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中) 第一章
手在身上移动,暗蕴力道,舒缓筋骨。
白少情伏在床上,缓缓睁开星眸。
不用回头,也知道不是封龙。这手太女敕,太小,更没有封龙的轻狂和火热。而若不是封龙,便应是水云儿。
他没有猜错。水云儿的叹息,从头顶传来。
“黄昏近也,庭院凝微霭。清宵静也,钟漏沉虚籁。一个愁人有睡瞅睬?”
轻歌低吟。
白少情扬唇,想不到那诡异的小丫头,居然也有这般愁怀。轻声续道:“已自难消难受,哪堪墙外,又推将这轮明月来?”
身上游弋的手,立即停了下来。
“你醒了?”
“封龙何在?”
“教主出去了。”水云儿又开始帮他按摩,从瘦削的肩,揉到结实的背。
一点火花,在星眸里微微跳跃。白少情略一思索,忽然问道:“水云儿,你为谁愁?”要是为了封龙而愁,那便大有作为。
女人,常为情人做傻事。如果这情人看重另一人,更是这女人最容易激动的时候。
水云儿不答反问:“蝙蝠公子,你可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伤痕?”
“不多不少,刚好六十六道。”水云儿冷冷道:“正义教中,六十六是无穷之意。你若敢对教主起异心,定会受尽无穷苦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语气冷漠,小手却温柔亲昵,在他果背上轻轻揉搓。
白少情暗叹。不料封**边,居然有这样厉害的丫头。她那守在娘身边的姐姐水月儿,想必也不简单。
如此说来,想救娘岂不难上加难?
水云儿细心地帮白少情按遍全身,看他赤果身躯竟无丝毫窘迫,瞅见他的铃铛,还轻轻屈指弹了一下,笑道:“蝙蝠公子好福气,我从未见过教主这般看重人的。”
白少情俊脸微红,心中又羞又气,暗道:我不可让一个小丫头看输了去。于是朝水云儿淡淡一笑。
他一笑,如万树梨花忽开,美得不可言语。全身赤果,到处是伤痕,偏偏圣洁如仙子下凡,不可亵渎。
水云儿看了不禁一呆,冷冷道:“尽避笑,你越美,教主越不会腻味。”
一针见血,刺去白少情脸上清风般的微笑。
“那么,怎么可以让教主腻味?”白少情虚心求教。
水云儿道:“他说什么,你做什么。真心实意服他就好。”
“百依百顺?”
“千依百顺,敬他佩他爱戴他。”
“如此就可?”
“只要你乖乖听话,不出三月,教主便会腻味。”
白少情又笑起来,“你可曾听过骡子的故事?骡子脾气倔强,主人叫它东它偏往西,主人叫它西它偏往东,换了无数主人,终于有一个主人可以指挥它。”
“为何?”
“主人要东时,便指骡子往西,骡子与主人作对偏偏往东,正好中了主人的诡计。主人要往西时,依此计便可。”
水云儿皱眉,“那即如何?”
“那即说,我不是那头骡子。”白少情唇边带笑,讥道:“水云儿小丫头,你为封大教主骗过多少人服服帖帖?”
一记指风,猛然戳在肩上。
没想到水云儿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偶,内力居然强横无比,白少情疼得闷哼一声。
“我可不是私下欺负你。教主说了,你醒来若再敢口舌顶撞,就要我对你稍加教训。”纤纤玉指挑起白少情的下巴,银铃般笑道:“先告诉你,正义教刑堂堂主赫阳,是我记名弟子。”
夜色深沉,万籁俱静。
封龙悠然掀开门帘。
有点疲倦,但视线一落到白少情处,笑意便逸了出来。
“开罪了水云儿?”
白少情已经换上了纯黑的丝衣,衬得肤白赛雪。他没有躺在床上,而是斜靠着长椅,仿佛要凭椅背,才可以支撑身体。
“她说她是赫阳的师父。”少情苦笑,“原来是真的。”
晶莹的肌肤,覆盖了密密一层细汗。
水云儿没有用什么特殊刑罚,她教训白少情,不过使了武林中最简单最简单,连衙门里的人都会的一种普通手法——分筋错骨手。
但最简单的惩罚,到了水云儿手里,却变成最难以忍受的惩罚。白少情第一次知道,原来分筋错骨手也能让人如此痛苦。
他的筋骨没有断,却比断了还疼;他以为痛楚会渐渐消失,或者断一会续一会,却发现痛楚如浪潮扑面,浪头一个高过一个。
最教人不能忍受的是,他居然一点要晕倒的迹象都没有,仿佛这种痛苦与生俱来,并不会伤害身体,只是单纯的痛苦罢了。
整整一个白天,水云儿已经给他灌了十三碗参汤,换了七套干净衣服,而十三碗参汤已经全部化为冷汗流出体外,七套衣服也全部湿透。
封龙抱起白少情。
他浑身湿漉漉的,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越来越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软得仿佛没有骨头似的。
“整了你一天?”封龙淡笑,将白少情平放在床上,解了水云儿的分筋错骨手。
白少情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痛楚一去,眼前景象忽然模糊,似乎直到这个时候才支撑不住,要用沉入黑暗的方法来恢复元气。
才要沉沉昏去,下巴一紧,几乎捏碎骨头的力道又把清醒叫了回来。
白少情睁眼,望着离眼极近的魅惑笑颜。
“一天不见,可想我?”
若不是体内空荡荡无一丝多余的力气,白少情真想冷笑;但如今,他只是冷冷看封龙一眼,便闭上眼睛。
体力透支过度,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自寻麻烦。
热气袭来,唇在脸上各处亲吻,咬住耳廓,咬住**,咬住尖尖下巴上的肌肤,西西吮吸。
“今天是你娘的生辰,为何不告诉我?”
白少情有点惊讶,星眸重睁,扫封龙一眼。
封龙笑道:“给你一件礼物。”
送到眼前的,是一个血淋淋的包袱。
微微蹙眉,立即有了答案。“宋香漓?”
“喜欢么?”鲜少有人将人头当礼物,也鲜少有人拿着人头诚心诚意地问这三个字。
“仇人应该亲手杀。”白少情懒懒地侧过头,把脸贴在枕头上。
今天是娘的生辰。
娘的生辰总是孤零零的,白少情这些年都会在这天偷偷潜回白家,伏在屋顶默默陪母亲过这一夜。
如今陪着娘的,恐怕是水云儿的姐姐吧?
扬州,西湖畔,柳树人家。
“可想去见你娘?”
“想,”希望在眼里闪了闪。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白少情轻笑,“你要什么答谢?”
“你想用什么答谢?”封龙忽然沉下脸。
白少情精明的闭嘴,敛了微笑,冷冷盯着封龙。
看见倔强的曲线又出现在白少情的脸上,封龙反而缓缓扬唇:“让你去。”轻轻吻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嘴对嘴喂他吞下。
“这颗大补丹,可以让你暂时恢复力气。”封龙把少情抱起来,让他贴在自己胸前:“你是蝙蝠儿,轻功应该不错。全力施展轻功,可以赶在月上梢尖前见你娘一面。”
被抽空的力气,一丝一丝回来了,少情诧异。封龙手上,总有许多古怪莫测的东西。
封龙淡淡一笑,松开他,像放开鸟儿脚上的锁链。
“去吧,记得回来。”
少情跳下床,运功,丹田不可思议地升起内力,一扬手,隔着数尺的垂幔被气流拂动。
“大哥,我去了。”激动的时候,居然能自然而然地喊出一声大哥。
声音甫落,人已经远去。
封龙站在房内,对着他远去的方向微笑不语。
以白少情的个性,一放出去,就是绝不会回来的。他若回来,便表示他已经想好对付封龙的方法,找到了可以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的武器。他至少会趁片刻自由之机,解决看守母亲的水月儿,把她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可次日晓风初拂,白少情就回来了。
时间,恰恰和封龙预计的一点不差。
他还没有想到对付封龙的方法,也没有找到厉害的武器,没有解决让人头疼的水月儿,更没有把母亲带到安全的地方。
实际上,他一入家门,才刚刚隔着窗看了房中睡得正香的母亲一眼,就倒下了。
倒下的速度,比吃下大补丹后恢复力气的速度要快得多,快得他连轻轻喊一声娘的时间都没有。
白少情无声倒在廊上,一道悦耳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教主真厉害,居然算得一分不差。”
水月儿。
那一刻,白少情恨得几乎要昂头大吼。
如今,他更加浑身无力地躺在竹架上,被人抬回封**边。
封龙看见他眼中的恨意。
“你不满?”
“为何三番两次玩弄我?”
“你恨宋香漓,我送她的头给你;你想念娘,我让你见她一面。”封龙问:“我对你不够好?”
白少情咬牙。
“难道你不恨宋香漓?”
“难道你没有见到你娘?”
“那你为何还要不满?”
白少情不答,牙关越咬越紧。
封龙叹气:“我这样,不过是想你知道,你永远也逃不过我的手心。不用逃,不许逃,不可逃……”
他挑起白少情倔强的下巴,轻轻吻下。
热唇看似轻描淡写的**下,无力的喘气更加破碎,感到白少情开始颤栗的瞬间,封龙屈指轻弹,击中少情神谷穴。
看着小蝙蝠儿闭眼沉沉睡去,唇角逸出一丝不可察觉的温柔。
水云儿从门外走进来。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昨日服下大补丹,再全力施展功力催发药性,少情的元气睡后就可全复。”封龙笑道:“若有千年寒冰床的辅助,应该可以很快练到横天逆日功第一重。”
“教主用心良苦,真让水云儿感慨。”
“用心良苦?”深深凝视动人的睡颜,封龙苦笑:“他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我只求莫要有一天落到他手上。”
大补丹的效果非常明显,星眸再睁开时,血色已经重回苍白的俊脸。白少情目光缓缓一扫屋内,最后定在仿佛永远低沉微笑的封龙脸上。
“力气又回来了?”
封龙轻声道:“力气不回来,你怎么练功?别忘了,我说过会在第四天开始教你横天逆日功。”
白少情轻叹,“你说过的话,永远都是算数的。”
下床。
脚踏实地而不虚浮的感觉有点怪异,白少情冷冷瞥自己身上的黑衣一眼,在封龙暧昧的目光下将衣襟拉上。
丝绸一般的白皙肌肤,被黑衣包裹起来,封龙惋惜地叹气。
“跟我来。”
一前一后出了房门,转过几处临水亭,在华丽的阁楼后拐弯,迎面便是气势巍峨的陡峰。
封龙打开机关,石门发出沉重的声音。
“进去吧!”带着白少情入内。
通道两旁摆满各种诡异古怪的东西,有发黄的武学秘笈,有缺了一边的骷髅,有被雷劈开的一段焦木,有发出阴寒光芒的兵刃,有血迹斑斑的袈裟,有装满金银珠宝半开着的旧木箱,有北京天桥边随处可见的一串糖葫芦,有江南某个不知名女子的绣花鞋,甚至还有一个年月久远的破摇篮。
这些完全不应该摆在一起的东西,杂乱无章地出现在这里,散发出一股阴森的味道,让人心惊肉跳。
“这里是正义教禁地,历代教主和护法,都会挑选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留在这里。”
白少情看一眼那串干了的糖葫芦,忽然不胜唏嘘,“不知封大教主放了什么东西在此?”
封龙忽然止步,白少情一时不察,差点撞到他背上。
“我本来还没有想好放什么东西。”封龙转身,看着白少情,忽然缓缓笑起来,“不过被你一提醒,居然想到了。”
他俯身抓住白少情的脚,轻轻一月兑。黑布鞋已经到了手上。看了手中的黑鞋片刻,将黑鞋轻轻放下,把它与那串干透的糖葫芦摆在一起。
白少情喃喃道:“我倒不知正义教的布鞋如此珍贵。”
通道的尽头,是另一扇石门,进去后,才发现里面除了一块可以当床睡的玉石外,什么也没有。
“横天逆日功,必须在这上面打坐。”
白少情走近,寒气逼人,立即打了个寒战。
他转头,“千年寒冰床?”
“不错,寒气入心,迫你竭尽全力,拼死激发内力。”封龙问:“你怕?”
白少情摇头。他模模冰床,碰触而已,指尖传来的彻骨寒冷已让身体微微一颤。他叹气,“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从前练功,也是在这上面打坐?”
“不错。”封龙道:“全身赤果,刚刚开始练时三个时辰休息一次,一年后可以持续打坐三天。”
白少情点头,沉吟片刻,拉开衣襟。白皙的肌肤,泛着光泽袒露出来。封龙默默看他徐徐将衣裳全部月兑下,眼中又是欣赏,又是赞叹。精致的铃铛还屈辱地挂在下面,配合着两腿间优美的形状,惹得封龙一阵心跳。
封龙教导道:“默运横天逆日功心法。不顾其他,只护心脉,身如寒冰,心似熔炉。”
温热的肌肤和彻骨的寒冰紧紧贴上,不需数息,白少情已经全身僵硬,牙齿格格打颤。气运丹田,死死护住心脉。万一寒气入侵,不死也元气大伤,势必无望成为武林一流高手。正义教不愧为邪教,连练武的方法也是邪气过人。
不成功,便成仁。
闭目凝神,每一秒都漫长得无法忍耐。而白少情赤果着,竟忍了下来。
封龙一直负手站在一边,白少情浑身冷得发硬,封龙的手心却全是汗水。
小蝙蝠儿正在生死关头徘徊,一有不对,必须立即出手相救,以横天逆日功疾拍三焦,传肺经、脾经、心经。
他一直暗运全功,监视白少情一举一动,精神身体都处于最高戒备,丝毫不敢松懈,怎可能不满手汗水?
“少情,已经一个时辰,可要休息?”
白少情闭目,晶莹肌肤散出一丝一丝寒气,犹如冰雕玉像。
“少情,已经两个时辰,可要休息?”
星眸未张开,寒气更深。
流溢光华的眸子再睁开时,白少情已经躺在舒服的床上了。
清风拂过,窗外艳阳高照。
“我打坐了多久?”
封龙叹气,“你难道真以为人人都可以第一次就在上面坐上三个时辰?”若不是他一直待机出手,怎能在顷刻间救下这只不知死活的蝙蝠?
封龙问:“你护不住了,为何不下来?”
“不到最后,怎么知道护不住?”
封龙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他,忽然伸手,给了他一耳光。
“啪!”白皙纤细的肌肤印上五指红痕。
白少情昂头,瞪着封龙。
“不知死活。”重重说了四字,两人目光如闪电一样对撞,火花四溅。封龙低头,咬住他的唇,“你真不知死活。”
男性的成熟气息,直迫入喉内。
白少情晕眩。
“少情,为何不知死活?逞强练功,只会走火入魔。”
“不过想早日练成。”然后回到扬州湖畔,弹琴,画画,吟诗,陪着娘,不再见你,不再心烦意乱。
“武功为何如此重要?”
白少情别过脸,抿唇。他清冷如水的眼中,射出复杂的光芒。
封龙叹气。
一连数日,白少情继续在千年寒冰上练功。
要横天逆日,先得不畏寒冰。
封龙竟似悠闲得很,天天站在一旁,默默看白少情练功。白少情睡时,他便搂着他;白少情练功时,他便看着他;白少情吃饭时,他偶尔夹一筷子好菜,送到白少情嘴边。
足足一月,白少情的横天逆日功已经练到第一重。
“你可知道,横天逆日功一月就可以练成者,数百年来只有两个。”
“希望另一个不是你。”
封龙扬唇,狡黠的笑意逸出,“正是我。”
白少情冷冷看着他,忽然问:“你为何如此对我?”
“何解?”
“你暗中用九重横天逆日功助我事半功倍,为何?”
封龙别有深意地望他一眼,摘下一段垂柳,抛到湖中。
“你不懂?”
“不懂。”
“你是我兄弟。”
“结拜的。”
“你是我徒儿。”
“被骗的。”
“我说过不会让你被人欺负。”封龙沉声道:“化你一身武功,自然还你一流身手。”
白少情站在柳树下,抿唇盯着湖心漂浮的那截垂柳片刻,吐出一句,“居心叵测。”
封龙脸色微变,忍住怒气,猛然转身回房,却又停住脚步。
“明天,你可以出总坛。”
“不练功?”
“横天逆日功与众不同,练到一重,需休息一段日子。”封龙道:“你出去散心也好。”
“去哪?”
“你是教主徒弟,自然要为师父分担事务。”封龙从怀里掏出一面金牌和一张人皮面具,“代我视察各处分坛,有异常立即回报。以蝙蝠公子身份出现时,戴上面具。还有,不许惹是生非。”
白少情怀疑地盯着金牌与面具,半天才接了过来。
“你放我走?”
“反正你会回来。”
“若我不回来?”
封龙浅笑,眼中森冷之意忽闪。“天涯海角,我会抓你回来。”
白少情也笑。“如此麻烦,何必放我出去?干脆找个笼子关着就好。”
封龙问:“你见过用笼子养起来的蝙蝠?”
白少情不语。曾想用笼子将他关起来的人不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壮,只是力量不足,反把性命送到他手中。
这封龙,明明有能力做到,偏偏不关;明明有放,偏偏放得不彻底。
“除了你娘那,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封龙悠悠道:“胆敢靠近你娘,水月儿会立下毒手。”
“懂了。”
“你不识分坛之人,水云儿陪你一道。”
“是。”
“少情,”封龙深深看他,忽然长叹一声,将他抱住,低声道:“我的蝙蝠儿应该自由自在的,对不对?”
亲昵,温柔,使人心软。
白少情猛然咬牙,吞下一个“对”字。
他冷笑,“少情无论人在何方,都被封大教主玩弄于股掌之内,何来自由自在?”
抬头看看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