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先生的甜蜜恋念(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她坐在灯光幽微的舞台高脚椅上,抱着吉他缓慢慵懒怅然地唱起了美国队长和恋人佩姬相拥而舞的那首“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好久不见了)”──
Never thought that you would be世事难料,有谁能设想
Standing there so close to me你离我如此之近
There’s so much I feel that I should say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But words can wait until some other day但那些可以都等到将来再说
Kiss me once, then kiss me twice现在吻我吧,再吻我一次
Then kiss me once again然后,再一次吻我
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Haven’t felt like this, my dear你也这么觉得吗,亲爱的?
Since I can’t remember when因为我已经不记得
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到底过了多长的时间……
这间位在西门町,年代久远的小酒吧内,原本喝酒闲聊的几桌客人们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抬头聆听着台上那个娇小纤瘦女子动人的歌声,难掩淡淡悸动和震撼。
她乌发只及白皙小巧的下巴边缘,半掩住目光低垂的秀气脸庞,一身黑色V领及膝连身裙,露出了浑圆雪白的纤细手臂,指尖摁压轻弹吉他弦……
直到最后一个惆怅迷离的尾音消失在空气,一身黑色V领连身裙的卓秀年缓缓起身,背着吉他默默转身没入丝绒布幕中。
好几秒后,全场客人才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激动鼓掌,大叫安可!
可布幕后却没有动静,熟客不由望向斜靠在吧台边的年轻酒保,熟稔地高声喊了一声──
“阿麦,你们新来的歌手怎么只唱这么一首?再请她出来多唱几首吧?厚,刚刚唱得也太他妈的好听了吧!”
高大精致的阿麦微挑眉毛,笑嘻嘻道:“不行喔,她只是临时客串救场的,不是我们店里的常驻歌手。”
“暴殄天物啊……”
一个××企业小开伸手松了松领带,闲闲地倚在沙发扶手上。“阿麦,我出五千元小费,请那位小姐再唱两首,我们都是熟客了,店里不会不给我这点面子吧?”
阿麦笑了笑。“抱歉,她应该已经走了。”
“嗤!”那名小开面子有些挂不住,讽刺道:“耍什么大牌,又不是什么女明星……算了算了,等一下老子请你们去俱乐部续摊,那里的『女歌手』又美身材又辣,而且还玩得开……”
同桌的熟客都是金融圈的友人,不是某银行高层就是某某富二代,闻言轰然笑了起来,从刚刚的业界精英人模人样,瞬间开启了七嘴八舌议论美色模式。
男人聚在一起聊的不是钱权就是女人,本就是常事,阿麦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回到吧台内帮自己调了杯“玛格丽特”。
一堆臭男人……
卓秀年开着自己的丰田小车回到了社子岛。
她住在社子岛一间老式公寓二楼,在邻近的露天停车场停好车后,她在寂静的夜色中经过三支路灯,掏出钥匙打开一楼铁门,踏上传统的磨石子楼梯和红色扶手,打开第二扇门──她真正的家门。
她的动作放得很轻,唯恐吵醒了在房间里熟睡的阿嬷,并对恰巧出来喝水的外籍看护比了个“嘘”的手势。
外籍看护伊玛点了点头,也对她比了个“阿嬷一切OK”。
她心下一松,颔首微笑。
卓秀年看见唱片机旁散落的几片黑胶唱片,埃拉.费斯洁拉慵懒而华丽的头像印在封面中央……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收拾起来。
等洗完澡出来后,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显示凌晨一点十分,她取出公事里的一迭数据,打开了盏台灯,细细看了起来。
她坐在客厅里有年纪了的酒红色铆钉牛皮沙发内,斜靠着两个针织抱枕,那还是阿嬷心血来潮时自己编织的,里面塞了软绵绵胖嘟嘟的棉花。
阿嬷不习惯聚酯纤维,再三叮咛了,一定要去士林那家百年老字号棉被店,买真正的上好棉花。
阿嬷说,她母亲年轻时就是去那间棉被店买的嫁妆,一床七八斤的双人棉被,从绞棉、铺棉到手工缝制……红线穿梭交织,缝上的是新嫁娘的怦然期盼,羞涩与喜悦。
双人枕头双人被,犹如清代诗人蒋敦复诗里所描绘的──
两张机。双鸳鸯线两边齐。上边织个双头蕊,双花双鸟,双双偷觑,双脸各双偎……
阿嬷说,她母亲当年就是怀着这样满满的忐忑与欢喜,嫁给了她那俊俏的少年郎父亲。
夫妻恩爱六年,诞下一女,可谁知再多的鹣鲽情深却也敌不过外头的胭脂花红,狂蜂浪蝶。
阿嬷的父亲是北部大茶商家的少爷,后来在北投酒家贪恋上了一名风情万种的喵仔(侍应生),就此抛弃了大某,改为和那位细姨双宿双飞。
公婆气恨她留不住男人的心,又不够贤良淑德,拢络丈夫和细姨,再加上生的又是赔钱货女儿,便把她们母女拒于门外。
阿嬷的母亲就这样带着年幼的女儿,回到了水返脚(汐止)的娘家。
本来娘家经营米铺,也算是地方殷实人家,但这份家业已经交到了她兄嫂手上,外嫁又被休回的女儿在那个年代,更是家族一大耻辱。
阿嬷的母亲带着她辗转流浪了好几个地方,最后靠着帮有钱人家洗衣服、做女佣,这才一点一点养大了孩子。
长大后的阿嬷,出落得如花似玉,有一把天赐的好嗓子,在阳明山美军俱乐部当歌手唱了好几年,虽然追求者众,其中不乏有钱有势的生意人,但因为茶商父亲的薄幸无情,所以她对所有的有钱人都没有好脸色。
后来,她爱上了一位年轻爽朗的美国大兵,她的恋人说,等撤军时就要带她一起走,可却让她等了一辈子……
而卓秀年六岁那年,亲生父母因爆发激烈争吵引爆瓦斯,双双离世,当时还是在隔壁开设小酒吧的阿嬷,第一时间冲进火场救了她。
孤身了大半辈子的阿嬷决定领养卓秀年,从此祖孙俩相依为命、互相陪伴扶持。
她们彼此虽没有血缘关系,感情却胜似亲祖孙。
在卓秀年的记忆中,阿嬷虽然大半辈子被命运苛待,被父亲和恋人抛弃,可她从来没有因此怨天尤人过。
她依然每天笑脸迎人,穿着最时尚的豹纹上衣和牛仔裤跟高跟鞋,戴着造型独特的紫色大水晶银戒,吹着蓬松的法拉头。
──全校的小朋友们都知道,卓秀年有个最酷的阿嬷!
“……秀年,我们去『波丽路』西餐厅吃他们的炖牛舌吧。”
“……秀年啊,女孩子要穿漂亮一点,那件裙子在膝盖以下也太老气了吧,看起来简直比妳阿嬷我年纪还要大。”
“……明天周休放假,我们去西门町『蜂大』喝咖啡吃早餐,再买两盒核桃酥和鸡仔饼回来当下午茶嘿?”
“……秀年呀,看阿峻待妳这么好,阿嬷就放心了,不过妳千万记得,咱们女人也不是非要男人不可,知道吗?”
“如果男人待妳好,妳就待他好,如果他变心了,不用怕,妳还有阿嬷呢,阿嬷拿高跟鞋尻死他!”
她依偎在阿嬷温暖中透着香奈儿五号香水味的怀里,紧紧揽着阿嬷不再水蛇腰的腰,撒娇笑道:“阿嬷,结婚后您跟我们住一起吧,我跟沈峻说过,他也答应了。”
“傻瓜,哪有阿嬷随孙女陪嫁去当嫁妆的道理?”阿嬷怜惜心疼地模着她的头,描绘得斜飞如惊叹号的浓眉一扬,“妳放心,阿嬷节目可多了,我还有一票老朋友跟我的小酒吧,不会无聊的啦。”
“阿嬷,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您的……”她坚持道。
阿嬷红唇又野又艳,却微微颤抖,笑骂道:“呸,我才不要去当老电灯泡!”
卓秀年以为,就算她即将嫁给爱情,阿嬷也能一直一直陪着她。
可就在几个月前,在她订婚前夕,却发现阿嬷不对劲了。
起初,是一贯把自己打理得性感冶艳、风情万种的阿嬷,衣服上的扣子老是扣错,出门也常常忘记带钥匙,还把自己锁在外头不只一回。
有几次她接到店里的电话,阿嬷不断跟她说要记得买洗发精回家,而明明几分钟前阿嬷才打过相同的电话,叮咛过她相同的话……
“人老啦,记性不中用了。”阿嬷对着面露担心的卓秀年爽朗地哈哈大笑,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关系,阿嬷只要还记得怎么唱歌,还有出门记得回家就好,对吧?”
“对。”卓秀年握紧阿嬷苍老却温暖依旧的手,指甲上的咖啡色蔻丹还是那么时髦。
她告诉自己,长辈年纪大了忘东忘西是很正常的,阿嬷当然也是未能免俗,没事的。
……直到订婚典礼的那一天,坐在订婚主桌席上的阿嬷忽然惶恐地四处张望,嘴里不断叫唤着“彼得”、“彼得”……
那个当年抛弃了阿嬷的美国大兵恋人,就叫彼得。
当时,订婚席上正有贵客来,她未来的公婆战战兢兢又满脸兴奋地领着他们迎上前,连四周宾客都被惊动了,许多商界大老更是一扫淡定,激动地争相挤过去……
卓秀年小心翼翼地边抚着开衩到膝侧的旗袍裙襬,步子迈不开,未婚夫却不由分说地拉扯着她,亢奋地催促。
“快点,我们不能失礼──”
她穿着高跟鞋的脚下险些踉跄,也就是在那一瞬,阿嬷的喊声穿过了人群,声音里的惊惶清清楚楚地钻进了她耳中……
“阿嬷!”她心脏猛然一跳。
订婚席上乱成了一团,身穿红色绣花旗袍的卓秀年抛下了敬酒的杯子和未婚夫,急急奔回主桌,紧紧抱住了阿嬷。
她心脏直直往下沉,浑身发冷,却不断轻柔颤声安慰着:“阿嬷,我在这里……您别怕,我在!”
“彼得呢?”阿嬷攥住了她的手,妆容美艳、风韵犹存的脸庞掠过了一抹忐忑不安。“彼得是不是又去敬酒了?他那些空军弟兄最会闹了,每次都把他灌得不象样,我得去帮他挡酒……”
卓秀年强忍着热泪,小小声地道:“阿嬷,妳仔细看看我,我是秀年啊,妳一定记得我对吗?”
“秀年?秀年……啊,秀年……妳今天打扮这样真好看……”阿嬷恍惚了一下,在人声鼎沸的吵杂中又慌了。“彼得呢?彼得去哪里了?他跟我约好了今天一起走的……他是不是又把我丢下了?”
卓秀年几乎无法呼吸,泪水再也抑不住地滚落了下来。
她高大英俊的未婚夫沈峻一脸震惊,沉默了片刻后,缓缓来到她们身边,温声道:“秀年,我们还有客人要敬酒,妳别担心,我先让李特助送阿嬷回家休息。”
订婚宴席上宾客们议论纷纷,有惋惜的有惊诧的有忧心的……自然也有看笑话的。
因为说是女方的订婚宴,可卓秀年女方这边就只有她们祖孙俩,还有一桌是她会计师事务所内较为交好的同事,其他都是男方的亲友。
沈家的企业是股票上市公司,北部知名的制鞋大厂,在东南亚投资的厂房就有将近三千名员工。
同时沈家在工商界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今天的订婚宴席开三十桌,就有二十九桌都是男方的客人。
起初,沈家的本意是为了帮未来媳妇家助阵做场面的,可现在……
她未来的婆婆脸色有些不好看,倒是未来公公忙召来助理和秘书,还亲自扶起了美艳却惊惶的老太太。
“亲家嬷,您身体不太舒服,我让人在饭店楼上帮您准备间房间,您要不要先歇……”
阿嬷像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不安惊慌地道:“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
卓秀年深吸了一口气,半扶半抱着像是就快要拿高跟鞋打人的阿嬷,对未来公公和婆婆致歉道:“爸,妈,对不起,今天的订婚宴……我先陪我阿嬷回家,真的,很对不起……”
未来公公和婆婆眉头皱了起来,可眼下突发状况又确实令人为难。
她希冀又求助地望向一向体贴自己的未婚夫,“沈峻……”
“好,我们一起陪阿嬷回去。”沈峻深邃黑眸里有一丝压抑的烦躁,但还是温柔包容地揽住了她的肩头。
就在此时,一个明艳大方的美丽女子笑了起来,亲近地拍了拍沈峻的肩膀。
“沈峻哥,你是男人不大方便,还是我陪嫂子和亲家嬷吧!”
沈峻在看见她的剎那,不自禁松了口气,眼底浮现了抹释然和笑意。“晴晴,就麻烦妳了。”
他自然也是不放心心爱的未婚妻和阿嬷的,但今日来参加沈家订婚宴的都是政商界的名流和多年合作的厂商,阿嬷突然闹出来了这一场……场面本就很难看,若没有处理好,沈家的风评有可能毁于一旦。
这年头仇富的酸民和想看笑话的报章杂志可不少,沈家兢兢业业经营多年,不能因为一场订婚宴就搞得股价大跌……
他当然深爱秀年,情感上也从不在乎秀年只是“晋和联合会计师事务所”内一名普通的审计员,她甚至连个组长都不是。
但理智上,他知道沈家毕竟在商场上有一定的地位,家大业大,企业形象是最重要的。
而晴晴是他家世交的小妹妹,台北知名律师事务所负责人的宝贝千金,刚从伦敦大学毕业归国,以后要接棒家中的事业,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是业界锋头颇劲的名媛了。
有晴晴出头陪着,场面也会好看许多。
他爸妈已经赶紧去贵宾席上跟被惊动的贵客们致歉,尤其是那个罕见出席这种婚宴酒会的大人物──
“梅先生,真的不好意思……”
“抱歉抱歉……”
沈峻也有些悬着心,忍不住目光投向那端,直到看见贵客那头,那个高大清隽的身影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神情眉宇间也未有一丝不悦,他这才下意识地大大松了口气。
他低头对面色苍白的卓秀年安抚道:“妳放心,晴晴陪着妳,客人这边我来处理。”
卓秀年微微一僵,看着对自己笑得格外灿烂热情的郭晴晴,礼貌地致谢。“……郭小姐,谢谢妳。”
“嫂子也太客气啦,”郭晴晴妩媚娇俏地对沈峻眨了眨眼,“沈峻哥你看,嫂子这是把我当外人呢!”
沈峻笑了,指节轻画了一下郭晴晴挺翘的鼻梁。“妳嫂子才没那么小气,别胡思乱想,沈峻哥欠妳一次人情,嗯?”
“这是你说的啊。”郭晴晴哼了一声,似真似假地道,“别每次都为了和嫂子约会,把我们这些死党抛到脑后,几次约你出来吃饭都约不到,太坏了你。”
“不敢不敢。”沈峻英俊脸庞笑意更深,“以后都听妳的,想吃几顿就吃几顿,通通我请客。”
卓秀年此刻已无心看他们俩的“兄妹情深”,她搂着在怀里不断反复念着恋人名字的阿嬷,低声轻哄着,就这样带着阿嬷离开了宾客如云的订婚宴。
人群自然而然让开了一条路,或关怀或好奇或看热闹或嘲讽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们祖孙……
卓秀年下意识挺直了腰,手臂环着阿嬷,对每一个迎向自己的眼神回以客气歉然的颔首。
郭晴晴稍后才跟上了她们,却也着实体贴地让家里的司机送她们回到社子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