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人驯奴术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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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小路,两人并肩而行。
洪颐纶行路间尽量调整呼吸,不显得过喘。一出夏侯庄,人烟渐稀,孙谅领他走进林间小径;又走一段路,夕阳西斜,天边一片霞色暖人,他脚步却稍稍慢了。毕竟仍是气虚,小径崎岖难行,难不感到吃力。
孙谅走在前,不见他跟上便回身等待;这时一阵风拂过,吹动林间枝叶沙沙作响,洪颐纶侧耳一听,眉间骤拢,脚下轻点飞身而出。
孙谅反应再钝也即时绷紧,靠向二爷。
霎时,树林窜出七八个人影,手持刀剑武器缓缓靠来。
领头那人一脸胡渣,身上衣着有多处破损,他问话中带点轻视道:“看样子确实会几手武功,却也不是我等拿不下来的角色。早知如此,一出夏侯庄地界拿下便罢了,省点功夫。”
“老大,小心驶得万年船哪。”跟在他身边的中年男子搓搓手,一路从夏侯庄跟到此处,现下他十分肯定这两人没其他帮手,那青衫男子愈走脸色愈白,若不是天生体弱便是带伤;至于那灰衣小子根本不足为患。“不过我等够小心的了,再不出手怕是给旁人捡了便宜。”
孙谅一听,不禁回想两人一路竟有引人觊觎之处吗?还是……这群看来似乌合之众,其实是护旗底下的追兵?眼神扫过将他们团团围住的贼人,在人数上他们已经输了……一时间思绪乱窜,盘算不出该如何应对,左手不着痕迹伸至衣衫覆盖的后腰处。他与二爷身上各有两把短剑,除去贴身带着的珊瑚短剑外,还有大爷缴回的玄武短剑。
非到必要他们是不该亮剑的。江湖龙蛇混杂,难保不会有人认出短剑出处,认出这是打开千年封印的陵墓钥匙,万一落入贼人之手,届时要血洗奉陵山庄轻而易举;二爷与他不会可惜这条命,可庄里还有最后一批门人未散。最糟的情况,是有人认出身怀药血的洪二爷……
书名楼里记载在册,曾有家主被江湖人士擒住,囚禁地牢之中,四肢被绑,日日放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晚年才在一次帮派内斗中被救出,重见天日不到一天便于返庄路途中死去,自此山庄严令家主不得离开奉陵城。二爷为大爷离庄,若真落得如此下场,不如一死痛快些。
洪颐纶单手收在身后,表情力持冷淡,然而额间滑下的冷汗悄悄透露了他明白自己处于劣势。
倘若刀剑相向,该要杀光所有看到朱雀、玄武短剑之人,倒不是这几把该死的祖传短剑有多珍贵高尚,只是离庄前福伯与几个愚忠门人不肯走,爹尚在石壁闭关,段叔、护言也都未离城,此时引去贼人将会被杀个措手不及。
分析眼前情况,若真交手,他与孙谅没有半点胜算……他一手策动之事就剩最后一步,今日败在乡间小贼手上也太可笑。
若他并未内伤、若他并未内伤……
然而该还给大哥的就是该还,无法唤回大哥十成目力已是有愧,他极不愿见到门人再有损,因此就算是死前挣扎也要挣扎一番;孙谅与他,届时谁有多些生机,另一人便助其月兑身回庄报信吧。洪颐纶心中下了定论。
眼前两人环顾四周,不说话,尚未厘清他们的来意,必然还有其他仇家吧!如此甚好,到时真有人为他二人出头,也不一定找得到他们兄弟头上来。领头那人斟酌一会,笑道:“我兄弟见到你二人停在天下钱庄前说话,能与天下钱庄打交道,必是有几个钱的,我等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你等就留个买路财,我与兄弟们便不多加为难。”
那话还没说尽,二爷睨了他一眼……真是冤哪!他只是看,又没走进去,这些贼人平日都是如此挑下手对象?也难怪浑身落魄样了……孙谅暗道倒楣,随即回道:“我与我师哥出身岳州,南下为师父办事,盘缠不过两吊钱,够填肚子罢了。人人皆知天下钱庄是奉陵城的老字号,大掌柜今年才在城内大张旗鼓办了寿宴,城内大半都是座上宾,我等来到外地见了钱庄自然停步,不过是想起此事说说嘴。”
中年男子站到领头人身前说道:“老子可不是第一天出来混,咱们兄弟搜身,若当真只有两吊钱,就饶你条小命。”
“小人自当奉上过路财,几位爷高抬贵手,就留几个铜板给我二人买几块大饼,一路回岳州不至饿死路边吧。”孙谅讨好地说着,一脸可怜。“至于这搜身……就免了行吗,大爷?好歹师哥与我也是习武之人,传出去不好听啊……”
那领头之人被他说得有几分不忍,正想算了,同是江湖中人,若不是世道不好令得自身沦落成盗贼,他也不必做这等三流之事。怎知他还未开口,身边一向赶尽杀绝的中年男子令道:
“给我搜!”
一声令下,其余手下围了上来,洪颐纶与孙谅交换了眼色,当以拳脚功夫应对,不到最后一刻不亮双剑。
孙谅唉了声,与二爷背对背;贼人举刀砍来,他二人不离对方超过一步。
洪颐纶武功、掌法在奉陵山庄不是排首位,自小拿盗陵人练出的身手却称得上变化多端,招式变换迅捷,令贼人无法轻易找到破绽。可惜他内伤极深,身体尚虚,贼人轮番上阵怕是撑不了太久;身后孙谅虽是三脚猫功夫,一手点穴指倒是出乎意料的俐落。
就见孙谅一会转左、一会转右,点了几个贼人穴道后与他转换位置。洪颐纶出手不留劲力,两人合作无间,眨眼撂倒三人。
贼人见状,不敢再大意轻敌,纷纷退了些;领头之人观察一阵,抽起背上大刀,一跃而起向两人中间劈来。
孙谅低喊声糟,二爷却是快一步将他一掌推开,大刀重劈落下后又挥起大开大放的招式,两人为闪躲,瞬间被迫拉开距离。领头贼人紧咬二爷不放,挥刀霍霍;二爷咬牙苦撑,赤手应战,攻守十数招,渐渐显出力乏之态。
见状孙谅欲上前帮忙,剩下几人又再围攻上来……他吃力抵抗,远远见到二爷被逼得连退数步,单手抚上胸前——
那瞬,孙谅握握拳后又再立起双手手指,眼神忽露凶光,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与一股浑劲,不管三七二十一,习武以来总练不好的招式倾巢而出,连点贼人几门大穴,再手刀劈下;那力道不重,竟能转瞬断了数人手脚筋骨,登时遍地哀号。如此之伤多半此生无法再动武,他却没一刻停下,连连劈开挡在身前贼人,直往二爷奔去。
可他再快也没有那把大刀快,眼见那贼人朝二爷砍去,孙谅几乎已抽出身后短剑,忽有一道黑影由林间直射而出,接着铿一声,打偏了夺命大刀。
人影持剑而立,孙谅没细看,奔到二爷身边扶持。
“往东过了石子路是风火寨地头,往西遇栅篱即是我容家村后山范围,也亏得你等小贼敢如此放肆。”
说话的少年约莫与孙谅年龄相当,剑法身段却远胜于他。
“容家村……”领头之人闻言色变;他兄弟颠沛流离多时,近日才在夏侯庄附近落脚,虽听过容家村,却不知是在此方向。手下兄弟互相扶持起身,有人替他捡回了被少年打掉的大刀,他皱眉问:“少侠是容家村人?”容家村务农为主,偏偏出了几个武功高超的人物,不为留名江湖,只为保护村人,莫非眼前人也是其中之一?
“我是容溯。”少年剑尖指地,单手收在身后比了个手势。
在他身后的孙谅一个拧眉,顶多看懂将有事发生,无法领会细节,接着树林间有些声响,似是人声与马蹄声,听来人数众多,至少有三、四十人。他扶着二爷的手收紧。
领头的贼人没听过容溯这名字,但知容家村中姓容的必不是好惹之辈,又听闻树林间人马接近,恼得咒骂几声,招了众弟兄由原路缓缓退去。
二爷隐忍多时,嘴角溢出血迹,又撇头擦去。孙谅瞪着贼人退出之处久久,视线缓缓移至挡在身前的黑衣少年。
容溯却像是憋了许久,憋到贼人远离了,终于忍俊不禁咧开不带心机的笑,扬声道:“成了、成了,吓跑坏人啦,霍叔伎俩果真管用!”
孙谅与二爷愣了下,顺着看去,就见树林深处出现几抹人影,那时夕阳沉去,四周渐渐没入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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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深处的空地燃起火堆,数人围着火堆而坐。有人烤饼,有人煮汤,有人打点行囊,也有人说着话。一行人本想着入夜前进夏侯庄过夜,方才遇事耽搁了,便寻了一处搭棚休息;除去洪颐纶与孙谅,尚有另外五人,那名唤容溯的少年身手不凡,其余多半不识武,只是寻常商人。
方才这五人相救,使了点伎俩令贼人以为来者人多势众、来势汹汹,原来不过是听从为首那人,一会摇铃一会敲木棍高声说话,靠着回音与树影重重造出假象,智取保住了他主仆二人。
洪颐纶言谢。然而才刚遇险,难免有几分警戒。
“在下霍齐生,江南庆安人,家中做些米粮生意,每年北上,于是与容家村人有些交集。”为首的霍齐生一身枣紫锦衣,用料上等,看得出身家不凡,选色却是以不显眼为上,显出其审慎内敛的性格。眼前两人相依而坐,眼神带着戒备,这也无可厚非。他转向火堆边正被烤饼烫得唉唉叫的少年,温温笑道:“容溯少年心性,打小长在村落之中,性格单纯,不谙世事,说话也直,若有冒犯之处,霍某先行致意,还盼二位别放在心上。其余几人是我府里下人,这趟出门跟着我边走边学。”
“不敢。”洪颐纶回应道:“承蒙相救,感激不尽。”短短几句话便说明了一行人背景,是看穿他们心存疑虑才言语安抚。
这时,容溯端着饼食一蹦一跳而来,先是端给了霍叔,又再端至两位落难人面前道:“霍叔重养生,焦饼留给我们三人吃,你等可别抢。”
孙谅先是一愣,对面的霍齐生轻轻摇头,他见了不禁笑出,接过饼食道:“焦饼才香。”
霍齐生伸手拉了容溯一把,要他坐到身边来。
容溯咦了声,莫非他又做错了?他搔搔头坐好,边吃饼边道:“我是容家村容溯,你们又是什么人?这么多条路不选,偏偏走这条。此路平日无事便好,山顶风火寨的刀疤寨主心血来潮踩界行抢也是有的,要不是我等正好经过,还有霍叔出点主意,你等就算躲过这些小贼,要从风火寨眼皮下走过却非易事。”
“溯儿。”霍齐生轻斥。此二人方才经劫,心情都还未平复,又何须说这些。他转向两人说道:“出了夏侯庄便是雾山。说也奇怪,这雾山虽不高,却是极易迷路,或因此得名吧。就算是夏侯庄人、在地人,熟悉山中路的少之又少,就连我每年走不下三四回,有时都会走错,更何况你等外地人。”
霍齐生一番言语出于好意,孙谅内心还是不免一阵懊恼;他本以为远离官道便是远离是非,怎知差点竟将二爷领进贼窝。他出庄为大爷治伤便是由此山走过,风平浪静,唯有几个纯朴小村,才想着可以带二爷由原路出衮州的。江湖历练果真不是出一趟山庄便能熟悉,是他大意令二爷身陷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