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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芳不自赏4 第四章

作者:风弄

雪刚停住的时候,何侠回到了驸马府。

昨天深夜才到,今日却起个大早,进宫见了公主,又为了东林事被众将军困在议事厅里商讨战事,纵使铁打似的身子,也略有了些倦意。

他这位驸马眼中的驸马府,金碧辉煌,却总少了点人气。今日从宫中策马归家,却对它多了一分亲近,也多了一分不愿面对的怯意。

这亲近和怯意,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娉婷在的地方,总会染上和娉婷眸中一样的颜色,回响着和娉婷呼吸一样的频率。

她总能在不知不觉中,渗进别人的每一口呼吸,牵着别人的心,而白己却永远是一副懒懒洋洋,毫不自知的模样。

只有何侠是例外。

十五年相伴相随,何侠自问也能渗进娉婷的呼吸,牵着娉婷的心,他脸色有不对,身上不舒服,兴致不好,都会引起娉婷的注意。那双聪慧的眸子轻轻转上两圈,便能猜出他的心事,于是逛园子也好、弹琴也好、说笑话也好,体贴地为他排解。

有时劝了满心不痛快的他拿起剑,舞一套敬安剑法,娉婷也一边换了袖子特别宽大的裙子来,伴着他的剑,跳一曲缓慢轻柔的“九天”。

灵犀相通,堪怜身边一朵解语花。

天下间的男人,没有几人能有这般福气。

这是属于何侠的福气,曾经。

当娉婷的目光移向他处时,何侠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得到娉婷的关注,是如此宝贵的满足。

原来珍贵的不是琴声低唱,动人的舞,魅人的笑,而是那一分安心的感觉。

原来天生的福气,也天生注定有失去的一天。

这些曾经属于他的福气,难道注定统统都要给了楚北捷?那个敌国的王爷;那个设下计策假装败退,挑拨得何肃向敬安王府动手的镇北王;那个留下离魂宝剑,从此让娉婷怅然若失的男人。

踏上台阶的脚步有些迟缓。

眼前的门槛真高,这是他驸马府的门槛,似乎再高一点,就能把门也挡起来,成了一座结结实实的监狱。

他自愿跨进来的,但不等于愿意在里面待上一辈子。

何侠低头,看自己掌中被剑磨出的茧子。他的手,有力而灵巧,知道怎么巧妙的挑砍穿刺,为自己赢取胜利。

四国已乱。

乱世,就是英雄的乐园。

他是天生的将才,敬安王府的出身,更给了他居高临下观测时局的本钱。他天生,该是这攘攘众生最顶端的一个。

但另一个人也有这般雄厚的本钱。楚北捷,也有尊贵的出身,也能文能武,也有治国的才干,也有领兵的细心勇猛。

最重要的是,他也有使人臣服的气势和风度。

他和何侠,就像归乐的两琴,阳凤与白娉婷,一生之中,总要被连在一起的名字。

阳凤和娉婷从小是好友。

他们两人,却注定是敌人。

娉婷已经回来了,楚北捷得不到她。就像娉婷一样,楚北捷也永远不会得到这个天下。

何侠的眼中,射出毅然之色,昂首举步,跨过驸马府高高的门槛。

匆匆过了前厅,绕过小池的回廊,忽然在石屏风后站住了脚。何侠注视着小亭里的身影。

亭中有石桌。古琴摆了出来,香在一旁默默燃着。娉婷坐在古琴前,无声地抚模着琴头,仿彿她要把曾经沾染过此琴的任何一丝汗迹,统统细致地抹去。

看到这一幕,何侠才深深地想起,他已经很久不曾听娉婷弹琴。

他总是坐得最近的,在一旁看着,美得无法形容的十指衬着古朴的琴,被拨动得颤栗的弦,吐出美妙的音,倏忽就变了破风的箭,清越地向天上射去。

连浮云,也惊艳得不忍离去。

未听到娉婷的琴声,竟已有那么久了。

他不敢惊动娉婷,静静站在石屏后,期待熟悉的琴声响起。那会安抚他疲倦的心,指引家乡的方向。

娉婷却似乎无意弹琴,她只是低头,用指尖反覆摩娑着古琴。若有所失的目光,停在细细的弦上。

香优雅地燃着,暗红色的点,渐渐降到低处,使劲地闪烁几下,终于熄灭了。

“为何不弹?”何侠从石屏后走了出来,踩着雪地上蜿蜒的青砖石块,停在亭前。

娉婷恍若未闻,仍怔怔瞅着那琴。

“这琴是我特意遣人从归乐买回来的,喜欢吗?”

再好言相问,也得不到回应。

自从上了马车之后,娉婷就再没有开口和他说过一个字。

她的人回来了,她的心却忘在了东林。

好一会,何侠叹了口气:“晚饭想吃点什么,尽避吩咐厨房。这府里养着两个归乐厨子,最会做蒜香肘子和泥绒酱瓜。”

他打算回房歇片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好久没听见你的琴声了。”低声说了一句,回头要走。

“我也……好久没有见过少爷在雪中舞剑了。”

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何侠惊讶地转身,眼中闪烁着欣喜,低声问:“想看吗?”

娉婷却别过目光,幽幽叹了一声:“少爷不累吗?昨夜才回来,一早就出去了。”

何侠动情地凝视着她,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有你看着,怎么会累?”

剑,温柔地出鞘。

如蛟龙入水,畅酣自在,如古藤老须悠悠垂地,错落有致。

剑锋处行云流水,气势蓦长,身形快若奔雷。

娉婷倚亭而坐,默默看着。

她的目光如烟似水,柔柔一瞅,何侠再多疲累也尽化乌有。

何侠持剑腾空飞跃,转眸处,与娉婷视线对个正着。

一瞬间,安逸的敬安王府,仿彿又到了眼前。

一切都没有改变。

爹娘仍在,家园仍在,他曾经努力保护和为之自豪的一切,都在。

傲气年华,风花雪月,不曾稍逝。

何侠剑走偏锋,使尽浑身招数,要留住在他心中烙下重重印记的昔日。

寒寒北风中,挡不住豪气顿生。何侠一剑舞毕,大汗淋漓,潇洒举袖往额上一擦,笑道:“再来!”

剑锋斜斜向下一挑,蓦然一顿,身形已变,如龙欲飞天,蓄势待发。正是娉婷往日最爱看的敬安剑法。

铮!

剑如蛟龙游走四方,一声激越琴音不期而至,催发剑势。

何侠心中大为振奋,动作毫无停滞,劲腰骤转,剑势再变。琴音更强,仿若龙吟,更加高亢。

剑舞琴挑,竟配合得丝丝入扣,毫无瑕疵。

整套敬安剑法从容舞来,娉婷指下一曲“九天”已尽。

最后一招剑锋凝定,琴声遏然而上。

两双深邃的眸子,在半空中撞个正着,复杂而熟悉的感觉,汹涌而至。

娉婷,娉婷,你和我一样,不曾忘记过去。

你的心里仍有敬安王府,仍有小敬安王!

除了楚北捷,仍有其他,能在你心田容身,对不对?

仍有的!

白茫茫的天地,骤然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半空中相对的视线才缓缓分开,娉婷眸光转动,移向何侠身后某处,柔和地定住。

何侠若有所觉,缓缓回头。

一道优雅庄丽的身影,跳入眼帘。

耀天身着隆重华丽的紫色长裙,一袭纯白色貂毛坎肩披于肩上。头戴式样复杂繁琐的珍珠凤冠,脖子上紧贴一串琉璃色宝石项链。

樱桃红唇,灿星亮眸。

身后八名侍女低头敛眉,伺候一旁。

见何侠回头,耀天雍容一笑,赞道:“第一次见驸马雪中舞剑呢。”目光一转,移向何侠身后,柔声道:“归乐双琴,果然名不虚传。白姑娘,久仰。”

“公主殿下。”娉婷玉手离了琴,缓缓站起,隔着亭子,向假山后的耀天遥遥行了一礼。

何侠脸色变了变,极快地微笑起来:“公主什么时候来的?”收了剑,走到耀天身边,探了探她的手:“这么冷,为何不叫我一声,却在雪地里站着?”

“雪中剑飞琴鸣,难得的美景,看得人心神迷醉,怎么舍得打断?”耀天柔顺地让何侠牵了手。

一起进了厅里坐下。侍女们端上热茶,三人各怀心事,低头品茶,看着茶碗中热气袅袅,一时都无言。

耀天身份最尊,自然坐在客厅正中的主位。偏头打量了坐在身旁的娉婷半晌,忽然笑道:“白姑娘刚刚弹的曲子真好听,不知曲名是什么?”

娉婷放了茶碗,不卑不亢答道:“曲名九天。”

“九天?”耀天重复,仿彿咀嚼了这个名字一番,点头道:“曲好,名字也好。”

“公主夸奖了。”

“可以再弹一次吗?”

娉婷未答,何侠刚巧放下茶碗,关切地问:“公主用了晚膳没有?知道公主要来,我特地吩咐了厨子们准备归乐的点心。上次公主吃了一块,不是一直说还想尝尝吗?”

举掌在半空中击了两下,唤了一名侍女上来,吩咐道:“快去,将准备好的点心都端上来,还有我带回来的酒,也送一壶上来。”

不一会,点心和美酒都送了了过来。点心确实是出自归乐大厨之手,热气腾腾,上面雕着各色灵巧讨喜的小花,每一小碟里玲珑地摆着五个,每个顶上点缀着不同的头色,表示里面的馅也是不同的。

何侠摒退侍女们,亲自为耀天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唇边。耀天瞅他一眼,目光在看不出表情的娉婷脸上稍停,乖乖仰头喝了何侠送上的酒,又用了两件点心,不再作声,脸色平静。

“娉婷,你也尝一个吧。”何侠看向娉婷。

娉婷手边的桌子上也有三四个小碟。她低头看了看,摇头道:“我不吃苹果馅的点心,少爷都忘了。”

“我当然记得。”何侠道:“你没看见上面点着红萝卜丝做记认吗?苹果馅都换了红萝卜馅,搀了蜂蜜在里面。”

娉婷用指头捏起一个,从中间掰开了,里面果然是红萝卜馅,混着蜂蜜的香味,试探着放了一点进嘴,眼睛一亮:“比以前的味道更好些,你还放了什么进去?”

何侠瞥耀天一眼,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是用了新鲜的冬蜜。云常都城附近的雪山上,有一种不怕冷的蜜蜂。”

有着家园味道的点心出奇可口,娉婷尝了一点,竟似乎被勾起了食欲,碟中的点心每个只有指头大,经看不经吃,她一口气便将五个都斯文地吃进肚子,还意犹未尽般,向何侠手边桌上的点心瞅去。

“只有你那一碟是红萝卜馅。我们这几碟都不是。早知道你喜欢,该叫厨子多做一点预备着。”何侠视线朝正中的耀天一扫,殷勤地问:“公主说喜欢厨子们上次准备的,所以今天为公主献上的还是那几种馅。公主要不要也尝尝红萝卜馅?”

耀天脸色淡淡地,笑了笑:“我喜欢苹果馅。”伸手去取桌上的酒壶。

何侠欲帮她斟,已晚了一步。娉婷执了酒壶,款款为耀天倒了一杯洒,忽然露出一个亲切到极点的微笑,柔声道:“小雪已止,眼看月亮也要出来了。不如开了大厅的门窗,让月光慢慢透进来,公主一边喝酒,一边听娉婷弹琴,既解闷,又雅致。可好?”

“嗯,听着这打算就舒服。”耀天点头,唤人来开了客厅的门窗。冬天日短,从院里进屋不过一个时辰,夜幕已经降下来了,明天似乎是个晴天,星月都看得清楚。

晕黄月光,流水般泄进厅中。

侍女们肃静无声地抬了放琴的几案进来,不一会,将何侠专为娉婷买的古琴也抱来,端端正正摆在案上。

娉婷如往常般焚香,净手,脸上已经多了一分庄重秀色。坐在琴前,屏息闭目,将指轻轻触着弦,勾了一勾。

一个极低的颤音,仿彿哽咽着在弦上吐了出来。

耀天听在耳里,叹一声:“好琴,难怪驸马不惜千金购来。”

看向何侠,又赞叹道:“也只有这等好琴,才配得上白娉婷的弹奏。”

何侠回耀天一个宠溺的笑容,并不作声,只用温柔的目光抚模着她的眼眸。

娉婷试了一下音,觉得心已经静下来,抬头问:“公主想听什么曲子?”

“点曲这样的大事,要交给熟悉琴者的人才行。”耀天日光落到何侠脸上,淡淡道:“就请驸马代我点一曲吧。”

何侠想了想,问:“春景,如何?”

娉婷点点头,潜心闭目,养了一会神,再睁开眼时,眸中已多了一种不容忽视的自信和神采。

轻轻按住琴弦,再熟练地一挑指。

与刚才试音时截然不同的轻快琴音,顽皮地跳进耳膜。

生机,顿时盎然。

琴声到处,虽是冬日,却已经少了冬日的阴寒。仿彿时光一下子去得急了,让人骤然想起,冬去后,便是春。

微急的促调,一点也不让人感觉烦躁。春雨连绵,屋檐下一滴滴淌着,温柔而又活泼。

旋律渐渐越奏越快,到了高昂处,明媚的春光,铺天盖地而来。

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沉重。

一切都是欢快的。

鸟儿呜叫着穿梭林间,新女敕色的小草从冰雪刚刚融化的泥土里钻出来,老树舒展身段,准备换上新的绿衣。

安静了,冬的小兽从洞穴里悄悄探头,不一会,已纵了出来,亲近林中第一朵害羞的花蕾。

一幕幕春色,在琴声中毫无保留地展开,就连空气也仿彿充满了泥上芬芳的气味。

厅中人听得如痴如醉,想像三月春光撩人心醉。

琴声渐低,似一日已尽。

雀鸟钻回巢中,小兽玩得累了,自去寻清澈的水源休息。女敕草仿彿经此一日,又高了不少,老树从容挺立,含笑看顾已在它枝叶内蜷缩睡着的小松鼠。

余音绕梁,久久个绝。

饼了许久,耀天才惊醒了似的,由衷赞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琴声。驸马自小有白姑娘相伴,耳福真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

娉婷受了夸奖,并无得意之色,恭敬答道:“娉婷如今住在驸马府。公主要听琴,随时唤我就好。”

耀天貌似甚欢,点头笑道:“那最好了,还能再弹吗?”

“当然。公主想听什么?”

耀天想了想,问道:“既有春景,那么夏秋冬,也应该各有一曲吧?”

“是的,春景,夏色,秋虫,冬语。”

“那……”耀天轻轻吩咐:“都弹来让我听一听吧。”

娉婷应了一声,腰身坐正,肩膀微抬,双手又抚上了琴。

悠扬琴声,从精致华丽的窗和门冉冉飘出,回荡在偌大的驸马府上空。

春景,夏色,秋虫,冬语。

春明媚之景,夏盛放之色,秋萧肃之虫,冬无人之语。

敬安王府的花台亭边,这是娉婷谱的曲,何侠思量着起的名。

春景奏过,夏已往,秋瑟瑟徐至,苍而不凉。

爱内府外,被琴声浸润得如在天外,至琴声遏然而止,才恍然察觉,原来倾心迷醉中,秋虫也已到了尽头。

弹琴极为耗神,娉婷勉强弹了三曲,倦色藏在眉间,又要抚琴,再弹那冬语。

何侠早在悬心,忙伸手制止了,转头向耀天道:“公主,现在正是冬天,听冬语更添寒意,远比不上前面的春景,夏色,秋虫有意思。不如不听那冬语,留一点余韵,权当回味?”

“驸马说得对。”耀天点了点头,意犹未尽,徐徐评道:“方才这二曲各有特色,但若单论气魄,我还是最喜欢后院听见的那首九天。”

娉婷在何侠答话之前已经表态:“不听冬语,那就让我再弹一次九天给公主听吧。”

何侠猜想耀天也瞧见娉婷虚弱,盼耀天自行拒绝,不料耀天却点头笑道:“好。”

何侠心中不喜,又不好作声,眸光微黯,脸色却不动声色,仍坐着静听。

娉婷果然端坐了,又勾了弦,轻轻一挑。

弦颤动起来,发出优美的音,却似乎没有原先的清越。何侠暗叫不好,勉强听了一会,几个高音好似巍巍然临渊而立,有不稳之忧。

娉婷喘息渐重,肩膀摇晃几下,竟向后软倒。何侠暗叫一声不好,猛然从椅上跳起,刚好将差点倒在地上的娉婷接在怀里,色变道:“娉婷!娉婷!”

“怎么了?”耀天也是一惊,起了身走过来探视。

何侠无暇答她,抓了娉婷纤细得可以看见骨头的手,在腕上静静探了一会,将她打横抱在臂弯中,绕过回廊,小心安放在寝室的床上,才对随后来的耀天沉声道:“脉息有点乱。她一路颠簸,大概累着了。”

曜天愣了一下,道:“我不该命她弹琴的。”露出歉色。

出乎意料,何侠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慰她,只是转而言它:“煎几服药喝了,再好好休息几天,就会没事的。”就着房中书桌上的笔墨,亲自写了一副药方,交代侍女们立即拿下去准备。

忙了一会,又唯恐外面的脚步声惊扰娉婷,亲自为她放下床前垂幔。回头时,看见耀天站在身后,默然不语。

问侠这才将心思转回到娇妻身上,柔声道:“公主累了吗?公主的寝房已经用香熏过,请公主先过去休息一下可好?我立即就过去。”

“不必了。”耀天满怀柔情而来,现在兴致全无,强笑道:“只是来瞧瞧驸马,本来就不打算过夜的。”

“公主……”

“我们俩是夫妻,日子长着呢。”耀天低声道:“你刚回来,也该清清静静的,好好休息一夜。”眸子不动声色地一转,瞥了垂幔深处,床上娇弱的身影一眼。

何侠低声道:“那我明日一早进王宫去见你。”

虽仍是往常轻佻甜蜜的语气,表情也极真挚,但听在耀天耳中,总觉得他松了一口气似的。

“我走了。”

“我送公主回王宫去。”

耀天心中气苦,碍着身份,又不能显露丝毫,摇头道:“不必。”

这两字说得生硬,何侠怎会听不出来,身形一僵,锐利精明的眸子直视耀天。

耀天被他定定一看,反而心生不安。她将何侠看得极重,明白若让何侠将她看作没有心胸狭窄的妒妇,从此便会失了何侠的宠爱。赶紧隐藏刚才不慎流露的不满,换了另一种羞涩语气,别过脸嗔道:“一路回去,谁不瞧在眼里?都是夫妻了,还送来送去的,生疏得像外人似的……”

何侠温柔地笑起来:“公主多虑了。我们是夫妻,永远都不可能是外人。送到王宫怕人笑话,那就让为夫送到大门,总不能这也不行吧。”

耀天不再反对,露出女儿娇态,乖巧地让他携了手。

两人一道亲亲密密地到了大门,何侠早奉上无数甜言蜜语,柔情绵绵,说得耀天矜持的脸上逸出花般笑容。

门前宫廷侍卫们早已备好马车,烛光闪烁,将一条大街照耀得如白昼般。

何侠亲自扶了耀天登车,又探身入内叮嘱了两句,才站到一旁,目送浩浩荡荡的王宫车队在寂夜中离去。

车队远去,在眼中渐渐缩为一个小点,何侠才转身进门。

夜已深,大地一片寂静。

如娉婷的琴一般,冬,无人之语。

没有朝自己的寝室,他一路不停步地回到娉婷的寝室。跨入房中,一个身影受惊般地从床边站起来,瞧清楚他的脸,连忙低头行礼:“驸马爷。”眉眼之中,隐隐藏着不平之色。

何侠认出她是娉婷的侍女,不大在意地看了一眼,视线转到床上的娉婷脸上。

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醉菊正在陪伴娉婷,她知道何侠的寝室在另一侧,没有想到何侠会这个时候过来。见何侠走近床边,他怎么说也是这里的主人,只好不甘心地让开,站到一旁。

何侠没有理会这个侍女,坐在床边,细细审视娉婷苍白的脸色。瘦了许多呢。他伸指,轻轻描绘娉婷的脸形。

醉菊瞧在眼里,攥紧垂在两腿侧的拳,心一阵狂跳。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又是在私密的寝室里,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若何侠对娉婷起了龌龊心思,那可怎么好?

何侠对醉菊的紧张浑然不觉,只是用指反覆描着娉婷的眉目,唇形,怜惜地瞅着她沉睡的模样。

醉菊监视着何侠的一举一动,他每一个触碰娉婷的动作都令醉菊万分紧张,既盼他的指尖快点离开娉婷的脸庞,又怕那指一离开,又会伸到更叫人害怕的地方去。

王爷,这可怎么办?

你再不来,大事就要不好了。

生平第一次,醉菊在心中强烈地怨恨楚北捷。

醉菊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何侠终于停下摩娑娉婷的脸,从床边站了起来。

醉菊这才松了一口气,只道他看够了,一千一万个盼他快走。不料何侠站起转身,竟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一副宽衣的姿态,犀利的眼神看向脸色惨白的醉菊,皱起眉:“呆看什么?连宽衣都不懂伺候吗?”娉婷还是和昔日在敬安王府一样,待侍女过于和善,由着她们爱做不做,纵容得贴身伺候的人没有一点规矩。

宽衣?醉菊一颗心猛悬起来,瞅向床上孤零零,毫无防备的娉婷,浑身打个冷颤。

“驸马爷……要在这里宽衣?”

“是。”何侠一边答着,见她不会伶俐地过来伺候,因是娉婷的侍女,也不好责骂,索性不用人伺候,自己月兑了外衣。

醉菊见他当真要在这里睡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偌大的驸马府都是他的人,就算叫起来,也是没有人搭理的。何况,不说别人,就是何侠一人,她和娉婷也应付不了。

王爷!这可怎么办?

“夜深了,你也早点睡吧。”何侠吩咐了一声。

“是……”

醉菊虽然应了一声,脚步却不肯挪动,咬着下唇,焦急地打量房间四周,目光在桌上的小石像上停了一卜。当即打定主意,若娉婷遇了危险,就抓了这个往何侠头了砸过去。

何侠身为武将,身手敏捷,这么一砸未必能有用,说不定还会没了小命,但只盼能坏了他的兴致也是好的。

事已至此,柔弱女子遇上强壮的男人,即使是能生白骨活人命的医术也全无用处,还能有什么法子?

想到这里,不由悄悄向小石像方向挪了两步。

何侠已经坐上床沿,将剩下的半边垂幔放下。醉菊隔着薄薄纱幔,瞧见何侠已经挨着娉婷躺下,趁着空挡,一把将小石像抓了藏在袖中,蹑手蹑脚靠近。

娉婷似乎被何侠的接近弄醒了,昏昏沉沉地“嗯”了一声,略动了动。醉菊屏息听着,只要她惊叫起来,便掀开垂幔,拼尽全力一砸。

寂静中,却听见娉婷迷迷糊糊问了一声:“少爷?”隔了一会,又喃喃道:“怎么过来了?”

“我抱着你,会暖和点。”

幔内传来轻微动静,似乎何侠真将娉婷抱住了。醉菊的神经绷得紧紧,竖直了耳朵,娉婷竟没有作声,仿佛又睡去了。

醉菊袖中握着小石像,满手冷汗。等了许久,幔内平缓均匀的呼吸声隐隐可闻,居然像真的睡着了。

她仍不放心,用指尖小心翼翼在幔上挑开一个小口,从那里窥探过去。

娉婷和何侠躺在床上,共用一床被子,相拥而睡。两人安安静静的,睑贴着脸,彼此毫无防备,睡得像两个孩子。

愣愣瞅了半天,醉菊悬起来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继而大奇,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缩回了手,隔着幔子看两人蒙胧的影子。思来想去,到底不敢大意,握着小石像,就在床边守着。

挨了两个时辰,倦意一重一重袭来,眼皮子也渐渐越发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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