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官 第五章
第三章
文咏卿总算明白为何世人总要汲汲营营于追求荣华富贵,毕竟它带来的附加价值简直让人咋舌。
吃,定只会吃到最精致、费心的,住,当只会住到最舒适、华贵的,向来为存老本跟三位兄姊一起开马场而节俭度日的文咏卿,由那日起,便以皇甫骧学友的身分,厚着脸皮跟着他一路享受横行天下的滋味与贵气奢华。
虽谁人都知晓皇甫骧只是个散官,但毕竟身分背景在那儿,所以过了寅州之后,没了楼子只能逛府衙的他,不仅各处官府完全不敢怠慢,知府、县尹连重要文牒都要意思一下地拿过来让他过目。
“你好歹也看两眼啊!”坐在一叠高高文牒前,文咏卿一边快速浏览文牒,一边将手中皇甫骧的官印往上盖,口中忍不住轻斥道。
是,她是明白他天生有些异于常人,无论如何学习,就是无法完全看通文意,也很难写出正确文字,但因记忆力过人,所以一直以来,他的所有知识,全靠人口传身教,可就算这样,至少也装个样子,假作关心一下呀。
更何况她虽读过书,但对政事向来不感兴趣更一窍不通,虽也尽力、努力了,可这印若盖错,让人笑话了事小,反正他也不在意,可万一耽搁、错判了重要情事,那影响就大了啊!
“不看,伤眼、伤心。”优雅坐在书桌旁,皇甫骧拿着棋子,悠然自得地一人对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是不伤眼、伤心了,可我伤脑好吗?”听到此言,文咏卿边轻啐边无奈拿起另一份文牒,然后在望见其中内容时,不自觉喃喃自语出声,“咦?怎么又一个啊……”
“怎么了?”皇甫骧虽依然下着棋,却难得开口问着与文牒相关之事。
“落水致死,这叠文碟里的第六案,四案轻生,两案意外。”文咏卿由自己已盖过皇甫骧大印的那叠小山中,俐落抽出了另几份相同案由的文牒。
“不只六案,因为海县还有四案、允州两案、清县三案。”皇甫骧不假思索便说道。
“这也太多了吧……”虽皇甫骧听似随口说说,但文咏卿明白,由一路上青楼姊儿、百姓与官府口中,他早听说了许多周遭县城的大小事,因此对他的话她完全不感到怀疑,只感到震惊。
“确实。”皇甫骧伸了个懒腰,然后起身凝望窗外落雪,“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你不……处理一下?”听到皇甫骧的话后,文咏卿踌躇了一会儿问道。
毕竟这些案件背后,都是一个个痛失所爱的家庭,若真有内情、蹊跷,就这么放任下去也不是办法。
“处理不了。”但皇甫骧的回答却那样直白,“因为家属全无异议,也不要求仵作二次验尸,无任何官府插手的余地。”
“这样啊……”完全不懂官府内部事务流程的文咏卿,闻言后,只能默默将抽出的那几份文牒摆回,再伸手取过另一份。
但就在屋内静得只有翻阅文牒与盖印声时,府前突然传来一阵喝斥声与疾跑声——
“快些,再晚就赶不上了!”
“是的,大人,小的们这就起轿!”
“还不快走,你们这群没眼色的废物,万一耽搁、错过了,本官唯你们是问!”
“大人,是小的们的错,小的们一会儿定会用跑的。”
“走,瞧瞧热闹去。”听着不远处的闹嚷声,皇甫骧突然眉梢一扬,回身对文咏卿说道并随手拎起狐裘披上。
“可文牒还没看完。”望着手旁那叠终于只剩几份的文牒,文咏卿边卖力盖印边应道。
“你还真看出兴趣来了呢。”文咏卿认真的模样与话语,令皇甫骧唇旁浮出一缕笑意。
“我又不是你,每天理直气壮的吃香喝辣不干活!”文咏卿不傻,当然听得出皇甫骧话中揶揄之意,但当抬头望见他的模样时,她眉头突然微微一皱,“别动,既想扮个绣花枕头,就当个称职的皇家花绣啊,一身邋邋遢遢的像什么话。”
其实说邋遢倒也还不至于,只是过往在青楼,总有姊儿替皇甫骧精心打点,虽府衙里也有特别伺候他的仆妇,但毕竟无法时刻随侍在侧,所以看惯他清爽挺拔模样的文咏卿,着实无法容忍他将那袭名贵狐裘,像皱巴巴的破抹布一样乱披在身上,以及那头太过奔放的乱发。
更何况,他过往一直以绣花枕头的姿态出现在世人眼前,她就得帮他继续将这形象贯彻到底,毕竟一个草包贵公子,受到的威胁与针对,决计比锋芒外露的智臣少上许多。
“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照顾人也很拿手。”望着文咏卿站定在自己身前,先用手将他的发型来回拨理成形,细细将他的狐裘肩扣扣好、拉挺拍平后,又将她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并取出手套、耳罩时,这些日子早习惯的皇甫骧笑言道。
“当然,因为我曾受过虽无声、但却极其温厚的照顾与陪伴,所以我能给予的最大回报,就是将自己照顾好。”文咏卿回答得那样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但因她低着头在戴手套,所以完全没注意到,听到这话时,皇甫骧眼底漾起的那股笑意有多温柔,“好了,走吧。”
“据爷所知,碧寒山庄里年过三十五的镖扈只有一名还在行镖,可外庄却有八名,还有两名已年过五旬。”与文咏卿并肩向府外走去时,皇甫骧闲聊似说道。
“你这四体不动、五谷不分的贵公子能不明知故问吗?若能安安稳稳在家待着,谁想在外头劳碌奔波。”本是随口回答道,但当望见府外全往一个方向走的汹涌人潮,文咏卿诧异地眨了眨眼,“乖乖,元宵都过完了,居然还有这么多人一齐上街,看样子今儿个绝对是个相当特别的口里问节日。”
“口里问节日?”听到文咏卿的话,皇甫骧先是一愣,不一会儿便会意而整个笑开了,然后和声问着身旁一名刚由身后人群挤过来的大婶,“这位大姊,今儿个怎么这样热闹啊?”
“胡大仙、不对,是胡先生到咱城外了,大伙儿都赶着去朝拜、祈福呢。”被皇甫骧嘴甜的“大姊”二字一唤,大婶笑颜逐开地答道,但答完后,彷佛唯恐落于人后般地又立即加快脚步。
“胡先生?有意思啊……”望着大婶匆匆的背影,皇甫骧微微一挑眉。
“狐仙不都雌的吗?”同样听到大婶回答的文咏卿,望着皇甫骧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好奇低声问道。
虽她对乡野传奇的兴趣没有皇甫骧来得那样高,但总归还是耳闻过一些的。
“此胡非彼狐哪,但咱确实是赶上大热闹了,卿公子。”就见皇甫骧朝向文咏卿微微一笑后,不疾不徐跟随着人群走。
的确是大热闹,大到文咏卿有生以来都未曾见过如此人山人海、但却又如此安静的大热闹。
就见城外一座依山而建的破庙前,此刻密密麻麻跪满了一圈又一圈的人,而县老爷更是跪在最前方,与所有人一样,低眉敛目、双手合十,口唇不断掀动着。
怪了,不是来朝拜大仙吗?为什么这些人口里念的尽是佛号?
文咏卿脸颊微微抽搐地暗忖。
由于所有人全跪着,因此放眼望去,依然站立着的皇甫骧与文咏卿两人显得分外突兀,但突兀归突兀,此刻却没人有空理会他俩,每个人脸上神情都是那样的恭敬、虔诚与期待。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由破庙中缓缓走出一名年约五旬的男子。
此人白发、白眉,神态安然,左手持一装着水的破碗,左手持一枝垂柳,走入人群中后,便用垂柳点水,再以沾水柳叶随意轻点人群中某几位的肩头,而后又徐徐走回破庙。
被柳枝水点到的人,简直喜极而泣,一个个先是不断磕头,而后便急不可耐地起身走至破庙口,其余人虽明显有些失望,但却也没起身,反倒是全仰起头望着破庙上方,露出另一股期盼。
真的愈来愈纳闷了,但因周遭着实太安静,因此文咏卿只能忍住心头疑问,然后跟着众人一起望着破庙上方。
不多时,原本寻常的破庙上方突然出现一抹雾气,而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出现在了云雾中,然后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清晰。
“出现了!瑞兽出现了!”
“真的出现了,我们太幸运了啊!”
当破庙前人群不再安静,并且一个个惊喜溢于言表,并且朝天不断磕拜时,同样望着破庙上方的文咏卿也看到了,看到了云雾中那头鹿角、牛蹄、羊头、驴尾的动物。
她愣望着那头身旁人们唤为“勾陈”的瑞兽,但半晌后,却撇过了头,再不望一眼,皇甫骧则依然瞬也不瞬地望着,就算它由云雾中消失后,都不曾移开眼。
“听说这瑞兽并不是回回都能瞧见的呢,我们这回真是走大运了。”
“那可不是?我听人说,胡大仙如同未卜先知般的预言可灵验了,不晓得这回他又会对有缘人说出什么样的预言。”
“除了预言,大仙对有缘人的建言更是神准,听说压根儿不必等人主动开口,他就能将有缘人遭遇之事说得一点不差,并且没有一个不是说到人心坎里、并解决不了问题的!”