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妻 第一章 为他点灯
官道上数匹骏马疾驰如风,初夏的天光本来暗得慢,然而今日天色从早晨就布满阴霾,过了晌午之后更快速拉下夜幕。
马儿跑得更快了,只为了赶在夜色彻底降临前进县城,偏偏就差那么十几里路,天色几乎全暗。
天色一暗,这路就不好走了。这附近官道有许多岔路,有的进山,有的通往小村落,一个不注意就难抵达目的地。
一马当先的男人是正要上任的广德县令黎久,他野亮的眸子扫过附近一圈,跟在身后的随从策马向前,正要开口时,他已瞥见远处有灯火,月兑口问:“通往县城的官道点灯了?”
“大人,没人会在官道上点灯。”随从二白搔了搔头,很直白地道:“官道何其长,全都点上灯,这得要花费多少?”
广德县不是穷乡僻壤,但也没富得流油,谁会没事在官道上点灯?
“你上回来时没瞧见?”黎久又问。
“没……呃,小的来时和归时都是大白天,所以也说不准。”二白后头补了一句,他真不明白大人为何在这问题上纠结。
“是吗?”他漫不经心地应着,略薄的唇微微勾着,只因他突地想起过往。
“少爷,往后你要是回来得晚,我必定在你回家的道上点着灯。”
“妳有钱吗?”
“往后会有的。”
“傻丫。”
“少爷,我不傻,我爹说我很聪明的。”
“先生哄妳的,怎么当真了,嗯?”
直到现在,他彷佛还能瞧见傻丫那花瓣般的唇噘个老高,一双潋滟杏眼含怒还嗔地看着自己,那委屈兮兮的模样,教他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大人?”二白忍不住出声低唤着,都快到目的地了,停在这儿做什么?大人八年未回广德县,可他年年都代大人回来一趟,哪怕天色晚了他也记得路。
“走吧。”黎久踢了踢马月复,一马当先急驰而去。
八年了,他那傻丫怎么那么傻,还记得为他点灯。
几日后。
一匹马和一辆马车在小径上悠悠哉哉地并排走着,几许初夏的风袭来却压根融化不了马上那人浑身的冰霜。
“我说……你这张臭脸到底要摆到什么时候?”黎和拉着车帘,叹气问着。
“你眼坏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听人说我脸臭。”直视前方的黎久哪怕面凝冰霜,依旧俊美无俦,他随便往哪一站都是一片引人注目的风景。
“敢情是那些人眼坏了。”黎和呵笑了声,这个侄儿是什么品性,他还不够清楚?笑脸迎人时往往都在打坏主意,笑得愈乐,整治人的手段愈恶。
“是你脑袋坏了。”
“够了喔黎久,我是你叔叔。”
“差不多行了,我还没让你施礼呢,七叔。”不过是早他三天出生就得喊一声叔叔……谁受得了?
“得了,你回来几天了,上衙门交接了吗你?”黎和阴阳怪气地道。
“我不上衙门,衙门一样在那儿,你当衙门里的都是吃闲饭的?”
“真了得,从四品大理寺少卿混回故里当七品县令,你也教人服了,想要我给你见礼,行啊,你要是不怕折寿,一会到庄子,叔叔我成全你。”
“这有什么问题?”黎久笑瞇眼道。
黎和的脸垮下来,万分痛心。“就跟你说了,是画姐儿自个儿要领差的,又不是我硬要她去打理族田的,你到底要我说几次才肯信?”
说到底,他分明就是为了容画那个丫头与他杠上,可他都解释百八十遍了,他不信就是不信,简直冤死他了。
“七叔,不说容先生当初为帮咱们把一条命都搭进去,你也清楚傻丫是向我敬过茶的义妹,算是你的晚辈,她一个姑娘家,你让她去庄子里干活?就算她硬要去,你也得栓着她,而不是放她恣意行事。”
黎家族田近千亩,庄子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七叔会不知道?竟让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到庄子里生活足足八年……听到此事,他掐死七叔的心都有了。
水灵灵的一个俏姑娘待在庄子里还能活吗?都不知道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而且这么多年了,往返的家书千百封,七叔连一个字都没提过容画,如今倒好意思理直气壮喊冤?七叔敢说他还不敢听吶。
“我……”黎和简直想扑在地上打滚撒野以昭告他的冤屈。“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侄儿那说法简直当他是忘恩负义之辈!
“你说呢?”黎久凉凉反问。
黎和狠抽口气,骨节分明的长指颤抖地指着他,“给我听好了,一会见到画姐儿,待她自个儿说完,你得向我道歉!”
不说他没将辈分当回事,就说冤枉他这一桩,黎久不跟他低头道歉,他就跟他没完!
也不想想十二年前黎久爹娘先后离世,府中庶兄从兄为得家业欲将他除之而后快,除了容先生,还有自己帮他撑着天呢,否则哪有他进京高中状元的机会?
“那个傻丫头犯傻,你也跟着犯傻?你当的是什么长辈?你没阻止她,就是你不对。”
黎和驳斥。“她哪里傻了?你少瞧不起人家,人家画姐儿可是将所有庄头庄户都整治得服服贴贴,一年里各种进项可都是占了家里的大头。”
“所以你拿她当摇钱树?”
再度被曲解的黎和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一把放下车帘。
跟这家伙没法子说理了,再说下去他肯定要吐血。
黎和让车夫策马加速,拒绝再与黎久攀谈,而黎久也同样沉着脸,策马踏上熟悉的小径。
不多时,一马一车进庄子,一列列的红瓦白墙屋舍藏身在绿荫底下,远方的稻田绿秧如浪摇摆,与黎久记忆中的庄子有所出入。
黎家族田近千亩,那指的是田地的部分,再加上田地附近增建的屋舍,加起来恐怕近两千亩。庄子从外筑起高大围墙,高大的桦树和楝树沿着围墙种植,其中错落着庄户屋舍,俨然像是座别致的村落。
路过那些屋舍,过了大片晒谷场再往前,一幢有些眼熟的屋子出现在黎久的视野——
“前头那屋子看起来挺像学堂。”
“就是学堂,以往咱们就在这儿念书的,还记得不?”黎和眼皮掀也不掀便知道他指的是何处。
“我记得范围没这么大。”经过时,黎久目光从敞开的大门看进去,里头正五间,满满的孩子。“这些孩子打哪来的,又是谁在此处教书?”
“那都是庄户的孩子,教书的先生是容书。”
黎久微愕了下才道:“他的身子好到能教书了?”
“不顶好可也没恶化。”黎和说时,神色难掩惋惜。“你想想,他十四岁那年就中举了,要不是身子太差,十五岁想入金殿并非难事,偏他那病打娘胎时就落下,能养着不发作就谢天谢地了。”
容书与容画是对龙凤胎,容太太在生下龙凤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而容书出生没多久便被诊出有心疾,为此本是桐县县令的容先生辞官当起教书先生,只为了能多陪伴儿女,而后被聘至黎家族学教书。
黎家本是簪缨世家,先祖曾官拜太傅,几位长辈都曾位极人臣,可谓风光一时,然而月盈则亏,黎家后来卷入皇子争权之祸,站错了边,大半男丁或流放或斩首,只留下广德县这一旁支。
当初广德黎家还有意重回朝堂,办了族学,可惜两代里也只出了个举人,直到这一代才有了个黎久曾经官拜大理寺少卿。
而广德黎家在韬光养晦的那些年经商,许是有太多人脉,又也许是经商有天赋,短短几年内几乎富甲一方,可正因为巨富招人眼红,族中弟兄遭人挑拨干出残杀嫡系夺财的恶行。
一场暗杀后,广德黎家只余黎和与黎久这对叔侄了。
两人沉默不语,思绪不约而同地回到那个惨痛的夜晚,直到黎和的马车在一座宅院前停下,他才掀起车帘道:“到了,画姐儿和容书就住在这里。”
黎久下马一瞧,浓眉随即揪起。“你就让他们兄妹俩同住在一座院子里?”
“那是三进的院子,比照外头的宅子,容书住前院,画姐儿住后院,有什么不对?”黎和真不想干了,打他这个侄儿回来至今,天天挤对他,彷佛他做什么都是错,还在他额上贴着忘恩负义四个无形大字!
“他们今年都十七岁了,该分院而居。”想起那对从小就腻在一块的龙凤胎,他无法想象他俩都长大了竟还腻着彼此,实在不象话。
“行,你找他们说去。”黎和甩手不干,反正有什么事冲着他们兄妹俩去,他不管了。
黎和朝院门走去,守门的小厮一见他,立即扬笑道:“当家,咱们管事正在和几个庄头商讨今年的农活杂项,您要不先进厅里坐一会?”
黎和点头应了,小厮正要领他进厅却见他身后还有人,月兑口问:“当家,这位是……”
“闲杂人等罢了。”黎和皮笑肉不笑地道。
黎久浓眉微扬,似笑非笑地道:“七叔,如果不是我这个闲杂人等给你挪了个当家的位置,真不知道你现在人在哪呢。”
别忘了,他才是黎家正经的主子,唯一的嫡子。
小厮颇乖觉,听他这么一说,再看两人眉眼间三四分的相似,立刻模清他的身分,忙作揖道:“黎大人,这边请。”
黎久笑瞇眼看向黎和,从他身边大步走过。
“你省省吧你,当初要是真把家中产业都交给你,你能进京赶考,光耀门楣?”想当初他才几岁而已,一个人要面对那些各怀异心的管事,他容易吗他。
“得了吧你,要不你先去考个秀才让我瞧瞧。”黎久撇唇哂笑。
“你……黎久,我是你七叔!”给点面子不成吗?
“知道,要介绍我也犯不着这么大声。”
“我才不想介绍你。”
“那当然,我这么有才,有我在,你能站哪?”
黎和深以为不能再与他同处一室,否则他肯定要死!
黎久自然地往首位一坐,目露疑惑地道:“七叔,你这性子到底是怎么压住各号各铺的魑魅魍魉?”
因为魑魅魍魉比不过你这个妖魔鬼怪!黎和恨恨地想着。
“沉着点,像个长辈点。”
黎久突然冒出这话,差点教黎和砸了刚从小厮那儿接过手的茶盏。“差不多行了,不是我不像长辈,是你目无尊长。”
“并非我目无尊长,不过是因为我没看到长辈罢了。”黎久慢条斯理地拿茶盖抹去茶沫,笑瞇眼道。
黎和狠抽这口气,正要开口便听到脚步声走来,伴随充满惊喜的软女敕嗓音——
“少爷!”
黎久蓦地抬眼,看着逆光走进厅内的姑娘。
她绾着百合髻,发上以锦绦珠穗点缀,如今正随着她的步伐,在她耳边晃动出教人目不转睛的弧度。
逆着光,他看不清她的长相,但那双记忆中黑白分明的杏眼亮得惊人,像是水洗过的上等黑曜石,朝着他闪耀夺目光芒。
“傻丫?”他问,许久不曾听人唤他少爷了,会这么唤他的也只有傻丫。
瞬间,容画抿紧了厚薄适中的唇,毫不矜持地瞪向他,“少爷,我都长大了,怎么还这么唤我?”
八年不见,她本是有些近情情怯的,可他一声傻丫马上让她把那几分羞涩丢到天涯海角去了。
黎久微瞇起俊魅的眸,唇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傻就是傻哪里还分年纪的,嗯?”
最后一字,厚醇嗓音中裹着笑意,让容画张了张口想反驳却反驳不了,明明气恼得紧,可却还是笑了。
“少爷的嘴还是那么坏。”
八年不见,少爷看起来不一样了却又还是一样,淬毒的嘴谁都没饶过,大哥总说少爷全身烂透了也唯有那张嘴不烂。
“是中肯实诚。”他说得似乎颇引以为傲。
容画抽动唇角,告诫自己绝不能与他逞口舌之快,她以前没赢过,往后也不会赢,谁要她就是个嘴笨的人。
“你这张嘴怎会进了大理寺?你应该去都察院吧。”黎和没好气地道。
容画这时才像是看见了他,忙朝他福了福身。
他无奈地摆了摆手,反正这丫头打从以前就这样,只要他和黎久站在一块,她只看得见黎久。
“都察院有什么好,只能把人逼死。大理寺才好玩,死人都能说活了。”他调笑般说着。
黎和朝他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转而对容画道:“画姐儿,妳和庄头们说完话了?”
“还没呢。”她是听小厮说少爷来了,先赶过来的。“少爷、当家,你们先喝茶,我去去就来。”
话落,她如一阵风般远扬,依稀还能听见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还是一样毛毛躁躁的。”黎久浅呷了口茶,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她为什么叫你当家?”
“呃……”黎和突然有点心虚,眼神飘啊飘的。
“你不会把一些生意都交给她吧?”黎久眸色突地发沉。
“没有!尽管咱们沅州民风开放些,但我也不会教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抛头露面做生意。”当然,如果是不抛头露面的管事职,自然不在此列。
黎久慵懒地扬起眉,带着三分邪气,七分凌厉。“你说的最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黎和色厉内荏地道。
“如果让我发现你骗我……”
“她就是个管事,管着事而已,我疼她都来不及了,还能害她不成?”坦白一半,权充认罪。
黎久懒懒地打量他,哼了声,一副压根不信他的神情。
那眼神盯得黎和头皮发麻,正犹豫着该不该坦白从宽时,外头又响起阵阵脚步声,见是庄头和各个管事,就连铺子里的掌柜都有,他心都凉了。
该死,怎么刚好挑在今日来这儿?
正忖着,几位掌柜已经上前与他见礼,他心不在焉地应着,眼角余光瞥见他那个不省心的侄儿像是又往他头上贴了好几张见利忘义、背信弃义的签。
他好冤!
黎久冷冷瞅着他,不一会视线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走在最后头,身边围着两三个男人的容画身上。
“真还不需要开疏洪水门吗?”卢庄头问着。
“卢庄头无须担忧,最迟三日后必定会下雨,届时要将水门打开引进广承河,可是雨势如果连下两日时,要立刻关上水门,再将疏洪水门打开将河水引出,以防泛滥成灾。”容画嗓音偏软,说话似都像是裹着笑意,噙着能安抚人心的温和,光听她说话便觉得悦耳。
“大管事说的我都记下了。”卢庄头应了声。
随即又一位庄头朝她问事,嗓音压低,然而多少还是滑进黎久耳里。
这头几位掌柜先行离开了,黎和的头皮立刻麻了起来,果然那个妖魔又开口了!
“你竟然允许她和一些男人混在一块?”黎久语慢字轻却又像是咬牙切齿。
“什么混在一块?你书都读到哪去了,说这话不是要坏人家名声吗?人家画姐儿是大管事,每天为了庄稼忙得不可开交,不与那些庄头商议,要是遇个涝旱,谁又知道该如何处置?而且现在把人教会了,往后也就不用时时劳烦她。”黎和抗辩着,心却抖了起来,真是的,他为什么不继续待在京城就好,到底是谁让他回广德当县令祸害自己这个七叔的?
“你为什么让她那么忙,还让她当什么大管事?”
“就……”黎和哑口无言。
一开始没那么忙,可渐渐地这里的田长出来的农作种类愈来愈多,就算她手底下培养的人愈来愈多,她还是无一日清闲,而因为她涉猎得愈多,他经手的生意愈多,自然要她从中帮衬,一些铺子的掌柜也少不得到她这儿取经,最终大伙便习惯喊她一声大管事了。
这事不能怪他,实在是画姐儿太能干了,她可以以一抵十,他真的舍不得放掉她。
“还有,就算她一心只为差事,可别人呢!”瞧瞧,里头就有两三个不安分的,眼直往她身上飘,嘴里说得尊敬,可眼睛都在干什么?
“这……”黎和心虚,毕竟他也是觉得不妥,只是画姐儿向来不当回事,久而久之他便习以为常了。
黎久怒道:“你怎么当人家长辈的?”
“我又不是她爹。”黎和很委屈地道,他不过大画姐儿八岁而已,他没办法生出一个她。
“她跟着我的辈分,该喊你一声七叔,喊我一声兄长,结果你看看她是怎么称呼咱们的?一声一个当家,一口一个少爷……我当初怎会蠢得把她交给你?”话落,黎久头疼得揉了揉眉心。
黎和已经冤到不想喊冤,这家伙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画姐儿,这丫头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就不是能被人拉着走的主,要他怎么让她改称谓?尤其容书不改口,她更不可能改。
“你们在聊什么?”
就在黎和装死不想辩驳的当头,容画噙笑走来,一双水洗过的澄净眸子来回看着两人,心里有几分猜测,昳丽面容浮现会意的笑。
“聊妳不但会种田,还会观天候,真是小看妳了。”黎久似笑非笑地道,半点夸赞的意思都没有。
“少爷取笑人呢,我哪会观天候?不过是农书上对于二十四节气与各种云雾变化有诸多说明,每每对照有了一些心得罢了。”
“只凭这些妳便能得知三日后必会下雨,甚至雨势恐酿灾?”黎久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我是在广德长大的孩子,一年四季有什么变化或有什么异状,到底还是能把握七八分,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总会有意外,所以更必须提早防范。”
黎久单手托着腮,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敲着颊,像个考校学生的先生,再问:“所以凿了疏洪道?”
容画微诧,没想到刚才和卢庄头说的事都教他听见了。
她略想了下,道:“少爷,农活与水利肯定是月兑不了关系的,所以几年前我察觉有异时和大哥讨论过,大哥看过河道的流向后,便和隔壁牧家庄子商议,一起凿出疏洪水道,大雨时可疏洪储水,无雨时可作灌溉,而且我发现以河水灌溉会比只用雨水对农作还要好,所以我会视情况开疏洪水门灌溉。”
黎久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五味杂陈。
当初为了报恩,他收了容家兄妹为义弟妹,本是想给他俩无虞生活,结果一个管起他家的活计,一个当了族学的先生……这是哪门子的照顾?
眼前的容画态度大方,谈吐自然,话语中流露出她对农活的熟稔,俨然像是一代宗师,和他记忆中那个拿书就睡、拿针就伤的傻丫头大不相同。
这样的她其实没什么不好,他不是个迂腐的读书人,不分男女,只要有一门技艺在身的人都教他敬佩,只是私心里,他希望她能像个商贾家的千金无忧无虑成长,像个被娇养的姑娘,刁蛮一点、任性一些都无妨,他养得起。
可惜,她压根没被娇养过的痕迹。
“少爷怎么了?”容画被他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想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能教他这样不吭声地盯着,她都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了。
八年不见,少爷身上已经没有当年青涩少年郎的气息,眉眼轮廓越发鲜明,唯有那双深邃凤目如往昔,总噙着股爱逗弄人的小恶意。
“妳喜欢这些,我没意见,但好歹记住妳是个姑娘家,别随意与一些庄头见面,妳倒不如拉拔一个妳信得过的人全权负责对外。”见她嘴唇微动,他截了话道:“不是不许妳抛头露面,可妳瞧瞧妳晒得这么黑,自个儿都不觉得难受?”
黑?她黑吗?
这个字犹如闷雷打在容画的心头上,狠狠地往心底钻,她难掩无措地看向黎和,企图从他那里得到正解。
黎和翻了个白眼瞪着黎久。“画姐儿哪里黑了?”
他都不想说画姐儿多能干,去年刚研发了一款欺霜膏,哪个姑娘抹了之后都是雪女敕雪女敕的,哪里黑?这家伙不但脸臭的,眼睛也坏了!
“哪里不黑?你瞧瞧她的脸和她的手。”
黎久说了脸,容画立刻摀着脸,再点明手,她吓得把手往背后一藏,小嘴抿得死紧,心忖,她已经这么努力抹欺霜膏了,还是黑的?
黎和彻底无言了,这小子到底有多不懂姑娘家爱俏的心?当着一个姑娘家的面说她黑……他的心到底有多大?况且画姐儿也不是黑,就是没那么白而已,淡蜜色的肌肤压根遮掩不了她天生的丽质,不白也不打紧!
再说,跟去年比起来,她已经白很多了,只是他没看见没得比较!
“你做什么这样看我?我说错了?”黎久瞪着黎和,认定就是因为他让她忙农活,才教她晒黑了肌肤,他明明记得她小时候是粉女敕的小雪团!
“我……我还有事忙,先、先先走一步。”容画无力再承受打击,忙寻了借口离开,动作快到黎久连挽留的机会都没有。
“她怎么了?”他不解问着。
黎和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你在朝中说话都这么老实的?”
“在那种地方说话诚实是想死吗?”他看起来像个蠢的吗?
“既然不是个老实的人,你为什么偏对她这么老实?”
“她是我义妹,我为什么要对她撒谎,我又不是你。”他只对亲近的人说真心话,这天底下能让他不撒谎的人不多了。
黎和再度翻个白眼,“活该你被贬回广德当县令!”
这种人压根不值得同情,伤害纯洁少女心的男人都该去死!
受到打击的容画哪儿也没去,一路冲回自己的院子,还险些撞着丫鬟品贞。
“姑娘,怎么了?”
刚拿着洗好的衣物要去晾的品贞见她一路冲回房,吭也不吭一声,立刻将木盆往地上一搁,跟着进房,就见她站在梳妆台前,双眼直瞪着镜子。
“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品贞焦急问道,姑娘行事向来稳重,就算遇事亦是不急不躁,可如今却盯着镜子……是哪儿出问题了?
品贞不解地看着镜子却始终看不出个名堂,担忧道:“姑娘,妳倒是说说怎么了。”
难道是被人欺负了?庄子里哪个人想惹事?
可不对呀,以往曾经恶意闹事的庄户早就被容少爷处置了一轮,手段之杀伐果决,无人敢再造次。
“品贞。”容画突道。
“在呢。”品贞一脸认真地等着下文。
容画犹豫了好一会才启口问:“妳说,我是不是很黑?”
品贞眨了眨眼,有点怀疑自己听见什么。
黑?庄子里哪个丫头女娃不黑?除了天生白的不算,姑娘已经是最白的了!
“肯定很黑吧。”说时,容画还抿了抿唇,难掩悲伤的神情。
品贞总算明白她家姑娘又栽在肤色这事上,连忙斩钉截铁地说:“姑娘一点都不黑,真的!”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姑娘才肯相信她。
去年庄子里有个老婆子在背地里说姑娘就算是个大管事又如何,还不如她家闺女肤白能觅得好亲事。
是,她承认她家闺女确实天生肤白,可肤白是她家的事,干么拿姑娘来比较,还敢嫌弃姑娘,还偏偏让姑娘给听见了!
从此之后姑娘开始琢磨起手膏面霜之类的生意,而她托了姑娘的福,姑娘每每研制出的膏霜肯定先让她用,直到现在她的肤色都已经是顶顶白了,更遑论姑娘。
可就不知道为什么姑娘特别在意肤色……话说回来,要是真的在意,姑娘就不该在烈日下巡田,甚至还特地巡那条长到不见尽头的水道。
“妳都骗我的,我得找找还有什么方子才成……啊,要是能找到那本失传的圣惠方医书就好了。”说完,她无奈叹了口气,转身离房。“我要去蚕室了。”
品贞看着她的背影,跟着叹了口气,心道:又是哪个混蛋在姑娘面前嚼舌根了?别让她瞧见,否则拔了那人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