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妄正传 第二章
恭亲王府
一场华美隆重的宴席在夜色中登场,十来个礼部官员忙不迭的前后穿梭,精心布置,妥善打点,只为举办这场专程为贵宾们接风的夜宴。
迎接来自朝鲜的使节团。
朝鲜使节年年前来大清朝贡,每回抵达与离开北京时,皆由礼部设宴款待,慰劳远道而来的使节。
若按往例,自是不需尊贵如贝勒身分的瑾凤亲自出面,可此次使节团由朝鲜王亲弟延龄君率领而来,为表示大清对朝贡国的礼遇,遂由瑾凤在亲王府设下宴席迎接这批使节团。
“原来延龄君这么年轻啊。”一道清亮高昂的声音传来,语气透着兴奋与好奇。“看起来像是书生似的。只不过他们这帮人,那头发还有那身打扮,看了还真不习惯。”
瑾凤瞟了隔壁一眼,淡淡发话:“奕格,你这么高声嚷嚷是怕他们听不到吗?别以为那帮人都不懂汉语。”
“使节团里面有人懂汉语?”奕格讶异。他以为只有通事懂得两国语言。
“不一定是使节,搞不好是他们身边的小厮或者护卫。”就像他也有精通朝鲜语的小厮,只不过除他以外没人知道。瑾凤不疾不徐饮了一口酒。
“行了行了,小声点就是了……真没趣。”奕格有点无奈。他最受不了正经八百的场合,更受不了正经八百的瑾凤。这人私底下老爱闹得不成体统,但在人前端起架子来还真是挺吓人的。他也知道瑾凤不是有意对他摆派头,可这人板着脸不讲话时,即使只是静静坐着,也够让人望之生畏的了。
奕格朝身边人瞥了一眼,又不经意看向对面,正巧看见延龄君以及几个使节正在打量瑾凤。
瑾凤察觉对面众人的注视,淡漠的笑了一下,端起酒杯遥遥致意。
却没想到好几个人同时微愣,像是偷窥被逮到似的脸皮一颤,慌慌张张的举杯回敬。
奕格看着,忍不住暗暗好笑。
恭亲王府大贝勒瑾凤五官粗犷、浓眉利眼,脸庞与下巴的弧度份外的有棱有角,配上那双始终无所畏惧的眼神,格外令人感到一种张狂气息。
“瞧你把他们吓的。”奕格颇感有趣,忍不住压低嗓音说着。
瑾凤冷哼一声,没去理会他人目光,却是以酒杯遮住嘴巴,不着痕迹的朝奕格发话:“记得我方才点到的人吧?你看看他们身手如何。”
奕格应了一声。刚才瑾凤命人拿了盘小点心放他桌上,盘上摆了一个肉饼,饼的中央黏了一颗芝麻,后头更有一排总共七颗芝麻,其中有两颗的位置陷了下去。
按以往默契,奕格抬眼往对面一看,马上就知道这是在暗喻延龄君以及他身后的七个侍卫,其中下陷的两个,便是瑾凤锁定的目标人物。
“最右边那个,单看两脚定住不动的架势就知道是个练家子,再看他两个眼珠子沉稳内敛心无旁骛,还有方才他走动的姿势和脚步,此人肯定身手不凡……”
瑾凤状似欣赏眼前歌舞,实则专心听着奕格滔滔不绝的分析。他知道奕格口中的练家子便是清风。
“至于中间那个。”奕格停顿了一下。
“怎么样?”瑾凤追问。站在中间的是蝠儿,昨夜室内昏暗没能瞧个仔细,现在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很容易就将他看个一清二楚。
其实自延龄君一抵达宴席就引来不少注目;并非延龄君或其率领的使节团有何三头六臂,而是紧跟在延龄君身后、为数七人的侍卫队着实令人眼睛一亮,因为这当中居然有好几个面貌不俗的美少年,姿容既好,身段亦佳,自是人人想要多看几眼,其中当然包括站在队伍正中央的蝠儿。
瑾凤又一次若有似无的瞄向对面,一眼就锁定了那个以蝙蝠为名的家伙。
侍卫队清一色的红白相间服饰,穿在蝠儿身上却明显较为秀气。这也难怪,身形较窄的男子即便身量颇高,也很容易就显得单薄。
至于那双令人纳闷的眼睛,瑾凤扫了一眼,却见蝠儿竟然也正在偷偷望着他;接收到瑾凤犀利的目光,蝠儿立刻若无其事将眼神飘向别处。
瑾凤在心中冷哼。这家伙今晚看来倒是正常多了,眸底没了让人嗤之以鼻的温良柔顺,而是多了侍卫该有的谨慎戒备,以及属于探子的冷静与漠然。
“中间那个啊,长身玉立体态飘逸,唇红齿白下巴尖尖,而且脸型瘦长面皮白净。”奕格忍不住噗哧一笑,调侃着:“这种相貌不是你最喜欢戏弄的吗?怎么,你看上人家了?”
“是又怎样?”瑾凤面不改色的饮了一口酒。
“不是吧?你别动脑筋动到人家朝鲜使节那边去。”奕格眉目一跳。
“我不但要戏弄,而且还要狠狠的大玩一场。”瑾凤眼神倏地变冷,又问:“你先看看最左边那个怎样?”
奕格正想开口阻止,却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但他只瞧了左边侍卫一眼就扯扯嘴角移开目光。“延龄君的侍卫怎么都像个娘儿们啊,刚才中间那个已经有点不像话了,结果左边这个才真的是离谱。那也算侍卫队?长相先不说,看他下盘站姿就知道功夫不怎样,我敢保证他是里头最差的一个。”
“很好。”瑾凤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如果七个全上,你有没有把握故意让最差的那个不小心刺伤你?”
奕格硬生生愣住,但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他知道瑾凤绝不会在重要场子乱开玩笑,思忖了一会儿,他很快再度开口:“没问题。只是得多花点时间。”
满人向来好武,瑾凤身边不乏拳术剑术高人,他自己本身亦是精通多项武艺,可那是奕格不在场的时候才敢自称高手。放眼整个北京城,倘若奕格说自己排行第二,恐怕没人敢称第一。
奕格天生便是个武术奇才,旁人须得花费个把月才能达成的功夫,他轻易就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不仅拳脚功夫难不倒他,长剑短刀巨斧暗器等等也是一学就会,举凡教过他的师父都赞其天赋异禀。除此之外,他自幼便察觉自己眼耳鼻比寻常人更为灵敏,那彷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助他更能鉅细靡遗的观察周遭人的举止动作,同时也使他施展武术时效力倍增。
因此,当奕格说没问题,瑾凤知道这绝对是不容置疑的保证。
“虽说今晚任你差遣,可我得先问问,你不会是想杀那几个侍卫吧?”奕格瞄了瑾凤一眼。若非皇上要他“去帮着瑾凤,他要你做甚么就做”,他才不想来这种憋死人的场合干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当然不是。”至少不是今晚。瑾凤一直看向前方,直到这时才转头朝奕格敬了一杯。“喝吧。”
奕格一饮而尽,仍想不通瑾凤干嘛寻人家侍卫队的晦气,却见瑾凤已经展开行动。
“诸位。”沉定的嗓音响起。
原本喧闹的场子迅速安静下来,在场所有人全都看向说话者,也就是今晚夜宴场地的主人瑾凤贝勒。
“朝鲜使节团素来与我大清交好,此趟由延龄君率领诸位大臣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就由我先敬各位一杯。”瑾凤举起酒杯,目光如炬的审视全场,几句话说来铿锵有力,尽显威仪。
在场众人岂敢怠慢,纷纷举杯一饮而尽,几个礼部大员也连忙附和,轮着说了不少好话——恭祝两国友谊长存、大清庇荫朝鲜共享太平等等;通事们也忙着将汉语译为朝鲜话,一一转述给使节团。
瑾凤面露微笑,待众人说话声渐歇才又开口:“咱们一整晚看了不少歌舞表演,想来诸位也跟我一样有点腻了,不如换点口味。我看就由我恭亲王府几个护卫上场,来给诸位舞剑,你们就当是看个热闹,倘若看得开心就多给点喝采,也算是为今晚宴席增添点儿乐子。”
要开始了!奕格心知肚明瑾凤当然不是添乐子这么简单,只是全然搞不懂这狂人葫芦里卖什么膏药。同一时间,他察觉侍卫队正中央那个被瑾凤盯上的美少年很快的望向瑾凤,奕格也立刻抬眼打量他,却见他迅速隐去眸中闪烁不定的异样波光,改为低垂眼帘看着地上。
奕格马上以眼睛余光观察瑾凤,却见他嘴角仍旧噙着笑,两眼却深沉幽暗得吓人,彷佛黑夜中搜寻猎物的恶虎,嗅到了一丝丝血味,正忖度着该从哪里下手才能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是吧,瑾凤来真的?!
那美少年到底什么来历,值得他摆这一局棋来戏弄?
很快的,乐班在主子示意下暂停演奏,同时间瑾凤扬起手爽俐的拍了两下,只见两个身穿白衣的小厮领着一群护卫走进场中。
“珍儿珠儿,给我好好表现,舞得好自然有赏,舞不好就领罚,听见没!”瑾凤嗓音低沉却透出力道,声音不算大,却全场贯穿。
“是。”
为首的两个清秀少年朗声领命,威风凛凛的各自带着一排护卫面对面站开,并有一人搬来大鼓站在角落,两手抡起鼓棒——
咚、咚!
随着两下强劲有力的击鼓声,场中护卫整齐划一的抽剑翻飞起来,一时间,有如天幕星斗坠落凡间,随着每一下鼓声而变换队伍,瞬息万变,美不胜收。
“蝠儿?”
延龄君身后一字排开的七个侍卫,正中央的人儿微微闪神,却被一声低喊给唤回。
蝠儿连忙凝神,迅速抬眼看向发话者,原来是有人赐给侍卫队每人一小碗热茶。
“今晚是重要场合,别再闪神了。”端茶来的小厮轻声提醒。
蝠儿脸皮微微泛红,尴尬的点了一下头,端着茶正准备要喝,却听见一阵欢声雷动,他诧异转头一看,居然是坐在瑾凤侧边的一个年轻贵族跳下场子,以一对多比试起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他记得方才通事引领使节团敬酒时,曾介绍那年轻贵族为某王府贝勒。蝠儿心头一跳,忽感怀疑——莫非这贝勒是瑾凤特地找来的?他凝神观望场中热闹景况,只见那贝勒身手果真不错,独自一人赤手空拳,像只猴子似的跳来跳去,居然一下子抢下好几人的剑。
“好啊!”
众人爆起一阵欢呼喝采,掌声响彻云霄。
蝠儿不由自主望向瑾凤,却见他一迳专注的看着比试,不时流露些许笑意,姿态看来很是轻松随性,可眼眸却始终冷冷的。
肯定有哪里不对劲!蝠儿将视线定在瑾凤那对有如深渊的眸子上,想起昨夜毫无预警被他箝制在身下的惊骇,那股排山倒海迎面而来的惊人气势,竟让他瞬间脑袋一片空白。
蝠儿闪动着长睫毛,眸光闪烁。
他一直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主子。
恭亲王府大贝勒瑾凤,马大人曾挑明说过此人掌握朝廷八成以上的台面下消息;讲白一点,瑾凤其实就是替当今皇上管理所有探子与奸细的大头目,是个举足轻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人物。
探子、奸细,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秘密武器,表面上察觉不出任何声响,可私底下却是日夜不停的运作着,倘若控制得宜,便足以掌握天下事,可一旦出了半点错漏,就会引发轩然大波,甚至掀起无可抑制的祸事。
马大人曾对他说,瑾凤有办法指挥这群看不见的武器,绝对是个机关算尽、满月复计谋的厉害角色,这种人,肯定不会轻信任何人……
“……既是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又是一阵骚动。蝠儿浑身一绷,那个身手矫健的贝勒打完瑾凤的护卫还不过瘾,居然提议要跟延龄君的侍卫队玩个几招。
蝠儿心底警铃大作,眼睁睁看着延龄君推辞不过,最终只好应允侍卫队上场,这下子,全场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七人身上。
石火电光之间,蝠儿难掩惊讶的看向瑾凤,却只见他始终端坐在位子上,事不关己的吃菜喝酒,看都不看侍卫队一眼。
瑾凤为什么要让那贝勒跟侍卫队过招?他想试探甚么?
“蝠儿?”
他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一回头才发现是在催促他跟上队伍。蝠儿连忙迈开步伐跟了上去,只听见整场鼓掌欢迎。
大清通事先后以汉语和朝鲜语介绍侍卫队,并慎重其事的向众人分说侍卫队将与奕格贝勒来场点到为止的过招竞技。
该他们登场了。蝠儿稳住气息定了定神,看向站在侍卫队正前方、满脸笑意的奕格,以及后方稍远处的瑾凤,却始终压不下胸口一股强烈的不安。
今晚,莫不是要出事情了?
“咱们这只是过过招,也不用分什么输赢。”奕格一脸兴奋,眉飞色舞的说着,并且召来通事将他所说译为朝鲜语。“这样吧,就跟方才一样,我呢就想办法去夺你们的剑,你们谁要能抵挡得了我的攻势,那肯定是重重有赏。不过呢,倘若剑被夺了也没甚么大不了,大家也不用难过,我仍旧请你们每个喝一杯好酒,如何?”
话才说完,马上就有朝鲜这边的大臣抢着附和,但也有人提议将兵器换为木剑,不过却立刻被奕格否决。
“又不是小孩子玩耍,拿甚么木剑。你们没瞧见方才我跟恭亲王府的护卫们过招,可都是拿着真的家伙上场。”
蝠儿早猜到奕格不许他们改拿木剑,这么一来,他更加确信这场比试别有目的。
“来啊,赶快出招……对了,你们听不懂,这样看得懂吧?”
奕格笑着两手一伸朝他们招了几下,侍卫队全都抽出剑来。其实他们上场前早就被延龄君身边的人给叮咛过,只准输不许赢,但又不能输得太明显,总之不可冒犯场上那位大清贝勒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唰!
七把银晃晃的长剑亮了出来,动作整齐划一,七剑有如一剑。
“好身手!”奕格眼睛一亮,大赞一声,下一瞬却换成他让众人傻眼,只见他这么个挺拔高的人,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蜷缩起身子,猛地向他们冲了过去。
侍卫队没想过居然有人会这么正大光明直直滚进他们的阵仗里,好几个人同时愣了一下。
“围起来!”蝠儿纵声高喊。
侍卫队倏地由一字列变为一个圆,却听见奕格哈哈一笑,伸手拉住其中一人的脚,同时又出腿扫向另一人脚踝,圆形阵立刻露出破绽。
蝠儿眉目轻拧,冷沉发令:“分成两列。”
侍卫队在他号令下迅速分成两排,蝠儿目光一沉,两脚往其中一个侍卫身上一蹬,借力使力向上转了个空翻,轻盈的以单脚站立在其中一人肩膀上。
“好啊!”
全场爆出欢声。
美酒佳肴,杯影交错,玉面粉唇的俊俏美少年手持银剑登高睥睨,夜风轻吹,衣裙微微摆动,翩然而成一幅赏心悦目的景致。一时间,人人莫不张大眼睛盯着蝠儿。
包括瑾凤。
蝠儿居高临下搜寻奕格乱窜乱钻的身影,却察觉似有一道犀利的目光紧咬着他不放。他抬眼一望,赫然发现那无可忽视的视线来自瑾凤,这个全场最是位高权重的尊贵人物,居然正以一双精溜无比的眼睛打量着他;那眼神,简直就是暗夜中盯上猎物的猛禽,充满着毫不掩饰的侵略,露骨且狂妄。
他倏地心惊。就这么一瞬间的闪神,却见奕格已经抢到三柄长剑。蝠儿心叫不妙,这么快就全军覆没可也不太光采,几乎是同一时间,他身形微微一顿,纵身对准奕格飞扑过去,意欲阻止他夺第四剑。
“小心!我要出招喽!”奕格喊了一声,在蝠儿扑向他之际伏低身子,手一伸,居然仅以两指就稳稳夹住蝠儿的剑尖,然后顺着蝠儿俯冲的力道,顺势将他往侧边甩了出去。
蝠儿振臂一抖,本以为这下子要被奕格夺剑,却没想到对方忽然松手,改为转身背对着他,原本在奕格身后准备进攻的两个侍卫差点撞上,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攻势,以免一个不小心当真划伤奕格的背心,可后侧却另有一剑已经刺出,来不及改变方向——
糟了!蝠儿冲过去想挡,却是难挽情势,那柄控制不住的长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刺进奕格手臂后侧,不仅将袖子给破开一长条裂缝,更划出一道触目心惊的血口子!
“放肆!”
“停!还不住手!”
在场官员全都脸色丕变,好几人已经冲上前去将奕格扶着拉着抢着要察看伤势。礼部主事的几个大员互看一眼,心里却都有气——好端端的夜宴,搞到在恭亲王府举办已经够琐碎麻烦的了,偏偏又多了奕格这个得罪不得的大活宝;打从他提议过招就让人提心吊胆,这下子好了,碰上不长眼的朝鲜侍卫,果真闹出事情来了!
朝鲜使节团也是乱成一团,延龄君脸色整个沉下来,似气似急,偏又发作不得。
“属下该死!”
闯祸的侍卫面色惨白跪倒在地,其余几个见状,也都碰的一声全数跪下。
“我没事,比武过招本来就是这样,这又没什么大不了,你们全都起来啊,别跪着。”奕格哇哇大叫,不时瞟向瑾凤。
朝鲜使节团有几个年长大臣站了起来,一脸怒容的指着侍卫队,看那模样马上就要拿人开刀——
“奕格贝勒说了让侍卫队起来,通事,还不传话给他们听,这顿饭都还没吃完就跪了一地的人,这还像话吗?”
瑾凤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蝠儿倏地抬头,却只见瑾凤不怒不笑,淡定的挥手示意贴身小厮带奕格入内歇息,并要礼部官员迅速改换节目,同时又让王府仆役端来几坛好酒,说是要给众人压压惊。
侍卫队在礼部官员指示下默默返回延龄君身后,只见延龄君略显不悦的蹙眉不语,他身边一个朝鲜大臣附耳过去不知说了什么,延龄君听着,却始终没开口。
蝠儿瞥了闯祸的侍卫一眼,只见对方仓皇难安的垂着眼帘,长长的眼睫毛不断颤动。
“这几坛酒产自锦州,有个颇文雅的名字,叫做金风玉露。锦州的酒非比一般啊,原因就在水质。锦州境内的大凌河小凌河水质优良,所酿白酒最是甘醇清甜,而这金风玉露更是其中之最。”瑾凤边说边将酒杯拿到鼻前轻嗅了一下,露出赞叹的微笑,又道:“我本来是打算过年才开封,不过今晚难得王府来了这么多贵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伙儿一起品尝,咱们也别再提方才那扫兴的事了。”
语毕,好几坛金风玉露同时开封,顿时酒香四溢,只见十来个小厮婢女替众人一一斟酒,并且全都再添几碟精致点心,一时间,人人又展欢颜,忙着品酒并且轮着举杯互相说些恭维的场面话。
蝠儿此时也不避讳,下场后就一直盯着瑾凤看,几乎要将他那张脸给看穿过去。他明白自己是徒劳无功,他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蝠儿揣度不出他让奕格闹场的原因。
这个男人,嚣张眉、狂妄目,尊贵中透着冷酷。他本以为灯火通明之下的瑾凤不会再似昨夜密室中那般令人备感威胁,可显然他估算错了。尽管此刻明亮可比白昼,尽管这男人穿着象征温润的月牙色袍子,并且脸庞挂着淡淡的笑,可他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只有更紧迫,更令人窒息。
瑾凤知道有个人一直在打量他。那小心翼翼,又怕又疑的眼神,彷佛嗅到危险的小动物正在拼命找缝隙避难,那模样让他发噱。
或许对大部分人来说,蝠儿那双黑白分明且带着慌乱的眼睛看了令人怜惜,并且很容易就会兴起恻隐之心。可惜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向来不会纵放猎物。
延龄君手持酒杯站起身来,透过通事表达歉意,并且言明绝对会严惩方才误伤奕格的侍卫。
“延龄君何出此言。”瑾凤从容举杯回敬,语气似调侃似责备:“不是都说了别再提方才的事?先不说你们远来是客,这事即使是咱们自己人闹的,也只是小事一桩罢了。”
延龄君听了通事传话,露出个安心笑容,这才将金风玉露一饮而尽。
“贝勒爷。”珠儿疾步从内院走来,压低嗓音在瑾凤耳边轻声禀报。
瑾凤脸一绷,沉声低语:“不就是破点皮吗?哪来这么多规矩。这又不是咱们满人,难不成要按惯例吗,去!别在这儿给我碍眼。”
蝠儿心脏猛地一跳。这什么意思?!
不只是他,瑾凤话才出口,就见不少人暗地使眼色,延龄君当然也立刻察觉,因此眼含困惑的看着瑾凤。
“还不下去?”瑾凤冷着脸,手用力一挥,示意珠儿退下。
“是。”珠儿机灵的转身离开。按以往经验,这种时候快快逃离是非之地就对了,主子那态势分明就是山雨欲来之势,因为,他只不过是替奕格贝勒问问要不要回来宴席,主子却讲了一堆风马牛不相干的事儿,这当中肯定大有文章。
“咱们喝酒,别坏了兴致。”瑾凤看着延龄君,压根没有解释的意思,就只是招呼着他继续饮酒,可是表情却有点冷硬,看得出来正在压抑着恼怒。
延龄君坐回位子,他身边一个朝鲜大臣正与大清通事交头接耳,过没多久,朝鲜大臣返回延龄君身边附耳一阵,蝠儿凝神细听,这一听,他几乎要惊叫出声。
大清通事说得一清二楚,按照惯例误伤主子的侍卫须得送交对方手中任凭处置。
蝠儿既惊且骇。他总算知道瑾凤为何要找打手来闹场,瑾凤自始至终就不信任他们这帮奸细,今晚这场戏,分明就是设好的圈套,目的当然就是要逮他辫子。
蝠儿眼神一冷,如冰似霜。他真不该自作聪明,这下子好了,居然让瑾凤硬生生戳破他昨夜撒下的弥天大谎。
石火电光之间,两人再度对上眼,这一回,被笼罩在阴霾之下的小动物没露出半点仓皇或惊恐,就只是,静静的看着黑暗将自己吞噬。
瑾凤冷笑,幽沉的黑眸望进去深不见底。
蝠儿别开脸,他知道自己大难临头了,因为,咬中猎物的瑾凤绝无可能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