都说。只要别杀九儿。”
“你看看,不见血不说真话,昨晚给了机会你不说,偏要人家掐着脖子才肯老实。”瑾凤奚落着,紧接着却是面容一肃,袍子一甩坐回位子上,正色发话:“说吧,你这么聪明,该懂得我想知道甚么。”
蝠儿眼神一下子飘忽了起来,没立刻开口,却只是发愣似的沉默着。瑾凤瞄他一眼,没急着催促,就只是等着,反倒是一旁的奕格无聊得四处张望起来。许久,才终于听见清亮嗓音传来:
“马大人安插在延龄君府上的奸细一共有四个……”
夜幕笼罩。恭亲王府彷佛一座沉睡的巨山,各处院落悄无人声,偶尔凉风一吹,会传来窸窣声响,就如过往的每一个深夜。
一片寂静祥和中,却有一处院落透着诡谲气息。院子里几个护卫有如铜墙铁壁似的把守着,两个小厮垂着手站在门外等候差遣,众人静悄悄没发出半点声响,角落一隅倒着一人,手脚捆绑着,嘴里塞布,身上衣服血迹斑斑,长发凌乱,气息微弱。
屋内,两个高大男人坐在桌前各据一角;前头,笔挺的跪着一道黑色身影,有条不紊的讲述着不可公开之事。
“我和清风在两年前被选为侍卫,九儿和另一个却早在五年前就是延龄君的贴身小厮。”
蝠儿的声音不大且偶有口音,可嗓音清晰,听来也算清清楚楚。
“另一个贴身小厮这次可有跟来北京?”瑾凤问着。
蝠儿摇摇头,似有深意的看向他,稍停半晌才又继续道:“另一个小厮去年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这次问的是奕格。
“被延龄君的夫人活活打死的。”蝠儿见奕格面露惊讶,淡淡的笑哼了一下,神色有些凄楚,半晌才又说:“延龄君的夫人善妒,哪里容得下有人比自己更受宠,更加受不了自己的夫君喜欢男人……她趁着延龄君不在,找人栽赃嫁祸——”
“所以九儿他们原是侍寝的?”瑾凤打断他的话,简单明了切入重点。
蝠儿愣了一下,没作声,算是默认。
奕格却是在心中估算着,那九儿看起来顶多十七岁,五年前不就才十二岁吗?这个延龄君居然……
“九儿又是如何进入侍卫队?你又为何要替他隐瞒?”瑾凤问着,虽然已将答案猜了个七八成。
“九儿虽说习过武艺,可功夫却不顶好,原是难以担当侍卫之职,可就像我方才说的,延龄君的夫人容不下他……”蝠儿停顿了一下,再开口几乎哽咽:“九儿是没办法待在延龄君身边了,他已经好几次被夫人整得生不如死……”
“所以,马大人一死,你就盘算着替他月兑困。你打算怎么做?说来听听。”瑾凤冷笑。
蝠儿咬了咬牙,黑眸瞪着地板。
“不想说还是不敢说?”瑾凤漠然睨他一眼。“我帮你说吧。你既已想办法将他弄进侍卫队,又刻意对我隐瞒他身分,大概就是想找机会纵放他离开,是吧?”
蝠儿维持一样的姿势,半声不吭看着地上。
“不是吧,你要怎样放他走?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平空消失。真要少了一个人,延龄君那里怎么说也会追查啊!”奕格颇感不可思议,没等瑾凤开口,迳自问着蝠儿。
“活着当然不容易。”蝠儿的黑眸闪过一抹波光。“可如果死了呢,死了的人当然也就自由了,不是吗?”
“说下去,别给我故弄玄虚。”瑾凤沉声催促。
“其实就是诈死。”蝠儿一语道破他原本的计策。“我本想趁着今晚夜宴过后行动,因为宴席上必定饮酒,众人也较往常放松戒备,等到半夜我就在侍卫队的住处放火,侍卫队个个身手矫健,要保命不是难事,九儿本来就不若其他人敏捷,无法月兑困也不至于太说不过去。等烟雾弥漫之时,我就负责掩护他离开,清风就负责布置假的屍首……”
“哪来假屍首?”奕格忙问。
“我和清风打听过,城郊外不远处有个义庄,那儿有些没人要的无名屍,偷具身材相仿的应该不难。就算身材不像,只要烧得面目全非,谁又能看得出来?说到底,九儿也不过是个侍儿,延龄君身边不少人早就想将他除之而后快,单看今晚他失手后被人迫不及待硬是绑了送过来就可知道。他一死,不少人还松一口气呢,哪里会去追究其中疑点。”
瑾凤听着,脸色越来越深沉,眼神却是若有所思起来,一双猛禽似的利眼先是注视着蝠儿白净的面容,不一会儿,视线从他眉眼开始游移,静静的、缓缓的以眼神钜细靡遗抚触着蝠儿的轮廓;眉眼之后是鼻梁,之后又慢慢挪到嘴唇,以及,盯着他嘴巴开开阖阖之际隐约可见的雪白牙齿,然后,又停在他紧紧包覆起来的脖颈,最后,定在他单薄的胸前。
奕格越听越惊奇,正想插嘴,却在转头看向瑾凤之际硬生生僵住。又来了!他敢肯定瑾凤正在饱览蝠儿的胸膛,那眼神露骨得不像话。
“咳,我说你啊,还真是胆大包天。”奕格故意提高语调,想借此转移瑾凤的注意力。哪有人盘问属下还顺便将人家全身上下乱瞧一通的?!真是胡闹至极、狂妄至极!奕格心里嘀咕着,见瑾凤总算将眼神收敛了点,这才又继续说:“你要知道咱们大清是有法治的,天子脚下岂容你胡搞瞎搞,使节团的住处失火烧死人,这可不是小事。”
蝠儿听了,却是摇摇头。“延龄君胆小怕事,此事倘若在朝鲜发生,他还有可能派人大肆追查,可在北京就不同了。按他这人的个性,那是万万不愿惊动大清官府,就算礼部官员主动调查究责,他也必定会想尽办法将此事压下来。说不定,为了息事宁人,他还会谎称没有任何伤亡。再说,按规定使节团只能在北京停留四十多天,就算延龄君有所怀疑,到时候还是得离开。”
只是,他到此刻都还搞不懂,瑾凤是如何知晓九儿身分?蝠儿万分确信,马大人从未将奸细名单透露给瑾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