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赏6 第一章
松森山脉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北漠和云常两国。
这个小村庄就位于松森山脉下,论地界还属于北漠领土,不过这地方偏僻又无军事用途,离关卡也远,村中人常常上山采药打猎,荒山野岭,哪管什么云常还是北漠。
松森山脉是我们的。阿汉总是嘿嘿笑着这样嚷嚷。
远瞅着山峦上经年不化的雪在日光照射下闪着白灿灿的光,宛如钻石,村子里春耕的种子已经播下,而东边的大片草原,女敕草喜气洋洋地舒展着手臂。
春天已经来了,无处不这样吶喊着。
“羊群叫得真欢啊。”阿汉一早就兴冲冲到了门口,他的大嗓门从不知节制,乐呵呵地提着一只鸡:“大姑娘,我们家的鸡够肥了,弄一只给你们宝宝吃。”
阳凤从屋里面走出来,竖起指头在嘴边,摇头道:“阿汉啊,每次你都没记性。宝宝正睡觉呢,又会被你吵醒的。”
阿汉猛然想起,不好意思地挠头:“嘿,我怎么又忘了?我家小阿汉也常被我吵醒呢。”阳凤接过他手里的鸡,笑道:“大姑娘出门去了,进来坐吧。”
“阿哥呢?”
“他和魏霆上山去了,说要猎点野味回来换米和油。”
则尹等来这里住下,自管放牧打猎,甚少和其它人交往。只有阿汉因为娉婷的关系,常来逛逛。
他个性大大咧咧,好就好在从不多事,开口问他们的来历。见则尹年长,就叫阿哥,至于阳凤,当然就成了阿嫂。
“我不坐啦,我还要去看着马群呢。”
“哎,先别走。”阳凤叫住他,转身进屋,不一会,拿着一个小纸包出来:“阿汉嫂不是手上生了大疮吗?这个是草药,拿去熬给她喝。”说起老婆手上的大疮,阿汉心疼得直皱眉:“草药没用,喝了很多啦,还是鼓鼓一个,晚上疼得睡不着。”
“这个草药不同,我告诉你,这可是大姑娘从山上摘回来的。”
阿汉瞪大眼睛:“大姑娘会看病?”
“她会的东西多着呢。看病嘛,虽不是神医,比你们那个楼大夫可强多了。”阳凤将药包塞进阿汉手里,提醒道:“治好了,自己高兴就好,可别到处嚷嚷。”
“知道。大姑娘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和别人说嘛!嫂子,草药我收了,要真管用,我就再提一个鸡来。”阿汉提了草药,忽有转身,拍着脑袋道:“你看我真胡涂。我女人吩咐的事都忘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这里两件衣裳,都是我女人缝的,粗是粗了点,不过布料还结实。一件给阿哥的庆儿,一件给大姑娘的女圭女圭。”
阳凤接过衣裳,先看小的那件,唇角逸出笑来:“这衣服小了,长笑的肩膀可宽呢。”
“那么个小东西,肩膀能有多宽?”阿汉多少有点失望:“试试,说不定穿得下。”阳凤领他进了屋,到了小小的木摇篮前面,用小衣比着摇篮里的小宝宝,真的差了一点。阳凤道:“你看,肩膀不够吧。不过没事,我等下拆开再补一块布就好了。”
小女圭女圭躺在摇篮里静静睡着,脸蛋白白女敕女敕,鼻子挺得笔直。一般女圭女圭睡觉都是东歪西歪,他却睡得笔一样直,规规矩矩的。
阿汉仔细瞅了瞅他,啧啧道:“这小女圭女圭长了一副好脸,大了不知会迷了多少女人去。长笑,长长久久,天天都笑,嘿,大姑娘起的名字真有意思。”
他看长笑睡得香甜,忍不住伸出一只指头逗逗长笑。长笑在梦中感觉被人触碰,不高兴地挪挪脖子,眼睛没有睁开,胖嘟嘟的手动了动,紧紧握住了阿汉的手指。
“呵,力气还真不小呢。”阿汉高兴地笑起来:“以后准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那当然。”阳凤淡淡笑起来,垂下眼,温柔地看着熟睡中的小宝宝。
长笑,楚长笑。
他的父亲,可是天下闻名的镇北王呢。
风音入住驸马府,占了娉婷的房、娉婷的琴。驸马府中人人都知她身后有着公主和丞相两重势力保护,哪敢把她当奴婢看。
连何侠平时也对她温言细语,不曾使唤。
只要耀天不在,她便是驸马府的另一个女主人。
“还有什么?”
“还有……”风音蹙眉思索:“好象驸马收了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像是归乐来的。”
“归乐来的?谁?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
风音摇头道:“只隐隐约约听他们说过一次,反正是归乐来的人,别的都不知道。”
斌常青失望地瞥了她一眼,叹道:“何侠的权势越大,我心里越不安。可惜公主不听我劝。风音,妳可要尽心尽力帮着义父啊。”
风音点点头:“义父放心。”
“何侠对妳怎样?”
“他对我始终以礼相待,还吩咐下面的侍从要好好侍侯我。”
“他爱听妳弹琴吗?”
“他从不吩咐我弹琴。”
“妳回去之后,还是每天都在房里弹弹琴。妳的琴技很好,不要荒废了。”
风音欲言又止,抬眼偷瞧了贵常青高深莫测的脸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呢?每次女儿在房中弹琴之后,驸马爷好象就会变得不大爱说话。”
斌常青问:“妳知道,妳现在用的是谁的琴?”
“我知道,那琴是白娉婷的。”
白娉婷,还是白娉婷。
人已经去了,名字为什么还被人念念不忘?
斌常青淡淡回答:“那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妳时常拨一拨,让他牢牢记住。这里是云常,这里能作主的,只有公主。公主要谁生,谁就生;公主要谁消失,谁就得消失。这,就是王权。”
军中独立钱粮库在耀天的首肯下正式建立,何侠在朝中的势力一步步膨胀。
东林王病死,王后登位摄政,东林军方失了镇北王,犹如失了主心骨,完全没了昔日的豪气。
何侠蛰伏多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草高马肥之季,趁着军权钱粮在手,向耀天请求出兵。
“这样……妥吗?”耀天蹙眉,将随手拿起把玩的果子重新放下,看向何侠。
何侠俊朗地笑着,回视耀天:“公主觉得哪里不妥?”
未等耀天回答,一旁静坐的贵常青笑道:“我云常的国策,向来是偏居一方,自给自足,不与人纷争。照顾好了百姓,国家才能富强安定。”
耀天露出认同的表情。
何侠沉吟片刻,释然道:“这样的大事,也不急于一时片刻下决定。明天朝会上,召集群臣商议,公主妳看如何?”
耀天正怕何侠和贵常青当面冲突起来,连忙点头,又看看贵常青:“丞相觉得呢?”
何侠的提议正中贵常青下怀,他在朝中有众多文官支持,云常向来重文轻武,凭何侠手下那些武将,说什么也无法在朝会中争得过他。“驸马爷说得很对,这样的大事,应该在朝会上让群臣商讨一下,公主再行定夺。”
出战的事总算暂时搁置一边,两人聊了一些国事,都有自己的要务在身,向耀天请辞。
耀天眼看着他们两人远去,舒了一口气。朝中驸马丞相两派暗中争斗愈演愈烈,到如今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手背手心都是肉,倒叫人为难。
歇了一会,脚步声又起,听得有一点耳熟。
耀天诧异地抬头:“驸马怎么回来了?”
何侠朝她微微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和她一同并肩站着,目光却投向窗外远处,道:“我本来要回驸马府的,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忍不住又走了回来见公主。”
耀天奇怪地问:“驸马想起了什么重要的话。”
“在我心里,那的确是一句很重要的话。”何侠唇边逸出浅笑,彷佛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中,语气偏又带了一点感叹,道:“只可惜公主可能已经忘记了。”
耀天情不自禁靠近了点,柔声道:“驸马不说,耀天怎么知道是哪一句呢?”
何侠沉默半晌,缓缓道:“我在新婚之夜,曾向公主许诺,总有一天,我要亲手为公主戴上四国之后的凤冠。”
耀天心中微颤,失声道:“驸马……”
“言犹在耳,为何现在却变成这样?”何侠苦笑着看向耀天:“但如果公主想要的只是一个坐守一隅的驸马,我定不会让公主失望。”
“驸马……”
何侠眸若灿星,从容道:“我回来只是为了说这一句话。公主是一国之主,云常的大事,还需公主自行作主吧。”对公主恭敬地行了一礼,潇洒离去。
当夜,贵常青连发二十七封亲笔信笺,交付到都城各朝官府邸,准备着连同一气,在朝堂上反对何侠的贸然出兵。
谁料第二天朝会开始,耀天刚刚抵达,坐上王位,便高高在上地宣布了王令:“东林是我国大敌,敌人既弱,就该趁机打击,不能给予东林喘息的时间。驸马。”
“在。”何侠朗声应了,跨出一步。
“为了云常将来的安宁,本公主命你领兵征讨东林。即日起,凭虎符统率云常三军,予你生杀大权。”
那些早想好了一肚子理由拒绝征战的臣子没想到耀天一上来就颁王令,顿时傻了眼,一个个都看着贵常青。
斌常青脸色青紫,刚打算出列禀奏,又听耀天冷冷道:“东林镇北王领兵侵犯我们云常的日子还未过去太久,苟安一方,未必就可以保住百姓平安。众臣不要忘了过去的教训。”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所有人都明白了耀天的决心。贵常青心里一凉,那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咬着牙看何侠领了虎符,谁都知道事情成了定局,无可挽回。
一下朝,何侠和一群早就渴望立下军功的武将精神抖擞地离了大殿。文官们三三两两围住了贵常青,满面愁容。
“丞相,你看这……”
“丞相,出兵是大事,不可草率啊。”
“丞相是否应该立即进宫,与公主殿下面谈?”
斌常青摇摇头,一言不发,也不顾众人簇拥,独自上了马车。回到丞相府,小儿子贵炎匆匆到府门前将他迎入内屋,关了门就问:“父亲,公主殿下真的已经下了王令,让驸马领军出征东林?”
斌常青脸色阴沉,点点头,瞥了小儿子一眼:“何侠已经正式领了虎符,可以调动云常所有大军,包括你手中的永霄军,还有你二叔统领的蔚北军。”
两人默然,门外忽然响起重重的脚步声,来人显然是个急性子。
斌常青道:“一定是你二叔来了。”
还为说完,房门应声而开,一个高大的影子遮挡了大半淌泻进屋的阳光。贵常宁一身甲胄,高声问:“大哥,听说公主殿下下令,让何侠领兵出征东林?”
斌常青点了点头,脸色沉重。
斌常宁却露出喜色,哈哈笑道:“总算要打东林了,爽快!可惜我出去练兵,刚刚才回到京城,倒错过了公主下王令那场面。”
斌家世代为云常重臣,到了这一代,以贵常青为首,文臣出了不少,但武将却只有二弟贵常宁和小儿子贵炎。贵常青知道二弟的秉性,横他一眼,叹道:“打仗是什么好事?何侠对我们贵家已暗生怨恨,在朝内他忌惮着我,可能还不敢怎样。我就怕他拿了虎符,出征时他会将你们两军调到前线……”
“我只怕他不调我呢。打仗杀敌,本将军也是一刀一枪拚出来的,怕他不成?”
斌炎虽是武将,为人心思却比二叔要细,沉吟了一会,道:“父亲是怕何侠大权在手,二叔在前线有什么闪失。也对,独臂难挡四拳。这样吧,万一何侠真将二叔蔚北军调入前线,孩儿也领着永霄军请调。我们叔侄两位将军,再加上两路大军在手,何侠也奈何不了我们。他难道敢调动其它大军围剿我们?”
“不行,这样太危险了,万一……”
斌常宁打个哈欠,摆手道:“大哥不用担心。我觉得呢,最危险的是何侠不调我们两路大军,他领兵在外面灭了东林,回来功劳自然都是他的,我们贵家都要站到一边去。”
他为人大大咧咧,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斌常青瞧瞧小儿子,贵炎轻轻点了点头,显然也认同二叔的看法。贵常青想了良久,叹道:
“既然如此,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实话说,何侠领大军出征,我们如果在军里没有大将互通消息,也不行。不过,二弟,”他转向贵常宁,肃容道:“大哥可和你说好了,这次出征不同往日,行军中你千万不……”
“不可喝酒嘛。”贵常宁粗粗的黑眉拧了一下,一咬牙:“这次出征,我滴酒不沾。沾一滴,我就不是贵家的子弟。”
“你可千万要记住,不要一时兴起,又犯了这个毛病。”
斌常宁拍着胸口道:“大哥,你放心,我小事胡涂,大事可不胡涂。”
斌常青嘱咐了二弟,目光落到小儿子身上。贵炎站了起来,朝贵常青深深作了个揖,缓缓道:
“父亲放心,孩儿会尽量不与二叔同时出阵,以免被何侠一网打尽。”
斌常青最疼爱这个聪明的小儿子,偏偏他不肯当文官,硬是领了军。贵常青柔和地看着他,叹了一声:“到了前线,不要争强好胜,动不动就自请出战。”
将领和文官不同,将领们都是沙场上厮杀过的,不看家世资历,只敬佩有本事的人。可恨何侠武功策略都高人一等,短短时间,已经博得军中大部分将领的忠诚。否则以贵家在云常的根深蒂固,又何必这样担心?
斌常青心里难受,起来开了房门,微风拂面而来。走廊尽头站着一个心月复侍从,贵常青召了他来:“公主可曾派人来传召我?”
侍从偷看他一眼,小心翼翼答道:“没有。”
斌常青脸色又是一黯,在门外站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吧。宫里要是来了消息,立即告诉我。”
战马已肥,战鼓将擂。
何侠军权在手,又得了虎符,连钱粮也不再受制于朝廷。
鲍主啊,妳难道真要用云常的未来赌这一把吗?
何侠虎符到手,第二天就调动大军。想着东林虽然没了镇北王,但镇北王一手教出来的东林大军仍不能小看,何侠显示出虎视天下的气魄,将云常七军全部调动,贵常宁的蔚北军和贵炎的永霄军也在其中。
选了良辰吉日,耀天公主亲自在城门为驸马送行。
云常百姓涌到城下,纷纷看城楼上驸马爷一身银白色的甲胄,恍如天将下凡,纷纷赞叹。
“瞧咱们驸马爷多威风!”
“东林这下可知道我们云常不好惹了,他们没了镇北王,再遇上我们驸马爷,保证竖着来,横着去。”
“打他个落花流水,让天下人知道我们云常可不是好欺负的!”
一年前被怒气熊熊的东林军压得抬不起头,今日这怨气可总算可以出了。
连执意下令出兵的耀天也没有想到,一向生活安定的百姓也会如此支持这次出征。
耀天敬过了何侠美酒,扫过城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轻声道:“百姓们都知道驸马一定会凯旋归来。”
何侠笑问:“那公主呢?”
耀天看向何侠:“不管战事如何,驸马一定要平安回来。”
何侠瞅着耀天,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亮,几乎让人无法直视。何侠没有答话,朝耀天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转身抽剑。
锵!
磨砺过无数次的宝剑出鞘,在阳光下锋芒尽露,刃上耀眼的光射得仰头的众人一阵眼花,朦胧中只看见何侠的身影就站在光圈中,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驸马万岁!”片刻的沉默后,不知从何处开始,爆发出一声高吼。瞬间蔓延至所有人。
“驸马万岁!驸马万岁!”
“驸马万岁!驸马万岁!”
“驸马万岁!”
……
从站列整齐的军队,到城楼下乱哄哄的百姓,无人不热血沸腾地吶喊。
何侠朗声长笑,俊逸的轮廓多了一丝霸气,插剑回鞘,下城楼上了战马,策马在军前来回跑了一圈,让所有人瞧见他矫健的身影,一扬手,全场骤然安静下来。
他已不是驸马,也不再是小静安王。
他成了云常强大的希望,代表了王权的蔓延。
何侠缓缓扫过即将随他征讨天下的大军,满意地勾起一丝微笑,喝道:“出发。”
一言既出,十万军发。
蹄声轰鸣,踏起浓浓看不见人影的一片黄尘。
耀天看着何侠斗志昂扬地离去,像有什么落空了,双手按在心上。怔怔看着,直到何侠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将都城远远拋在身后,眼前黄土大道延伸开去,看不尽前路。何侠走在大军的最前端,后面蹄声匆匆,冬灼赶了上来,紧紧随在他身旁,低低禀了一声:“已经按少爷的吩咐布置好了。”何侠不曾勒马,看着前方,微微点了一下头。
“冬灼,握紧你手中的剑。”何侠回头,看了身后庞大的军队一眼,眼中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这次,可是真的要见血了。”
冬灼也跟着他回头,远远瞥了后面高高飘扬的“蔚北”“永霄”两面大旗,握着剑柄的手,情不自禁紧了一紧。
他熟悉少爷的手段,不动手则已,动手必为雷霆之击,不留余地。
这才是小敬安王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